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色小轿车像头失控的铁兽,在墨色的夜色里横冲直撞。
车窗外的街灯连成模糊的光带,被速度拉扯成一道道扭曲的残影。
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歪着头,秃顶上泛着油亮的光,随着收音机里八十年代的老歌晃得正起劲。
甜腻嗓音混着浓烈的酒气在车厢里弥漫,他夹着烟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烟灰簌簌落在洗得发白的衬衫上,浑然不觉前路早已埋下致命的陷阱。
突然,两道车灯劈开的光柱里,赫然撞进一个踉跄的身影。
那身影歪歪斜斜地晃在路中央,赤裸的上身沾满暗红的血污,在惨白的灯光下像块被丢弃的破布。
“妈呀!”中年男人的惊叫声刺破车厢,酒意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大半。
他猛地攥紧方向盘,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右脚条件反射般狠狠跺向刹车。
轮胎与柏油路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在寂静的夜里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可车速太快了,惯性像只无形的手,推着车身往前猛冲。
“嘭!”
沉闷的撞击声像闷雷滚过地面,温羽凡的身体像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在车头重重一撞后,以一个诡异的弧度飞了出去。
他赤裸的后背划过冰冷的地面,带起一串火星,最终“啪”地砸在几米外的水泥地上,溅起的血珠在夜色里划出转瞬即逝的红痕。
“天啊!我撞到人了!”中年男人死死扒着方向盘,指缝里渗出的冷汗浸湿了皮革。
他的脸白得像张纸,嘴唇哆嗦着,视线死死粘在后视镜里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上。
大脑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报警、救人、逃跑……无数念头搅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摸手机时,指尖突然触到口袋里那半瓶没喝完的二锅头。
酒瓶冰凉的触感像道闪电劈进脑海——“不,我喝了酒啊!”
这句话像块巨石砸进他本就混乱的心湖,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他猛地抬头,盯着挡风玻璃外空无一人的街道,瞳孔因恐惧缩成针尖。
“酒驾撞人”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发颤。
拘留、罚款、吊销驾照……更可怕的是,万一那人没气了……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喉结疯狂滚动,目光扫过紧闭的店铺卷闸门,又瞟向远处昏暗的路灯,“肯定没人看到吧?”
一个阴暗的念头像毒藤般缠上心头:跑!只要现在开车溜走,趁着这时候没人,谁能知道是他干的?
他咬了咬牙,牙齿在颤抖中发出“咯咯”轻响,颤抖着松开刹车踏板,右脚悬在油门上方,只要轻轻一踩,就能逃进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里。
可就在这时……
“啪!”
一声脆响炸在引擎盖上,像冰棱砸在铁板上,震得车厢都跟着颤了颤。
中年男人猛地抬头,借着车灯的余光,看见一只沾满黑红血污的手正死死按在引擎盖上。
那只手的指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泥土和血丝,仿佛刚从血池里捞出来。
紧接着,一个身影缓缓从车头前立起。
赤裸的上身布满纵横交错的伤口,有的还在汩汩淌血,混着汗水在皮肤上汇成蜿蜒的溪流;
腰侧插着柄黑柄匕首,刀柄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在灯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最吓人的是他的脸,苍白得像涂了层白灰,唯有双眼亮得惊人,像两簇燃在坟头的鬼火,直勾勾地盯着驾驶座。
“啊!鬼啊!”
中年男人的尖叫撕破夜空,恐惧像电流瞬间击穿四肢百骸。
他眼前一黑,脑子里最后一点清明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彻底碾碎。
双手从方向盘上弹开,身体猛地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座椅靠背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仿佛看见那人缓缓抬起手,指缝间滴落的血珠砸在引擎盖上,晕开一朵朵妖异的花。
随后,眼前一黑,整个人像摊烂泥般瘫在驾驶座上,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醒醒!喂……快给我醒醒……”
温羽凡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片,嘶哑地刮过车厢。
他靠在后座上,腰侧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染红了指缝,滴落在本就污迹斑驳的座椅套上,晕开一朵朵暗沉的花。
每说一个字,肋骨就像被钝器碾过,疼得他额角沁出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滑。
“啊!怎么了……”中年男人猛地从昏迷中弹坐起来,脑袋“咚”地撞在方向盘上。
他捂着额头晃了晃,迷茫的眼神在车厢里乱扫,直到后视镜里映出后座那个血糊糊的身影,才像被冰水浇透,瞬间清醒过来。
“啊!大哥,大哥!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他双手死死扒着方向盘,指节泛白,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不要害我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后视镜里的温羽凡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还沾着血沫,那模样比索命的厉鬼还要吓人,他吓得魂飞魄散,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喊什么啊!闭嘴!”温羽凡低喝一声,腰侧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他死死按住伤口,指腹能摸到匕首的刀柄还在微微颤动,每动一下都像有把锯子在肉里拉扯。
比起被车撞的钝痛,黑蜘蛛这一刀才是致命的,血正顺着伤口往裤腿里淌,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中年男人透过后视镜偷瞄,见温羽凡还能说话,突然眨了眨眼,语气里冒出一丝荒诞的侥幸:“大哥……鬼不是不会出现在镜子里吗?你……你没死啊?”他盯着后视镜里清晰的人影,喉结滚了滚,恐惧里掺了点不可思议。
温羽凡闭着眼喘了口气,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还没死。”
中年男人松了口气,可下一秒又想起什么,脸瞬间垮了下来,苦着脸哀求:“大哥啊,我真的很穷……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我赔不了你多少钱的……”他以为对方要高额索赔,急得鼻尖冒汗,双手在胸前乱摆。
“闭嘴!”温羽凡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开车……带我去个地方……我……给你二十万。”
“啊?”中年男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扭头看向后座,瞪圆的眼睛里写满震惊,“你说什么?我撞了你,你还给我钱?”
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闭嘴,开车。”温羽凡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靠在后座上,视线开始发花,意识像风中的烛火摇摇欲坠,必须尽快赶到城北老街,找到聂大夫,否则他真的撑不过今晚。
中年男人愣了两秒,随即脸上爆发出狂喜,连忙点头哈腰:“好嘞好嘞!您说去哪儿!”他手忙脚乱地挂挡,引擎“突突”地响起来,“是去最好的私立医院吧?我认识路,保证十分钟到!”
“去……城北老街。”温羽凡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被引擎声盖过。
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顺着伤口一点点流逝,指尖开始发麻。
中年男人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住了,皱着眉扭头:“啊?去那干什么?”
城北老街全是老破小的巷子,连家像样的诊所都没有,这浑身是血的模样,不该往医院冲吗?
“闭嘴!快……开车……”温羽凡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股濒死的执拗。
他望着车窗外来回晃过的路灯,眼前渐渐模糊,只有一个念头在撑着——城北老街的济世堂,聂大夫,是他最后的活路了。
中年男人被他语气里的狠劲慑住,不敢再问,脚一踩油门,车子歪歪扭扭地汇入夜色,朝着城北的方向驶去。
车厢里只剩下温羽凡压抑的喘息,和中年男人时不时通过后视镜偷瞄的、既兴奋又畏惧的眼神。
……
“乓乓……乓乓乓……”
铁环叩击木门的声响在城北老街的深夜里炸开,像串烧红的铁珠滚过青石板路。
两侧的老房子都浸在墨色里,只有几扇窗棂漏出点昏黄,被这急促的敲门声惊得颤了颤,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寂静。
风卷着巷口的废纸屑打旋,擦过诊所斑驳的门板,发出“沙沙”的轻响,倒衬得这敲门声愈发刺耳。
“谁啊?这么晚了!”
屋里传来的声音带着刚从睡梦中拽醒的沙哑,像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门轴“咿呀”一声转开条缝。
昏黄的灯光从缝里挤出来,照亮门后半张带着睡意的脸——是聂文,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滑到鼻尖,眼神里还凝着没散尽的困意,更多的却是深夜被扰的不耐。
“开门啊!快开门!十万火急!要出人命了呀!”
中年男人的声音劈了个尖,带着哭腔的颤音在巷子里荡开。
他右手死死攥着温羽凡的胳膊,左手掌根拍得门板“砰砰”响,指节都泛了白。
怀里的温羽凡像摊软泥,脑袋歪在他肩头,赤裸的后背上血渍已经半干,结成暗红的痂,腰侧那柄黑匕首的柄还在微微颤,看得人头皮发麻。
聂文眯起眼,透过门缝扫过这狼狈的俩身影,眉头瞬间拧成疙瘩。
他刚要开口,中年男人像是抓住救命绳般往前凑了半步,声音抖得不成调:“二十万!哦不——这位兄弟伤得快死了!不去医院,非得来你这儿!你快开门啊!”
“聂……聂大夫……救……救我……”
温羽凡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轻得像缕烟,气音里裹着血沫。
他费力地抬了抬眼皮,看见门缝里那片熟悉的昏黄,视线猛地一松,最后那点撑着的劲全泄了,脑袋重重砸在中年男人肩上,彻底没了声息。
“诶诶!大哥!你别倒啊!”
中年男人本就被压得龇牙咧嘴,这一下更是像被卸了腿骨,“噗通”一声跪倒在台阶上。
温羽凡的体重全压在他背上,让他脸贴着冰冷的青石板,胳膊被压得发麻,想撑着起身,膝盖却在碎石上打滑,只能徒劳地蹬着腿:“我撑不住啊……快来人啊……”
他的呼救声在空巷里撞来撞去,最后碎成星星点点的回音。
诊所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向内敞开,带着陈年木料特有的沉郁气息。
聂文披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站在门后,领口沾着点未抖净的药渣,单薄的衣料根本挡不住深夜的寒气,他下意识地往怀里缩了缩,呵出的白汽在鼻尖凝成细碎的霜。
“又是你。”他盯着中年男人怀里的温羽凡,眉头拧成个疙瘩。
月光顺着门缝淌进来,照亮温羽凡腰侧那柄黑黢黢的匕首,刃口还在渗血,把男人的袖口染成了深褐色。
聂文的目光在那道伤口上顿了顿——几天前温羽凡来扎针时,这片腰腹还只有淡淡的淤青,怎么转眼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在冰凉的门环上摩挲着:“这么重的伤……该去医院的。”
话虽带着抱怨,眼神却软了下来。
这大半年,温羽凡每月四次准时来复诊,总是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父亲施针时睫毛会微微发颤,临走时会低声说句“谢谢”,是他见过最沉默也最执拗的病人。
“老主顾一场,总不能看着你死在门口。”聂文说着转身往屋里走,“你们等会儿,我去叫我爸。”
“诶!大夫!”中年男人勉强支撑着温羽凡,胳膊抖得像秋风里的枯枝,“你先搭把手啊!这兄弟跟块铁似的沉……”话没说完,温羽凡的头突然往他肩上一磕,吓得他赶紧绷紧了背,“哎哟!别睡别睡!”
聂文脚步没停,鞋跟磕在青砖地上发出“噔噔”响,声音远远抛过来:“忍着点,马上来。”
他心里火烧火燎的——父亲刚躺下歇着,可眼下这光景,除了父亲那手银针,怕是没人能把这半条命从鬼门关拉回来。
里屋的灯已经亮了。
老中医坐在床头,正慢条斯理地系着青布褂子的盘扣,花白的头发用木簪绾得整整齐齐,眼神在灯影里亮得惊人。
听见脚步声,他抬眼看向门口,没等聂文开口,就轻轻摆了摆手。
“不用说了。”老人的声音像浸过药汁的棉絮,温吞却有力,“我都听到了。”他站起身,衣襟扫过床沿的药碾子,发出“咔嗒”轻响,“抬进来吧,医者眼里,只有病人,没有时辰。”
聂文喉头滚了滚,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身就往外跑。
门口的中年男人已经快撑不住了,膝盖在青石板上磨出了红痕,看见聂文出来,眼睛亮得像见了救星:“可算来了!我这胳膊快断了!”
聂文没说话,蹲下身托住温羽凡的腰,指尖刚碰到那片黏腻的血,就被烫得一缩——是新鲜的血,还带着体温。
他深吸一口气,与中年男人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发力,把人往屋里抬。
温羽凡的身体软得像没了骨头,伤口渗出的血蹭在门板上,留下道蜿蜒的红痕。
里屋的灯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堆着药罐的墙角,像幅歪歪扭扭的画。
老中医已经打开了那个牛皮药箱,银针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正静静等着这具淌血的躯体被送进来。
温羽凡被轻轻放在诊疗床上时,粗布床单瞬间吸住了他后背的血渍,泛起深色的晕。
老中医上前一步,青布褂子的下摆扫过床沿,带起一阵浓郁的药香。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温羽凡腰侧的伤口,指尖触到那柄半嵌的匕首时,指节微微一顿。
“哎,武林啊。”老人低声叹道,眼角的皱纹在油灯下深如沟壑。
那声叹息里裹着半生的见惯不惊:
年轻时在师门见过的刀伤,中年时在深山林里遇过的暗器,此刻都化作这声轻叹,落在温羽凡淌血的皮肉上。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伤口,每一道都藏着江湖的刀光剑影,藏着人命如草芥的荒唐。
但叹息转瞬即逝。
老中医转身从樟木药箱里取出一排银针,银亮的针尾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他捏起一根,凑到酒精灯的蓝焰上,火苗“噌”地窜高半寸,舔过针尖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针身渐渐蒙上层薄烟,原本的寒气被火焰炙烤得褪去几分,反而透着股能穿透肌理的锐劲。
“好了。”老人吹了吹针尾,银针在指间转了个灵巧的圈。
他俯身时,花白的发丝垂在温羽凡胸口,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伤口周围的穴位。
“噗”的一声轻响,门穴”,针尾还在微微颤动,像落在皮肉上的细蜂。
紧接着是“京门”“带脉”,他的手指捻转间,银针如急雨般落下,每一针都精准地扎在淤血凝滞的节点,针尾的颤动渐渐汇成细微的嗡鸣,仿佛在牵引着体内乱窜的血气。
聂文端着铜盆站在一旁,盆里的酒精棉浸在清水里,泛着淡淡的白雾。
他先用镊子夹起块温热的棉布,蘸着药酒轻轻擦拭温羽凡后背的血污,动作轻得像掸去花瓣上的晨露。
血渍化开时,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旧伤,有的已经淡成浅白,有的还泛着青紫,看得他眉头微微发紧。
清理到腰侧伤口时,他特意放慢了动作,酒精棉擦过匕首边缘时,温羽凡的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聂文立刻停手,等那阵痉挛过去,才继续用沾了止血粉的纱布按住渗血的地方。
角落里的中年男人攥着衣角,手心的汗把布料浸得发潮。
他一会儿瞟向温羽凡毫无血色的脸,一会儿偷瞄老中医捻针的手,喉结不停地滚动。
二十万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这要是救不活,不仅钱没了,自己撞人的事说不定还得败露。
他悄悄往门口挪了半步,又赶紧缩回来,生怕动静太大惊扰了治疗,眼神却死死粘在温羽凡起伏微弱的胸口上。
诊疗室里静得能听见油灯芯“噼啪”的爆鸣声。
药柜上的铜环偶尔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却盖不住银针入体的细微“噗”声。
老中医的额头渗出细汗,聂文不时用干净的棉布替父亲擦汗,两人配合得默契无声。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衬得这方寸空间里的生死角力愈发惊心动魄。
时间在银针的颤动里一点点淌过,当老中医捻动最后一根银针的针尾时,温羽凡的嘴唇突然动了动,溢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聂文眼睛一亮,连忙俯身去听,却见父亲已经直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淡淡道:“血暂时止住了,能不能熬过今晚,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中年男人悬着的心猛地落下一半,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着“谢天谢地”,眼神里终于透出点活气。
而诊疗床上,温羽凡的眉头微微舒展,胸口的起伏似乎匀了些,那排扎在穴位上的银针,针尾还在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一群守护着生机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