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火魇
寅时三刻,夜色浓稠如泼墨,一丝天光也无。我又被那场火烧醒了。
滚烫的焦油味死死糊住口鼻,浓烟裹着火星子,呛得肺管子针扎似的疼。
视野里一片猩红扭曲,爹嘶哑的吼叫穿透梁柱倒塌的轰响:
阿缨!跑——快跑啊——
跑不了。
一只冰冷的手铁钳般箍住我的腰,带着薄茧的指腹陷进皮肉。
熟悉的青竹暗纹袖口蹭过我脸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松墨香。
义兄……喉咙被烟灰堵死,挤出破碎的气音,指甲本能地抠进那人手腕,……为什么
温热的呼吸贴上耳廓,毒蛇吐信般钻进骨髓:好妹妹,将军府通敌的铁证,总得有人亲手捧给摄政王殿下啊。
话音未落,头顶一声刺耳的裂帛声!烧断的巨梁裹着烈焰,当头砸下!
啊——!
我猛地从锦被中弹坐起来,冷汗浸透寝衣,粘腻地贴在背上。
心脏在腔子里狂跳,擂鼓般撞着耳膜。
身侧的男人几乎在我惊起的瞬间便醒了。
一只温热的手带着刚醒的倦意,本能地伸过来揽我肩头:阿缨
指尖触到冰凉皮肤的刹那,我像被烙铁烫了,猛地缩身撞向雕花床栏。
砰一声闷响,骨头磕得生疼,却压不住心口翻江倒海的恶心。
喉咙深处泛起铁锈般的腥甜,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呕出来。
裴珩的手僵在半空。
帐内昏暗,辨不清他神色,只听见他沉沉的呼吸顿了一瞬,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
又魇着了他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伸手去够床头的丝帕。
动作间,玄色寝衣的袖口滑落半寸,露出手腕上那圈深褐色的旧疤——狰狞的齿痕深深嵌入腕骨,如同烙印,是我半年前在火海里留给他的。
而在那旧痕之上,一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刀口,刚刚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
我蜷在床角最深处,指甲抠着褥子上繁复冰冷的缠枝莲纹,那花纹蜿蜒扭曲,像一条条盘踞的蛇。
裴珩靠过来时,他身上那股沉水香便幽幽钻进鼻腔——这味道总让我想起摄政王府的书房。
那夜,他捏着我下巴,将一碗苦涩冰凉的汤药灌入我口中时,袖口熏的,也是这个香。
别碰我!我猛地挥开他递帕子的手。
丝帕轻飘飘落在锦被上。裴珩没再动作,只在昏暗中沉默地注视我。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浸透了寒夜的露水。
良久,他掀开被子下床。
帐帘撩开一道缝隙,外间守夜烛光泄入,清晰地映照着他手腕上新旧叠加的伤痕。
他仿佛毫无所觉,自顾自拿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袍。
今日宫中有朝会,午膳不必等。
玉带扣上,声音已恢复一贯的平稳,但那平稳之下,似乎藏着某种极深的疲惫,太医巳时来请脉,药须喝完。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低了些,……加了安神的。
脚步声移向门口。
我盯着屏风上那抹移动的挺拔暗影,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沈霁……有消息了么
那影子骤然定住,如同一柄即将出鞘却被强行按住的剑。
没有。裴珩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辨不出情绪,却比方才更沉冷了几分。
边关战事胶着,传信不易。
吱呀一声,门开了又合。死寂重新笼罩房间,只剩下那缕沉水香若有似无地缠绕。
赤脚踩上冰凉的金砖地,寒气直透脚心。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天边刚泛起一丝蟹壳青,裴珩玄色的蟒袍身影正穿过空旷的庭院。
行至月洞门,他脚步倏然一顿,毫无预兆地回头望来。
隔着大半个庭院,隔着朦胧的晨霭,那目光精准地钉在我脸上,冷得像淬了冰的锥子,带着审视,又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扎得我浑身一颤,心口那股翻腾的恶心又涌了上来。
沈霁,我的义兄,裴珩的副将。
将军府倾覆那夜,他本该在府中护卫。可大火冲天时,他踪影全无。裴珩的人翻遍了京城,只在他房中寻到半封墨迹未干的信笺,上书边关告急,他星夜驰援。
多巧,将军府刚被扣上通敌的罪名,他就去了前线。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盯着窗纸上逐渐明亮的天光。
裴珩总说没有消息。
可我知道,沈霁一定还活着。他必须活着。
我全家七十二口的血债,得由他,一笔一笔,亲手偿还。
2.枯桃
太医来时,日头已爬上东边檐角。来的并非惯常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医,而是一个面生的中年人,姓孙,眼神锐利,动作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谨慎。
孙太医枯瘦的手指搭在我腕上,眉心拧成了疙瘩。
王妃脉象虚浮,肝气郁结,这症候……他觑着我灰败的脸色,字斟句酌,眼神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屋内陈设。
忧思过甚,伤及根本了。王爷吩咐,务必仔细调养。
我木然盯着矮几上那碗黑黢黢的药汁,浓苦的气味弥漫开来,掩盖了那丝若有似无的、极淡的铁锈味——裴珩的血腥气。
下官再开一副安神的方子,王妃务必静心,切忌大悲大怒。
他絮絮叨叨收拾药箱,浑浊的老眼扫过墙角高几上供着的白玉瓶。瓶里斜插着几支半枯的桃花,焦黄的花瓣零落在紫檀案上,像干涸的血迹。
孙太医摇头叹气,语气却有些刻意:花败了就该扔了,搁在屋里,招晦气,于养病无益。
不扔。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还没看够。
那是沈霁离京前,从我窗前桃树上亲手折下的。
他说边关苦寒,要带一枝京城的花走,见花如见人。
将军府出事,这瓶花被裴珩收进了库房深处,前几日却莫名其妙又出现在我房中。
裴珩的心思,像沉在深潭底的石头,我从未摸清过。
太医走后,屋里死寂得瘆人。
我盯着那碗浓黑的药,忽然抬手,整碗泼进了窗下的海棠盆栽里。
褐色的药汁迅速渗入泥土,蜿蜒如血。
王妃!
大丫鬟琉璃惊呼着扑过来,脸色煞白,眼底是真实的恐惧。
这药是王爷特意吩咐……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我的眼神。
滚出去。我盯着海棠焦卷的叶尖,声音冷硬如铁。
琉璃僵在原地,眼圈倏地红了。
她是我从将军府带出来的丫头,如今也只剩下这点旧日情分。
小姐,她换了称呼,声音发颤,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您别糟蹋自己身子……王爷他……他每次看着您喝药,那眼神……奴婢瞧着都难受。还有那花。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枯桃,
是王爷前几日亲自从库房找出来的,还……还对着它坐了大半夜……
她声音越说越低,带着试探和恐惧。
别提他!我猛地抓起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盏,狠狠砸过去!也别提那花!
瓷盏擦着琉璃鬓角飞过,撞在雕花门框上,哗啦一声,碎得四分五裂。
琉璃吓得面无人色,噗通跪倒在地,碎瓷片扎进膝盖也浑然不觉。
我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抖得厉害。琉璃的话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细微涟漪,旋即被更汹涌的恨意淹没。沈霁。
沈霁。这个名字像淬了剧毒的针,深深扎在脑子里,稍一触碰,便是钻心剜骨的疼。
出去。我闭上眼,喉咙里全是血腥气。
琉璃哽咽着,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茫然。
门合上的一瞬,支撑我的力气仿佛瞬间抽空,整个人瘫软在冰凉的软榻上。
琉璃的话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他对着枯桃坐了大半夜为什么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更漏单调的滴答声,敲得人头皮发麻。
不知枯坐了多久,外间忽然传来琉璃极力压低的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沈将军!
3.血信
我浑身一个激灵,赤脚冲到门边。
门缝里,琉璃正拦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玄铁甲胄上沾满干涸的泥浆和暗褐色的污迹,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形容憔悴。可那双眼睛——
是沈霁!他还活着!
我猛地拉开房门。
深秋的冷风灌进来,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沈霁的目光落在我苍白枯槁的脸上,微微一凝,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他推开琉璃阻拦的手,大步跨进来,带进一股塞外风沙的凛冽与浓重的血腥气。
阿缨,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伸手想碰我的脸颊,你瘦了。
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他身上的血腥气,比裴珩手腕上的更浓烈,更陌生,带着一种不祥的侵略感。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那点重逢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换上一片沉痛。
怪我回来晚了。
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而疲惫。边关战事胶着,我……
为什么
我打断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淬骨的寒意。
那晚……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你在哪里爹娘……他们在哪里
沈霁眼底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沉默片刻,忽然解下腰间佩剑,咚地一声单膝重重跪地!
膝盖砸在金砖上的闷响,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
他仰头看我,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中竟泛起点点水光:
阿缨,我对不住将军!对不住你!更对不住爹娘!
他抬手,解下颈间一枚用皮绳系着的玄铁令牌,双手捧到我面前。令牌边缘被火燎得焦黑卷曲,正中刻着一个狰狞咆哮的狼头,獠牙毕露。
西戎王帐的调兵符。
他声音沉痛,带着压抑的恨。
将军出事前夜,我在城外截获此物!追踪时中了埋伏,重伤昏迷三日……醒来时,将军府已经……
他哽住,低下头,肩胛骨在沉重的甲胄下绷出锋利绝望的弧度,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悲痛和自责。
我盯着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狼头符,浑身的血液瞬间冻僵。
西戎是西戎人干的那裴珩呢他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
是谁放的火是谁杀了他们
沈霁猛地抬起头。
眼底烧起赤红如血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直直刺向我身后——仿佛穿透了墙壁,钉在某个不在场的人身上:
裴珩!
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我天灵盖上!
我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上身后冰凉坚硬的门框。
那夜我拼死杀回城。
沈霁齿缝里渗出猩红的血沫,每一个字都淬着毒,带着一种亲眼见证的疯狂。
亲眼看见……他带着金吾卫,封死了将军府所有出路!那支点着桐油的火把……是他亲手扔进院门的!是他!就是他!
窗外,陡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惨白的电光撕裂阴沉的天幕,瞬间照亮沈霁因恨意而扭曲的脸,也照亮他手中狼符上那狰狞欲噬的狼牙。
我顺着冰冷的门框,缓缓滑坐在地。
金砖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寝衣,一丝丝钻进骨头缝里,冻结了四肢百骸。裴珩!
玄色的蟒袍,手腕上深褐狰狞的齿痕,沉水香里递过来的避子汤……沈霁的控诉与这些画面疯狂重叠!
原来那夜他腕上涌进我口中的滚烫鲜血,浸透的,真的是我爹娘、是我全府上下的血!
他救我,是出于愧疚还是……为了继续折磨
4.暗格
暴雨倾盆,如同天河倒泻,疯狂地砸在琉璃瓦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抓挠声。
我蜷在窗边的矮榻上,指尖死死抠着坚硬的紫檀榻沿,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
冰冷的雨水顺着敞开的窗缝泼进来,打湿了半边衣袖,寒意刺骨。
沈霁的话,裴珩手腕上那道深褐的齿痕,在脑子里反复撕扯、碾磨。
……火把是他亲手扔进去的!……我亲眼看见!
指甲在光滑的木面上刮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巨大的恨意和混乱撕扯着我。我猛地抓起案头那瓶早已枯萎的桃花——沈霁送的桃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出去!
哗啦——!
玉瓶撞在朱红柱础上,瞬间四分五裂!
枯败的花枝散落在满地碎玉间,被涌入的雨水迅速打湿、浸透,烂成一滩污糟的泥泞。
小姐!琉璃冲进来,被眼前的狼藉骇得脸色惨白,您的手……!
我茫然低头。
掌根被锋利的碎瓷豁开一道深口,鲜血混着冰凉的雨水,汩汩往下淌,在素白的寝衣裙裾上晕开大片刺目惊心的红。
别碰!我猛地挥开她伸来的手,喉咙嘶哑得像被火炭烙过,滚出去!
琉璃泪如雨下,却不敢再近前,哭着退到门外。
雨势更大了,天色阴沉如倒扣的墨砚。
我盯着地上那滩被雨水迅速稀释的淡红血水,裴珩手腕上那道深褐色的、属于我的齿痕,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天我咬得多狠啊,用尽了所有的恨意,牙根都震得发麻。
他的血汹涌地涌进我嘴里,他却只闷哼一声,手臂如铁箍般将我死死按在怀里,穿过熊熊烈焰。
松口……我带你出去。
骗子!伪君子!刽子手!
滚烫的恨意裹着浓烈的血腥气冲上喉头,我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
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沉而稳,踏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由远及近。
一片玄色的、绣着金线蟒纹的袍角,出现在被风雨吹打得摇晃的门框边。
裴珩回来了。
他肩头微湿,显然是冒雨而归。冷峻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碎玉残花,最后,定格在我仍在淌血的手上。
他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位孙太医。
怎么回事
声音低沉,听不出丝毫波澜,但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
琉璃哆嗦着跪倒:是奴婢没伺候好……
我问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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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珩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压抑的怒意,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焦灼
屋里死寂,只剩下窗外暴雨砸地的疯狂喧嚣。
他解下沾满雨气的玄色大氅随手扔给侍从,一步步朝我走来。
沉水香混合着雨水湿冷的潮气,沉沉逼近。我浑身绷紧,像被毒蛇盯住的猎物,动弹不得。
他在我面前蹲下身,玄色的蟒袍下摆铺在狼藉的碎玉和血水中,金线绣的蟒鳞被污浊浸染。
雨水混着血污漫上来,冰冷刺骨。
伸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我没动,只死死瞪着他,眼里淬着冰。
裴珩忽然探手,一把扣住我受伤的手腕!剧痛骤然炸开,我闷哼一声,被他硬生生拽了过去。
他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骇人,钳得我腕骨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裴珩!我疼得眼前发黑,另一只手胡乱地抓挠他手臂,放开……你这畜生!
他恍若未闻,单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青瓷小瓶,咬开塞子,将淡黄色的药粉均匀撒在我皮肉翻卷的伤口上。
药粉刺激着血肉,剧痛让我浑身抽搐。
我清晰地看到他手腕上那道新伤,因为用力而再次崩裂,鲜红的血珠渗出,混着药粉,沾染在我的伤口上。
畜生他忽然低笑一声,抬起眼皮看我。
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像两口能将人吸进去的寒潭,潭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和一种近乎暴戾的痛楚。
阿缨,你告诉我,
他沾着自己血和药粉的手指抚过我因疼痛和愤怒而颤抖的唇瓣,留下黏腻的猩红和苦涩。
若我真是畜生,为何不把你锁在榻上,锁一辈子为何要纵着你摔碗砸瓶,泼药泄愤
他指尖用力,碾过我下唇,留下清晰的血痕和刺痛,为何要一次次替你收拾这些残局为何要……
他猛地顿住,眼底翻腾的情绪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嘲讽。
用这身蟒袍,给你擦血
他猛地松开我,霍然起身。
高大的影子兜头罩下,压得我几乎窒息。
他转向孙太医,声音冷得像冰河下捞出的碎碴:
给她包扎。再出半点差池。
他目光扫过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琉璃,连同这院子里的所有人,就滚去浣衣局,一辈子别出来。
玄色袍角掠过满地狼藉,消失在门外。
孙太医连忙上前,低眉顺眼地为我处理伤口,动作麻利,眼神却闪烁不定,在包扎时,指尖状似无意地搭上我的脉搏,停留的时间比寻常诊脉更长。
暴雨的喧嚣重新灌满耳朵。
我瘫坐在冰冷的碎玉和枯败的花泥里,看着腕上被药粉和裴珩的血糊住的狰狞伤口,看着孙太医若有所思的表情,看着琉璃惊恐担忧的眼神,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干涩,像夜枭哀鸣。笑着笑着,滚烫的眼泪就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混进地上的血污里。
裴珩,你到底是谁沈霁的话,是真的吗为什么你手腕上的血,和我的心一样痛
5.心引
掌心的伤口被孙太医仔细包扎好,裹着厚厚的纱布,结了一层脆弱的薄痂,稍一动弹便撕扯着疼。
心口那阵被滚油煎着的感觉却愈发强烈,混杂着混乱的恨意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我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枯槁、眼窝深陷的脸,像一具被抽干了生气的偶人。
琉璃拿着篦子替我通发,手抖得厉害,好几次扯痛了我的头皮。
她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小姐
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豁出去的决心。
奴婢……奴婢昨日去前院取月例银子,听见两个管事的婆子在嚼舌根……说、说孙太医……好像是宫里丽妃娘娘荐来的……
她声音越说越低,带着恐惧,丽妃娘娘的兄长,是……是沈将军的旧部……
我的心猛地一沉!孙太医丽妃沈霁旧部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他给我诊脉时那异样的停留……难道……
琉璃,我猛地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那瓶花……裴珩从哪里找出来的库房哪个位置你还记得吗
琉璃被我抓得一痛,却毫不犹豫地点头,眼中闪着光:
记得!在库房最里面,挨着西墙根儿,一个落了灰的大樟木箱子底下压着!王爷那天……翻找了很久。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小姐,您是不是要……
我松开她,目光落在妆匣底层那支点翠蜻蜓簪上。
翠羽流光,蜻蜓翅膀薄如蝉翼。
及笄那日,沈霁将它簪在我发间,笑着说:
蜻蜓点水,愿我的阿缨一世轻盈自在,无拘无束。
多可笑,多荒谬。
轻盈自在如今的我,身陷囹圄,心如死灰,连真相都扑朔迷离。
琉璃,我拈起那支冰凉沁骨的簪子,翠羽贴着指腹,带着一种冰冷的决心。
你去前院书房。现在就去。找个他不在、守卫松懈的时辰,从后窗翻进去。找到库房西墙根那个位置的暗格!里面……一定有东西!
我把簪子塞进她汗湿的手心,拿着,必要的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
琉璃攥着那支簪子,指节捏得发白,没有一丝血色,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小姐……您等我!她没有再问,转身像一尾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等待的每一刻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心疯狂地撞击着胸膛,几乎要破膛而出。
裴珩,沈霁……你们到底谁在撒谎
那暗格里,藏着的是裴珩构陷将军府的铁证,还是……能撕开沈霁伪装的真相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般泼在窗纸上时,琉璃回来了。
她脸色惨白如纸,鬓发散乱,裙角沾着泥灰和蛛网,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又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茫然。
一进门就反手死死拴上门闩,后背重重抵着冰凉的门板,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
找……找到了……她从怀里哆嗦着摸出一个被汗水浸得半透的油纸包,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气若游丝,在……在库房西墙根暗格里……还有……还有别的东西……
纸包边缘洇开深色的汗渍。我指尖冰凉得麻木,心却跳到了嗓子眼,一层层剥开湿黏的油纸。
里面是几封书信。
最上面那封,纸张微黄,墨迹已显陈旧,是半年前的笔迹。铁画银钩的字迹,烧成灰我也认得——
沈霁的字!
……将军府书房东侧第三块青砖下暗格,藏有西戎王族密函……以此为据,可坐实通敌之罪,一举除之……时机成熟,火为号……
眼前骤然一黑,我慌忙用手撑住沉重的妆台。铜镜哐当一声倒扣下去,琉璃的惊呼变得遥远而模糊。
我哆嗦着拿起第二封,日期稍晚,字迹却更显焦灼凌乱:
……阿缨似已察觉将军府大火真相,恐生不测!殿下若真心怜她性命,请速送她离京暂避……西戎左贤王处,臣自有交代,必保她性命无虞……此女颜色殊丽,左贤王素好南国佳丽,当可……
第三封墨迹最新,甚至未干透,笔锋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与决绝:
……裴珩已起疑心!追查甚紧!臣愿以身为饵引开追兵,求殿下务必护阿缨周全,送其出关!西戎左贤王处,臣此前已有约定,定有交代……事成之后,望殿下践诺,许臣……
西戎左贤王交代践诺
我死死攥着那页薄脆的宣纸,纸张在掌心皱缩成一团。
沈霁信里语焉不详的交代、约定、践诺,此刻像无数根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脑子,搅得一片血肉模糊!
边塞苦寒,西戎左贤王却最爱掳掠江南温婉女子充入营帐。
这些年,被他宠爱过又莫名病逝的汉女,尸骨怕能填平半条浑河!
而沈霁许诺的驸马都尉之位……原来是用我全家的血,用我的身体和性命去交换!
小姐!琉璃扑上来掰我紧攥的手,滚烫的眼泪砸在我冰冷的手背上,您的手流血了!快松开啊!
我茫然低头。
掌根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混着冷汗浸透了信纸,把西戎左贤王、交代、驸马都尉那几个字洇染得一片刺目猩红!
原来如此!好一个自有交代!原来我全家七十二口的血,我半生被碾碎的痛楚,不过是沈霁向裴珩递上的一份血腥投名状!
而我这个棋子最后的价值,就是被剥光了,像牲口一样塞进敌将的营帐,供其淫乐,换取他沈霁的锦绣前程!
嗬……嗬……
喉咙里挤出破碎怪异的声响,像濒死的野兽在绝望地嘶鸣。巨大的背叛感、恶心感和滔天的恨意几乎将我撕裂!
琉璃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我冰凉颤抖的身体:
小姐!小姐您别吓我!我们告诉王爷!王爷他一定有办法!王爷他……
王爷
我猛地推开她,赤红的眼珠瞪着虚空,声音尖利如刀,带着崩溃的疯狂。
哪个王爷是亲手把火把扔进我院门的摄政王,还是把我当贡品卖了的沈大将军!
裴珩……裴珩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否知情他囚禁我,是为了保护,还是……为了控制
窗外,陡然炸开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惨白刺目的电光瞬间撕裂阴沉的天幕,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也照亮了,门缝外,那一抹静立不动的、玄色的袍角。
6.归狼
血,从我紧攥的指缝里渗出来,一滴,一滴,砸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啪嗒,啪嗒。
声音在死寂的屋里被无限放大,像是更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像是某种绝望的控诉。
门外那抹玄色,静默得瘆人。窗外的雨声、风声,琉璃压抑的啜泣,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化为尖锐刺耳的嗡鸣,疯狂撕扯着神经。
吱呀——门被一股力量从外面缓缓推开。
湿冷的雨气裹挟着沉水香,沉沉涌了进来,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裴珩站在门口,肩头微湿。
他没看瘫软如泥的琉璃,也没看满地狼藉的信纸碎片,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钉在我紧攥着染血信笺的手上,最终落在那几封摊开的、揭示着最肮脏背叛的信件上。
找到了
声音不高,却沉沉压下来,让满室死寂的空气都凝固成冰。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我攥紧手中皱缩的信纸,锋利的边缘深深割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铜镜歪倒的镜面里,映出我鬼魅般惨白的脸,和他玄衣蟒袍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中扭曲变形。
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被命运玩弄的荒谬感让我浑身颤抖。
为什么
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像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留着这些……是想随时捏死我还是……欣赏我的愚蠢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在你和沈霁之间……被耍得团团转!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掌心的血,滴落在地。
裴珩踏进门,玄色皂靴踩过地上暗红的血滴,留下清晰的印记。
他一步步逼近,高大的影子如同山岳倾轧下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一种……浓重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痛楚与愤怒。
捏死你欣赏你的愚蠢
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冰冷的、压抑到极致的狂怒。
他猛地伸手,冰凉带着雨水湿气的手指狠狠捏住我下巴,迫使我抬起头,直视他眼底翻涌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戾与深不见底的黑暗。
阿缨,你太高看自己了!也太低估沈霁的狠毒,和我……的耐心了!
他俯下身,滚烫的气息喷在我冰凉的额角,一字一句,如同重锤,带着血淋淋的真相,狠狠砸进我的耳膜,钉进我的心脏!
我若真想捏死你,就不会从火场里刨出个只剩半口气、还死死咬着我手腕的疯子!就不会让太医用百年老参吊着她的命,日夜不休!更不会——
他猛地攫住我流血不止、沾满信纸血污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却被他死死拽住,拖向房间角落的多宝格!
由着她日日把混着我心头血的药。
他的声音因愤怒和某种巨大的痛楚而撕裂。
泼在本王的蟒袍上!
他一把推开多宝格顶层的暗格,从中粗暴地抽出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乌木长匣。
咔哒一声,匣盖被他暴力掀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混合着铁锈般的、陈年血腥气,扑面而来!
匣子里,赫然是半截烧得乌黑扭曲、几乎辨认不出原貌的火把残骸!
断裂的木柄处,沾着早已干涸发黑、凝固成紫黑色的血污!
那血污的形状……分明是一只紧紧握住的手留下的印记!
看清楚了!
裴珩抓起那截焦黑冰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木头,狠狠塞进我沾满鲜血的手里!
粗糙焦糊的木刺狠狠扎进掌心的伤口,剧痛钻心。
我像被毒蛇咬到般想甩开,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强迫我触摸那上面早已冰冷的、属于我父亲的血!
这是从你爹掌心里,一根一根掰出来的!
裴珩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屋檐垂下的冰棱,字字带血,带着刻骨的恨意。
火把砸进院门时,你爹就在门后!他扑上去抢!被当胸捅了一刀!血像泉一样往外涌……就这样,他还死死攥着这截火把不放!指甲都抠进了木头里!他想用命……给他的傻闺女留个能保命的证据!
他猛地掰开我因疼痛和恐惧而痉挛的手指,露出木柄末端几道深可见木髓的、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刻痕!
那是一个模糊的、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刻下的字——一个霁字的半边!(关键伏笔回收,视觉冲击力)
这是他咽气前,留给你的东西!
裴珩眼底烧着骇人的赤红,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狠狠扎穿我的耳膜,钉进我的心脏!
他攥着这凶器咽下最后一口气,是想告诉你……凶手是谁!
窗外,又是一道撕裂苍穹的惊雷!
惨白刺目的电光劈进屋子,瞬间照亮裴珩眼底翻涌的滔天血色与深沉的痛,也照亮了我手中那截焦木上,那几道用生命刻下的、指向沈霁的、狰狞绝望的指痕和半个血字!
爹……!
噗——!
喉咙里猛地涌上大股腥甜,眼前骤然天旋地转,所有的恨、疑、悲、悔如同山洪爆发,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我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后栽倒。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看到的,是裴珩骤然收缩的瞳孔里那无法掩饰的惊痛,和他不顾一切伸过来的、带着薄茧与血污的手。
7.棺吻
……疼。
骨头缝里都渗着细密的疼,像有无数冰针在扎,又像有火焰在灼烧心脉。
我陷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爹最后嘶哑的吼叫在耳边反复炸响:
阿缨!跑——!火光冲天,浓烟刺得人眼泪直流。
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摁在地上,脸颊贴着滚烫的地砖,几乎能闻到自己皮肉焦糊的味道。
泪眼模糊中,看见爹踉跄着扑向洞开的院门,扑向那支带着死亡烈焰飞来的火把——一道冰冷的寒光骤然闪过!
温热的血,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溅在门板上,也溅在我脸上,烫得我浑身剧烈一颤!
爹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怀里却死死护着半截烧焦的木棍。
一只穿着熟牛皮靴、沾满泥泞和血污的脚,狠狠踩在他背上,用力碾了几下。
那人弯下腰,伸手去拽那截被爹用生命护住的焦木。
跳跃的火光,猛地映亮了他低头的侧脸。
下颌绷紧的冷硬线条,鼻梁上一道浅浅的、我无比熟悉的旧疤……还有他嘴角那一抹得逞的、阴冷的笑意……沈霁!
啊——!
我猛地睁开眼,冷汗瞬间浸透了寝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挣脱束缚。不是梦!
是深埋在记忆深处、被浓烟和恐惧掩盖的真相碎片!
帐顶熟悉的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浮动。
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像要裂开。
我挣扎着想撑起身,牵动了心口,一阵尖锐的、仿佛无数钢针同时刺入的剧痛猛地袭来!
唔……
我痛苦地蜷缩起来。
别动。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按住了我的肩头,阻止我的动作。
那声音沙哑疲惫到了极点裴珩坐在床边。
跳跃的烛火在他冷峻的侧脸投下浓重的阴影,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下颌绷紧的线条透着深深的倦意。
他另一只手上,正端着一只青玉碗,碗里是浓黑如墨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涩和……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血腥气。
他手腕上,那道新鲜的刀口,又裂开了,鲜血染红了缠绕的细布。
看到他的脸,看到他手腕的血,看到那碗药,噩梦与现实瞬间重叠!火把、爹的血、沈霁阴冷的笑、裴珩腕间的齿痕与刀伤、他灌下的药、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痛楚……
所有的线索和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最后的心防!
那火把……
我听见自己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
真是沈霁……扔的他……杀了爹
裴珩端着药碗的手指骨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贲张跳动。
他看着我的眼睛,那眼底翻涌着沉痛、愤怒,还有一丝……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复杂释然。
告诉你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僵硬,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告诉你,你那个青梅竹马、视若亲兄的沈霁,为了投靠西戎,亲手把火把扔进了你家院子,烧死了你爹娘,烧死了你全家上下七十二口
还亲手……捅死了你爹
药碗被他重重顿在紫檀小几上,褐色的药汁泼溅出来,如同凝固的血。
告诉你,他把你当成贡品,许给西戎左贤王糟蹋,只为换一个西戎驸马的锦绣前程
还是告诉你——
他猛地攫住我的下巴,力道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迫使我直视他眼底翻涌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戾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怜惜。
这半年来,你日日喝下去的那碗『避子汤』,是为了解他给你下的西戎秘蛊——『牵机引』
那蛊虫嗜血如命,每月发作一次,次次痛如刮骨抽髓!
遇阴寒之气则狂性大发,啃噬心脉!
唯有用至阳至烈之物做引,配以霸道药性强行压制!那药引——
他顿住,目光扫过自己染血的腕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献祭般的沉重,是本王的心头血!
我如遭万钧雷霆轰顶,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避子汤……解蛊!心头血!
原来每次那碗苦涩药汁下弥漫的极淡血腥,每次他腕间新添的刀口,都是为了压制我体内这致命的毒蛊!
他囚禁我,是在救我!他忍受我的恨意和折磨,是在用他自己的命,吊着我的命!
巨大的冲击让我浑身剧烈颤抖,心口那蛊虫仿佛被这真相惊动,又开始疯狂啃噬!
剧痛让我蜷缩起来,冷汗涔涔而下。
裴珩松开钳制,迅速拿起那碗温热的药,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喝了!
这一次,我没有抗拒。
我看着他手腕上渗出的鲜血,看着他眼底深重的疲惫和痛楚,颤抖着就着他的手,将那碗混合着他鲜血的、苦涩至极的药汁,一口一口,艰难地咽了下去。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管,带着血的腥甜和药的苦涩,奇异地暂时压下了心口的剧痛。
他看着我喝完,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松动了半分。
他松开我,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扁玉盒,轻轻放在我枕边。
玉盒冰凉刺骨,盒盖缝隙里渗出一点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气——那是他存放取血刀具的盒子。
蛊毒未清,只是暂时压制。他声音低沉沙哑,别怕,有我在。
看着他腕间的血,看着他眼中的血丝,看着他强撑的疲惫,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
他快撑不住了。为了我,他一直在放血,一直在承受。
沈霁……必须死!不仅仅是为了血债血偿,更是为了……裴珩能活下去!
8.血偿
窗纸透出灰蒙蒙的白,雨势渐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
裴珩不知何时已离去。枕边的玉盒冰凉刺骨。
我蜷缩在厚重的锦被里,指尖冻得发麻,心口那蛊虫暂时蛰伏,但身体依旧虚弱。
然而,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支撑着我——复仇,还有……不能让裴珩再为我流血!
王妃琉璃端着热水铜盆进来,眼睛红肿,但眼神坚定,您醒了太医吩咐……
他人呢我打断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冷静。
琉璃手一顿,低声道:
王爷……天没亮就出府了,说……西戎使团今日进京朝贡,陛下设宴……他必须出席……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恐惧。
沈……沈将军也在使团里。他……他现在是西戎的……驸马都尉了……
西戎驸马都尉!
六个字,像六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心窝!
用我全家的血,用我的命铺路,他沈霁果然踩着尸骨爬上了高位!
今日宫宴,是他风光得意之时,也是他血债血偿之刻!更是……裴珩可能再次被他暗算的危险之时!
我一把掀开锦被下床,赤脚踩上冰凉刺骨的金砖地,虚弱的身体晃了晃,却被一股狠劲撑住。
更衣!素服!
小姐!不行啊!
琉璃扑上来想拦,却对上我眼中从未有过的、冰冷而疯狂的光芒。那光芒让她瞬间噤声。
要么跟我走。
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誓言。
要么,就永远留在这里。但今日,我必取沈霁狗命!
琉璃看着我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的不仅是仇恨,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毁灭的意志。
她咬了咬牙,猛地转身去拿衣服:
奴婢跟您去!
我抓起屏风上一件素白的外袍胡乱裹上,指尖依旧抖,却异常坚定地系紧了带子。不能等!
裴珩在宫宴上面对豺狼虎豹,沈霁绝不会放过任何构陷他的机会!
而且,蛊毒……下一次发作是什么时候裴珩还能取几次心头血
庭院空寂,雨后初霁的天光苍白刺眼。
我踩过冰凉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不管不顾地冲向王府最偏僻的角门。
琉璃紧紧搀扶着我。
守门的侍卫横戟拦住,面无表情:王妃留步!王爷严令……
让开!
我厉喝一声,劈手夺过他腰间的佩刀!刀身沉重冰冷,压得我手臂发颤,几乎脱力,但我死死握住,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刃稳稳指向他咽喉,眼中是豁出一切的疯狂:
挡我者死!
侍卫骇然变色,被那眼神震慑,下意识退后一步。
角门吱呀一声被我奋力拉开。长街空旷。
我扔了沉重的刀,在琉璃的搀扶下,跌跌撞撞扑向巷口——那里停着一辆熟悉的青帷马车,车辕上西戎的狼头标记刺眼夺目。
那是沈霁的马车!他在等我还是……想将我掳走
车帘猛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沈霁的脸出现在惨淡的晨光里。
他已换了西戎贵族的窄袖锦袍,金线绣着狰狞的狼头,眉骨上那道旧疤在异族装束下,显得愈发阴鸷狠戾,嘴角噙着一丝志得意满的浅笑。
阿缨
他看到我苍白的脸和素白的衣衫,眼底掠过一丝真实的惊愕,随即迅速浮起惯有的、温润如玉的笑意,带着虚伪的关切。
你怎么出来了脸色这么差,快上车,我……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扬手狠狠扇了过去!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巷口炸响,惊飞了檐下瑟缩的麻雀。
沈霁的脸被打得猛地偏向一侧,嘴角迅速渗出一道刺目的血丝。
他缓缓转回头,眼底那点温润的笑意瞬间碎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毒蛇般冰冷阴沉的杀意和一丝被当众羞辱的暴怒。
好妹妹,
他伸出舌尖,慢条斯理地舔掉嘴角的血迹,指腹带着令人作呕的黏腻感,蹭过我因用力而发麻的掌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威胁。
火气还是这么大。
看来裴珩没把你『伺候』好啊跟我走,西戎的驸马府,比这囚笼舒服……
我用力甩开他的触碰,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每一个字都淬着刻骨的恨:
我爹娘,阖府七十二口的血,好喝吗驸马爷的宝座,坐得可还安稳!
他脸上伪装的温润彻底消失,眼神陡然变得锋利如刀,刮骨剔肉,伪装的耐心也耗尽了。
看来,你都知道了。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我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将我狠狠拽向他,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扼向我的喉咙!
那更该跟我走了!你以为裴珩是什么好东西他不过把你当药罐子养着!跟我去西戎,我保你……
放开她。
一道冰冷到极致、淬着万年寒冰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那声音里蕴含的杀意,让巷子里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我猛地回头。
裴珩不知何时已站在巷口。
玄色蟒袍被晨风吹起凌厉的一角,露出腰间悬着的、古朴沉重的长剑。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线,眼底是翻江倒海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暴戾。
他身后,一列金吾卫玄甲森然,弓弩上弦的寒光,在晨曦中刺痛人眼。
摄政王殿下。
沈霁攥紧我的手腕,将我死死挡在身前作为人质,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讥诮和挑衅的弧度。
光天化日,强占臣妻,不太体面吧阿缨现在,可是我西戎……
臣妻
裴珩缓步上前,玄色皂靴踏过巷中浑浊的积水,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清晰地穿透晨雾。
你是指,被你亲手喂下噬心蛊,又当成贡品卖给西戎左贤王凌虐的『妻』还是指,被你亲手点燃大火烧死全家、又亲手捅死养父的『妻』!
沈霁脸色骤变,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震惊,他没想到裴珩竟敢当众撕破脸!
扼着我喉咙的手猛地收紧!
裴珩!少废话!今日要么放我出关,要么我就拉着她一起……
他的狂笑和威胁,戛然而止。
一截雪亮的、染血的刀尖,毫无预兆地,从他前胸心脏的位置,透体而出!
温热的血珠顺着锋利的刀尖滚落,砸在潮湿的青石板上,迅速洇开一小朵刺目猩红的血花。
沈霁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穿出的、属于王府侍卫制式的佩刀刀尖。
他眼中的惊愕、怨毒、不甘,最终凝固成一片死灰。他缓缓松开钳制我的手,高大的身躯晃了晃。
我也看见了。
刀柄,正握在我汗湿冰冷的手里。那柄被我扔在角门的侍卫佩刀,不知何时,被琉璃悄悄塞回了我的袖中。
此刻,冰冷的刀身已尽数没入沈霁的后背,直透前胸!
位置精准,狠绝。用尽了我所有的恨意和残余的生命力。
爹……娘……我松开刀柄,踉跄后退,看着沈霁像被伐倒的朽木,轰然向前扑倒在地。
滚烫的鲜血从他身下迅速漫开,混着地上的雨水,蜿蜒成一条猩红的小溪,缓缓流向巷口裴珩站立的方向。
裴珩手中的剑,停在半空。
他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的情绪,比沈霁身下那片迅速扩大的血泊更深沉、更复杂——有震惊,有痛楚,有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东西。
我……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发紧,眼前阵阵发黑,心口的蛊虫仿佛因这剧烈的情绪和用力而再次蠢蠢欲动,剧痛袭来,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预想中的冰冷地面没有到来。一个带着凛冽寒意和浓重血腥气的怀抱接住了我。
裴珩脱下身上的玄色大氅,将我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裹住。
带着薄茧的指腹,极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颤抖,擦过我脸上溅到的、微凉的血点。
别说话。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温柔。
他打横抱起我,步伐沉稳,踏过沈霁尚未僵冷、仍在汩汩流血的尸身,走向长街尽头那轮穿透云层、冉冉升起的朝阳。
他的手腕还在渗血,染红了玄色的袖口,也染红了我素白的衣襟。
冰冷的怀抱,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像一口活着的棺材。
然而,当棺盖落下的阴影笼罩而来的瞬间,一点温热的、柔软的触感,如同蝴蝶停驻,带着无尽的怜惜和一种失而复得的沉重,轻轻印上了我冰凉的额角。
爹,娘。女儿……替你们讨回来了。
9.共生
摄政王府主院,药香混合着沉水香,萦绕不去。
我靠在软枕上,看着裴珩坐在床边,亲自端着一碗药。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手腕上缠着干净的细布。
那碗药,依旧浓黑,但我知道,里面不再需要混入他的心头血了。
沈霁死的那日,藏在我心脉深处的母蛊感应到宿主死亡,狂性大发,几乎瞬间就要撕裂我的心脉。
是裴珩当机立断,用那柄沾了沈霁血的匕首,再次割开自己的手腕,将滚烫的心头血强行灌入我口中,以毒攻毒,才将那凶戾的子母蛊彻底焚毁。
代价是,他几乎流干了半身的血,昏迷了整整三日。
喝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但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紧张。
我没有像从前那样抗拒,甚至没有看他,只是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奇异地让人心安。
心口那持续了半年的、蚀骨的隐痛终于消失了,只剩下大病初愈的虚弱。
喝完药,他接过空碗,却并未立刻离开。
沉默在空气中流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这个……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从怀中摸出一个用素帕包裹的东西,放在我枕边。
素帕散开,露出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羊脂白玉佩。
玉佩上雕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蜻蜓。
我呼吸一窒。
这是我及笄那年不小心遗失的玉佩!
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我找了很久,以为再也找不到了。
火场里……从你紧攥的手心里找到的。
裴珩的声音很低,目光落在玉佩上,带着一种悠远的回忆。
沾满了血和灰……我收着,本想等……
他顿住,没有说下去,只是将玉佩轻轻推到我手边。
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玉石,冰凉,却仿佛带着遥远的温暖。
我看着那熟悉的纹路,再看看他手腕上那道永远无法褪去的、深褐色的齿痕,以及覆盖其上那道新鲜的疤痕……所有的恨、疑、怨,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汹涌的泪水。
不是为了沈霁,而是为了这半年来的误解、伤害,为了他默默承受的一切,为了我死去的亲人,也为了……这劫后余生、沾满血腥却无法割舍的羁绊。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玉佩上,也滴在他放在床边的手背上。
裴珩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他看着我,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他缓缓伸出手,带着一丝迟疑,用指腹极其笨拙地、轻轻地揩去我脸颊上的泪痕。
那动作,与他平日杀伐决断的模样判若两人。
都过去了,阿缨。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以后……不会再疼了。
疼。
我哽咽着,反手抓住他为我擦泪的手,指尖抚上他手腕那道叠加的伤痕,感受着皮肉下微微凸起的疤痕。
这里……还疼吗
裴珩猛地一震,漆黑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良久,他反手将我的手紧紧包裹在他宽大温热的掌心,力道坚定。
不疼。他说,两个字,重若千钧。
窗外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进来。
枯萎的海棠盆栽旁,不知何时被琉璃移来了一株新栽的桃树幼苗,嫩绿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焕发着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