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这算什么鸟奇谋,鄢懋卿还如此藏着掖着?”
看过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佐呈递上来的手录,朱厚熜竟没忍住爆了句不合身份的粗口。
“……”
黄锦默默立于一旁,不敢轻易接茬,只在心中暗自腹诽。
他已经不记得这位皇上多少年不曾爆这样的粗口了,遥想似乎是在二十多年前,这位皇上还在兴王府做世子的时候。
那个年纪的稚童嘛,时常不以爆粗口为耻,反以为荣。
不过……自殿试之后,鄢懋卿这三个字在乾清宫出现的频率是否略有些高了?
不但频率比较高,而且似乎也十分持久。
这都已经过去一两个月了,皇上还能时常提起此人。
若是换在平时,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科进士,早就被皇上抛诸了脑后。
不信现在问问皇上这一科的探花是谁,皇上一准儿说不出来,说不定连状元是谁都早已不记得了……
“黄伴,你也来瞧瞧,与朕说说鄢懋卿这所谓的奇谋究竟是一无是处,还是多少有些可取之处?”
朱厚熜一个人骂完了还不够,又瞅了一眼黄锦,当即决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是。”
黄锦回过神来,赶忙躬身上前取过手录查看。
如此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之后。
黄锦已是一脑子问号,只觉得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戏弄了一番,心中果真有槽不吐不快。
眼见朱厚熜正等着自己回话,他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才极为克制的说道:
“皇爷,奴婢虽不懂军国大事,但也觉得这所谓奇谋有些儿戏,且没有相应论证,看起来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就没什么可取之处?”
朱厚熜依旧一脸调笑的追问。
黄锦作沉吟状,小心翼翼的道:
“这……奴婢实在看不出来,恳请皇爷提点一二。”
“呵呵,依朕所见,这所谓奇谋最大的可取之处,便是的确不费一兵一卒一两银子,只凭一人一张巧嘴便有可能暂时唬住鞑子,至少为大明换来数月、甚至是一年的安稳。”
朱厚熜笑呵呵的道。
“皇爷说的是……”
黄锦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只不过唬住鞑子一些时日,与奇谋中提到的“一劳永逸”却是相差甚远。
而且待鞑子反应过来时,只怕立刻便会恼羞成怒,从而发起更加频繁猛烈的袭扰,大明一样会为此付出代价。
说起鞑子这回率军越关南下,究其根本原因便是派来使者要求通贡,非但被大明一口回绝,还扣留了鞑子使者,并高价悬赏吉嚢和俺答的人头,令其恼羞成怒所致……
其实在黄锦心里,鞑子畏威而不怀德,任何协议都不能换来和平。
对待他们最正统的策略,应该是像大汉武帝一样以战止战,祭出大汉双璧主动出击,将鞑子彻底打残、打废。
可惜这也同样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
毕竟,一来皇上不是大汉武帝(这可不兴说,会诛族,哪怕在心里也必须重新说,免得哪天说漏了嘴)……
一来,前面的先帝不像大汉文帝景帝一样给皇上留下大量遗产,没钱怎么打?
二来,大明也没有什么大汉双璧,至少现在还未曾找到,没将怎么打?
三来,大明边务早已废弛多年,莫说是那些边防小哨,就连九边重镇如今都有大量编户逃亡,有些地方据说已是“在册不过纸上之捏,在户尤为空中之影”的情况,这样的军队战斗力可想而知,没兵怎么打?
皇上心里何尝不苦。
光是没兵的事,他便已焦头烂额。
前些日子强压翊国公郭勋厘清军务,就是为了此事,不求根治,哪怕略微有些起色都行。
哪知皇上一手拔擢起来的郭勋竟直接来了个临阵脱逃,打死不肯领命。
不过说起来,此事也不全怪郭勋。
此前皇上也曾派了许多人去办这件事,结果这些人回来要么只抓了两条小鱼应付交差,要么干脆就因为各种突发情况去都没去成,有的甚至死的不明不白,谁还敢继续去趟这个浑水?
都说皇上是九五之尊。
九五之尊也不可能仅凭下面递上来的军籍黄册就厘清军务,还不是得靠信得过的人去查去办?
都说皇上一心玄修,荒废朝政。
可又有谁看见,皇上到了这个时候,依旧在秉烛批阅奏疏,内阁递上来的那些票拟,至少有一半是皇上亲手批红?
这天下终归是皇上的天下,于公于私,天底下又能有谁比皇上更在意天下?
心中想着这些,眼中看着朱厚熜脸上那略带疲惫的笑意,黄锦的鼻子就莫名发酸……
“这些都是近日弹劾郭勋的奏疏?”
朱厚熜忽然又扒拉着一大摞厚厚的奏疏问道。
“正是。”
黄锦赶忙吸了下鼻子,上前一步逐一介绍亲手码放的奏疏,
“这几封是翊国公因鄢懋卿殿试答卷泄露之事,反过来弹劾内阁的奏疏;这些,是近日因鞑子越关南下,群臣进呈上来的相关边防事务的策论;还有这些,是户部尚书奉皇爷之命呈递上来的出入账目公文……”
“去吧,即刻命人召郭勋进宫,不要声张。”
朱厚熜点头打断了他,
“段朝用的事……这个朕亲手立起来的翊国公,也是时候给朕一个交代了。”
……
一个时辰后,今夜月黑风高。
“罪臣罪该万死!”
才将鄢懋卿认作义子不久的郭勋面如土色,此刻已卸去了冠带,也脱去了鞋履,披头散发的跪在朱厚熜面前不住磕头,
“还请皇上明鉴,此事绝非罪臣所为,定是有人买通了段朝用的弟子,意图借此污蔑罪臣……”
“嘭!”
朱厚熜一掌拍在案上,眼中闪烁寒芒:
“难道段朝用也被人买通了,不惜赔上全家性命都要污蔑你这一回?!”
“!!!”
郭勋身子一颤,顿时没了声音,只剩下撅起的屁股还在瑟瑟发抖。
“哼……”
朱厚熜随即发出一声沉重的龙息,声音略微缓和一些,
“你如今已年近古稀、又是朕一手拔擢,朕实在不忍……杀你,再给你最后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朕今日得了一个奇谋,你先看看吧。”
“?”
一旁的黄锦闻言不由一怔,皇上不久之前不是还将其骂作“鸟奇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