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寻找一堵可以依靠的墙 > 第一章

砖窑的热气裹着硫磺味扑过来时,李宝根的睫毛上结了层细盐。他正把最后一摞砖坯推进窑口,左手虎口被砖沿磨出的血泡破了,血珠渗进砖缝,洇出点点暗红。他没顾上擦,只是用袖子蹭了蹭额头的汗,咸涩的液体流进眼里,视线里的砖窑顿时成了团模糊的橘红。
宝根,歇会儿。老马的声音从凉棚那边飘过来,像块泡透了水的海绵,沉甸甸的。李宝根转过身,看见老马正蹲在柳树下,用根生锈的铁钉挑脚上的水泡。浑浊的黄水顺着脚面流进草鞋,在泥地上积出小小的水洼。
凉棚是用竹竿和油布搭的,风一吹就晃悠,像只随时会散架的破灯笼。棚下堆着十几个豁口的搪瓷碗,碗沿结着圈黑垢,是前几天吃剩的玉米糊糊干在上面。李宝根捡了个相对干净的,舀了瓢缸里的水,蹲在老马对面喝。水是早上从河里挑的,带着股水草的腥气,喝进肚里,像吞了块冰碴子,顺着喉咙一路凉到肚脐眼。
知道不,老马忽然开口,铁钉还插在水泡里,新华街那边有堵墙,能治百病。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好事,眼睛却瞟着远处搬砖的工友,嘴角挂着点神秘的笑。
李宝根没吭声,只是把碗底最后一口水倒进嘴里,舌头舔了舔碗沿的青苔。他的舌头去年被滚烫的砖坯烫过,现在还有块疤,尝不出太细的味道,只能辨出个冷热咸淡。
真的。老马见他没反应,把铁钉拔出来,在裤腿上擦了擦,前村的王老五,肺痨病,咳得像只破风箱,去那墙根靠了三晚上,现在能扛着半袋土豆走二里地。他用手比划着,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就得太阳落山那阵,金光刚好照到第三排往下数第七块砖,后背贴上去,要贴出个汗印子才算数。
李宝根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砖堆上。那些烧好的青砖码得整整齐齐,边角却都磕磕碰碰,像一群挨过打的孩子。他想起儿子小柱还在时,总爱蹲在砖堆旁数数,数到第七块就拍手,说那是咱家的砖。那时他还在建筑队当小工,总想着攒够钱,用这些青砖给儿子盖间带窗台的屋子。
地址我都问清了,老马又说,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展开来,用铁钉在泥地上划,新华街往西,拐过第三个厕所,有根电线杆子倒了半年没清走,墙就在那后头。他划得太用力,铁钉尖断了,留在泥里,像截细小的骨头。
李宝根站起身,把搪瓷碗扔进脏水桶。桶里的水泛着绿沫,漂着几只死蚊子。他往砖窑走时,右脚踩在块松动的砖上,踉跄了一下。身后传来老马的笑,像块石头砸进烂泥:急啥,窑还没烧透呢。
那天下午出窑时,李宝根失手摔了块砖。砖碎成三瓣,棱角锋利得像刀片。工头叼着烟走过来,烟蒂上的灰掉在李宝根手背上,他没躲。扣五毛。工头的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月底结账时扣。
李宝根点点头,弯腰去捡碎砖。指尖被锋利的断口划破,血珠滴在滚烫的地面上,滋滋地冒了阵白气,就没了踪影。
工棚是用预制板搭的,夜里能听见老鼠在板缝里跑,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撒沙子。李宝根的铺位靠门,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砖窑的硫磺味和远处厕所的馊味。他摸出枕头下的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硬馒头和三张皱巴巴的毛票——这是他三天的饭钱。
馒头是昨天从伙房拿的,干得像块石头。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唾液把馒头泡软,才能咽下去。去年冬天他得过一次噎食,差点没缓过来,从那以后,吃东西就格外慢,像在啃一块烧红的铁。
对面铺的老马在打鼾,声音忽高忽低,像头堵了鼻子的老驴。他的枕边放着个玻璃瓶子,里面泡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漂在浑浊的液体里。李宝根知道那是老马说的偏方——用怀孕的母老鼠泡的酒,说是能治腰疼。前天夜里老马疼得直哼哼,就着煤油灯喝了半杯,结果吐了一地,腥臭味到现在还没散。
月光从工棚顶上的破洞漏下来,在地上照出个圆斑。李宝根盯着那圆斑看,看它慢慢移到自己的草鞋上。草鞋的底快磨透了,露出的脚趾头沾着泥,指甲缝里嵌着砖末,黑得像涂了墨。他想起小柱以前总爱闻他的脚,说爹的脚像烤红薯,每次都被他笑着推开。
后半夜起了风,油布棚被吹得哗哗响。李宝根翻了个身,看见老马的被子滑到了地上,露出的后背上全是红疙瘩——那是前几天在砖窑旁被毒蚊子叮的。他没起身去捡,只是把自己的破棉袄往身上拉了拉。棉袄是前年从废品站淘的,里子烂了,棉絮一坨坨地滚出来,像些灰白的虫子。
天快亮时,李宝根被冻醒了。他摸了摸额头,有些发烫。去年这个时候,他得过场重感冒,烧得直说胡话,是老马把他拖到卫生所的。医生用听诊器听他胸口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面破鼓,咚咚地响。
他坐起来,摸出枕头下的半块馒头,又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嚼到第三下时,牙床突然疼起来,是那颗松动的槽牙在作祟。他没停,继续嚼,直到把馒头嚼成糊状,才慢慢咽下去。喉咙里像卡着根细沙,剌得生疼。
窗外的天泛了白,砖窑那边传来推车的声音,吱呀作响,像根快绷断的弦。李宝根穿上草鞋,脚底板踩到地上的碎石子,疼得他咧了咧嘴。他走到工棚门口,看见东方的天际线是道暗紫色,像块被血浸透的破布。
第一次去找那堵墙,是在歇工的那天。李宝根揣了两个硬馒头,天没亮就动身了。他沿着土路往镇上走,露水打湿了草鞋,脚底板又凉又滑,像踩着块冻住的猪油。
路边的玉米地已经收割完了,剩下的秸秆歪歪扭扭地立着,像些举着胳膊的瘦鬼。风穿过秸秆,发出呜呜的响,李宝根裹紧了破棉袄,还是觉得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钻。他想起小柱生前最怕走夜路,总爱拽着他的衣角,说爹,我听见有人哭。
走到镇上时,街面刚醒。卖豆浆的挑着担子从巷子里钻出来,木桶上的白气腾腾地冒,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落在扁担上。李宝根站在街角,看着豆浆摊前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哈着白气,嘴里发出满足的啧啧声。他摸了摸怀里的馒头,硬邦邦的,像两块石头。
新华街怎么走他拦住个扫街的老头。老头手里的扫帚快散架了,竹枝掉了一地。老头抬起头,李宝根才发现他的左眼是个黑洞,眼皮耷拉着,像块烂布。
新华街早没了。老头的声音嘶哑,像用砂纸磨木头,改成开元大道了,上个月刚换的牌子。他用扫帚指了指东边,顺着这条路走,看见红绿灯往右拐,就是。
李宝根道了声谢,往东边走。路边的店铺陆续开了门,五金店的卷帘门拉上去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他看见家小卖部,老板娘正用抹布擦柜台,玻璃柜里摆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走过去,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毛票,指着柜台上的矿泉水。老板娘瞥了他一眼,眼神像块冰,一块五一瓶。李宝根的手僵在半空,慢慢缩了回来。他转身要走,老板娘突然说:要水那边有自来水。她指了指墙角的水龙头,龙头上结着层绿锈。
李宝根接了半瓢水,蹲在墙角喝。水带着股漂白粉的味,呛得他咳嗽起来。老板娘在柜台后嗑瓜子,瓜子壳吐了一地,像些碎骨头。找开元大道她突然问,嘴里还嚼着瓜子,那边在盖楼,全是工地,有啥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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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根没说话,喝完水,把瓢放在水龙头下,转身往东边走。老板娘的声音从身后追过来:疯子。他没回头,只是把破棉袄的领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
开元大道果然在施工。挖土机的铁臂举得高高的,像只巨大的螳螂,正把一堆碎石子扒到卡车上。卡车的排气管突突地冒黑烟,在蓝天上拖出条灰黑色的带子。李宝根沿着路边走,脚下的水泥地还没干透,踩上去黏糊糊的,像踩着块嚼过的口香糖。
他找了个穿制服的年轻人,问: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个厕所年轻人手里拿着个对讲机,正对着里面喊:三号楼的钢筋不够了,赶紧送过来。听见李宝根的话,他皱了皱眉,厕所早拆了,盖楼呢。他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脚手架,要上厕所去那边,临时搭的。
李宝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个蓝色的铁皮棚子,门口堆着些废弃的木板。他走过去,棚子周围弥漫着股浓烈的尿臊味,苍蝇嗡嗡地飞,像团黑雾。他绕到棚子后面,看见片被推土机碾过的空地,地上还留着些碎砖头,像是被嚼过的牙慧。
喂,干什么的!一个戴安全帽的男人朝他喊,手里拿着根铁棍,这里不让进,赶紧走!李宝根没动,只是盯着地上的碎砖头看。男人走过来,推了他一把,聋了滚!
李宝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站稳了,看了男人一眼,转身往回走。男人在身后啐了口唾沫,神经病。风把这句话吹过来,李宝根的耳朵动了动,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他走到路口时,看见家洗脚城。霓虹灯牌闪着粉色的光,几个穿短裙的女人站在门口,看见他过来,眼神像钩子一样钩过来。李宝根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草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像只被追打的兔子。
回到砖厂时,天已经黑透了。工棚里点着盏煤油灯,灯芯结着朵黑花,把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些扭动的怪虫。老马正和几个工友打扑克,牌甩在木板上,发出啪啪的响。
宝根,去哪了老马抬头看了他一眼,手里的牌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露出后颈上的一块疤——那是年轻时在工地上被钢筋划的,像条暗红色的蚯蚓。李宝根没说话,蹲在自己的铺位前,从怀里掏出硬馒头,慢慢啃起来。
肯定是去找那堵墙了。一个工友笑着说,露出颗金牙,是前阵子在镇上赌钱赢的。宝根,找到了没让哥也去靠靠,治治我这腰疼。他边说边捶着腰,发出咚咚的响,像在敲块空心木头。
李宝根还是没说话,只是把馒头渣扫进手心,一点点塞进嘴里。老马把牌往地上一扔,别逗他了。他摸出支烟,用煤油灯点燃,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像块浸了水的灰布。宝根,我跟你说,那墙不好找。王老五找了三回才找到,前两回都找错地方了。
李宝根抬起头,看着老马。老马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两口快干涸的井。他第一回找着个猪圈的墙,靠了半宿,回来浑身都是猪屎味。老马咧开嘴笑,露出两排黄牙,第二回找着堵危墙,刚靠上去,墙就塌了,差点没把他砸死。
工友们哄堂大笑,笑声撞在工棚的油布上,又弹回来,嗡嗡作响。李宝根低下头,继续啃馒头。他的牙床又开始疼,那颗松动的槽牙像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夜里,李宝根被尿憋醒了。他摸黑走出工棚,月光把地面照得发白,像铺了层霜。砖窑的烟囱在月光下竖着,像根巨大的骨头。他走到墙角,解开裤子,尿液在地上积出个小水洼,映着天上的月亮,碎成了片。
他往回走时,看见老马站在砖堆旁,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干什么。李宝根放轻了脚步,走近了才看见,老马正对着砖堆撒尿,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让我儿子考上大学……别像我一样搬砖……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漏了风的风箱。
李宝根没出声,悄悄回了工棚。他躺在铺位上,睁着眼睛看着棚顶的破洞,月光从洞里漏下来,在他脸上投下块光斑,像块冰凉的膏药。他想起小柱生前总爱问他:爹,大学是什么样的他那时总说:等你考上了就知道了。现在想来,他自己也不知道大学是什么样的,只在镇上的广告牌上见过,画着些穿校服的年轻人,笑得像朵花。
后半夜,起了场风。工棚的油布被吹得哗哗响,像是有人在外面哭。李宝根裹紧了破棉袄,还是觉得冷。他想起小柱去世那天,也是这么冷的天。小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盖着三层被子,还是说冷。医生说,是白血病,没法治了。他把家里的砖都卖了,还是没凑够化疗的钱。
天亮时,李宝根发现自己的枕头湿了一片。他摸了摸,是凉的,像刚洒上去的水。他坐起来,看见老马的铺位空着,草鞋还在床底下,沾着些泥。他走出工棚,看见老马蹲在砖窑前,对着窑口烧纸,纸灰被风吹得漫天飞,像群黑色的蝴蝶。
给我爹妈烧点纸。老马看见他,咧了咧嘴,露出两排黄牙,今天是他们的忌日。他手里的火钳夹着张烧了一半的纸,纸上的字已经看不清了,只剩下些黑色的灰烬。他们死的时候,我还在坐牢,没来得及送终。
李宝根没说话,蹲在老马身边,看着纸灰飞起来,又落下去,粘在他的破棉袄上,像些细小的伤疤。他想起自己的爹妈,死在一场洪水后,尸体是在下游找到的,已经泡得发胀,像两具发面馒头。他那时候才十岁,看着村里人把爹妈埋了,没掉一滴泪,只是觉得饿。
宝根,老马突然说,把最后一张纸扔进火里,我再跟你说说那墙的事。王老五说,那墙根下有块砖是松的,你得先把它抠出来,再把自己的头发塞进去,这样才灵验。他用手比划着,手指在晨雾中显得格外苍白,像几根泡在水里的骨头。
李宝根点点头,站起身,往砖窑走去。今天要出窑,得早点准备。他的脚底板踩到地上的石子,疼得他皱了皱眉,但他没停,只是走得更快了。砖窑的热气已经开始往上冒,像头刚睡醒的巨兽,正慢慢睁开眼睛。
第二次去找那堵墙,李宝根带上了把铁锹。老马说,墙周围可能堆了垃圾,得清理干净才能靠。他把铁锹扛在肩上,像扛着根巨大的骨头,沿着土路往镇上走。
天刚蒙蒙亮,路边的野草上挂着露珠,像些细小的玻璃珠。李宝根走得急,露水打湿了裤脚,凉飕飕的,像缠了条蛇。他看见只野兔从草丛里窜出来,慌慌张张地跑向远处,消失在一片玉米地里。他想起小柱生前最爱打野兔,每次都拿着弹弓,蹲在玉米地里,半天都不出来。
走到镇上时,早市已经开了。卖菜的小贩在路边支起摊子,吆喝声此起彼伏,像群聒噪的蝉。李宝根看见个卖油条的,油锅冒着热气,油条在油里翻滚,像些金黄的蛇。他摸了摸怀里的钱,只有五毛,是昨天搬砖时工头多给的,因为他替别人多搬了一摞砖。
他没买油条,只是站在旁边看了会儿。油条的香味钻进鼻孔,像只小手,挠得他心里发痒。他咽了口唾沫,转身往东边走。路过一家修鞋铺,老板正坐在马扎上,用锥子扎鞋底,锥子尖闪着寒光,像颗细小的牙齿。
师傅,问个路。李宝根停下脚步。修鞋铺老板抬起头,他的眉毛很淡,几乎看不见,眼睛却很亮,像两口深井。你知道哪里有根倒了的电线杆子吗李宝根问,声音有些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
修鞋铺老板放下锥子,指了指北边:废品站那边有一根,倒了快半年了,没人管。他拿起锥子,继续扎鞋底,你去那干啥那地方埋汰得很,全是垃圾。李宝根道了声谢,往北边走去。
废品站的铁皮门锈得不成样子,门轴上缠着些铁丝,风一吹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像只老骨头在呻吟。李宝根推开门,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差点把他呛晕过去。里面堆着些破铜烂铁,锈迹斑斑的,像些腐烂的尸体。
他往里走,脚下踩着些碎玻璃,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几只野猫从垃圾堆里窜出来,绿幽幽的眼睛盯着他,像些微型的灯笼。他看见那根倒了的电线杆子,躺在一堆破烂中间,杆身上爬满了藤蔓,像件绿色的寿衣。
电线杆子旁边果然有堵墙,是用黄土和碎砖垒的,墙头上长满了杂草,像些乱糟糟的头发。墙根下堆着半人高的垃圾,烂菜叶、破布条、塑料瓶……苍蝇嗡嗡地飞,像团黑雾。李宝根拿起铁锹,开始清理垃圾。
铁锹碰到个玻璃瓶,发出哐当一声响,惊得几只野猫跑远了。他把烂菜叶扒开,露出下面的黄土,湿漉漉的,像块浸了水的海绵。他挖了没几下,铁锹就碰到了块硬东西,他扒开土一看,是只破皮鞋,鞋头烂了个洞,像张咧开的嘴。
你干什么呢!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李宝根抬起头,看见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头,手里拿着根棍子,正恶狠狠地盯着他。老头的头发像堆乱草,脸上全是皱纹,像张揉皱了的纸。这是我的垃圾!你想偷
李宝根愣住了,手里的铁锹停在半空。我……我想清理下。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根快绷断的弦。老头把棍子往地上一拄,发出咚的一声,清理我看你是想偷里面的宝贝!他边说边往垃圾堆里扒,这里面有我捡的易拉罐,还有塑料瓶,能卖不少钱呢!
李宝根放下铁锹,转身想走。老头突然冲过来,抓住他的破棉袄,想跑没门!他的手像把钳子,死死地攥着,跟我去见官!让他们治你的罪!李宝根用力一挣,棉袄的袖子被扯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像些灰白的虫子。
他趁机跑了出去,身后传来老头的骂声,像块石头追着他。他跑出废品站,一路往砖厂的方向跑,草鞋跑掉了一只,脚底板被碎石子划破了,血珠渗出来,滴在地上,像些细小的红梅花。
他跑到河边时,才停下来,蹲在岸边,用水洗脚上的伤口。河水很凉,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泥,像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鬼。他摸了摸怀里的硬馒头,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软塌塌的,像块烂泥。
回到砖厂时,李宝根的脚肿得像个馒头。老马看见他,吓了一跳,你这是咋了被狗追了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里面装着些黄色的药膏,是他上次被烫伤时买的,快涂上,不然会发炎的。
李宝根没动,只是蹲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脚。伤口已经结了层血痂,像块暗红色的补丁。老马把他的脚拉过来,用棉签蘸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口上。药膏很凉,涂上去时,李宝根打了个哆嗦,像被冰锥刺了一下。
肯定是找墙的时候弄的。老马叹了口气,把棉签扔进脏水桶,宝根,要不别找了。那墙说不定就是个幌子,骗咱们这些受苦人玩的。李宝根抬起头,看着老马。老马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像颗掉进水里的星星,很快又灭了。
我再找一回。李宝根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块砂纸。这是他这几天说的第一句话,工友们都愣住了,手里的牌掉在地上也没发觉。老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那你小心点。
接下来的几天,李宝根一直在砖厂干活,没再提找墙的事。他的脚慢慢好了,只是留下块疤,像片干枯的树叶。老马还是每天跟他说些关于那堵墙的事,说王老五靠了墙之后,不仅肺病好了,还在镇上找了个看大门的活,不用再搬砖了。
王老五说,那墙能听见人说话。老马边说边往砖窑里添柴,火苗舔着柴禾,发出噼啪的响,你把心事跟它说,它都能帮你实现。李宝根没说话,只是把砖坯往窑里推,手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血珠滴在砖坯上,洇出个小小的红点。
歇工那天,李宝根又动身了。这次,他没带铁锹,只揣了两个硬馒头和一根蜡烛——老马说,找墙得在黄昏时分,要是天太黑,就点根蜡烛,照着墙根,能看见那第七块砖。
他没往镇上走,而是沿着另一条路,往东边的村子走去。老马说,王老五最后是在那边找到墙的,那是个快拆迁的村子,大部分人都搬走了,只剩下些空房子,像些掉了牙的嘴。
村子果然很破,路边的房子塌了一半,露出里面的梁木,像些肋骨。院墙也倒了不少,断壁残垣间,长满了野草,有半人高,风一吹就摇摇晃晃的,像些喝醉了酒的人。李宝根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脚步声在空荡的村子里回荡,像有人在跟着他。
他走到村西头时,看见一片空地,地上散落着些砖瓦,像是被啃过的骨头。空地的尽头有一堵墙,孤零零地立着,是用青砖垒的,墙头上长着几丛野草,在风中摇曳,像些招手的手。
李宝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像面被敲响的鼓。他慢慢走过去,墙面上布满了裂缝,像张苍老的脸。他数着墙上的砖,一排,两排,三排……数到第三排往下数第七块砖时,他停住了。那块砖的颜色比别的砖深些,边缘也有些松动,像是随时会掉下来。
太阳开始落山了,金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刚好落在那块砖上,像给它镀上了层金。李宝根的手开始发抖,他从怀里掏出蜡烛,又摸出火柴,划了半天,才把蜡烛点燃。烛光摇曳中,墙面上的裂缝像些游动的蛇。
他脱下破棉袄,铺在地上,又把鞋子脱掉,露出满是伤疤的脚。他慢慢靠在墙上,后背贴住墙面的那一刻,他打了个寒颤——墙很凉,像块冰,寒气顺着脊椎往骨髓里钻。
他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墙上,想听墙说话。但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在敲一面破鼓。他想起小柱,想起爹妈,想起那些搬砖的日子,想起老马的话……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的破棉袄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他就这样靠着墙,一动不动,像块嵌在墙上的砖。太阳彻底落山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蜡烛的光越来越弱,最后终于灭了。黑暗中,只有墙的轮廓还依稀可见,像条沉默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宝根被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黑透了,只有远处的路灯亮着,像些昏黄的眼睛。他想站起来,却发现后背已经麻了,像块失去知觉的木头。
他慢慢挪动身体,后背离开墙面的那一刻,他听见骨头发出咔嗒的响,像根生锈的合页。他捡起地上的破棉袄,拍了拍上面的土,又穿上鞋子,脚底板踩到地上的碎石子,还是有些疼。
他往村外走时,看见一辆卡车开了过来,车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卡车的速度很快,引擎发出轰隆隆的响,像头失控的野兽。李宝根往路边靠了靠,想让卡车过去。
就在这时,一只野猫突然从路边的草丛里窜了出来,正好跑到卡车前面。司机猛地一打方向盘,卡车像条受惊的蛇,往路边冲了过来。李宝根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就听见一阵巨响,像是天塌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浑身都疼,像被扔进了粉碎机。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嘴里全是血腥味。他看见那堵墙倒了,砖块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把他埋在了下面。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他看见一块沾着血的砖,在月光下闪着暗红的光,像颗熟透了的果子。
第二天早上,拆迁队的人发现了这里。一个戴安全帽的男人用脚踢了踢砖堆,这墙怎么塌了他皱着眉头,像在看一堆麻烦的垃圾。另一个人说:可能是被车撞的。你看,那边有辆卡车,车头都瘪了。
他们走过去看卡车,司机正坐在地上哭,手里拿着个破手机,……我真不是故意的……那猫突然窜出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漏了风的风箱。戴安全帽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先报警吧。这墙塌了也好,省得我们拆了。
他们开始清理砖堆,挖掘机的铁臂伸过来,把砖块一块块扒开。当扒到最下面时,有人喊了一声:这里有个人!大家围过来看,只见李宝根被压在砖堆下面,身体已经硬了,眼睛还睁着,望着天空,像在寻找什么。
工头也来了,叼着根烟,看着被抬出来的李宝根,是砖厂的李宝根。他吐了个烟圈,这傻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一个拆迁队的人说:可能是想捡几块砖吧。工头笑了笑,捡砖命都没了,捡砖有什么用。
他们把李宝根的尸体抬到路边,用块塑料布盖着,像盖了堆垃圾。挖掘机继续清理砖堆,那些砖块被装进卡车,拉走了。据说,后来这些砖被用来盖了个公共厕所,就在镇上的路口,来来往往的人都在那里方便,没人知道,其中一块砖上,还沾着李宝根的血。
砖厂那边,老马用李宝根留下的搪瓷碗盛了碗玉米糊糊,蹲在柳树下,慢慢喝着。一个工友走过来,宝根呢没回来老马喝了口糊糊,他寻着那堵墙了。他抬起头,看着砖窑的方向,窑口的热气正往上冒,像根白色的柱子。寻着了,就不用受这罪了。
风吹过柳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老马把最后一口糊糊喝进嘴里,用舌头舔了舔碗沿,然后把碗往地上一放,站起身,往砖窑走去。新的一窑砖该出了,他得去帮忙。
太阳升起来了,把砖厂照得一片金黄。远处的卡车在公路上跑着,扬起阵阵尘土,像条黄色的带子。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是少了个叫李宝根的人,像少了块无关紧要的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