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心间桥 > 第一章

(一)
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像是无数颗小石子儿在敲打。但对于林薇来说,这更像是一场默片里失真的背景晃动。她的右耳助听器昨天就不太灵光,时断时续地嗡鸣,左边这个刚才一阵急雨扫过来,似乎也进了潮气,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墙。
下课铃她不确定。看着走廊里开始涌动的身影,她才反应过来。摸了摸包里,备用电池好像用完了。算了,先回家再说。
特教学校的走廊总是比普通学校多一些安静的热闹。孩子们用手语飞快地交流,脸上洋溢着丰富的表情,或是拉着老师的衣角,发出些模糊但急切的声音。林薇耐心地和一个抓着她不放、啊啊叫着的小男孩比划着,告诉他妈妈很快就来了,眼神温柔而坚定。她在这里工作了三年,早已习惯了用眼睛去听,用心灵去感受。
终于安抚好孩子,她撑开伞,走进了雨幕。城市的傍晚,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破碎的光影。声音被雨声掩盖了大半,世界显得有些不真实。过马路时,她格外小心,左右看着车辆,判断着距离。绿灯亮着,她抬脚走上斑马线。
就在走到路中间时,左耳的助听器忽然刺啦一声,彻底没了声响,右耳则持续着低沉的嗡鸣。世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摇晃的寂静。她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想确认安全。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强光猛地射来,伴随着轮胎摩擦湿滑地面的尖锐声响——即使听不真切,那震动也足以让她心惊肉跳。
一辆黑色的轿车,几乎是贴着她的衣角刹住。车头昂贵的光泽在雨水中闪着冷冰冰的光。
林薇的心脏怦怦直跳,僵在原地。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跨步下来。西装革履,身形挺拔,头发一丝不苟,即使隔着雨幕,也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精英气息。他眉头紧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愠怒和烦躁。他的嘴唇快速开合着。
林薇努力集中精神去读他的唇语,但雨水模糊了他的轮廓,她的惊魂未定也影响了判断。她捕捉到一些碎片:……怎么走路的!、……不看灯吗!、……倒霉……
她试图解释,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摆了摆手,想说我的助听器坏了,没听清,但动作因为慌乱而显得有些笨拙。
男人看着她奇怪的手势,又见她不出声,脸上的不耐更重了。他似乎把她当成了某种反应迟钝、或者故意找麻烦的人。他语速更快了,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抽出一张名片,几乎是塞到了林薇湿漉漉的手里,然后又快速地指了一下车牌,嘴唇动了动,看口型大概是联系我的助理处理保险。
没等林薇再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经转身回到车上,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车子迅速驶离,溅起一片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里,冰冷。手里那张硬挺的名片也沾了水,墨色的字迹有些晕开——陈阳,某某投资管理公司,执行董事。一串电话号码。
委屈和一种熟悉的、被轻视的刺痛感漫了上来。她攥紧了名片,指节发白,最终没有扔掉,只是把它塞进了口袋深处,像藏起一根扎人的刺。
(二)
一周后,陈阳皱着眉站在校长办公室里,听着关于企业社会责任项目(CSR)的最终安排。合伙人拍板,选定了这家规模不大但口碑不错的听障特教学校作为长期帮扶对象,并要求他这位青年才俊亲自牵头,树立公司亲民形象。
陈总,孩子们都很可爱,只是需要多一点耐心和交流方式。和蔼的校长微笑着,我让我们学校最优秀的林薇老师协助您,她非常专业,也很有爱心。
陈阳心不在焉地点头,脑子里还在盘算着一个差点搁浅的并购案。直到办公室门被敲响,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林薇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毛衣,显得沉静温和。看到陈阳,她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随即恢复了职业性的平静。
陈阳更是意外。他几乎忘了那个雨天的小插曲,此刻对上号,不禁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真是麻烦的念头。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领带,恢复了惯常的疏离表情。
初步沟通,主要是校长在说,林薇偶尔补充,用手语翻译给旁边的一位聋人教师。陈阳注意到她的手势流畅优美,像是一种无声的语言舞蹈。当需要和他直接对话时,她会看着他的嘴唇,眼神专注,偶尔会确认一下:陈先生,您的意思是……这样理解对吗
她的声音略微有点平,但清晰柔和。陈阳简短地回答,尽量避免复杂的长句,心里却有点莫名的烦躁,觉得这种沟通效率太低。
第一次志愿者活动是陪孩子们做手工。陈阳穿着昂贵的西装站在一群好奇地摸他衣料、或者自顾自玩着橡皮泥的孩子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手足无措。一个自闭症的小女孩缩在角落,不肯参与。
林薇走过去,没有强行拉她,只是坐在她旁边,拿起一块彩泥,慢慢地捏着,不时对她露出鼓励的微笑。过了很久,小女孩偷偷看了一眼。林薇拿起一个捏成小兔子形状的彩泥,轻轻放在女孩手边。女孩没有拒绝。
陈阳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那专注的侧影和温柔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力量,与他熟悉的商场上的杀伐决断截然不同。
活动快结束时,那个小女孩竟然拿着那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走到了陈阳面前,塞给了他。陈阳僵住了,接过来,像个拿到烫手山芋的傻瓜。林薇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那一刻,陈阳觉得有点不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他包裹坚硬的外壳。
(三)
项目在继续。陈阳发现自己去找各种理由往学校跑的次数有点多。他甚至鬼使神差地网上搜了一下简单的手语教程,对着办公室玻璃幕墙比划谢谢、你好,显得有点蠢。
有一次,他看到林薇在教一个孩子发音,那个孩子急得满头大汗,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模糊。林薇没有丝毫不耐烦,一遍又一遍地示范口型,拉着孩子的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感受震动。那一刻,陈阳忽然觉得,自己平时在谈判桌上锱铢必较的那些数字,显得无比苍白。
他尝试和林薇交流,开始用手机打字,或者写在纸上。他发现林薇的思维很敏锐,看问题常常有独特的视角,无关声音,是一种内在的聪慧。
和他们在一起,不觉得累吗一次他打字问。
林薇看着屏幕,笑了笑,回复:他们只是说话的方式不同。心里比很多人都干净明亮。累的是外面的世界,有时候……不太想试着听懂他们。
陈阳看着这句话,沉默了。
他也发现林薇偶尔会看着窗外发呆,眼神里有一丝不易捕捉的落寞。她那么努力地搭建着沟通的桥梁,但她自己的世界,是否也有人真正愿意走进来,耐心地听她说话
关系微妙地缓和、靠近。直到一次户外活动,一个听力障碍合并多动的孩子因为好奇追一只蝴蝶,脱离了队伍,跑到了附近的施工区域边缘,差点被掉落的建材碰到。现场瞬间混乱。
林薇脸色煞白,第一时间冲过去,用手语大声(手势急切而幅度巨大)呼喊,让孩子停下。孩子背对着她,根本没看见。
陈阳几乎本能地,反应极快,几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将孩子拦腰抱开,碎石擦着他的手臂落下,划出一道血痕。他顾不得疼,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
林薇跑过来,喘着气,脸上毫无血色。她急切地检查着孩子有没有受伤,然后看向陈阳流血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感激,还有愧疚。她飞快地用手语比划着谢谢和对不起,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更多声音。
陈阳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真实的情绪,清澈见底。他忽然理解了那种无声的惊涛骇浪。他忍着痛,有些笨拙地抬起没受伤的手,模仿着记忆中她做过的谢谢的手势,对她摇了摇头。
那一刻,不需要声音。某种东西在两人之间清晰地共振了。
(四)
苏晴的电话来得越来越频繁。她敏锐地察觉到陈阳的变化,他提起那所学校的次数多了,有时甚至会走神。
阳,下周末我爸妈约了伯父伯母吃饭,商量订婚宴的细节,你别忘了。电话那头,她的声音甜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还有,别总往那破学校跑了,沾一身穷酸气,做做样子就行了。
陈阳敷衍了几句,挂了电话,心里莫名烦躁。他和苏晴,家世相当,事业上也能互惠互利,订婚是水到渠成。但他从未在苏晴身上感受到那种……像林薇那样,直击心灵的安静力量。
他鬼使神差地,开始约林薇在学校之外见面。有时是喝杯咖啡,他打字,她偶尔说几句,或者写下来。他发现林薇喜欢看画展,因为她能完全沉浸在那个视觉世界里,平等地感受一切。
一次,在一个小众画展角落,他看到林薇对着一幅色彩压抑的抽象画出神。他在手机上打字问她:喜欢
林薇接过手机,慢慢打字回复:不喜欢。但能感觉到画它的人很痛苦。像一个人在黑屋子里大声喊,但没人听见。
陈阳震撼了。那幅画的介绍上写着,画家生前确实备受抑郁症折磨。许多人都夸这幅画有力量,只有林薇读出了那力量背后的无声尖叫。
他看着她安静的侧脸,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拿出手机,郑重地打字:和你在一起,很安静,但好像又能听到更多。
林薇看着那行字,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脸颊慢慢泛起红晕。她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暧昧的情愫在沉默的空气里蔓延,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沉重。
然而,现实的压力接踵而至。母亲打来电话,语气严厉:听说你最近和一个聋哑学校的女老师走得很近陈阳,别忘了你的身份!苏晴才是你该娶的人。别给我和你爸丢人现眼!
公司里,因为他几次提前离开去学校,一个重要的项目数据出了纰漏,被对手抓住机会,虽然最后补救回来,但也损失不小。合伙人大发雷霆:陈阳!你最近怎么回事魂被那个哑巴学校勾走了分不清孰轻孰重了吗!
哑巴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耳。陈阳憋着一肚子火气和挫败感回到公寓,正好看到林薇发来的信息,关心他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所有的压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猛地拨通电话——他甚至忘了她接电话困难。铃声响了很久,林薇大概是用视觉提示注意到,接了起来,喂声音带着不确定。
陈阳对着话筒,语气冲得他自己事后都想不起来: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很闲我的世界和你的不一样!很复杂!压力很大!你能不能别总拿那些小事来烦我你知不知道就因为分心你那些事,我损失了多少钱惹了多大麻烦!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吼完,直接挂了电话。脑子里一片混乱。
电话那头,林薇举着手机,呆呆地站着。她其实没听全,杂音很大,但他的愤怒、不耐烦,那几个关键词——烦、损失、麻烦、两个世界——通过模糊的听觉和冰冷的语气,她已经清晰地接收到了。
原来,那些短暂的温暖和理解,如此不堪一击。她在他眼里,终究只是个麻烦。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没有再去试图擦助听器,只是慢慢蹲了下来,抱紧了膝盖。那颗刚刚试图小心翼翼打开的心,迅速而沉默地重新封闭,甚至比之前更冷、更硬。
(五)
陈阳后悔了。第二天冷静下来,他想道歉,却发现林薇辞职了。电话打不通,微信被拉黑。他去学校,校长只是叹息着摇摇头,说林老师想休息一段时间,去了别的城市散心,不肯透露联系方式。
她像一滴水一样,从他的世界里蒸发了。
苏晴得意起来,加紧筹备订婚。陈阳却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他暴躁易怒,对苏晴的靠近感到厌恶。他脑子里反复出现林薇最后可能听到他那些混账话时的表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磋磨。
直到一次重要的商务酒会前,他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耳朵里像是塞进了棉花,又像是有一万只蝉在尖叫,周围的声音变得扭曲而遥远。他勉强支撑着没失态,提前离场。
去医院检查。一系列的测试后,医生表情严肃。
陈先生,您的听力检测显示,高频区域有显著损失。结合家族史和症状,高度怀疑是……遗传性的进行性神经性耳聋。
家族史陈阳愣住。
您的父亲,多年前就在我们医院做过类似咨询。还有您的祖父……这种显性遗传,发病率很高,通常中年后开始显现,渐进性加重,目前……没有有效的治愈方法,只能延缓。
陈阳如遭雷击。父亲祖父他猛地想起父亲总是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祖父晚年似乎总是沉默寡言,家人只说是年纪大了脾气怪……原来是一个被精心掩盖了多年的家族秘密!一个被视为耻辱和缺陷的烙印!
他一直以来的优越感,他对完美的追求,他对林薇那种不完整的潜意识轻视……瞬间碎成了齑粉,变成最尖锐的讽刺,狠狠扎回他自己身上。
他所以为的两个世界,原来命运早已用最残酷的方式,给他发了一张通往林薇那个世界的单程票。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理解了父亲的冷漠严厉背后的自卑和恐惧,理解了家族维持体面下的虚弱。他更深刻地、痛彻骨髓地理解了林薇——她每一天都在面对的世界,她需要多大的勇气去构建的内心堡垒。
他爱的,或许正是他命运里缺失而又必将抵达的。他推开试图来扶他的苏晴,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
(六)
他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像疯了一样寻找。终于从一个曾受过林家帮助的远房亲戚那里,得到了一个大概的地址——邻市的一个小镇。
他找到那里时,正是黄昏。小镇安静,炊烟袅袅。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坐在河边一棵老树下,看着平静的河面。夕阳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却显得她更加孤单。
陈阳的心揪紧了。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沉重。
林薇似乎感觉到有人,回过头。看到是他,脸上瞬间闪过震惊、慌乱,然后归于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站起身,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
林薇!陈阳喊她,声音因为紧张和情绪而沙哑。
林薇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陈阳走到她面前,他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他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
他的手势还很生疏,甚至有些笨拙、僵硬。但他做得极其缓慢而认真,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对——不——起。
我——错——了。
我——也——会——听——不——见。
请——你——教——我。
我——爱——你。
他一遍遍重复着那几个关键的手语,像个小学生一样虔诚,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冷漠和骄傲,只剩下痛苦的悔恨、深深的祈求,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晰爱意。
林薇彻底怔住了。她看着他那笨拙无比的手势,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地试图配合手势做出那些词的形状。她读懂了他说的听不见。
巨大的震惊让她一时无法反应。命运这个反转,太过荒唐,也太过于残忍。
陈阳见她没有回应,眼中闪过巨大的恐慌和失望。他慌忙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因为手抖,字写得歪歪扭扭:
薇薇,对不起。我之前说的都是混蛋话。我确诊了,遗传性的,以后也会慢慢失聪。我终于知道你那天的感觉了,不,我可能还不如你坚强。我不是同情你,我是需要你。我需要你教我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对不起,我现在才懂。给我一个机会,不是为了照顾你,是求你,让我和你一起学。可以吗
写到最后,笔迹几乎潦草,巨大的情绪几乎要冲破纸背。
林薇看着那封信,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彻底抛掉了所有光环、脆弱而狼狈的男人。
恨吗好像淡了。怨吗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同情不,不是同情。是……一种看到命运赤裸裸真相后的战栗,和一种奇异的……靠近感
她哭了很久,陈阳就那样手足无措地站着,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终于,林薇慢慢止住了哭泣。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去看那封信,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缓缓地抬起手,没有比划任何复杂的手语,而是轻轻地、试探地,握住了陈阳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冰冷的手。
她的手很小,却很温暖,带着一种长期做手工的微微粗糙。
陈阳浑身一震,反手紧紧握住,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巨大的酸楚和希望同时冲上他的眼眶。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小镇的路灯次第亮起,在河面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个牵着手,一个流着泪,并肩站在安静的河边。
远处传来模糊的电视声、狗叫声、家长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所有这些日常的喧嚣,此刻听在陈阳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的耳朵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直抵内心。
林薇握紧了他的手。前路未知,沟通的桥梁或许才刚刚开始搭建,甚至可能永远都会有杂音和误解。
但至少在此刻,在寂静降临之前,他们触碰到了一种比声音更恒久的东西。
无声,却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