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储藏室奇迹
我们研究所的经费永远优先男性团队。
所长把最后一间实验室分给陈立时,指着角落储藏室对我说:林薇,那儿归你了。
陈立团队用着千万设备,成果登上顶级期刊封面。
我蜷在漏雨的储藏室,用废旧电脑主板做实验。
国际会议上,陈立展示着微小突破,全场鼓掌。
我走上台,举起一块沾着污迹的电路板:超导临界温度,零下39度。
死寂中,陈立脸色煞白。
所长冲过来抓住我肩膀:你用的什么设备
我指着窗外:那间你打算拆掉的储藏室。
所长声音发抖: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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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的空气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厚布,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暴雨将至,豆大的雨点开始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很快就连成了白茫茫一片喧嚣。室内,顶灯惨白的光线毫无温度地倾泻下来,照在长条会议桌光滑冰冷的漆面上,也照在围桌而坐的一张张脸上,凝固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疲惫和漠然。
所里的情况,大家也都清楚。
孙所长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碎了那层薄冰般的寂静。他指尖夹着的烟灰簌簌掉落,在桌面上散开一小片灰白。资源就这么多,必须集中力量办大事。刀刃,要用在好钢上。
他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稳稳地、理所当然地落在长桌另一端的陈立身上。
陈立微微欠身,脸上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镜片后的眼神却锐利而笃定,带着一种被精心浇灌后的理所当然。他周围几个核心团队成员,坐姿也下意识地挺直了几分,像一株株吸足了养分、准备破土而出的幼苗。
所以,
孙所长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他那只夹着香烟的手,毫不犹豫地指向了会议室最角落、离光源最远的一个位置,指向了我,林薇,你的团队……‘曙光’项目组的实验室空间,所里决定统一调配。
冰冷的宣判词砸在耳膜上,发出嗡嗡的回响。我放在桌下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微微的刺痛感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桌上那份关于曙光项目阶段性成果的报告,封面上的铅字似乎在我眼前模糊、晃动。我抬起头,视线越过长桌,平静地迎向孙所长那张被灯光映得有些泛油的脸。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随即飞快地移开,仿佛那里有什么让他不适的东西。他用力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缭绕着他蹙起的眉头:所里会给你安排新的地方。
他的视线在会议室里扫视了一圈,最终,像终于发现了一个合适丢弃废物的垃圾角,手指遥遥一点,指向了会议室窗外斜对面那栋老旧附属楼底层一个不起眼的黑洞洞的窗口——那扇蒙着厚厚灰尘、常年紧闭的窗户。
喏,就那儿吧。东边那栋楼,一楼尽头那个储藏室。地方够大,就是稍微……旧了点。
孙所长的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处理一件无足轻重的杂物,收拾收拾,也能凑合用。所里经费紧张,大家都要克服一下困难嘛。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需要再安抚一下这微不足道的牺牲品,又补充道,林薇,你是老同志了,要理解所里的难处,要有大局观。陈立他们团队承担的‘启明星’项目,那是部里挂了号的重大专项,是咱们所的门面!他们的压力更大,更需要支持。
他的话音落下,会议室内陷入一片奇异的死寂,只剩下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在轰鸣。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目光带着审视、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黏在我的后背上。坐在孙所长旁边的陈立,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里,指节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细微的哒哒声。那声音在雨幕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种无声的宣告。
我的目光掠过陈立那张志得意满的脸,掠过孙所长那理所当然的表情,最终,定格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被雨水疯狂冲刷的世界里。指尖掐进掌心的痛感还在持续,但心底那片翻涌的冰海,却奇异地平息了。愤怒不甘委屈不,当某种荒谬达到顶点时,反而会催生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谢谢所长安排。
我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过于平稳,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没有激起预期的任何波澜。孙所长似乎愣了一下,连陈立叩击桌面的手指也停顿了一瞬。我迎着他们错愕的目光,清晰地吐出下一句:麻烦尽快给我储藏室的钥匙。我下午就搬过去。
空气仿佛又凝固了一秒。孙所长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场面话,但最终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散会。
人群像潮水般迅速退去,椅子拖动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我依然坐在原处,没有动。那份关于曙光项目的报告,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封面上的字迹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遥远。窗外,暴雨如注,世界一片模糊。
2
废墟中的曙光
推开通往那间新实验室的沉重铁门时,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灰尘、霉味和锈蚀金属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几十年未曾被开启过。孙所长口中那个够大的空间,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胃袋展现在我眼前。
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靠近门口一小块地方被外面阴天的微光勉强照亮。再往里,便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屋顶很高,几根粗壮的水泥横梁裸露着,上面挂满了蛛网,像垂死的幽灵。墙壁斑驳陆离,大片大片的墙皮早已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和灰黑色的霉斑,那些霉菌在潮湿的空气中无声地蔓延、滋长。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浮土,角落里堆满了被岁月遗忘的杂物:锈迹斑斑的铁架、断裂的木板、蒙尘的废弃仪器外壳、纠缠不清的电线……如同一座小型工业废品的坟场。最刺眼的是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放着一张摇摇欲坠的旧木桌和一把断了腿、用砖头勉强垫着的椅子,像是被随意丢弃在这片废墟中的遗骸。
空气是凝滞的,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阴冷湿气,渗进骨头缝里。一片死寂中,只有一种声音在固执地响着——滴答……滴答……滴答……
循声望去,在房间最深、最暗的角落上方,屋顶有一块明显的深色水渍,正沿着一条细细的裂缝,极其缓慢但坚持不懈地滴落着水珠,砸在下面一个废弃的塑料桶里,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回响。
这就是我的曙光。我站在门口,手里攥着那把冰冷的、边缘有些硌手的黄铜钥匙,它几乎要嵌进我的掌纹里。那潮湿的霉味、冰冷的空气、无边的昏暗和那永恒的滴水声,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穿着皮肤,试图钻进骨髓。一种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疲惫感突然从脚底升起,几乎让我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亮、带着点刻意轻松的声音:林老师!
我猛地回头。门口的光线里,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她叫苏晓,是所里分派给我的助手,一个刚毕业的博士,有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几缕挑染成亮眼的蓝色,左耳骨上戴着一排细小的银色耳钉,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她身上穿着宽大的工装连体裤,沾着点油污,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生机勃勃的笑容,与这死气沉沉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那双明亮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毫不掩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哇……所长可真够意思!这地方……绝了!
她语气夸张,但眼神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种混合着震惊和果然如此的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被强行压了下去。她几步跨进来,站到我身边,环视着这片废墟,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这怎么弄连个插头都找不到吧
她的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那层包裹着我的、冰冷沉重的膜。我深吸了一口那浑浊的空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把胸口的郁结也一并排出。视线再次扫过这片狼藉,那些堆积如山的废品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似乎有了某种奇异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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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弄
我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清晰和力量,先把灯弄亮。然后,把这些‘宝藏’分门别类。
苏晓愣住了:宝藏
她狐疑地看着那些锈迹斑斑的破烂。
对。
我走向那张破桌子,放下手里沉重的工具箱,能用的零件,拆下来。不能用的金属,想办法卖掉换钱。木头,劈了当燃料或者垫脚。有用的仪器外壳,留下来改装。电线……
我拿起脚边一捆沾满油污、颜色驳杂的电线,掂量了一下,剥出里面的铜芯,就是最好的导线。
苏晓看着我,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兴奋和挑战欲。她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个色彩斑斓的电路板图案纹身,咧嘴一笑:行!林老师,听您的!咱们这就开始‘淘金’!
3
废品变宝藏
接下来的日子,这间废弃储藏室成了一个奇特的战场和工坊。苏晓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旧电瓶和几盏强光工作灯,刺眼的白光第一次彻底撕开了储藏室的黑暗,也照亮了每一处令人绝望的细节。灰尘弥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颗粒感。我们戴着口罩,像考古队员清理遗址一样,开始清理这座宝藏山。铁锈染红了手套,霉灰沾满了衣服,沉重的废铁架和木板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挪动。腰酸背痛成了常态。
林老师!看我找到了什么!
苏晓兴奋地从一个锈蚀的铁皮柜后面拖出一个布满灰尘的纸箱,里面是几块老旧的电脑主板和一堆杂乱的处理器芯片,上面还粘着干涸的硅脂,这玩意儿……有用吗
我走过去,拿起一块布满积灰、接口已经发黄的主板,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元件布局和型号。有,
我肯定地说,用袖口擦掉一块灰尘,露出下面细密的电路,非常有用。它们是现成的复杂电路载体,很多接口和基础元器件可以直接利用。
这发现像一剂强心针。
我们开始有意识地收集一切与电子、金属、导热相关的废品。那些被丢弃的服务器散热铜管、旧电源里的粗壮漆包线、仪器外壳上的绝缘陶瓷片……都成了我们眼中的宝贝。我拿着尺子和笔记本,在昏黄的灯光下测量着房间的尺寸,在纸上勾勒着简陋的通风管道走向和实验台布局草图。苏晓则发挥了她强大的动手能力和在研究所底层人脉广的优势,不知从哪里淘换来几块厚实的旧防静电胶皮地板垫,又用废弃的角钢和厚木板,硬是在房间中央搭起了一个简陋但异常稳固的大工作台。
最大的挑战是能源和控温。苏晓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说服了负责后勤的老王师傅,帮我们从主楼那边借来了一条临时的、负荷有限的电力线路。线路沿着墙根拉进来,接在一个同样是从废品堆里翻找出来、经过仔细检查和重新接线的大号工业插线板上。控温则更加原始——我们在工作台旁边用砖头垒起了一个小小的平台,上面放着一个从旧食堂淘汰下来的、外壳坑坑洼洼的大号不锈钢汤桶。桶里可以注入液氮,这就是我们初期唯一的低温源。桶壁上用胶带固定着几根从废品堆里挑出来的、精度尚可的廉价温度探头。苏晓甚至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个布满灰尘的老式指针式电流表,表盘玻璃都裂了,但指针还能动,她小心翼翼地拆开,清理了里面的灰尘和锈迹,居然还能用。
看!咱们的‘低温恒温槽’!
苏晓得意地拍了拍那个大汤桶,发出哐哐的回响。她额头上沾着灰,鼻尖上蹭了一道油污,但眼睛亮得像星星。
时间在灰尘、汗水、焊锡的松香味和偶尔因短路而产生的微小火花中流逝。储藏室的面貌一点点改变。巨大的废品堆消失了,有用的材料被分门别类地码放在靠墙新搭建的简易货架上。工作台上,各种被修复和改造的仪器部件开始占据位置:一个用旧示波器外壳改装的电源控制箱,几个用有机玻璃板粘合的小型真空腔,几块清洗干净、重新焊上引线的废旧芯片和主板。角落里,那个接雨水的塑料桶依旧在履行它的职责,滴答、滴答的声音成了我们工作的背景音。
苏晓成了真正的多面手。她那双戴着露指手套的手,能熟练地使用电烙铁修复比头发丝还细的电路,也能抡起斧头劈开那些厚重的废木板当柴烧。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小巧的电磁炉和一个旧水壶,放在角落里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成了我们烧水和偶尔煮泡面的厨房。她甚至用废弃的保温棉和几块塑料板,在漏雨最严重的那片区域上方,搭了一个简陋的导流槽,让雨水不再直接滴到实验区域,而是顺着槽流进桶里。
4
冰雹下的发现
一天下午,我们正在调试一个用旧高压电源模块改装的脉冲发生器。窗外又下起了暴雨,雨水猛烈地敲打着屋顶,漏点那里的滴水声变得急促密集起来,在塑料桶里敲出更快的节奏。储藏室里光线昏暗,只有工作台区域被几盏强光灯照亮。苏晓正小心翼翼地用镊子调整着一个微型探针的位置,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突然,她嘶了一声,镊子尖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不该碰的焊点,一道微弱的蓝光闪过,伴随着轻微的啪一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该死!
苏晓懊恼地低咒一声,扔下镊子,沮丧地看着那块冒了点烟的主板区域。
我放下手里的万用表,没有责备,只是平静地说:断电。检查烧毁路径。看是哪个保护元件牺牲了。记下位置,回头换掉。
苏晓依言操作,动作麻利地切断电源,拿起放大镜仔细检查。这时,一阵冷风猛地从门缝里灌进来,带着雨水的腥气。紧接着,头顶传来一阵异样的、噼里啪啦的密集响声,像无数小石子砸在铁皮屋顶上——下冰雹了。
几颗特别大的冰雹,似乎精准地砸中了那个顽固的漏点。只听哗啦一声异响,比平时猛烈数倍的水流猛地从屋顶裂缝处冲了下来,瞬间冲垮了苏晓搭的那个简易导流槽!浑浊的雨水混着泥灰,像一道小瀑布,直接浇在了我们工作台旁边堆放着一堆废旧芯片和主板的区域!
啊!
苏晓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想扑过去抢救。
别动!
我厉声喝止,同时飞快地抓起旁边一块用来盖设备的厚塑料布,一个箭步冲过去,猛地盖在那堆被雨水冲刷的电子废料上。浑浊的水流冲击着塑料布,迅速在布面下积起水洼。冰雹还在疯狂敲打着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混乱中,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片被塑料布盖住、却依然被浑浊泥水浸泡的区域。就在那一瞥之间,几块被水流冲开、露出本来面目的电脑主板碎片上,某种极其细微、却又异常突兀的痕迹攫住了我的视线——在几处密集的集成电路引脚之间,被雨水冲刷掉表面的灰尘和油污后,竟然留下了一些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结晶状残留物!它们非常小,像盐粒,不规则地附着在芯片引脚和绿色的PCB基板上,在灯光下反射着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虹彩。
这绝不是主板本身该有的东西!我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瞬间压过了眼前的混乱。我几乎是粗暴地推开试图帮忙扯塑料布的苏晓,不顾冰冷的雨水溅到手臂上,猛地蹲下身,凑近了那片狼藉,死死盯着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结晶点。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冰雹砸落的巨响似乎都模糊了。
林老师
苏晓被我反常的举动吓了一跳,疑惑地喊道。
我没有回答,只是飞快地、近乎神经质地伸出手指,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一点其中一块主板碎片上那微小的、带着湿润感的晶体粉末。指尖传来极其细微的颗粒感。我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没有任何气味。一种近乎疯狂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超导这个荒谬的、几乎不可能的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脑海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那个被冰雹和意外冲刷出的微小发现,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了滔天巨浪。那些附着在废旧主板引脚间、在雨水中显现出的微弱晶体,成了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印记。一个近乎疯狂却又无比强烈的直觉在呐喊:那东西,绝不寻常!
接下来的日子,储藏室里的气氛彻底变了。目标变得无比清晰,却也带来了近乎窒息的焦灼。我和苏晓像着了魔一样,开始疯狂地收集、清洗、分类所有能找到的废旧电脑主板、显卡、服务器处理器芯片……任何带有复杂集成电路的电子垃圾。工作台上堆满了各种拆解下来的芯片、电容、电阻,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焊锡松香和清洗剂的混合气味,还有我们两人身上无法掩饰的疲惫。
5
零度的突破
我们建立了一套原始但极其严密的筛选流程。每一块被拆解下来的芯片或主板碎片,都要在放大镜下仔细检查引脚和焊点区域,寻找任何可能的晶体残留。一旦发现可疑物,就用最细的镊子和手术刀片小心翼翼地刮取下来,收集到一个个用废弃玻璃培养皿改装的微型容器里。这个过程枯燥、繁琐、极其考验眼力和耐心,如同大海捞针。
林老师,这块显卡背面有点东西,像盐粒……苏晓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她已经在显微镜前连续工作了几个小时。
我立刻凑过去。放大镜下,几颗极其微小的不规则晶体附着在显存的焊点缝隙里。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刮下来!编号GX-017!注意不要污染!
这些微量的样品被收集起来后,真正的挑战才开始。我们需要确认它们的成分,更重要的是,测试它们是否具有那梦寐以求的特性——超导性。然而,在储藏室这个极度简陋的环境下,进行精密的成分分析和低温电学测量,其难度不亚于徒手攀登珠峰。
成分分析只能靠最原始的火试金法。我们用废旧陶瓷坩埚在酒精喷灯上小心灼烧样品,观察焰色反应。那点微末的样品,在火焰中往往只留下转瞬即逝的一抹异色,需要屏住呼吸去捕捉。苏晓的眼睛熬得通红,像两个小兔子。
低温电学测量更是如同在悬崖边跳舞。我们唯一的低温源,还是那个大号不锈钢汤桶,里面装着用保温瓶去所里公用液氮罐化缘来的珍贵液氮。测量电路是用一堆修复和改造的二手仪器拼凑起来的:一个老旧的直流稳压电源提供电流,一个精度尚可的数字万用表改装成纳伏表测量微弱电压降,一个同样老旧的电流表监测电流。关键的样品连接,是用比头发丝还细的纯金导线(这是我们最奢侈的投入,苏晓从她做首饰的朋友那里弄来的一小段金丝),在放大镜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焊接在那些刮取下来的、用特氟龙胶带固定在薄云母片上的微小样品两端。
每一次测试都如履薄冰。液氮的剧烈沸腾产生的气泡会干扰脆弱的金丝连接;环境温度的微小波动会导致测量基线漂移;空气中一丝微弱的气流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噪音干扰。我和苏晓轮流值守,像守护着易碎的珍宝。无数个深夜,储藏室里只有液氮蒸发的嘶嘶声、仪器微弱的嗡鸣和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绝大多数刮取下来的样品,在低温下没有任何特殊表现,电阻只是随着温度下降而缓慢减小。巨大的失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冲击着我们疲惫不堪的神经。苏晓眼里的光有时会黯淡下去,但她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清理实验台,准备下一次测试。她手臂上那个电路板纹身,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也失去了些许光彩。
就在希望之火似乎要彻底熄灭的时候,一个编号为GX-038的样品,出现了异动。
那是一个雨夜,和发现它的那天很像。窗外雨声淅沥,储藏室里格外阴冷。苏晓已经蜷在角落的行军床上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我独自守在实验台前,盯着纳伏表的读数。汤桶里的液氮已经消耗了大半,嘶嘶的蒸发声小了许多。GX-038样品被浸泡在液氮上方冷却的氮气氛围中,温度显示在缓慢下降:-150°C,
-160°C,
-170°C……
突然,纳伏表上那原本随着温度下降而缓慢减小的电压读数,在温度降至-178°C附近时,极其轻微地、但确凿无疑地向下跳动了一下!幅度极小,几乎淹没在仪器的本底噪音里!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是干扰还是……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手指悬在记录本上,不敢落下。
温度继续下降:-179°C,
-180°C……就在温度显示-181°C的瞬间,纳伏表的读数猛地向下一个跳水,直接跌到了接近零的位置!并且稳稳地停在了那里!与此同时,监测电流的电流表读数没有丝毫变化!
零电阻!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几秒钟后,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才像爆炸的冲击波一样席卷全身!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一个空烧杯,哐当一声脆响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怎么了!林老师!
苏晓被惊醒,一骨碌从行军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满脸惊惶。
我转过身,看着她,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喜悦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感觉让我浑身颤抖。我指着纳伏表屏幕上那个清晰的、几乎为零的电压读数,又指了指温度计上显示的-181°C,喉咙里终于挤出几个干涩的字:……成了……临界温度……零下181度……
苏晓懵了两秒钟,随即猛地跳下床,鞋子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冲到实验台前,死死盯着屏幕上的读数。她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变得急促,然后,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那张年轻的脸庞上,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极度的激动,眼眶迅速红了:真的!林老师!我们……我们真的……成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最后几乎是尖叫出来。
我们两人在冰冷的储藏室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在满地的狼藉和简陋的设备旁,像两个疯子一样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膊,又哭又笑,语无伦次。窗外,雨声依旧,但此刻听来,却仿佛成了庆祝的鼓点。
6
颠覆的瞬间
储藏室的铁门发出沉重的呻吟,被猛地推开。孙所长裹挟着一阵走廊里特有的、带着消毒水和纸张味道的空气闯了进来,脸上的神情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冒犯的愠怒。
林薇!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储藏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问,你刚才在会上说的,是真的零下39度超导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而怀疑地扫过眼前这片空间——堆积的电子垃圾、简陋的焊接台、那个标志性的不锈钢汤桶液氮罐、还有工作台上那些用旧仪器外壳拼凑出来的古怪设备。他眉头紧锁,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挑战他认知的底线。
我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门口。陈立也站在那里,脸色煞白,像被抽干了全身的血液,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似乎有些凌乱,昂贵的西装领带此刻也显得格外刺眼。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翻涌着惊骇、屈辱,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
林薇,回答我!孙所长没有得到回应,声音又拔高了几度,带着一种被忽视的焦躁,这不可能!你用的什么设备所里根本没给你配备任何低温强场设备!这绝对是……他似乎想说出造假两个字,但看着我的眼睛,那两个字又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储藏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液氮罐还在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像一种无声的嘲讽。
我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孙所长那张因急切和不解而扭曲的脸。我的视线落在工作台一角,那里放着一块巴掌大的、布满焊点和飞线的电路板。它丑陋、粗糙,沾着松香和灰尘,甚至还有几处明显的焦痕。在它中央,一小块区域被金丝细线小心翼翼地连接出来,那就是我们的奇迹所在。
我伸出手,用指尖感受着那块电路板的粗糙边缘和冰冷的触感。它没有陈立团队那些晶体光洁的外表,没有精密的恒温器包裹,没有价值连城的测量设备环绕。它就像一块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破铜烂铁。但正是它,承载着那个足以颠覆认知的数据。
我拿起它,很轻,却又仿佛有千钧之重。然后,我转过身,面对孙所长和陈立,将这块沾着污迹和岁月痕迹的电路板,稳稳地托在掌心,平静地举到他们眼前。
设备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我微微侧头,目光越过他们,投向储藏室那扇蒙着厚厚灰尘、布满锈迹的铁门,投向门外走廊的方向,最终落向研究所主楼那片灯火通明、拥有着千万级设备的豪华实验室区域。
就是这里。
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孙所长瞬间僵硬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清晰地砸在地面上,您当初分配给我的‘实验室’。那间,您打算拆掉的储藏室。
空气凝固了。孙所长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惊愕、茫然、羞惭、还有一种巨大的恐慌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脸看起来像一张揉皱又试图展平的纸。他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手中那块毫不起眼的电路板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它,也第一次真正看见了这个他早已遗忘的角落。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是质问,不再是训斥,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破碎的颤抖,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种大厦将倾的恐惧: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锤,重重地敲在陈立的心口。陈立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由白转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孙所长求助般的目光,也避开了那块静静躺在我的手心、却仿佛散发着灼热光芒的、沾着污迹的电路板。他眼神闪烁,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最终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储藏室,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孙所长依然僵在原地,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那句无力的、回荡在冰冷空气中的疑问:我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