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里的门,一扇接着一扇,在我手里碎了。
木头裂开的声音,很闷,也很响。砰!砰!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炸开,憋得太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口子。木屑飞起来,有点呛。我不管。我抡着那把沉甸甸的羊角锤,胳膊酸得要命,可我停不下来。客厅的门,书房的门,卧室的门,最后是主卧卫生间那扇薄薄的磨砂玻璃门。玻璃碎开的声音清脆刺耳,哗啦一下,溅得到处都是。
锤头砸在最后一块还倔强挂在门框上的碎木板上时,我喘着粗气停下来。屋子里一片狼藉。破木头,碎玻璃,像刚被洗劫过。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手心被锤柄硌得发红。
我转过身。
李默就瘫坐在客厅那片狼藉的正中央。他背靠着沙发底座,两条长腿无力地伸着,拖鞋掉了一只。他看着我砸,从第一锤开始,到最后一锤落下。他没动,也没出声。眼睛是红的,里面空荡荡的,像两口枯井,映着满地碎片,也映着我此刻扭曲的脸。
他的样子,很符合那份病历上写的:重度抑郁发作期。眼神涣散,反应迟钝,整个人被抽掉了骨头。这副模样,我太熟悉了。过去三年,我看了无数次。
一股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脑门,烧得我眼前发黑。我把手里沾着木屑和点点白漆的锤子提起来,很沉。我拖着它,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鞋跟踩在碎玻璃上,咯吱作响,像踩在我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我停在他脚尖前面。他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眼珠子迟钝地转动了一下,茫然地聚焦在我脸上。
李默。我的声音劈了,又干又哑,像砂纸在磨铁锈。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我,眼神空洞。
我把手里的锤子举高了一点,然后猛地松手。
咚!
锤子砸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沉闷的一声。地板砖裂开几道细纹。碎木屑和灰尘被震得跳起来。锤头离他的脚趾头只有几厘米。
他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电打了一样,涣散的眼神终于被这一声巨响彻底砸醒,凝聚起来,里面全是猝不及防的惊恐。
离婚。
这两个字,从我牙缝里挤出来,又冷又硬,像两块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铁坨。
空气凝固了。时间也停了。只有客厅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和他骤然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声。
死寂。
几秒钟,或者更久。他脸上的惊恐像潮水一样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的、绝望的死灰覆盖。那灰败的颜色迅速蔓延,爬上他惨白的脸,爬进他睁大的眼睛里。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濒死动物般的呜咽。
老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猛地拔高,又破碎地跌下去。
他整个人从地上弹起来,不是站起,是手脚并用地扑向我。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抑郁症发作的人。他死死抱住我的腿,用尽全身力气,箍得我骨头生疼。他的脸埋在我腿上,滚烫的液体瞬间浸透了薄薄的丝袜布料。
我错了!老婆我错了!他嚎啕大哭,像个走丢的孩子在暴雨中找到唯一的依靠,又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声音破碎不堪,我不该发病的!是我不对!是我没有管住自己!是我太没用了!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他浑身筛糠一样抖个不停。鼻涕眼泪糊了我一腿。
我吃药!我按时吃药!我天天都吃!我明天就去找王医生!换药!换最好的药!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横流,眼睛肿得像核桃,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卑微的乞求,老婆,你信我!你看着我!我改!我一定改!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死死抓着我的裤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只有你了…真的只有你了…他哽咽着,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仿佛我吹一口气,他就能碎成一地粉末,求求你…别不要我…别离开我…
商场上的李默,那个在谈判桌上眼神锐利、杀伐决断、让对手闻风丧胆的李总,此刻像条被彻底打断脊梁的狗,匍匐在我脚下,卑微到了尘土里。他红着眼,抽噎着,一遍遍重复着毫无意义的道歉和保证,只为了抓住他臆想中唯一的光。
这幅样子,和他办公室里那张意气风发的照片,判若两人。
曾经,这份脆弱会让我心疼得要命,像有一只手攥着我的心脏用力拧。我会蹲下去,把他抱进怀里,一遍遍告诉他没事了,我在。我会给他倒温水,哄他吃药,陪他熬过一个个死寂冰冷的夜晚,把他从情绪的黑洞里一点点拖出来。
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可现在,看着他这副肝肠寸断、卑微乞怜的模样,我心里一片死寂。没有心疼,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被耗尽的麻木,和一种冰冷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厌恶。
他说他只有我了
真好笑。
我垂着眼,看着他把眼泪鼻涕蹭在我新买的丝袜上,看着他因为绝望而扭曲的脸。
腿被他箍得越来越紧,骨头都在隐隐作痛。那滚烫的眼泪,曾经能灼伤我的眼泪,现在只让我觉得黏腻、恶心。
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和暴力冲动猛地窜上来,顶到了嗓子眼。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
我动了。
被抱住的右腿猛地向后一撤,膝盖顺势曲起。尖细坚硬的鞋跟,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紧紧贴在我腿上的心窝位置,狠狠蹬了出去!
砰!
结结实实的一下。鞋跟像是戳进了一团厚实的棉花里,又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阻力。
呃——!
李默的哭嚎瞬间变成了一声短促的、痛苦的闷哼。他抱着我腿的手猛地松开,整个人像被巨大的力量击中,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沙发底座边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蜷缩起来,虾米一样,双手死死地捂住被我踹中的胸口,脸瞬间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倒抽气的嘶嘶声。眼泪鼻涕还糊在脸上,混合着剧痛带来的冷汗。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我,眼睛里的卑微乞求瞬间被剧烈的痛苦和巨大的惊愕取代。
客厅里只剩下他痛苦压抑的抽气声。
我收回腿,站直身体。丝袜上被他眼泪鼻涕蹭湿的那一块,黏糊糊地贴着皮肤。我嫌恶地皱了皱眉,声音冷得像冰渣子,砸在他蜷缩的身体上:
听不懂人话吗
我俯视着他,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
我说,我、要、离、婚!
**2**
李默捂着胸口,蜷在地上,像只被开水烫过的虾。他痛苦地倒抽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似的嘶鸣,脸憋成了猪肝色,额头上全是冷汗,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他试图抬头看我,眼神里全是震惊和剧痛带来的茫然,还有一丝被彻底打懵的委屈。
林…林薇…他终于从窒息的痛苦里挤出一点声音,嘶哑得不成调,你…你踹我…
那语气,委屈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这副惨样,没有让我心里那块冰融化半分,反而冻得更硬,更硌人。
踹你怎么了我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甚至有点厌倦,比起你做的,这算轻的。
我懒得再看他那张痛苦扭曲的脸,转身走到玄关柜前。那上面也落了一层薄薄的木屑灰尘。
我拉开最上面的抽屉。里面很空,只有几份文件。我准确地抽出最底下那份,白色的封皮,上面印着几个加粗的黑体字:离婚协议书。
纸页在我手里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我捏着它,走回客厅那片狼藉的中心。高跟鞋踩过碎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停在李默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弯下腰,没看他捂着胸口痛苦喘气的样子,直接把那份协议,朝着他因为蜷缩而低垂的脸,用力拍了下去。
啪!
纸页拍在他额角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滑落,散开在他面前的地板上。
签了它。我说,命令的口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李默被纸页拍得头偏了一下。他顾不上疼,或者说,胸口的剧痛盖过了额角的刺痛。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几张散开的纸上。白纸黑字,像冰冷的刀子,刺进他眼里。
不…他猛地摇头,动作牵扯到胸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五官都皱在一起,我不签!林薇,我不离婚!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但胸口被踹的那一下显然伤得不轻,他刚撑起一点身子,又无力地跌坐回去,只能用手死死扒着沙发边缘,仰着头看我,眼神里是最后的疯狂挣扎,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这就吃药!你看!我现在就吃!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家居裤的口袋。手指哆嗦着,掏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瓶身上贴着标签,字迹看不太清。他慌乱地拧开瓶盖,因为手抖得厉害,瓶盖掉在地上滚了几圈。他也顾不上捡,直接把瓶子往嘴里倒。
哗啦。
几片小小的白色药片倒在他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心里,还有几片洒落在地板上。
他看也不看,一把将手心里的药片全塞进嘴里,干咽下去。药片卡在喉咙里,噎得他直翻白眼,脸涨得更红,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泪又飙了出来。
我吃了…咳咳…我吃了!老婆你看…咳咳…我吃药了!他一边咳一边喊,声音破碎,带着一种绝望的邀功意味。
我冷眼看着。看着他狼狈地干咽药片,看着他咳得惊天动地,看着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还在拼命向我证明他的悔改和听话。
这副姿态,放在以前,足够让我心软一千次。
但现在,我只觉得讽刺,像一个蹩脚演员在演一出早就看腻的苦情戏。
演够了吗我的声音不高,但穿透了他剧烈的咳嗽声。
李默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呛咳带来的泪水还挂在脸上,表情却僵住了,只剩下惊愕和一丝被戳穿的茫然。…什么
我说,你演够了吗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我往前走了半步,高跟鞋的鞋尖几乎碰到他洒落在地上的药片。我弯腰,捡起那个滚落在一旁的白色小药瓶。
瓶身上贴着打印的标签。我扫了一眼,然后,手腕一翻。
瓶口向下。
哗啦啦——
里面剩下的白色小药片,像下雪一样,全部洒落在地板上,混在木屑、灰尘和碎玻璃中间。
李默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死死盯着那些散落的药片,又猛地看向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维生素C。我晃了晃空了的药瓶,塑料瓶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我的目光落在他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上,声音清晰而冰冷,李默,你吃的这玩意儿,是维生素C。一块钱一瓶的那种。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精准地捅进了李默的心脏。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瞳孔急剧地收缩,放大,再收缩。刚才因为剧痛和咳嗽涨红的脸,此刻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他像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又像是听懂了,但巨大的冲击让他失去了反应能力。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碎裂、崩塌。
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恐慌。
你…你说什么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听不清。
听不懂我微微歪了歪头,扯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我说,你装病的道具,穿帮了。‘重度抑郁症’先生。
最后那个称呼,我刻意加重了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李默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摇头,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不…不是…我…我有病历!王医生!王医生可以证明!我真的病了!老婆你信我!他语无伦次,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去抓我的手,你看我…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
你演得是挺像。我打断他歇斯底里的辩解,声音不高,却像冰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不吃安眠药,你能在我旁边鼾声如雷。吃不下饭半夜偷溜去厨房煮泡面加三个蛋的是谁
李默的动作彻底僵住了。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离我的裤腿只有几厘米,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慌乱和狡辩瞬间凝固,然后被一种更深的、赤裸裸的恐惧取代。那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他。
你…你怎么知道他喃喃地问,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种世界崩塌的恍惚。
我怎么知道我重复着他的话,轻轻笑了一声。这笑声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没回答他,目光越过他惨白的脸,投向玄关的方向。
几乎在我目光落下的同时,门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叮咚——叮咚——
清脆,规律。
李默像是受惊的兔子,浑身猛地一哆嗦,惊恐地扭头看向大门,又猛地转回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他大概以为是警察,或者别的什么能把他此刻狼狈彻底曝光的人。
我没动,只是扬声道:进来,门没锁。
咔哒。
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提着黑色公文包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很干练,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神锐利。他叫张诚,我的律师。他显然被客厅里这片如同战场废墟般的景象震了一下,脚步顿住,镜片后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满地狼藉,掠过蜷缩在地、狼狈不堪的李默,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询问。
他很快收敛了那点惊讶,恢复了职业性的冷静,朝我微微颔首:林女士。
东西带来了我问。
带来了。张诚点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递给我。文件袋封口处贴着封条。
我接过来,掂了掂,分量不轻。然后,我再次看向地上已经完全僵住、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惊恐的李默。
我当着他的面,撕开封条。动作不疾不徐。
文件袋口被打开。我没有全部倒出来,只是伸手进去,抽出了最上面的几张纸。
几张打印纸。上面是清晰的银行流水明细。密密麻麻的数字,账户名称,转账日期。
我把这几张纸,像刚才扔离婚协议一样,朝着李默的脸,甩了过去。
纸张没有装订,哗啦一声散开,像雪片般飘落,有几张盖在了他捂在胸口的手上,有几张落在他腿上,还有一张直接糊在了他脸上。
李默像是被烫到一样,身体剧烈地一抖。他下意识地抓住盖在脸上的那张纸,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落在了纸面上。
只一眼。
就一眼。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人色也消失了,彻底变成了一片死灰。瞳孔放大到极致,里面映着那些冰冷的数字和账户名称,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他抓着纸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这…这是…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
眼熟吗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李默,过去两年,你利用职务便利,通过你那个远房表弟刘伟控制的皮包公司,以‘项目合作’、‘技术服务’、‘设备租赁’等等名目,分批、隐秘地转移公司账上资金,总计三千七百八十五万六千四百三十二块零七毛。哦,对了,还有去年你以‘购置海外房产投资’为名,从我们夫妻共同账户划走的那笔八百万,实际是打给了你在瑞士苏黎世私人银行开的那个保密账户。户名是Li
Mo,没错吧
我一口气说完,每一个数字,每一个账户,每一个操作细节,都精准得如同背好的台词。
李默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死灰般的眼睛里,最后一点侥幸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漆黑的恐惧。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那个在他病中温柔体贴、任劳任怨、仿佛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妻子。
你…你…他嘴唇哆嗦着,除了重复这个字,再也说不出任何完整的句子。巨大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比刚才我踹的那一脚还要致命。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离婚,这是牢狱之灾!是身败名裂!是万劫不复!
哦,还有。我像是才想起来,从文件袋里又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在他面前展开。那是一份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截图,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英文邮箱地址,收件人是李默的私人邮箱。
这份邮件,是你委托的海外资产调查公司发给你的最终报告副本吧我指着上面清晰的英文段落,详细列明了你委托他们调查的我名下所有海外资产状况。结果让你很失望,对吗‘林薇名下未发现任何可疑海外资产及大额不明来源资金’。我念着报告结尾的结论性语句,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李默,你是不是忘了,当年帮你拿下第一个千万级订单的关键信息,是谁帮你从对手公司电脑里‘拿’出来的查我就你找的那三流侦探公司,连我用来迷惑你的几个空壳账户都查不出来。
我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湮灭,像燃尽的死灰。他瘫在那里,不再是蜷缩,而是像一滩彻底失去支撑的烂泥。捂在胸口的手无力地垂落,那张银行流水单飘落在地。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只有一片空白,死寂的空白。冷汗浸透了他额前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惨白的皮肤上。刚才的痛苦、委屈、震惊,全都被一种更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恐惧碾得粉碎。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他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
我耐心地等了几秒,等他消化这接二连三的重击。然后,我弯腰,从散落一地的纸张中,准确地捡起了那份离婚协议书。我把它翻到最后一页,签名栏的位置还是一片空白。
我把这份协议,连同张诚适时递过来的一支黑色签字笔,一起递到了李默眼前,笔尖几乎戳到他空洞的眼球。
现在,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地宣布着最后通牒,签了它。
李默的目光迟钝地聚焦在眼前的纸和笔上。他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彻底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试图抬起手,那只手却抖得如同触电,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了几下,根本无法握住那支近在咫尺的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像一尊被恐惧冻结的雕塑,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证明他还活着。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挣扎。耐心是有限的。
不签我收回笔,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不耐烦的意味。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猛地刺破了李默濒临崩溃的神经。他浑身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欲。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一步,沾满灰尘和木屑的手不顾一切地抓住了我的脚踝。
不!我签!林薇!我签!他嘶喊起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绝望的乞求,求求你!别…别把那些东西交出去!我签!我什么都签!财产…财产都给你!公司…公司股份也给你!我净身出户!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别告我!别毁了我!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卑微到了尘埃里。他紧紧攥着我的脚踝,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求求你了…看在…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放过我这一次…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哭嚎着,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砖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曾经意气风发的傅总,此刻像条真正的丧家之犬,匍匐在我脚下,为了逃避牢狱之灾,抛弃了所有尊严,摇尾乞怜。
我垂眼,看着他磕在地上的、沾着灰的头顶,看着他剧烈抖动的肩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
早这么痛快,何必呢。我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再次把笔递到他面前,这次,笔尖离他磕在地上的额头只有几厘米。
签。
李默猛地抬起头,额头上沾着灰,还有一块明显的红痕。他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和灰尘,混合在一起,肮脏不堪。他看也没看那份协议的内容,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几乎是抢一样从我手里抓过那支笔。笔差点掉在地上,被他死死攥住。
他慌乱地翻找着散落在地上的离婚协议书,找到签名栏那一页,几乎是趴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在那片空白处,歪歪扭扭地、极其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李默。
笔画歪斜,墨迹深重,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纸张。
签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手一松,笔啪嗒掉在地上。他瘫软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涣散,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
张诚立刻上前一步,动作利落地捡起签好字的协议,又从公文包里拿出印泥,打开盖子,放在李默手边,职业性地提醒:李先生,请捺印。
李默木然地看了一眼鲜红的印泥,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污迹的手。他没有任何反抗,或者说,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意志。他伸出右手大拇指,在印泥上重重按了一下,然后,在签名旁边,摁上了一个同样歪斜、模糊的红色指印。
张诚仔细检查了签名和指印,确认无误后,将协议收好,对我点了点头:林女士,手续齐备了。
我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地上的李默身上。他瘫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空壳。
客厅里弥漫着死寂和尘埃的味道。
张律师,麻烦你处理后续。我对张诚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通知他明天搬出去。这房子的锁,今晚就换掉。
明白。张诚颔首。
我没再看李默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我抬脚,迈过他横在地上的腿,走向玄关。高跟鞋踩过碎玻璃,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我弯腰,从玄关柜里拿出自己的手袋。然后,拉开大门。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灌进来,吹散了屋里浑浊的空气。
林薇…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呼唤,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最后一丝渺茫的、绝望的期盼。
我没有回头。一步跨出门槛。
对了,我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声音清晰地传回客厅,那份病历,伪造得不错。王医生收了你多少钱五十万还是八十万我顿了顿,像是真的在思考,他收钱的时候,大概没想到,他诊所的财务流水,我也拷贝了一份吧
说完,我没有等待任何回应,径直走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那扇伤痕累累的大门。
砰。
一声轻响,隔绝了里面那个坍塌的世界。
**3**
门在身后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隔绝了那片狼藉和那个瘫在地上的男人。
走廊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打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有些刺眼。空气里没有木屑和灰尘的味道,只有一丝淡淡的消毒水气息,干净得有些不真实。刚才在里面那种窒息般的压抑感,随着这扇门的关闭,瞬间被抽走了一大半。
我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没有立刻走。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门板的坚硬和冰凉。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廊里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清爽,但胸腔深处,却空落落的,像被什么东西彻底挖走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风的洞。没有预想中的快意恩仇,也没有大仇得报的淋漓,只有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疲惫,沉甸甸地压着四肢百骸。
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发出清脆规律的笃笃声,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回荡。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我走到自己的车旁,一辆黑色的SUV,安静地停在那里。
按下车钥匙解锁,拉开车门坐进去。真皮座椅包裹上来,带着一丝凉意。车内密闭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声音,显得格外安静。我靠在椅背上,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停车场昏暗的光线透过前挡风玻璃照进来,在方向盘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手袋放在副驾驶座上。我侧过身,打开它。里面东西不多,钱包、钥匙、手机,还有一个深蓝色丝绒面的小首饰盒。我把它拿了出来,放在掌心。
盒子打开。
里面不是什么昂贵的珠宝,只有一枚很普通的铂金戒指。款式简单,没有任何花纹镶嵌,戒圈内侧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母:L
&
M。林薇和李默。这是我们的结婚戒指。我的那枚,在决定离婚的那天,就被我扔进了公寓楼下的景观喷泉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这一枚,是他的。
今天早上,在他还沉浸在病痛中昏睡时,我从他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来的。他一直很宝贝这东西,大概觉得是他深情的象征吧。
我看着戒圈内侧那两个字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L
&
M。曾经以为是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符号,如今看来,不过是两个冰冷的字母,一个可笑的拼凑。
我合上首饰盒,随手将它扔进副驾驶座前的储物格里。塑料盒底撞击硬物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启动引擎。低沉的轰鸣声瞬间填充了车内的寂静。仪表盘亮起幽幽的蓝光。我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滑出停车位,汇入车道。
出口的感应杆缓缓抬起。车子驶出地下停车场,傍晚的城市天光瞬间涌了进来,有些晃眼。街道上车水马龙,喧嚣嘈杂,霓虹灯已经开始闪烁。这个庞大而冷漠的城市,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悲欢离合而停滞半分。
我汇入车流,机械地开着车。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高楼、行人、车灯,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脑子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刚才在公寓里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回放。他抱着我的腿痛哭流涕的样子,被踹倒后蜷缩的狼狈,看到银行流水时瞬间死灰的脸色,磕头求饶的卑微……还有最后,签下名字时那只抖得像筛糠一样的手。
每一个画面都无比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的真实感。
三年。
我陪他演了整整三年的戏。演一个被蒙在鼓里、掏心掏肺照顾病重丈夫的贤惠妻子。看他装病,看他用所谓的脆弱和依赖把我牢牢绑在身边,看他一边享受着我的付出,一边在背后有条不紊地转移财产,甚至找人调查我,为最终的抛弃扫清障碍。
他以为他是猎人,我是他网中无力挣扎的猎物。
真蠢。
方向盘在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我下意识地握紧了些,指关节微微发白。心头那股空落落的感觉被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取代。不是为这段关系,而是为那被欺骗、被愚弄、被当成傻子耍弄的整整三年时光。那些提心吊胆的夜晚,那些强压下的疲惫,那些被他的病耗尽的耐心和温柔……都成了这场精心策划的骗局里最讽刺的注脚。
手机在副驾驶座上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我瞥了一眼屏幕。是张诚。
接通,打开车载免提。
林女士。张诚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冷静专业,李默已经离开了。我看着他走的。他状态…很差,但还算配合。门锁已经通知了换锁公司,半小时内会处理好。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看着前方拥堵的车流。
另外,张诚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公事公办的谨慎,他让我给您带句话。
说。
他说…‘钱和公司都给你了,求你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张诚复述得毫无感情色彩,纯粹是转述工具,他承诺会立刻离开本市,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
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冰冷的弧度。现在知道求饶了当初伪造病历、转移财产、处心积虑想把我榨干踢开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给我留条生路
告诉他,我的声音透过车载音响传出去,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的生路,不在我手里。在他自己签的那些文件里,在他自己做的那些账里。法律会给每个人‘生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张诚显然明白我的意思。好的,林女士,我明白了。后续的法律程序我会跟进处理,确保您的权益得到最大保障。他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辛苦了。我挂断了电话。
车厢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运行声和窗外模糊的市嚣。我盯着前方亮起的红色刹车灯,一片刺目的猩红。
法律会给他生路
也许吧。也许是几年牢狱,也许是罚没财产,也许是身败名裂。但那都与我无关了。
我真正要的生路,才刚刚开始。
车子随着车流缓慢移动,终于驶出了最拥堵的路段。前方路口绿灯亮起,我踩下油门,车子加速驶过十字路口。晚风从未完全关闭的车窗缝隙里灌进来,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喧嚣和自由的气息,吹拂在脸上,有些凉,却让人头脑清醒。
就在这时,后视镜里突然闯入了一个踉跄的身影!
是李默!
他不知何时追了出来,竟然跑到了这条车流汹涌的主干道上!他身上还穿着那套沾满灰尘的家居服,脚上只有一只拖鞋,另一只脚光着,踩在冰冷粗糙的柏油路面上。他脸色惨白如鬼,头发凌乱,眼神涣散又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死死地盯着我的车尾方向。
他完全不顾周围疾驰而过的车辆,像一头迷失的困兽,跌跌撞撞地朝着我的车子追来,嘴里似乎还在嘶喊着什么。一辆黑色的轿车几乎是擦着他的身体呼啸而过,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骂声响起。
疯子!找死啊!
李默被那辆车带起的风刮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他只是晃了晃,又挣扎着站稳,目光依旧死死锁着我的车,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冲,手臂徒劳地向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永远也抓不到的东西。
后视镜里,映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狼狈绝望的身影。像一只扑向火焰的飞蛾,明知是毁灭,却停不下翅膀。
我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眼神里最后一丝微澜彻底归于冰冷的平静。
我没有减速。
脚下油门平稳。
黑色的SUV流畅地汇入前方更快的车流,没有丝毫停顿,将那绝望的身影、刺耳的刹车声、司机的怒骂,以及身后那个充满了谎言和算计的泥沼世界,彻底甩开。
后视镜里,那个跌跌撞撞、渐渐缩小的黑点,最终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灯洪流深处,再也看不见。
前方的路,被城市的霓虹映照得一片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