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赶稿,死在了电脑前。
灵魂出窍的那一刻,我看见我的男友江澈疯了一样冲进来,抱起我早已冰冷的身体,发出野兽般绝望的悲鸣。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刺破了我们共同栖身的这个小小世界的宁静。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冉冉,醒醒,冉冉！
我多想回应他,多想告诉他我没事。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巨大的悲痛吞噬,看着他英俊的脸上布满泪水和绝望。
我心如刀割,不仅是为我的猝然离世,更是为了他。
因为他不知道,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不仅仅是一个漫画家的生命终结。
它是我这部名为《江澈》的漫画,最终的、也是最残忍的,完结信号。
随着我的死亡,我为他创造的整个世界,也即将迎来终结。
1
我的葬礼办得很安静。
天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和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模一样。
我以一种虚无的姿态,站在自己的黑白遗像前,看着前来吊唁的人们。
我的父母哭得肝肠寸断,几个闺蜜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而江澈,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就那么安静地站着,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他的下巴收得很紧,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空洞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我知道,他不是不悲伤,他是悲伤到了极致,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是把所有的痛苦,都碾碎了,和血吞进了肚子里。
闺蜜林薇走过去,红着眼圈拍了拍他的肩膀,江澈,你……节哀。冉冉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江澈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但失败了。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我知道。
仅仅两个字,就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飘到他身边,想学着林薇的样子拍拍他,可我的手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我忘了,我已经死了。
我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却也成了这个世界第一个,也是最孤独的,幽灵。
我创造了他。
从他188公分的身高,到他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从他喜欢在下雨天喝一杯不加糖的美式,到他睡觉时一定要抱着枕头的小习惯。
他是我倾注了所有心血和爱恋,在画纸上描摹出的,最完美的恋人。
起初,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满足少女幻想的角色,在我的漫画《致我唯一的你》中,让他与一个以我为原型的女主角相遇、相爱。
画着画着,我陷了进去。
我太爱他了,爱到不满足于只在纸上拥有他。
于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我对着我的画稿,许下了一个近乎疯狂的愿望——我希望他能活过来,来到我的世界。
我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听到了我的祈祷,还是我作为创作者的意念强大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程度。
总之,第二天,他就真的出现了。
他以一个转学生的身份,出现在我的大学课堂上,穿着我画稿里那件白衬衫,自我介绍时,声音干净得像被泉水洗过。
大家好,我叫江澈。
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为我静止了。
我笔下的少年,跨越了次元的壁垒,活生生地站在了我面前。
2
我们的相爱,顺理成章,甚至可以说是命中注定。
因为关于我们之间的一切,我早就画好了。
我知道他会在图书馆的哪个角落看书,知道他会在篮球场上投出哪个角度的三分球,知道他会在哪个飘着雪的夜晚,红着耳朵跟我告白。
许冉,我喜欢你。
……好巧,我也是。
我假装矜持地答应,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
没有人知道,这场看似浪漫的雪夜告白,其实是我熬了三个大夜,精心设计的场景。
我们在一起后,他对我无微不至,温柔体贴。
他会记得我所有的喜好,包容我所有的小脾气,支持我所有的决定。
他完美得不像一个真人。
闺蜜们都羡慕我,说我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银河系,才找到了江澈这样的神仙男友。
我每次都只是笑笑,从不解释。
我该怎么解释
告诉她们,我的神仙男友,其实是我一笔一画设计出来的
告诉她们,他的完美,只是因为我这个作者,给他设定了最完美的人设
我不敢。
我贪恋着这份不真实的幸福,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惊天的秘密。
为了让这个世界看起来更真实,我甚至为他创造了家人和朋友。
我画下了他的父母,一对温和慈祥的知识分子,定居在遥远的北方城市,每年只和他通几次不咸不淡的电话。
我画下了他的发小,一个叫陈宇的阳光大男孩,在我们生活的城市读另一所大学,偶尔会出来和我们一起聚餐。
我像一个勤勤恳恳的程序员,不断地为这个世界添加新的代码,修复可能出现的BUG,只为让江澈能够毫无察觉地,幸福地生活下去。
而我的漫画《致我唯一的你》,也从最初的幻想故事,变成了我们生活的真实记录。
我把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甜蜜的、争吵的、温馨的、感动的,全都画进了漫画里。
这部漫画成了现象级的爆款,为我带来了巨大的名声和财富。
所有人都以为,我许冉是事业爱情双丰收的人生赢家。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脚下踩着的是怎样一触即溃的浮冰。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感到恐惧。
我害怕有一天,江澈会发现真相。
我害怕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纸片人后,会如何看我,又会如何崩溃。
这份恐惧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我的头顶,让我日夜不宁。
我只能更加拼命地画,拼命地更新,仿佛只要我的笔不停下,这个为他创造的世界,就能永远运转下去。
我成了业界最勤奋的劳模,也成了自己亲手编织的牢笼里,最疲惫的囚徒。
我终究还是高估了我的身体,也低估了命运的残酷。
我死了。
在我为漫画赶最后一稿的那个夜晚,死于心力衰竭。
我的故事,仓促地画上了句号。
而江澈,我最爱的男主角,他的命运,又该何去何从
3
葬礼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澈都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把自己关在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公寓里,不见任何人,也不接任何电话。
白天,他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画画的那间工作室,从日出到日落。
晚上,他就抱着我留下的枕头,蜷缩在床的另一侧,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他瘦得很快,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死寂的颓气里。
我飘在他身边,心疼得无以复加,却又无能为力。
我试着对他说话,告诉他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可他听不见。
我的声音消散在空气里,连一丝微风都无法掀起。
这种感觉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绝望。
你就站在你最爱的人面前,他却看不见你,听不见你,感受不到你。
你们之间,隔着生与死的银河,遥远得无法跨越。
有一次,他坐在沙发上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马克杯。
那是我们刚在一起时,我在陶艺吧亲手给他做的,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江澈专属。
他摩挲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就这么坐到天荒地老。
突然,他的手一松。
啪的一声脆响,杯子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那声音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江澈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像是才从漫长的梦中惊醒,缓缓地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碎片,眼神空洞。
过了几秒,他伸出手,想要去捡拾那些碎片。
锋利的瓷片瞬间划破了他的手指,鲜红的血液涌了出来,滴落在白色的碎片上,触目惊心。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固执地,一片一片地,将那些碎片捡起来,捧在手心。
然后,他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哽咽。
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空洞的眼眶里滚落,砸进手心的碎片和血泊里。
那一刻,我多想抱抱他。
我冲过去,张开双臂,想要将他拥入怀中。
可我再次穿过了他的身体。
我只能站在他面前,和他一起流泪,感受着那份撕心裂肺的,同等的悲伤。
4
江澈的自我封闭,在一个月后被打破了。
打破它的人,是我的漫画编辑,琳达。
那天下午,门铃响了很久,江澈都没有反应。
琳达锲而不舍地按着,一边按一边在门外喊：江澈！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我们谈谈！
最终,江澈还是拖着沉重的步子,打开了门。
琳达看到他的样子,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天啊,江澈,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她是一个雷厉风行的职场女性,此刻脸上却也写满了心疼和担忧。
江澈没有理会她的惊愕,只是侧过身,让她进来。
琳达踩着高跟鞋走进客厅,看着满室的清冷和狼藉,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们都很难过。
琳达把包放在沙发上,开门见山地说,但是江澈,日子总要过下去。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们必须处理。
江澈抬起眼皮,那双曾经亮如星辰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
什么事
《致我唯一的你》,琳达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冉冉的这部作品,还差最后一卷就完结了。她的粉丝们都在等,网站和出版社也都在等。这是她一生的心血,我们不能让它烂尾。
江澈的身体僵住了。
我知道,这个话题对他来说,太过残忍。
那部漫画,是我们爱情的见证,也是我生命的绝唱。
……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沙哑地问。
我想请你,帮忙整理一下冉冉的遗稿。
琳达的声音放缓了一些,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困难,但只有你最熟悉她的工作习惯。她的工作室,除了你,谁都进不去。
琳达说的是事实。
我的工作室,是我的创世空间,里面堆满了我的画稿、笔记、设定集,那是我最大的秘密。
我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除了江澈。
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个秘密的一部分。
她的电脑,还有所有的手稿,我们都需要整理出来。
琳达继续说,看看能不能找到最后一卷的完整稿,或者至少是详细的大纲。我们需要给读者,也给冉冉一个交代。
江澈沉默了。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握的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知道他在挣扎。
data-fanqie-type=pay_tag>
那个房间,是我生命最后停留的地方。
进去,就意味着要亲手揭开那道血淋淋的伤疤,直面我死亡的那个瞬间。
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江澈,琳达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恳求,算我拜托你。为了冉冉,好吗
良久。
江澈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5
江澈第一次踏入我的工作室,是在我死后第三十五天。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伸出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轻轻转动。
吱呀——
门开了。
房间里的景象,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画稿、参考书、颜料、画笔,堆得满地都是,像一个刚刚经历过风暴的战场。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水和纸张的味道,混合着我最喜欢的那款香薰的气息。
一切都好像还在昨天。
仿佛我只是出去买杯咖啡,很快就会回来,然后笑着嗔怪他：不是说了吗,不许随便进我的‘圣地’。
江澈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画桌上。
那里,是我倒下的地方。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翻涌的痛苦和恐惧,那股黑色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睁开眼时,他绕过了那张画桌,开始从房间的角落,一摞一摞地,搬那些堆积如山的画稿。
那些都是《致我唯一的你》的原稿。
从第一话到我完成的最后一话,厚厚的几大叠,记录了我们从相遇到相爱的每一个瞬间。
江澈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搬到客厅,按照编号,整齐地码放在地板上。
他做得很慢,很专注,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我飘在他身后,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口一阵阵地抽痛。
我知道,他每整理一张画稿,都是在回忆里,把我重新爱一遍。
也是在现实里,把我重新失去一遍。
6
整理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天。
江澈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除了必要的喝水和上厕所,他几乎没有离开过那堆画稿。
他把所有的原稿都整理了出来,按照卷数和话数,分门别类地装进了收纳箱里。
但他没有找到最后一卷的完整稿。
只找到了一些零散的草图和分镜。
第四天,琳达又来了。
她看着客厅里那几十个贴着标签的收纳箱,眼中满是敬佩和感激。
江澈,辛苦你了。
江澈摇了摇头,指着箱子说：最后一卷的稿子不全,只有一些草稿。
琳达走过去,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拿出几张草图看了看,眉头紧锁。
这……这就麻烦了。只有草稿,我们很难复原出冉冉想要的效果。
她沉吟片刻,抬头问江澈,她有没有写创作笔记或者大纲的习惯
江澈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间工作室。
应该……有吧。
我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个房间的笔记本里。
那些本子里,不仅有漫画的大纲和设定,还有我关于这个世界的,最核心的构想。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了上来。
不要,江澈。
不要去看那些笔记本。
我无声地呐喊着,试图阻止他。
可他听不见。
在琳达期盼的目光中,江澈再次走进了那间工作室。
这一次,他的目标很明确——书柜上那排颜色各异的笔记本。
7
书柜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几本厚厚的笔记本。
每一本的封面上,都贴着我手写的标签。
《致我唯一的你》-
故事大纲
《致我唯一的你》-
人物设定集
《致我唯一的你》-
世界观构架
……
江澈的指尖从那些标签上一一滑过,最终,停留在了一本黑色的笔记本上。
那本笔记本没有任何标签,是我用来记录最核心、最危险想法的禁忌之书。
我屏住了呼吸,心脏（如果灵魂还有心脏的话）提到了嗓子眼。
江澈似乎也察觉到了这本笔记本的与众不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从书架上抽了出来。
他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是我用清秀的字迹写下的一行字：
关于‘江澈’的最终设定——他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完美的恋人。
江澈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拿着笔记本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往下看去。
姓名：江澈。
年龄：25岁（随故事时间线推进）。
身高：188cm。
体重：75kg。
外貌特征：黑色短发,眼角有一颗泪痣,笑起来有酒窝,桃花眼,高鼻梁,薄唇。
性格：温柔,体贴,耐心,专一,有责任感,轻微洁癖,在原则问题上很固执。
爱好：阅读,电影,篮球,黑咖啡,撸猫。
讨厌的东西：洋葱,香菜,人多的地方。
……
一页,一页。
密密麻麻,全都是关于他的设定,详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从他的三围尺寸,到他最喜欢的电影台词；从他的家庭背景,到他的人生履历。
所有的一切,都白纸黑字地,记录在这本笔记本里。
仿佛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可以被随意设定参数的,游戏角色。
8
江澈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脸上的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砰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把它扔在了地上。
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书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迷茫和无法置信。
不……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只是……只是冉冉的创作……对,只是漫画的人设,她喜欢把我画进漫画里……一直都是这样……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可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慌。
他想起了太多,太多无法解释的事情。
比如,他对我所有的喜好都了如指掌,仿佛与生俱来。
比如,我们之间的每一次浪漫邂逅,都巧合得像电影剧本。
比如,他对自己的过去,记忆总是有些模糊,尤其是童年时代,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比如,他那远在北方的父母,永远只存在于电话里,他甚至记不清他们的长相。
……
一个个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进他的脑海里,将他自我安慰的谎言,戳得千疮百孔。
我飘在他面前,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心如刀绞。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最害怕的一幕,正在我眼前上演。
而我,这个始作俑者,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9
不！
江澈突然发出一声嘶吼,他冲过去,重新捡起那本黑色的笔记本,发疯似的翻阅着。
他想找到一丝破绽,一丝能够证明这一切都只是巧合的证据。
但他找到的,却是更加让他崩溃的设定。
补充设定：江澈的发小,陈宇。
设定：阳光开朗的体育系男生,江澈最好的朋友,我们爱情的‘助攻’手。
出场剧情一：在篮球场上,故意把水泼到‘我’身上,为江澈创造搭讪机会。
出场剧情二：在我们第一次吵架时,作为中间人调解,撮合我们和好。
……
陈宇！
江澈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立刻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指,拨通了陈宇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澈哥怎么了
电话那头传来陈宇熟悉的声音,背景里有些嘈杂。
陈宇……你在哪
江澈的声音干涩得吓人。
我我在图书馆啊,跟女朋友一起自习呢。怎么了,你声音听起来不对劲啊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冉冉的时候吗
江澈几乎是屏着呼吸问出这句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当然记得啊！在篮球场嘛,当时我看小学妹长得漂亮,就故意……咳咳,就想给你俩创造个机会嘛！我这助攻当得不错吧
陈宇的语气还带着几分得意。
江澈的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摔在地板上。
电话那头还在喂喂地喊着,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笔记本上的文字,和陈宇的话,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像两把巨大的铁钳,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巧合
不。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如此精准,如此严丝合缝的巧合。
唯一的解释就是……
笔记本上写的,都是真的。
10
恐慌。
无边无际的恐慌,像潮水一样,将江澈彻底淹没。
他开始质疑自己。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真实存在吗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小小的书房里,烦躁地来回踱步。
他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疯狂。
假的……都是假的……
他喃喃着,一遍又一遍。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远处的高楼大厦。
这个他生活了七年的城市,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陌生和虚假。
那些行人,那些车辆,那些建筑……
它们都是真的吗
还是说,它们也只是许冉笔下的,一堆冰冷的线条和色块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脑海。
他需要验证。
他需要一个证据,一个能够彻底推翻这一切,或者……彻底证实这一切的证据。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画桌上。
那张我死去时,正趴在上面的画桌。
那里,还有我没来得及整理的,最后一卷的,最终画稿。
11
江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冲向画桌。
桌面上很乱,散落着各种画笔和颜料,还有几张画了一半的草稿。
而在最中间,放着一叠装订好的,已经完成的画稿。
封面上,是我用马克笔写下的几个大字——
《致我唯一的你》最终卷（未完成）。
江澈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翻开了第一页。
画稿的内容,他无比熟悉。
因为那就是他这一个多月来,生活的真实写照。
第一页,画的是我的葬礼。
黑白的色调,压抑的氛围。
画面中央,是穿着黑西装,面无表情的他。
第二页,画的是他把自己关在公寓里,颓废度日的样子。
沙发上,他抱着我的枕头,眼神空洞。
第三页,画的是琳达来找他,请他帮忙整理我的遗稿。
……
一页一页翻下去,江澈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谷底。
画稿上的每一帧,都像一部预言书,精准地记录了他过去、现在、甚至未来的所有行为和心理活动。
他的悲伤,他的挣扎,他的自我封闭,他整理画稿时的每一个动作……
全都在我的笔下,被提前剧透了。
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严格地按照我写好的剧本,上演着一出名为悲痛欲绝的独角戏。
而我,这个已经死去的导演,却依然在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操控着他的一切。
不……不……
他痛苦地摇着头,翻页的手指,却越来越快。
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个荒诞的故事,结局到底是什么。
12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尚未完成的画稿,只有简单的铅笔线稿。
画面上,是一个男人,跪在满是画稿和笔记本的房间里,脸上是崩溃和绝望的表情。
那个男人,就是他。
而在画稿的旁边,用红色的水笔,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那是我留给自己的,最后的创作笔记。
结局：男主发现自己是纸片人,世界开始像素化崩塌。
当江澈的目光,触及到崩塌那两个字时。
异变,发生了。
他看到,自己拿着画稿的那只手,边缘部分,突然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就像……就像老旧电视机上的雪花点。
不,更准确地说,是像电脑游戏里,正在被删除的,错误代码。
他的手指,正在分解成无数个微小的,闪烁着蓝光的,正方形的像素块。
然后,那些像素块,一个接一个地,凭空消失了。
啊——！
江澈发出一声惊恐到极致的尖叫,猛地甩开手里的画稿。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只刚才还完好无损的左手,此刻,食指的指尖已经消失了一小节。
伤口处没有流血,只有无数个细小的像素块,在不断地闪烁、湮灭。
那是一种超越了人类认知范围的,诡异而恐怖的景象。
13
恐慌,在一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江澈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想要逃离这个让他发疯的房间。
可当他转过身,却看到了更加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他脚下的地板,刚才被他撞到的书柜,窗外的天空和高楼……
所有的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像素化,然后分解,消失。
一块块的,一片片的。
就像一幅巨大的画,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橡皮擦,粗暴地,一点一点地,抹除掉。
被抹去的部分,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那是一片纯粹的,令人心悸的,数字化的虚无。
是纯白色的,没有任何物质和信息的,代码底层。
不！不！不！
江澈疯了一样地冲向门口,他想逃出去,逃离这个正在崩塌的世界。
可当他的手握住门把手时,那扇门,也哗的一声,碎成了一堆飞舞的像素块,消失在了空气中。
门外,不是熟悉的客厅。
而是一望无际的,白色的虚空。
退路,被切断了。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个正在被格式化的硬盘,而他,就是那个即将被彻底清除的,无足轻重的数据。
14
为什么……为什么……
江澈无力地跪倒在地,绝望地嘶吼着。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仿佛在质问那个已经不存在的神明,也仿佛在质问我这个罪魁祸首。
许冉！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愤怒和不解。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
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回忆,难道全都是假的吗你对我说的每一句‘我爱你’,也都是你设计好的台词吗！
我飘在他面前,看着他崩溃的样子,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
不是的,江澈,不是的……
我哭着对他喊,尽管我知道他听不见。
我对你的爱是真的！那些回忆,对我来说,也都是真的！
我只是……太爱你了,爱到用了一种最自私、最愚蠢的方式,把你留在我身边。
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我只是想让你幸福……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的道歉,苍白而无力。
在如此残酷的真相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像一个笑话。
我亲手创造了他,给了他生命,给了他爱情。
最终,又亲手将这一切,从他身边,残忍地夺走。
我是他的神。
也是他的,刽子手。
15
世界的崩塌,在加速。
房间里的陈设,已经消失了大半。
墙壁像被腐蚀的薄纸,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后面令人眩晕的白色虚空。
江澈的身体,也在以更快的速度像素化。
他的双腿已经完全消失,腰部以下,都化作了纷飞的光点。
他感觉不到疼痛,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抹消。
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折磨人。
他放弃了挣扎,也放弃了质问。
他的情绪,在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反而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坐在那片不断扩大的虚无之中,抬起那只正在消失的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画稿上。
那是《致我唯一的你》的原稿。
是我们爱情的,唯一见证。
他伸出手,用仅存的几根手指,轻轻地,拂过一张画稿。
那张画稿上,画的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场景。
在一家小小的甜品店,我笨手笨脚地把奶油抹到了鼻尖上,而他,正伸出手,宠溺地,温柔地,帮我擦掉。
画面上的他,笑得那么温柔,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爱意。
江澈看着那幅画,也笑了。
那是一个混杂着悲伤、自嘲和释然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原来……从一开始,就都画好了啊……
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我这个看不见的听众说。
怪不得……你总说,我是上天赐给你最好的礼物。
因为我本来就是你……许愿求来的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飘渺。
他的上半身,也开始变得透明。
16
冉冉……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轻轻地,念出了我的名字。
他的眼神,穿透了时空,穿透了生死的界限,仿佛真的看到了,飘在他面前的我。
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怨恨。
只剩下,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眷恋。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只希望,你对我的爱……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他的头颅,连同他最后的意识,都在那一瞬间,哗的一声,彻底分解成了漫天的像素光点。
那些光点,像夏夜的萤火虫,在白色的虚空中,飞舞了片刻。
然后,彻底湮灭,归于沉寂。
江澈,我笔下最完美的男主角,我倾注了一生去爱的男人。
连同我为他创造的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17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房间,城市,天空,大地……
全都不见了。
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白。
这是世界的尽头。
也是故事的,最终页。
我,许冉,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也成了这个世界唯一的,幸存者。
或者说,殉葬品。
我不知道自己将在这里漂浮多久。
一天,一年,还是一万年。
时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我和江澈的点点滴滴。
从相遇到相爱,从甜蜜到争吵,从幸福到毁灭。
我想起了他第一次对我告白时,紧张到泛红的耳朵。
想起了他冒着大雨,跑遍半个城市,只为给我买我最爱吃的那家蛋糕。
想起了他在我生病时,寸步不离地守在我床边,给我讲着蹩脚的冷笑话。
想起了他在向我求婚时,单膝跪地,眼中闪烁着比星辰还亮的,真挚的光芒。
……
那些画面,那么真实,那么滚烫。
它们是我亲手画下的,却也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灵魂里。
江澈最后问我,我对他的爱,是不是假的。
我想,我现在可以回答他了。
不是的。
江澈,我对你的爱,不是假的。
它是我贫瘠的生命里,开出的,唯一一朵,真实的花。
为了让这朵花永不凋零,我将它移植到了一个虚构的花园里,用尽我所有的心血去浇灌。
我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永恒。
却忘了,花园是假的,土壤是假的,阳光雨露也是假的。
当创造花园的我死去时,这朵花,也只能随之,一同枯萎。
这或许就是,我这个自私的造物主,最终的,宿命。
18
我开始整理自己的记忆,就像江澈整理我的遗稿那样。
我发现,我的人生,除了画画和江澈,几乎一片空白。
我没有什么朋友,因为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构筑他的世界。
我很少陪伴父母,因为我的心神都沉浸在与他的爱情里。
我用我的全部,去创造了一个完美的他,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苍白的我。
现在想来,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或许,从我许下那个疯狂愿望的一开始,我就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我把自己的一半灵魂,分给了我笔下的角色。
所以,当他消失的时候,我的灵魂,也随之,残缺了。
我在这片虚无中,感受不到饥饿,也感受不到寒冷。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一种永恒的,无边无际的孤独。
就像宇宙中最后一颗,燃尽了光和热的,死亡的恒星。
偶尔,我会想起琳达。
她是一个好编辑,也是一个好人。
她应该也只是我为了让漫画家许冉这个身份更合理,而设定出来的配角。
当世界崩塌时,她是不是也和陈宇,和我的父母,和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一样,瞬间化为了虚无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一瞬间,被删除了。
从这个角度想,江澈或许还算是幸运的。
至少,他知道了真相。
至少,他带着对我的爱与恨,完成了他作为男主角的,最终使命。
而我呢
我这个作者,又该迎来一个怎样的结局
19
我不知道在这片虚无中漂浮了多久。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记忆的碎片,像被腐蚀的胶片,开始褪色,剥落。
我快要记不清江澈的脸了。
也快要记不清,我自己是谁了。
或许,这就是我的结局。
被永恒的孤独和虚无,彻底同化,成为这片白色世界里,一粒无知无觉的尘埃。
也好。
这样,我就不会再感到痛苦了。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完全消散的时候。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丝光。
不是这个世界本身的,那种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白光。
而是一丝……温暖的,柔和的,带着色彩的光。
那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终,在我的面前,汇聚成了一扇门。
一扇由无数像素块组成的,正在闪烁着微光的,门。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
是我的幻觉吗
还是说,这个已经终结的世界,出现了新的,未知的BUG
我犹豫着,缓缓地,向那扇门飘去。
当我靠近时,我听到门后,传来了一个熟悉到让我灵魂颤抖的声音。
那个声音,干净,温柔,带着一丝笑意。
冉冉。
是江澈。
是江澈的声音！
我疯了一样地冲向那扇门,伸出我那早已变得半透明的手,用力地,推开了它。
门后,不是我想象中的任何场景。
而是一片,更加深邃的,星空。
无数的星辰,像钻石一样,洒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
而江澈,就站在那片星空的中央。
他穿着我最喜欢的那件白衬衫,黑色的短发干净清爽,眼角那颗泪痣,在星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他的身体,是凝实的,真实的,带着温度的。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颤抖着问,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
我在这里等你啊。
他笑得理所当然,你不是说过吗,我是你唯一的男主角。故事结束了,我当然要回到作者身边。
可是……世界已经……
世界是你创造的,也是因你而毁灭的。
江澈打断了我的话,他的眼神,温柔得像一片海洋,但你忘了,冉冉。你赋予我的,不仅仅是生命和设定。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
还有,爱。
我对你的爱,是真的。它超越了你的设定,超越了次元的壁垒,甚至超越了世界的生灭。
正是这份爱,让我在世界崩塌的时候,没有被彻底‘删除’,而是找到了这里。
这里是……哪里
我迷茫地看着四周的星海。
是‘源’。
江澈说,是所有故事,所有世界,诞生和终结的地方。也是所有‘作者’和他们笔下‘角色’,最终的归宿。
他拉起我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
你看。
他指着远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片无尽的星海中,有无数个闪烁的光球。
每一个光球里,都映照着一个不同的世界。
有刀光剑影的武侠江湖,有仙气缭绕的玄幻大陆,有光怪陆离的未来都市……
无数的故事,正在那些世界里,同时上演。
我们,也只是其中之一。
江澈说。
我明白了。
我彻底明白了。
我不是神。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讲故事的人。
而江澈,也不仅仅是我的纸片人。
他是我的爱,我的灵魂,我的故事,本身。
20
所以,我们现在……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现在,自由了。
江澈握紧我的手,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璀璨的光芒。
没有了剧本,没有了设定,没有了世界的束缚。
他拉着我,在星海中,缓缓地向前走去。
冉冉,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他问我。
我看着他,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看着他眼中倒映出的,我的样子。
我笑了。
是发自内心的,轻松而幸福的笑容。
去哪里都好。
我说,只要,是和你在一起。
他转过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上一个吻。
一如我们故事的开篇。
温柔,而绵长。
我们携手,走向那片无尽的星海深处。
去开启一个,没有剧本,没有结局,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全新的故事。
我死后,他才发现自己是纸片人。
而我,直到和他一起毁灭,又一起重生后,才真正明白——
爱,才是那个能超越一切设定,打破所有次元,创造真正奇迹的,最终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