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反王王勇解甲归田
生前血债埋下煞种
死后化僵残躯戮子孙
终被玄冰镇地脉
幽燕之地,驼儿山下。
乱世遗民屯居所成村落,名大王庄。
庄名由来,因庄中十户九姓王。
溯源至元末,民变首领王勇率残部至此卸甲开荒。
王勇此人,其形魁伟异于常人。
骨架如铁铸,肩背阔如门板,双臂筋肉虬结,寻常布褂紧绷其上。
面色黎黑,久经风霜,眉骨如刀削斧刻,两腮胡茬浓密刚硬似钢针。
昔年元廷暴虐,狼烟四起。
王勇本是保定府铁匠,力贯千钧。
挥动寻常匠铺锻铁巨锤如提灯草。
熔炉火星常灼其臂,肌肤焦黑如铠甲,浑然不觉。
元兵劫掠其乡,父母弟妹皆毙于弯刀铁蹄之下。
王勇掣出炉中烧得赤红如血一柄半成斩马大刀胚子,裹以草席。
当夜屠尽盘踞镇中元兵小队。
刀胚裹席布燎尽,其刃已然崩卷豁齿。自此流落草莽。
其勇力,其恨意,如炽炭堆中淋油。
数年间,聚合流亡子弟百人,称砍山营。
其军所至,不建壁垒,不立辕门。
王勇提一口九环鬼头厚背砍山刀,身先士卒。
那刀宽厚沉重,寻常壮汉扛举吃力,他单手挥舞如同灯草。
刀刃厚背阔,劈砍时金环震响如索命鬼鸣。
刀光过处,元兵甲胄如薄纸撕裂,人马腰斩断头者枕藉。
刀名九环煞,因其刃脊环穿九枚精铜环,随劈砍之势嗡鸣震颤,慑敌心魄。
砍山营自北向南,如熔炉铁流。
破真定府时,守将引蒙古铁骑百人,皆覆重甲,列阵城门外。
王勇赤膊当先,煞刀裹挟厉啸破风直上!
刀光如赤练席卷!
只一刀横斩,当先两骑连人带马自胸腹横断!
血雨喷洒马前,残肢横飞。
元骑惊怖欲退,王勇如扑食猛虎,吼声压过金戈交击!
铁塔般身躯杀入重围!
每一刀劈出,必有甲裂骨碎之声!
刀环狂震嗡鸣不绝!
直杀得人血染衣,人血浸刀,人血漫过战靴,浸透城外黄土。
如此一路血染刀环。
刀下冤魂岂止鞑虏
流民结寨自固,掠其粮草者;
他路义军争夺州府,挡其前路者;
官绅闭门顽抗,疑通元廷者……皆在煞刀狂震下化为残躯!
乱世逐鹿,朱洪武龙兴江南。
兵锋所指,元祚倾颓。
天下渐安。
然王勇麾下残军不过数百。
刀环之上血锈凝结,层层叠叠剥落又生。
王勇于中军帐望舆图良久。
帐外寒风吹旗,猎猎如魂哭。
次日升帐,聚将。
王勇踞坐唯一胡床。
盔甲卸于脚下甲堆,露一身虬结筋肉,旧疤痕痂如赤蛇盘踞。
帐中诸将或须发染霜,或断臂缠伤,皆是从尸山血海爬出的兄弟。
刀钝了。王勇开口,声音粗哑如砂石摩擦。
他抬手拍在立在一旁的煞刀刀背上,嗡然震响,铜环血污簌簌落下。
砍不动了。
他目光扫过帐下诸将铁灰般的面孔。
我王勇是个铁匠,本分。仗打完了,该回炉的……就回炉。他抬手指向帐外北面雾霭笼罩的驼儿山影。
山下那片荒滩地,挨着溪水,肥。兄弟几个的安身处。
再无一句多余之言。
王勇自胡床站起,魁伟身躯如山立。
他解开腰间束甲丝绦,褪下血迹斑驳的内衬,露出一身伤疤盘踞的厚实脊梁。
又俯身,将那口九环煞刀提起。
这玩意儿……他掂了掂手中凶兵,煞气太重,带去种地,怕是要死苗。
刀环震响,似呜咽。
王勇目光落在寒光内蕴的刃口半晌。
终是握紧刀柄,手臂肌肉坟起,发力!
当啷!
一声刺耳尖鸣!
厚背刀刃斩入帐中粗砺青石柱!
火星四溅!
石柱应声碎裂一豁口!
刀刃深嵌石中!
刀柄兀自颤动!
王勇不再看一眼那刀,赤膊走出军帐。
帐外,兵营已拔。
数百兵卒默立风中。
刀枪弃置于地,如同收割完毕的锈镰。
风霜砥砺二十年。
昔日驼儿山下荒滩已是阡陌纵横。
大王庄初具规模。
王勇住所是溪边三间土墙瓦房。
当年帐下悍将,散居左近,皆为庄户。
晨起耕种,暮归炊烟,再无号角厮杀。
王勇成庄中长者。
壮年力工为村中开渠、夯土、伐巨木。其力如壮年,独臂能举石碾磨盘。
然寡言少笑。
村童见其肩扛巨木自林间走出,古铜色赤裸肩背肌肉如磐石,青褐伤疤狰狞蜿蜒,多惊惧避走。
每岁夏至后三伏酷热,溪水消渴。
王勇独坐溪边青石。
石侧卧一青黑石砧,砧旁斜插一柄短锤。
锤头黝黑油亮,是铁匠家当。
溪水清冽,足底冰凉。
他摊开骨节粗大如树瘤的双手,掌心厚茧层层叠叠,数道深痕交错其间。
握刀杀人茧被新磨钝,覆上握锄把的老茧。
他凝望水中倒影。
脸上沟壑纵横,两鬓早染霜色。
唯眉心一道悬针直竖深纹,如赤痕凝而不散。
二十余年耕田负薪,那抹红痕非但未褪,反更深嵌入骨。
夜深,王勇卧睡常惊醒。
耳边金戈铁马如怒潮轰响,金环震颤之音如在枕侧!
眼前赤血泼溅,断肢横飞。
他猛地坐起,黑暗中喘息粗重。
窗外疏星,唯溪水声潺潺。
伸手不见五指。
他蜷起腿,枕膝埋首,铁塔身躯在黑暗里竟微微颤抖。
元亡明兴四十载。
天下承平日久,朝廷吏治渐弛。
地方征发,劳役日重。
胥吏手持税赋名册盘剥。
王勇壮年伐木夯土所积余粮、积蓄牲口,渐为征调所耗。
胥吏骑马,皂衣,腰挂铁尺。
入村催征声厉色严。
村人缩颈。
王勇冷眼旁观。
其壮如铁塔。
胥吏见他立于村口树影下,形貌如庙中金刚,目光沉冷如古井。
心怯,绕其宅而行。
然官府征发无止无休。
苛捐如虎。
一日,几名胥吏率十数皂隶壮丁强征骡马入庄。
王勇老妻多年饲养黑骡一头。
皂隶欲牵走。
老妇阻拦,被一健隶猛推倒于石阶,额角破裂,血染襟袖。
王勇自后院担水归。
目眦尽裂!
当年煞气瞬间冲破农人茧!
他肩上扁担未放,一步踏碎院中铺地青砖!
水桶翻倾水流如注。
人如疯虎,直扑那推人皂隶!
data-fanqie-type=pay_tag>
皂隶见他扑来,骇然抽刀!
刀光未至,王勇蒲扇大手已抓住其握刀手腕,发力一拧!
咔嚓!清脆骨裂!
惨嚎声里,皂隶腕骨粉碎如朽木!
刀坠地!
王勇另一手握拳如铁锤!
挟风雷直捣其胸腹!
拳风刚猛无俦!
嘭!皂隶身体如断线风筝倒撞泥墙!
泥坯墙体轰然塌陷!
碎土纷扬如雨!
那皂隶软埋于砖土之下,不见人形!
众胥隶惊骇欲绝,四散溃逃。
王勇立院中,胸前溅满皂隶口鼻喷出的鲜红。
他环视院墙,泥尘弥漫。
倒地的老妻挣扎抬头,望着浑身煞气冲天的丈夫,目露惊骇迷茫。
官府震怒。
捕快、兵丁围庄三日。
庄中后辈惧祸,由王姓族长引头,入王勇家宅苦劝。
言可献出田地资财赎罪。
王勇独坐堂屋条凳。
火光跃动他半边脸。
另一侧沉在阴影里。
老妻伤卧床榻。
屋外村老劝言,如蝇嗡耳畔。
许久,暗影中王勇开口:拿刀来。
声音不高,穿透窗纸。
院里村人顿时死寂。
有人去取。
是那口插在当年中军帐石柱上的九环煞刀!
刀身锈蚀重浊。
兵丁合力掘出石柱残骸,用马车拉回。
沉重如同棺椁。
煞刀置王勇脚前地上。
刀身裹着厚重褐红血垢,刀背九枚铜环早已锈死,不见微光。
幽暗中,刀如沉睡恶兽。
王勇俯视那刀。
村老屏息,惴惴不安。
他伸指,抚过冰寒刀脊。
粗糙指腹触及斑驳锈迹与层层干涸凝血。
停留刀身中央一道裂痕——当年劈石柱深陷,崩出裂口处。
指尖传来一丝尖锐戾气,如针扎破皮肉。
他缓缓收回手指,握拳置于膝上。
拳背青筋突跳。
好。王勇只吐出一字。
其田产折卖,尽数贿于官府胥吏。
仅留溪边三间破屋容身。
此事如阴云蔽村。
村中壮丁见王勇绕道而行,妇孺闭户锁门。
唯有溪水不解人意,依旧昼夜不停流过石畔。
春耕时节,王勇荷锄入田。
田已非己有,为人佃耕。
瘦骨嶙峋老牛拖旧犁,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冰冷水田泥浆里。
他赤膊扶犁,筋肉虬结如枯藤盘山,脊背弓如拉满铁弓。
浑浊泥水漫过小腿。田埂上人影绰绰,无人上前搭手。
唯闻水声牛喘,铁犁头破开泥浆闷响。
夏夜闷雷滚动。
王勇自梦中惊坐起。
榻板吱呀断裂!
窗外电闪,撕裂浓黑夜幕!
刹那照亮堂屋土墙!
墙上不知何时泼溅大片污迹!
暗褐近黑,纵横淋漓,形如刑天之血!
墙角那柄锈死的九环鬼头刀,刀脊铜环竟在电光中闪过一丝诡亮!
他翻身下床,赤脚踏入泥地。
凉意刺骨。黑暗中摸索。
灶火未熄透,柴灰余烬微温。
他点起松油灯,灯火如豆。
昏黄灯晕里,墙上那大片黑红溅射痕迹,刺目惊心。
细看,竟是泥土霉斑与漏雨渗痕交织而成。
墙角那刀静卧如死物,铜环死沉,只裹着尘土。
灯油燃尽。
他枯坐至鸡鸣。
秋霜降,草木凋零。
王勇咳喘日重。
老妻先他病故,草草葬于溪畔岗地。
其最后岁月,独守溪屋三间。
病骨支离,蜷缩于草席破被。
窗外雨雪纷飞。
气息渐弱。
咽气前夜,他挣扎爬起。
摸到屋角那口煞刀。
刀身冰凉沉手。
他抱着刀,蹒跚挪到溪边,将刀投入深流旋涡。
重物入水扑通一声,黑沉寒水吞没刀影。
返身回屋,终倒下。
气绝。
村人循例安葬。
选老妻墓旁空地掘穴。
坑深五尺,置薄棺入土。
穴旁堆起小丘,无碑。
数日后,村中夜犬狂吠。
王勇幼孙夜归贪近,自溪畔小道归家。
夜色浓重,山风刮骨。
途经祖父母坟地灌木丛。
黑暗中忽闻异响,似铁链拖石。
幼孙惊惧驻足。
却见祖父新坟封土剧烈松动!
土块纷落!
一只青黑色巨手破土而出!
手背筋肉纠缠青筋暴突,五指指甲厚硬如兽爪!
泥土碎块如雨落下,砸在坟头!
那巨手猛力抓挠坟堆封土!
啊——!幼孙魂飞魄散!
转身狂奔!
脚下磕绊扑倒!
连滚带爬奔回村宅!
衣衫被荆棘撕裂,满面泥尘血痕!
只撕心裂肺呼喊:鬼!爷……爷爷……坟里出来了!手!
村人点起火把聚众掘坟。
墓穴挖开,薄棺碎裂!
王勇尸首赫然不见!
唯余朽木碎片散落坑底黑泥中!
坑壁上留下道道深长爪痕,似巨兽挣扎而出所留!
爪痕尽头,深暗土壁上印着模糊五指之痕!
村人骇怖,举火燃尽棺木残骸。
弃坑掩土如丘。
此后三载,大王庄灾异不绝。
春夏旱魃横行,田裂禾枯;
秋涝雨如倾盆,瘟病蔓延。
村中时有夜行壮丁蹊跷失踪。
三日后荒岗寻得,面目狰狞,浑身筋骨寸断,如遭巨力撕扯碾轧!
残肢断骨间,犹带浓重铁锈腥气!
有夜守孤老,闻门外铁链拖地沉重刮擦声,门缝间窥见巨大人形黑影徘徊!
目如两点炭红!
庄中人心惶惶,白日亦少行僻地。
田地废弃日多,村名遂自大王庄改易小王庄。
昔年反王祖迹,成荒村野语,讳莫如深。
王勇百年之后,驼儿山幽谷。
一支穿行古道采药队伍夜宿溪畔。
篝火噼啪。
忽闻远处溪谷深处铁链刮石声沉闷,脚步撼地如山移!
篝火骤然飘摇!
领队老者仰首观星,忽指向深潭方位:
地气阴煞如墨,煞星倒悬,凶秽凝结。恐有阴邪假托山水成精……
循老者指引,村人聚于深谷潭穴。
潭边阴湿。
一方高逾十丈墨色巨岩矗立。
岩壁陡峭如斧劈。
巨石底部,溪水冲刷万年成洞。
黑黢黢洞口,阴风倒灌呜咽如哭。
洞中幽深。
火把光晕摇曳中,见一具巨人枯骨盘踞于洞窟深处石座!
骨殖粗大如猛兽,墨黑如玄铁铸就!
双臂骨节扭曲撑地做扑击状!
肋骨断裂数根,胸椎处一截锈迹斑斑的断刃深嵌入骨!
刃身宽厚,依稀是崩口巨刀残片!
刀锈浸染周围骸骨如泼墨!
颅骨低垂,额骨正中一道深裂纵贯!
眼眶空洞深邃如穴,似有无尽怨毒凝视洞外天光!
众皆心惊,不敢近前。
老者燃符。
符纸触地即燃,青焰跳跃不灭。
探入洞窟深处骸骨阴影。
幽暗火光里,嵌于巨人骨中那截宽刃断刀锈斑,忽有流光一闪即逝!
刀身似受符火所激,残刃深处竟泛起暗赤微芒!
瞬间蔓延如血线浸透骨缝!
阴风骤起!
老者再祭三道玄冰符箓,贴于巨岩。
符咒凝结寒霜。
墨色巨岩陡然透出凛冽寒气!
风止声息。
洞窟深处枯骨眼中残存赤点,终在玄冰寒霜中黯然熄灭。
老者转身离洞,留一洞森然冷寂。
夜巡捕头刘七踏在泥泞溪路上时,肩上单衣已被更深露重打湿大半。
腰牌在夜色里撞着佩刀柄,发出单调轻响。
身后两个小巡差提着灯笼,火光跳得人心烦。
溪水边乱石嶙峋。
刘七脚下一滑,泥水噗嗤溅上裤腿。
头儿,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左边小巡差忍不住嘟囔,话没完被刘七一个瞪眼截断。
他扶正歪了的斗笠,浑浊眼珠盯着不远那片巨大山岩的轮廓。
溪水从岩底冲刷过的黑洞淌出,洞口黑沉沉,有股阴风夹着湿泥气往外冒。
刘七在洞口外三步站定。
灯笼光晕只能勉强擦亮洞口巴掌大的地方,洞里深处黑得浓稠化不开。
洞壁坑洼湿漉,挂着些枯朽树根和不知名菌类,暗绿色,散发腐烂草木和腥土混杂的气味。
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仿佛凝着一种沉沉的死气。
两名巡差缩在后面,举灯笼的手微微发颤。
手巾,火油。刘七开口,声音干哑。
身后巡差赶忙递上浸透火油的粗布块子。
刘七拔出腰刀,刀刃在灯火下白得晃眼。
另一只手举起布块,凑到灯笼口上。
油布嗤地窜起尺高的黄蓝火苗,热浪腾起来,火舌舔舐洞口的黑暗,往里突进数尺。
亮光刺破黑幕的刹那,洞窟内景物骤然浮现。
一块半埋淤泥的巨大条石上,端坐着一具森然枯骨!
那骨架高大得惊人,远超常人,墨黑色的枯骨如同铁水浇铸,粗粝狰狞的骨节盘错虬结,透着蛮荒般的暴力余威。
两条巨柱般的臂骨斜斜向前刺出,嶙峋骨爪深深抠进下方冰冷的岩石底座,仿佛临死也要撕裂对手!
肋骨折断的茬口暴露在光线下,断处扭曲变形。
最刺眼处,胸骨正中央,一截锈迹斑斑、如铜钱厚窄的断裂刀身深深嵌入其中,只露出小半截锯齿状的刃口和刀背处断折的残脊。
那断刃锈痕斑驳,如同凝固的、层层叠叠的污血。
当火光逼近,焰尖温度烤干洞口近处湿气的一瞬——
嗡……!
一声低沉至极的、如同古钟朽裂前最后一次挣扎的嗡鸣,猝不及防地自洞窟最深处——那具巨大骸骨中央传了出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仿佛要撕裂魂魄的金属摩擦震颤感!
洞窟的阴风似乎都被震得凝滞了一瞬!
啊呀!刘七身后两个巡差肝胆俱裂,手中灯笼脱手滚落!
油纸竹骨架子砸在泥水里,火光跳了几下,挣扎着迅速熄灭!
一人坐倒在地,另一人连滚带爬往后蹭!
刘七身形骤然凝住!
他不是吓住了,而是浑身的血,都似被那一声诡异的嗡吸了过去!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自尾椎骨炸开,瞬间爬上后背!
他握刀的手捏得死紧,骨节泛白,手臂上肌肉条条贲起,硬扛过那声余波在脑颅中激荡引起的恶心欲呕!
灯笼已灭。
只剩远方旷野模糊的天光勉强描出洞口的轮廓。
洞窟再次被彻底的黑暗吞没。
那一声嗡鸣后,是死寂。
一种比刚才浓重十倍的、几乎要压碎肺腑的死寂!
寒气如有实质,丝丝缕缕从洞口飘出来,黏在皮肤上。
走!刘七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
他收刀入鞘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带着金属摩擦的颤音。
没有废话。两名巡差如蒙大赦,爬起来,连滚带爬,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远处黢黑的夜幕里,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仍沉默矗立在黑暗中的巨大洞口轮廓。
脚步声仓惶远去,很快消失。
刘七独自站在黑暗的溪边。
洞窟的阴风带着潮湿腐烂的气息拂过他脸颊。
他缓缓转过身。
斗笠下那双眼在无光的夜里,看不清是什么神色。
只有一点微弱的反光,或许是眼底最后一点星光,最终也被洞口那张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巨口无情抹去。
数十年光阴如溪水淌过岩隙。
老道周同背着褡裢,踏入小王庄地界。
村口老槐盘虬,树皮皲裂如老龟背甲。
他手搭凉棚,望着远处驼儿山那如兽脊般的轮廓,山坳处一点墨黑幽深,正是寒潭。
天阴沉沉,铅云低压。
他落脚在村尾破败废弃的土窑里。
窑洞坍塌了半边,阴冷潮湿。
他从褡裢里摸出两只小指粗、裹着黄符的铜钉。
指甲在符纸上掐出道细印,口唇无声开合。
指尖拂过铜钉,寒意顺着钉子沁入他指尖,带着一股刺骨的阴湿。
夜色如墨。
周同孤身入山,踏过溪流浅滩。
溪水冰冷刺骨。寒潭隐在浓雾深处,水面上凝结着一层极薄的白霜,寒气如雾霭般蒸腾翻涌。
潭边那块墨色巨岩被霜气覆盖,触手如同千年寒冰。
周同靠近洞窟。
没有风,但一种极深处的阴冷如潮水般涌出来。
他脚步极轻,踏入洞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洞窟深处比外面更冷。
淤泥早已冻硬如同墨色铁块。
石座上那巨硕骨架静静矗立,与冻结的潭水寒霜连为一体。
胸骨中央,那截深嵌的断刃上,厚重的冰霜覆盖了厚厚的锈斑,将其牢牢冻在骨缝之内。
周同走到骸骨近前,隔着一步之地停下。
他能清晰看到黑色臂骨上冻结的白霜,墨铁色的指爪深嵌在冰石底座里。
冰层下露出的骨头纹理依旧粗粝骇人。周同缓缓抬手。
他没有触碰那骸骨,手悬停在骸骨粗壮的臂骨上方半寸。
指掌间虚悬,仿佛隔着一层无形冰障感应其下之物。
一股极微弱的震动频率顺着冰寒之气钻入指尖。
并非声响,而是一种类似无数蜂翅贴着骨头内壁高速震颤的余波。
冰冷、微弱、却带着一种顽固不化的、源自断刃死铁的焦躁。
它被封冻着,但那碎裂刀魂凶戾的余烬并未寂灭。
寒意顺着指尖骨骼蔓延,周同的面容在黑暗中凝滞了片刻。
他收回手,无声捻紧袖中的符箓。
岩外寒潭水声呜咽。
周同转身出洞。
他将那两根沾满寒气的铜钉楔入洞口左右岩石缝隙。
钉子钻入坚冰硬石,发出沉闷的滞涩摩擦声。
钉入寸许,一道肉眼难辨的细微寒光沿着钉身一闪而逝,如同冰线隐入地脉深处。
周同下山时,天色依旧未明。
路过村西头那座崭新的青砖大院,高墙崭新,红门紧闭。
一个光秃着两道眉、脸上疤肉虬结的壮汉正抡着草叉叉草料。
他瞟了独行的老道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倒掉一筐草渣,嘴里嘟嘟囔囔:
这腌臜道士,又跑去喂那潭底的冻死鬼……
话音被晨风扯散。
刘七已老迈告病。
其子刘安承继捕快之职。
某日办差过小王庄,夜宿村店。
酒后向店主打听:都说咱庄子当年那‘大王庄’的事……
店主是个枯瘦老汉,抱了坛子酒放到桌上。
酒气冲人,带着土腥味。
大王老汉撇嘴一笑,露出豁牙,
屁的大王!一个死了还要掐子孙脖子的活鬼!
他干瘪的手比划着,混浊老眼盯住刘安:
后生,你爹没少钻那破山洞吧他命大!那鬼东西……嘿嘿,
他压低嗓子:
要不是当年有个神仙路过,埋了它根断骨头在雪山脚下……嘿嘿,咱小王庄怕是坟圈子都不剩了!
他灌了口酒,呛得咳嗽:
煞气太重……熬了那么些年,到底熬不过地气把它化得骨头渣都不剩!只剩个屁的怨气烂在泥水里喽!
老汉摆摆手,不再言语,佝偻着走向后厨黑暗里。
刘安低头喝酒。
土酒浑浊辛辣,烧得喉咙灼痛。
窗外,驼儿山的影子在夜幕里沉默如山魈,寒潭方向只有死寂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