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嘉靖帝朱厚熜面色铁青,阴仄仄的目光盯着跪在殿下的两人。
而在他面前的龙案上,则摆着一道刑科道给事中高时不久之前才递进宫来的弹劾奏疏。
高时弹劾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威福莫比的勋贵,翊国公郭勋。
在这道奏疏中,高时揭发了十余件郭勋贪赃枉法的罪行,弹劾其目无君上、擅作威福、网利虐民、欺行霸市等等罪名。
但朱厚熜此刻最在意的却是其中一件疑似欺君罪行。
而这件罪行,正与跪在殿下的两人密切相关。
“段朝用,万寿帝君问你话,你仔细回答。”
得到朱厚熜的首肯之后,黄锦上前代为开口,
“万寿帝君问你,你此前进宫时自称擅长炼金方术,向万寿帝君进献了一批供奉祭品可通神仙的白金器皿,这批器皿是否确为你自己炼制而成?”
段朝用闻言虽是心头一紧,但还是硬着头皮作答:
“回万寿帝君的话,这批白金器皿的确是微臣亲自炼制,使用这些器皿盛放饮食、供奉祭品也的确可以请来神仙,只是尚需假以时日,一旦神仙感应万寿帝君的诚意,自会有所回应。”
“可万寿帝君今日却又听闻,这批白金器皿实为翊国公郭勋资助,你又作何解释?”
黄锦看过朱厚熜的神色之后,接着又问。
段朝用正是在一年前受到翊国公郭勋引荐,才有幸被朱厚熜召入宫中启用。
这一年的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其对朱厚熜的影响却不可谓不大。
甚至数月之前还曾差点成功蛊惑朱厚熜提前退位去做太上皇。
说起这事,就不得不提到天朝秦汉以来就广为流传的“朱砂炼金”传说。
据传只要有人用朱砂炼出黄金,将这种黄金服下或是使用这种黄金器具饮食便可长生不老。
这个说法已经被各类炼金方士反复玩了千余年,秦始皇信了,汉武帝信了,宋徽宗也信了,如今的嘉靖帝对此也是深信不疑。
而段朝用则还懂得与时俱进,在这个说法上略微加以升级。
于是就变成了“只有皇上深居宫中静心玄修,不与外界接触,神仙感应到他的诚意,才可用朱砂炼出黄金,得到长生不老的神药。”
嘉靖帝见他说的煞有介事,竟还真就有了赌一把的心思。
随即竟当场下诏,命朝中大臣辅佐年仅五岁的太子监国理政,自己则隐居深宫两三年,然后再出来像当初一样治国理政。
圣谕传下之时,举朝惊骇!
可是因为此前常有御史言官因谏止嘉靖帝奉道修玄,得罪失官,甚至丧命,一时竟无人敢上书劝谏。
最后太仆寺卿杨最冒死直谏,嘉靖帝因此大怒,下令重杖一百。
然而重杖只打到一半,杨最就已经咽了气,结果嘉靖帝还不解气,仍令杖满一百才肯罢休。
经此一事,满朝百官,跪伏震惧,越发对玄修之事讳莫如深。
不过在这之后,嘉靖帝不知为何又忽然想明白了,自此也不再提自己隐居深宫两三年,让朝中大臣辅佐太子监国的事……
前世看到这段历史的时候,鄢懋卿心中多少还有些惋惜。
不是惋惜杨最的枉死,而是惋惜嘉靖帝没有将这个荒谬的想法坚持到底。
倘若嘉靖帝真的就此去做了太上皇,朝政自此由夏言、翟銮、王廷相等一干相对还算正直,也还算是辅政有方、有心改革的大臣总理,再加上高拱、张居正等一心革新旧弊的后起之秀前赴后继,没准儿对大明来说还是好事。
如此严嵩父子八成也就没有了败坏朝纲、祸国殃民的机会。
而这对嘉靖帝本人来说,或许也未必便是坏事。
毕竟后世便有许多人说过,如果只看嘉靖帝的前半生,他便可以称得上一代励精图治的明君。
可如果算上荒唐的后半生,那就只能是“明之亡,实亡于嘉靖”的昏君了……
言归正传。
听到黄锦问出这个问题,段朝用已是面色微微发白,连忙伏身磕了一个响头,用发颤的声音极力申辩:
“万寿帝君明鉴,微臣纵是有一万个胆子,也断然不敢如此欺君,此事定是有奸徒诬陷微臣,叩请万寿帝君替微臣做主!”
黄锦面无表情,又看向跪于段朝用身后的年轻男子:
“王子岩,万寿帝君问你,你入宫前已是段朝用的弟子,对此事可有话说?”
“!!!”
此话一出,段朝用立刻回过头去难以置信的望向这个最亲信的弟子。
当他看到对方闪烁回避的目光时,已经明白了什么,瞬间面如土色,身子也瘫软了下来。
果然。
年轻男子叩首答道:
“回万寿帝君的话,那批白金器皿皆由小人经手,因此小人可以证实,那些白金器皿皆出自翊国公府。”
黄锦点了点头,略微加重了语气:
“万寿帝君再问你,段朝用此前劝说万寿帝君隐居深宫静心玄修,不与外界接触,这究竟是段朝用的主意,还是也有翊国公的意思?”
这是一道真正的送命题。
只要翊国公郭勋与这件事扯上半点关系,便十死无生!
而与郭勋扯上关系的人,怕是也将受到影响。
……
“哎嘛,骇死我嘞!”
鄢懋卿正在院内照料亲手种下的那排小葱,一抬头竟看见低矮的院墙上漂浮着一个满脸微笑的脑袋,不由吓了一跳,
“高年兄,你怎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怎会知道你住在这里?”
高拱学着鄢懋卿的语气反问了一句,随即绕过院墙,推门走了进来,
“只不过我家恰好就在这条胡同里罢了,方才经过此处见院内的人与你有几分相像,便停下来仔细瞧了瞧,不想竟果真是你,这就是缘分么?”
“你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河南开封府的贡生吧?”
鄢懋卿不免有些诧异。
这一片住宅区虽然不比皇城内朱门青瓦的豪宅区。
但因为地处内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域附近,又最起码都是这种一进以上的独家小院,房价自然也是不低。
反正一般的京官,不努力划拉点外快,肯定是买不起。
而高拱才考中进士进京不久,就在这里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这恐怕都不是一般的富二代了吧?
“我的祖父曾在正德年间任工部郎中,家父前些年也在朝廷任光禄寺少卿,因此留下了这么一处房产。”
高拱挺起胸膛,明确表示自己不是什么富二代,而是堂堂官二代,
“先不说这些……馆选文章你已呈递礼部了吧,对选中庶吉士可有信心?”
“我没向礼部呈递文章。”
鄢懋卿摊了摊手,极为坦率的道。
他根本不可能料到,当下就在距离此处大约六公里的一座大宅院中,竟有一个年过六旬的职业通天代拿出了给嘉靖帝撰写青词的精神,正在废寝忘食的替他准备馆选文章。
“没呈递?这是为何?”
高拱不解。
“没有为何,只是不想考,懒得考。”
鄢懋卿笑道。
“鄢年兄怕不是在故意消遣我吧?”
高拱不信,斜睨道,
“若是过两天馆选名单出来,鄢年兄选中了庶吉士,我却只能去各部观政,届时可休怪我妒火攻心,翻脸给你两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