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晚星渡 > 第1章
三清观的晨雾总比山下浓些,像化不开的牛乳,缠着飞檐斗拱,绕着古柏老松,连东厢房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都被裹得只剩个模糊的影子。
林晚星就是在这样的雾里醒的。
她猛地坐起身,额前的碎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腕间那道青黑色的印记烫得吓人,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又是这破梦。”她低声骂了句,声音还带着没睡醒的沙哑,随手抓过枕边的桃木小剑,往手腕上贴了贴。
桃木的凉意稍微压下了灼痛,青痕却依旧顽固地趴在皮肤下,像条蓄势待发的小蛇。
这是她的“天谴”。从小被包袱裹着丢在三清观门口那天起,这道青痕就没离开过她。清玄道长说,她命盘里带着劫数,阳寿止于十八,是天生的“灾星”,克亲克己,唯有积够“福源”,才能逆天改命。
“福源”这东西,道长说起来轻描淡写,像是山里的野果抬手就能摘到。可林晚星在观里待了十六年,除了偶尔帮后山的狐狸讨回被偷的鸡,帮迷路的山雀找到窝,腕上的青痕别说变淡,反倒一年比一年深。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清玄道长背着双手走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头发用根木簪挽着,脸上的皱纹比观里的老槐树还深,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又魇着了?”道长的声音慢悠悠的,像山涧里的流水,“梦到什么了?”
林晚星把脸埋进被子里,闷声闷气地说:“还是那片黑糊糊的水,好多手抓我,说要我偿命。”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师父,我是不是真的活不过十八?”
道长没回答,只是从袖袋里摸出个布包,放在床头。布包沉甸甸的,解开绳结,滚出几样东西:巴掌长的桃木剑,剑鞘上刻着简单的符文;一叠裁好的黄符纸,边角整齐;巴掌大的罗盘,指针微微颤动;还有一个小小的油布包,打开是块半旧的罗盘,和一小瓶朱砂。
“收拾东西,下山。”道长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晚星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下山?您不是说山下的人嫌我晦气,不让我去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道长摸了摸她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渗进来,暖暖的,“你的劫数提前动了,留在观里,雾气护不住你。”他指了指腕上的青痕,“去人间走一遭,看看那些困在阴阳夹缝里的魂魄,帮它们了了心愿,你的福源,得在人间挣。”
林晚星捏着那把桃木剑,剑身在晨光里泛着浅黄的光。她知道师父从不说谎,也知道这一去,恐怕没那么容易。可看着腕上那道几乎要融进血管的青痕,她忽然生出点不服气——凭什么她的命,就得被这道破印子说了算?
“师父,”她吸了吸鼻子,把布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塞进自己的旧布包,“要是……要是我挣不够福源呢?”
道长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绽开的菊花:“那为师就多给你烧两沓纸钱,让你在下面也能买串糖葫芦。”
这话一点都不好笑,林晚星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跟着掉了下来。
收拾好东西时,雾已经散了些。林晚星背着鼓囊囊的布包,站在三清观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道长站在台阶上,白胡子在风里飘,像株扎在土里的老神仙。
“师父,我走了!”她挥挥手,声音有点哽咽。
道长摆摆手,没说话,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灰扑扑的影子消失在山路的拐角,才低声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摸出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一串生辰八字,墨迹已经快要看不清了。
“缘到了,该让你们见见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路说,风卷起他的道袍,露出衣摆下绣着的半朵梅花。
林晚星没回头。她攥着布包里的桃木剑,一步一步踩着石阶往下走。山路两旁的野花开得正好,黄的、紫的、粉的,像是谁撒了把颜料。山风掠过耳畔,带着草木的清香,和观里的雾气味道完全不同。
她摸出怀里的小铜镜——这是她偷偷从观里的杂物堆里翻出来的,镜面有点模糊,却能照出个大概的影子。镜子里的姑娘梳着两个乱糟糟的发髻,脸颊有点婴儿肥,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只是脸色白了点,嘴唇没什么血色。
“林晚星,”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声音清脆,带着点少年人的倔强,“活过十八,回来给师父买壶好酒。”
说完,她把铜镜塞回怀里,加快了脚步。山下的炊烟已经升起来了,像一条条白色的带子,缠绕着远处的镇子。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路,得自己走了。而那些藏在人间烟火里的魂魄,那些等着被听见的心愿,正隔着山,隔着雾,在某个地方,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