我死过一次。
在那个冰冷的冬天,我像一件被丢弃的垃圾,蜷缩在惨白的病床上,听着窗外嘲哳的风声,一遍遍回想自己是如何被全世界背弃的。那种窒息感,至今仍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所以,当我再次睁开眼,回到这一切发生之前时,我便知道,这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地狱给予的契机。
我不是为了再活一次。
我是回来,完成一场迟到的审判。
1
我坐在公司第一百三十八层,天际会议室的最末排角落,像一个不应存在于此的幽灵。
巨大的落地窗外,云层在脚下缓缓浮动,仿佛将整座城市踩在脚下。空气中弥漫着高级咖啡豆的醇香与精英们身上淡雅的香水味,但在这之下,是权力交接前夕特有的、几乎凝固的紧张感。
我看着主席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高卓。他身着剪裁完美的西装,脸上挂着谦逊而自信的微笑,正享受着他职业生涯的巅峰时刻。而他身边,稳坐于主席台正中央的,是董事长沈正阳,他身体微微后倾,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姿态威严,像一位即将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加冕的君王。
台下,每一张精心修饰过的面孔上都写满了恰到好处的期待。
这里是公司的权力中枢,每一丝空气都充满了成功的味道。
而我,是前来讨还血债的复仇者。重生以来,前世地狱般的怒火早已被反复淬炼,化作此刻极度的平静。这平静,是我最锋利的武器。
会议流程有条不紊。在冗长的铺垫后,气氛被推向了顶点。
沈正阳清了清喉咙,浑厚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会议室:经过董事会的一致决定,我宣布,新任项目总监的人选是——
就在高卓这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我站了起来。
椅子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像一颗石子被投入了镜面般平静的湖心。一百多道目光——错愕、不解,随即迅速转变为对破坏秩序者的鄙夷与谴责——像无数支利箭,齐刷刷地射向我。
主席台上的沈正阳立刻停止了宣读。他缓缓放下双臂,身体微微前倾,那锐利如鹰的眼神越过所有人,像两道实质性的探照灯,死死地锁定在我身上。这是我与最高权力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无声,却充满了审视与压迫。
在逐渐蔓延的窃窃私语中,一个尖锐的、饱含恶意的词语清晰地钻入我的耳朵:疯子……
那句低骂没有在我心中激起一丝波澜,反而像淬火的最后一瓢冷水,让我复仇的意志变得更加坚硬冰冷。我将所有射向我的目光和非议,全部转化为支撑我前行的燃料。
我迈开了脚步。
我的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在这极致的寂静中,这声音被无限放大,不是慌乱的噪音,而是为这场审判敲响的、冷酷而沉稳的倒计时钟摆。
我无视了身侧笑容已经僵硬的高卓,径直走到主席台前,在距离沈正阳两步远的地方停下。
在全场一百多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小小的、通体漆黑的录音笔,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放在了那张光滑如镜的红木会议桌上。
那支渺小、普通的录音笔,静静地躺在那张巨大、光亮、象征着绝对权力的会议桌中央,渺小与巨大,沉默与权威,形成了无比尖锐的视觉对峙。
啪嗒一声轻响,在这巨大的会议室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审判的号角,就此吹响。
2
沈正阳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三秒,那是一种足以将人剖开的审视。最终,他没有说话,只是对身边的助理微微颔首。
助理会意,将那支黑色的录音笔连接到会议室的音响系统。
一阵短暂的电流声后,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高卓的声音,充满了不屑与狂妄,清晰地在寂静的会场中回荡:
林晚她那点才能不过是我成功路上的垫脚石,很锋利,但踩上去也最稳。她以为创意是她的天真。方案是死的,人是活的,谁能把它变成权力和金钱,它就属于谁。她永远不会懂,在这个世界上,真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
一百多道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震惊地在高卓和我之间来回扫射。这露骨的自白,与他平日里温文尔雅、才华横溢的形象形成了毁灭性的反差。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舆论的天平,在这一刻似乎已向我倾斜。
然而,高卓只用了不到两秒钟,就扑灭了我的希望。
一抹难以置信的苍白从他的脖颈迅速蔓延至脸颊,但随即就被他强行压下。他甚至还扯动嘴角,勾起一抹夹杂着轻蔑与无奈的苦笑。
他从容地走到台前,在所有人都能看清的地方,优雅地抬起左手,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极其自然地、轻轻捻动并微调了一下袖口上那枚昂贵的蓝宝石袖扣。
这个标志性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被无端骚扰的绅士,而非一个被揭穿的窃贼。他重新掌控了气场。
各位,他拿起话筒,声音沉稳而富有磁性,充满了被冤枉的痛心与克制,这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闹剧。我承认,这段录音里的声音确实很像我,但现在的AI技术能做到什么,我想在座的各位比我更清楚。这明显是恶意的剪辑与伪造。
他顿了顿,痛惜地看了一眼我,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仁慈的受害者。
林晚,我知道你对这次总监职位的落选耿耿于怀。我记得有一次,你为了一个方案熬了三个通宵,当时我还很欣赏你这股拼劲。现在想来,或许从那时起,你对‘成功’的渴望就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变得……偏执了。在我多次私下拒绝了你不太合理的晋升要求后,没想到这竟然让你走上了这样极端的道路。
他的话语极具煽动性,瞬间将事件的性质从窃取成果扭曲为求职不得的疯狂报复。他巧妙地利用了人们对失败者的普遍偏见。
我理解你的不甘,但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污蔑一个即将上任的领导,来破坏公司的重要任命,这已经不是偏执,而是病态了。
周围同事们的眼神变了。
我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一个曾经与我并肩作战、私交不错的女同事脸上。录音播放时,她的眼中是震惊与支持。而此刻,在高卓的话语下,那支持变成了复杂与躲闪,最后,她垂下了头,避开了我的视线。
最初的震惊,迅速被高卓这套合情合理的解释所覆盖,转变为对我的怀疑、鄙夷,甚至怜悯。
那些窃窃私语的内容也从高卓竟然是这种人变成了——
原来是这样……
太可怕了,得不到就毁掉。
我就说高总监不是那种人。
前世那种被全世界背弃的窒息感,如潮水般回涌。
一阵尖锐的耳鸣瞬间在我脑中炸开,将那些污言秽语隔绝成模糊的嗡嗡声。我的眼前闪过前世那间冰冷病房惨白的天花板,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无力感再次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复仇的火焰,险些被这彻骨的寒意浇灭。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我藏在身侧的手早已紧紧攥住,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持续的刺痛如同一根钢针,强行刺穿了绝望的迷雾,将我从崩溃的记忆边缘拽了回来。
我用这股刺痛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我看到,主席台上,沈正阳的右手食指,开始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极有节奏地轻叩起来。
那无声的敲击,充满了不耐。不,那不只是不耐,更像是一种警告。
警告我这个失控的变量,不要再浪费他的时间,不要再挑战他所构建的、不容置疑的秩序。
那一下下的敲击,如同为我的指控谱写的休止符。
他内心的天平,已经彻底倒向了高卓。
3
那敲击声,一下,一下,像是死神的秒表,精准地丈量着我所剩无几的时间。
高卓看到沈正阳眼中的不耐,心中大定。他知道,最后一击的时机到了。他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痛心与宽容,仿佛一个被不懂事的妹妹伤透了心的兄长。
董事长,他的声音温和,却字字诛心,我看林晚的状态……似乎不太好。她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为了一个职位,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我很痛心。或许,我们应该先请保安送她去休息室冷静一下,这对她,对公司,都好。
这番话说得体面至极。他没有直接说我疯了,却暗示我精神已经失常;他没有要求惩罚我,却建议将我请出去,本质上就是驱逐。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宽宏大量的胜利者,而我,则是一个需要被强制保护起来的、可悲的失败者。
这致命的建议,成了压垮天平的最后一根羽毛。
嗒。
沈正阳的指尖在桌面上落下最后一响,随即,那令人心悸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沈正阳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件需要被清理掉的障碍物。他抬起下巴,对着会议室门口的方向,吐出两个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字:
保安。
这两个字,像一把无形的铁锤,轰然砸碎了我用重生意志构筑的全部防线。
那一瞬间,世界的声音消失了。
尖锐的蜂鸣声在我脑海深处炸开,像无数只蝉在嘶鸣,将高卓得意的嘴角、同事们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沈正阳冷漠的侧脸,全部扭曲成一团模糊的色块。
眼前的景象开始剥离、褪色。
那张巨大的红木会议桌,渐渐变成了前世那间消毒水味浓重的病房里,一张冰冷的铁架床。头顶昂贵的水晶吊灯,化作了那盏忽明忽灭、布满灰尘的惨白色日光灯。
我又回到了那个冬天。
我又变成了那个被全世界抛弃,只能无声地看着惨白的天花板,等待死亡降临的林晚。
窒息感。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像冰冷的海水没过头顶,将我拖入无底的深渊。我的灵魂仿佛正在被一点点从这具身体里抽离,前世所有的绝望、不甘、痛苦,在此刻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要将我彻底吞噬。
不……
我不是回来重温这场地狱的!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最后一刻,一股清晰而滚烫的刺痛,从我的右掌心猛地传来。
我低头。
紧攥的拳头里,指甲早已刺破了娇嫩的皮肉,一滴殷红的血珠,正从指缝间顽强地渗出。
这股尖锐的、真实的疼痛,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记忆的幻象。
冰冷的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刺骨的寒风……所有前世的梦魇,在这滴鲜血和剧痛面前,轰然碎裂。
耳鸣声退去,扭曲的景象重新聚焦。
两个身形高大的保安已经一左一右地站到了我的身旁,他们面无表情,其中一人的手已经抬起,即将碰到我的手臂。
高卓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微笑。
沈正阳的目光,已经移向了别处,对我这个即将被清扫出局的垃圾,再无半分兴趣。
就是现在。
在保安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衣袖的最后一刹那。
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的意志,压下喉咙里所有的颤抖,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越过所有人,死死地钉在那个高高在上的权力掌控者身上。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整个会场的死寂,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董事长,录音笔只是开胃菜,用来‘诛心’。
我顿了顿,看着沈正阳终于重新转向我的、略带惊诧的眼神,一字一句,冰冷地吐出我的最后通牒:
接下来,才是用来‘定罪’的物证。
4
我的话音,像一枚投入深潭的冰锥,瞬间冻结了全场所有的骚动。
那两个高大的保安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望向主席台,等待着最高权力的最终指令。
沈正阳那锐利如鹰的目光在我脸上审视了足足五秒,像是在用无形的标尺,一寸寸地丈量我话语里的分量。最终,他没有收回命令,却也没有让保安继续。他只是缓缓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在计算成本的冰冷声音说道:
给你一分钟。
这一分钟,是我用前世的生命和今生的决绝,换来的最后机会。
我没有浪费任何一秒,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动作精准而沉稳,连接上会议室的投影系统。没有一丝慌乱,仿佛我不是一个即将被驱逐的疯子,而是一个正在进行产品演示的技术总监。
嗡——
随着投影仪的一声轻响,巨大的幕布上,亮起了一个无比熟悉的界面——那正是高卓赖以晋升的王牌项目,星辰计划的云端方案。
会场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小范围的哗然。
我看到,主席台上的沈正阳,那刚刚重重靠回椅背的身体,再次猛地向前倾了过来,双手撑住桌面,双眼死死地盯着屏幕,眼神中充满了探究与震惊。
希望的曙光,似乎终于刺破了绝望的铁幕。
然而,高卓只用了一句话,就将这缕微光彻底扑灭。
原来是这个!
他发出一声故作恍然的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被冤枉的无奈与痛心。他再次优雅地抬起左手,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极其快速地捻动了一下袖口上的蓝宝石袖扣——这个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快,更用力,暴露出他完美伪装下的一丝裂痕。
他转向沈正阳,声音洪亮,充满了被背叛的悲愤:董事长!这份方案的草稿,我的确曾发给过林晚,让她协助整理一些后台数据!我没想到,我出于信任的托付,竟然成了她今天用来攻击我的、窃取来的武器!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星火。
它太合理了。
合理到足以解释屏幕上的一切。瞬间,我从一个勇敢的揭露者,再次被打回了那个卑劣的、利用职务之便窃取上司资料来污蔑陷害的小人。
刚刚开始动摇的舆论天平,再一次,也是更彻底地,倒向了高卓。
太无耻了,竟然偷东西……
高总监真是倒霉,引狼入室。
那些窃窃私语,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我的耳膜。
我紧握着冰冷的鼠标,那紧贴着外壳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持续地泛白,这是我用以对抗内心翻涌情绪的唯一物理支点。
嗒。
一声轻响,是沈正阳将手腕上那块名表,重重地磕在了红木桌面上。
他脸上最后一点探究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愚弄后的震怒与彻底的失望。他不再看我,而是对着那两名保安,下达了最后的、不容置疑的通牒:
闹剧,该结束了。把她带出去。
这一次,保安的行动没有任何迟疑。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像两记攻城锤的闷响,一下,一下,踏碎了我所有的希望。
高卓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微笑。
就是现在。
在保安的手距离我的手臂只剩下最后几厘米的瞬间。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而是将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在了指尖。在全场鄙夷的注视下,我移动了鼠标。
那白色的光标,像一把划破黑暗的手术刀,缓慢而又精准地,越过整个屏幕,最终悬停在了文件信息栏右上角,那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详细信息按钮上。
它停在那里,像一颗即将被按下的、引爆一切的核弹按钮,无声地闪烁着。
5
我的指尖,悬停在冰冷的鼠标上,稳得像一块磐石。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吸进了屏幕上那个小小的、闪烁着白色光芒的箭头里。保安沉重的脚步声、高卓嘴角那抹即将彻底绽放的胜利微笑、沈正阳脸上那被愚弄后的震怒……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这场审判终结前,缓慢拉长的背景。
没有丝毫犹豫,我按下了左键。
咔哒一声轻响,在这极致的寂静中,却比之前任何一道惊雷都更具分量。
那不是鼠标的点击声,那是审判的法槌,终于落下的声音。
屏幕上没有立刻弹出信息,只有一个小小的、象征着等待的加载图标,在不紧不慢地旋转。
这短短一秒的延迟,却成了压垮高卓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脸上所有的血色瞬间褪尽,那精心维持的、掌控一切的伪装轰然碎裂。他不再是那个优雅的绅士,而是一头被逼入绝境、即将被利刃刺穿喉咙的野兽。
不——!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朝我的笔记本电脑扑来,企图在真相揭晓前,用最原始、最丑陋的暴力,毁灭一切。
然而,太迟了。
在他冲到一半时,那两名保安已经反应过来,一左一右死死地将他架住。他疯狂地挣扎着,领带歪斜,头发散乱,状若疯魔。
关掉它!给我关掉它!他语无伦次地咆哮着,彻底撕毁了自己最后一丝体面。
也就在他嘶吼声响起的瞬间,屏幕上那个旋转的图标,消失了。
一串冰冷的、黑色的、印刷体数字清晰地浮现在所有人面前,如同一个永恒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创建时间:2022年8月15日,14:32】
而高卓向公司提交这份方案的时间,是2023年11月20日。
整整早了一年零三个月。
死寂。
一种足以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整个会场。高卓的咆哮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在这极致的静默中,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颗为复仇而狂跳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脏,终于第一次,缓缓地、沉稳地,恢复了它本来的节律。
人群中,响起一声倒吸冷气的、无比清晰的抽气声,随即,是死一般的沉寂。
高卓停止了挣扎。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被保安架着,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随着他身体的滑落,那枚曾象征着他掌控一切的蓝宝石袖扣,磕碰到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发出了一声微弱而耻辱的叮响。
砰!
一声巨响,是沈正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时,双手重重拍在红木桌面上的声音。
他脸上所有的不耐与失望,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冷与被欺瞒的、火山爆发前的震怒。他的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一把出鞘的利剑,死死地钉在地上那滩爛泥般的高卓身上。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
看着我亲手策划的、这场华丽的崩塌。我的内心没有复仇的狂喜,只有一种使命完成后的、巨大的空旷与平静。
终于,沈正阳的声音响起了。
他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威严,也没有了不耐,只剩下一种淬炼到极致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冷静。他看着高卓,一字一顿,为这场闹剧,也为这场审判,宣读了最终的判决:
任命,永久终止。
即刻成立联合调查组,彻查你的所有项目。
法务部,会跟进后续处理。
他每说一句,高卓的身体就畏缩一分。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高卓彻底放弃了,头颅深深地垂下,像一株被拦腰斩断的枯草。
铁证如山。
审判,终结。
6
沈正阳的判决,如同三记沉重的法槌,将这场审判彻底钉死。
那两名保安不再有任何迟疑,一左一右地将瘫软在地上的高卓架了起来。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皮囊,被拖拽着向门口走去,没有挣扎,没有哀嚎,甚至连一句求饶都没有。那张曾经意气风发、颠倒黑白的脸上,只剩下死灰般的麻木。
在他被拖出会议室大门的那一刻,那枚曾被他视若珍宝、象征着掌控与体面的蓝宝石袖扣,从他无力垂下的手腕上滑落,掉在了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叮的一声脆响,微弱,却无比清晰。
那是为他这场华丽的骗局,奏响的、最后一个耻辱的休止符。
门,关上了。
高卓从这个代表着权力中枢的世界里,被彻底地、物理性地清除了。
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深、更令人窒息的死寂。一百多道目光,不再有鄙夷,不再有怜悯,而是像潮水般汇聚到我身上。那目光里混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震惊、敬畏、探究,甚至是一丝……恐惧。
我看到那个曾与我私交不错、却在中途选择避开我视线的女同事,此刻正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眼神望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从神话中走出的、既陌生又可怕的复仇女神。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动。
在这片死寂中,我的目光,与主席台上的沈正阳,遥遥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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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对自己险些铸成大错的后怕,有对我这番雷霆手段的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冰冷事实的最终尊重。我们对视了三秒,他那张始终紧绷的、不怒自威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
最终,他对着我,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颔首。
那不是赞许,也不是和解。
那是一个权力掌控者,对一个用事实撬动了他整个秩序的挑战者,所能给予的、最高规格的承认。
也就在这一刻,我感觉到,那根从我重生以来,就一直在我灵魂深处绷到极致的、名为复仇的弦,终于嘣的一声,彻底松弛了下来。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我站立不稳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支撑着我从地狱爬回来的那股滔天恨意,在完成使命后,如潮水般退去,只在我心底留下了一片巨大的、空旷的平静。
我下意识地摊开一直紧攥着的右手。
掌心,那几个被指甲刺出的月牙形傷口,已经不再流血,边缘微微泛白。我曾用它的刺痛来对抗前世的梦魇,用它来保持复仇的清醒。而现在,我感觉不到痛了。
那股尖锐的刺痛,已经悄然化作一种温热的、伴随着心跳的、轻微的脉动。它不再是用来对抗绝望的钢针,而是一个温和的提醒,一遍遍地告诉我:
结束了。
你,做到了。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平静地走到我的笔记本电脑前,将它合上。那啪的一声轻响,像是在合上一段尘封的、属于前世的卷宗。
然后,我转身。
在全场一百多道复杂目光的无声注视下,我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沉稳地、平静地,走向那扇厚重的红木大门。
我的身后,是伪善者的废墟,是迟到的正义,是一个我曾为之燃烧、如今已成灰烬的世界。
我的身前,是走廊尽头投射进来的、明亮而温暖的阳光。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扇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7
会议室厚重的红木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
咔哒一声轻响,将门内那个充斥着废墟、审判与复杂人性的世界,与门外的我,彻底隔绝。
走廊里安静得可怕。
预想中的狂喜与解脱并没有到来。支撑着我从地狱爬回来的那股滔天恨意,在完成使命后,如潮水般退去,只在我心底留下了一片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黑洞。我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一种胜利后的失重感让我感到阵阵眩晕,仿佛一个绷紧到极致的战士,在战争结束的瞬间,瞬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就在这时,一缕阳光穿过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像一条温暖的金色缎带,铺陈在我脚下的地面上。那光芒并不刺眼,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暖意,轻柔地包裹住我的指尖。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束光,记忆的碎片再次浮现。但这一次,不再是病房里那片惨白冰冷的天花板。
我想起的,是母亲。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母亲拉着我的手,坐在书房的窗边。她指着窗外明亮的太阳,用她那物理学教授特有的、温柔而严谨的声音对我说:晚晚,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感受到的每一缕阳光,其实都是八分二十秒之前,从太阳表面出发的。它在宇宙真空中,孤独地穿行了一亿五千万公里,才最终抵达这里。
年幼的我似懂非懂地问:那它不是迟到了吗
母亲轻抚着我的头发,声音温柔得像春风:是啊,这是一场迟到了八分钟的抵达。但你看,它终究会来,并且带来了光明和温暖。所以,永远不要因为等待而失去希望。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第二次机会的真正意义,不是为了重复过去的痛苦,也不是为了将自己永远禁锢在复仇的牢笼里。它是为了迎接一个哪怕迟到、但终将属于自己的未来。
我缓缓直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那片如同精密电路板般的城市。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温暖得让人想流泪。
我在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不再是一个眼神冰冷、被仇恨驱动的复仇者。那只是一个有些疲惫、但轮廓清晰、名叫林晚的年轻女人。
我对着那个倒影,极轻极轻地,露出了重生以来的第一个微笑。那是一个与仇恨无关,只与新生有关的微笑。
然后,我毅然转身,迈开坚定的步伐,走向走廊尽头的电梯。
脑海中,一个全新的策划案标题,正悄然浮现。
一个与复仇无关,只与创造有关,真正属于林晚自己的——晨曦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