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砰地关上。
我爸赵建国的吼声隔着门板震得我耳膜发麻:滚!没给美琳做饭你还有脸回来!饿着你姐姐,看把你能的!
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气,猛地灌进我单薄的衣领。
我打了个寒噤。
楼道里感应灯昏黄的光线,随着关门声暗了下去。
黑暗包裹上来。
我站在门外,手脚冰凉。
脑子里嗡嗡响,全是刚才家里炸开的咆哮和我妈王秀琴压抑的啜泣。
还有我姐赵美琳,坐在沙发里,抱着靠垫,眼神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像在看一件碍事的旧家具。
我动了动脚,鞋底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
该去哪
身无分文,钥匙也没带出来。
我抬手想揉揉发胀的太阳穴。
就在我手指触到额角的一瞬间,眼前猛地一亮。
不是灯亮了。
是几行闪着荧光的字,突兀地、无声无息地悬在我眼前黑暗的空气里。
彩色的,边缘还带着点虚幻的流光。
【啊啊啊!这对傲娇小夫妻!把小女儿赶出家门后心里肯定慌得一匹!】
【想看又抹不开面子的样子萌死了!我们建国爸爸和秀琴妈妈第一次当父母面对叛逆期女儿无措的样子太戳我!】
【当他们女儿真的要幸福死了啊!】
字迹清晰得刺眼。
我猛地闭紧眼睛,用力甩了甩头。
幻觉。
肯定是饿晕了,或者被刚才的吼声震懵了。
再睁开。
那几行彩色字幕还在。
像有人用发光的笔,直接写在我眼前的黑暗上。
【小女儿怎么这么犟爸爸等着你服个软呢!】
【就是就是!建国爸爸特意从国外给她带了礼物的!超用心!】
【快回头敲门啊宝贝!爸爸的礼物在等你!】
心跳得又急又重,撞得胸口发闷。
我死死盯着那些凭空冒出来的字。
傲娇小夫妻建国爸爸秀琴妈妈
他们……在说我家
在说赵建国和王秀琴
说他们……其实想让我回去
说……有给我的礼物
荒谬。
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荒谬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我僵硬地转过身。
眼前是紧闭的、冰冷的防盗门。
门后是我爸暴怒的余音,和我妈断断续续的哭声。
还有赵美琳,她大概正享受着家里唯一公主的待遇,安慰着被不孝女气哭的母亲。
幸福死了
我喉咙里像堵了团浸了冰水的棉花。
那几行彩色的字,还在固执地飘着。
【回头啊!敲门啊!】
【爸爸的礼物超棒的!别犟了宝贝!】
【当他们的女儿多幸福,快回去认个错!】
幸福
我扯了扯嘴角,尝到一点铁锈似的腥味。
大概是把嘴唇咬破了。
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我抬起手,不是敲门。
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伸向那些悬浮的彩色文字。
想碰碰它们是不是真的。
指尖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什么也没碰到。
只有冰冷的空气。
那几行字依旧悬在那里,固执地闪烁着,像是在嘲笑我的徒劳。
【别试了傻孩子,你碰不到的!我们是弹幕!】
【对呀对呀!快看我们!我们是你唯一的观众!】
【好可怜,被赶出来了,快回家吧!】
指尖的冰冷一路蔓延到心脏。
弹幕
观众
我是谁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倒霉蛋,供人围观的可怜虫
一股巨大的反胃感猛地涌上来。
我猛地转身,背对着那扇紧闭的门,也背对着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彩色字幕。
眼不见为净。
楼道里一片死寂。
感应灯大概觉得没人了,悄无声息地熄灭。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彻底把我吞没。
只有那些彩色的字,像黑暗中诡异的萤火虫,执着地亮着。
【别走啊!建国爸爸肯定在猫眼后面偷看呢!】
【对对对!秀琴妈妈肯定在抹眼泪!】
【美琳姐姐说不定也有点后悔】
后悔
赵美琳会后悔
我脑子里浮现出她坐在沙发里,抱着靠垫,微微抬着下巴看我的样子。
像在看一只弄脏了她地毯的野猫。
后悔
我无声地咧了咧嘴。
黑暗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
还有那些幽灵般的彩色字幕,自顾自地飘着,讨论着,像一群隔着玻璃窗看动物园猴子的游客。
【这孩子脾气真倔。】
【随她爸呗!建国爸爸年轻时候也这样!】
【哎呀急死我了!快回头看一眼门啊!爸爸肯定在门后!】
门
我慢慢地,一点点地扭回头。
身后的防盗门,严丝合缝,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
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猫眼那里,深黑一片。
什么都看不见。
但那些弹幕,言之凿凿。
【建国爸爸肯定在!我赌五毛!】
【秀琴妈妈一定也在旁边偷偷抹眼泪!】
【美琳姐姐……呃,可能在吃零食】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冰冷的屈辱感,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被赶出来还不够。
还要被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直播我的狼狈
还要替他们描绘门后那虚伪的忐忑和后悔
我猛地抬手,狠狠揉搓自己的眼睛。
用力得眼前都冒出了金星。
放下手。
彩色弹幕依旧。
清晰,刺眼,喋喋不休。
【别揉啦!没用的!我们就在这儿!】
【接受现实吧小可怜,你被直播啦!】
【快想想办法回家呀!外面多冷!】
冷。
深秋夜晚的风,顺着楼道破旧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刀子一样刮在裸露的皮肤上。
我抱紧了双臂。
单薄的校服外套根本挡不住这寒意。
家
那个刚刚把我像垃圾一样丢出来的地方
那个有赵建国咆哮、王秀琴哭泣、赵美琳冷眼旁观的地方
回哪里去
【回吧回吧!爸爸都给你带礼物了!】
【就是!一条特别漂亮的项链!超贵的!】
【爸爸拉不下脸,你主动点嘛!】
项链
礼物
给我
赵建国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荒诞得让我想笑。
从小到大,赵建国出差带回来的礼物,永远只有一份。
属于赵美琳。
漂亮的裙子,昂贵的玩具,新款的电子产品。
而我,最好的情况,是得到赵美琳淘汰下来的旧物。
更多时候,只有一句: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
或者,像今晚这样,一个响亮的耳光,和一句滚。
项链
给我
那些彩色弹幕还在热情洋溢地刷着,描绘着那条超贵的项链如何精美。
描绘着赵建国如何用心。
描绘着门后他们如何忐忑地等我回去。
描绘着一个我从未拥有过的家的模样。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凿了一下。
又冷,又空,又疼。
那股熟悉的、沉重的疲惫感,再次沉沉地压了下来。
比夜风更冷。
比黑暗更沉。
我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一点点滑坐下去。
水泥地的寒气立刻透过薄薄的裤子刺进来。
我蜷缩起身体,把脸埋在膝盖里。
黑暗里,只有我压抑的呼吸声。
还有那些悬浮在我四周、挥之不去的彩色幽灵。
它们依旧在闪烁。
【怎么坐下了别放弃啊!】
【爸爸肯定心疼了!快起来敲门!】
【对呀对呀,礼物在等你呢!】
……
时间一点点爬过去。
楼道的寒气浸透了骨头缝。
我坐在地上,身体从最初的冰冷变得有些麻木,只有胃里火烧火燎的空洞感越来越清晰。
那些彩色弹幕,不知疲倦地刷着。
从最初的热情劝降,到后来渐渐掺杂了别的。
【这孩子真倔,坐多久了】
【一个小时了吧建国爸爸能撑住吗】
【赌一包辣条,爸爸在门后面急得转圈圈了!】
【妈妈肯定哭得眼睛都肿了!】
【美琳姐姐……呃,可能在刷手机】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冷笑。
转圈圈眼睛哭肿
为了我
为了这个刚刚被他亲手赶出来的不孝女
胃部的抽搐一阵紧过一阵。
饥饿感像无数只小爪子,在胃壁上抓挠。
再这样坐下去,我可能真的会冻僵或者饿晕在这冰冷的楼道里。
那些弹幕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状态。
【哎呀脸色好白!是不是冻坏了】
【快起来活动活动啊!】
【建国爸爸!建国爸爸你开门看看啊!你小女儿要冻死了!】
【急死我了!这什么爹啊!面子比女儿重要】
【前面的别瞎说!建国爸爸是傲娇!是爱在心口难开!】
爱在心口难开
我慢慢抬起头。
眼前一阵发黑,缓了几秒才重新聚焦。
那扇防盗门,依旧沉默地关着。
猫眼那里,深黑一片。
没有任何光线透出,也没有任何动静。
死寂。
像一堵隔开两个世界的墙。
那些弹幕还在焦急地刷着,替门后的人描绘着根本不存在的焦灼。
替赵建国辩解着所谓的傲娇。
一股冰冷的、带着尖锐棱角的东西,猛地从心底那片荒芜的空洞里生长出来。
扎得人生疼。
是恨吗
还是更深、更沉、更无望的东西
我撑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双腿因为久坐和寒冷,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针刺一样的麻痒感从脚底一直窜到膝盖。
我咬着牙,忍着那股不适,慢慢活动着几乎冻僵的脚踝和膝盖。
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带来一阵难耐的刺痛。
【站起来了!站起来了!】
【是要去敲门了吗太好了!】
【建国爸爸!准备好你的礼物和台阶!】
【对对对!傲娇爸爸快开门!】
弹幕瞬间又兴奋起来。
我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它们似乎笃定了我的屈服。
笃定了我会像条摇尾乞怜的狗,回到那个刚刚施暴的家。
就为了一条虚无缥缈的项链
就为了赵建国那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愧疚
我扶着墙,慢慢转过身。
没有看那扇门。
而是拖着沉重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楼道的另一头走去。
走向通往楼下、通往外面更深寒夜的方向。
【】
【不是吧真要走】
【外面更冷啊!你去哪】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爸爸都给你台阶了!】
【就是!一条那么贵的项链呢!不要了】
【气死我了!白等了这么久!建国爸爸肯定伤心了!】
弹幕炸开了锅,充满了惊愕、不解、指责,甚至还有愤怒。
好像我的离开,辜负了它们精心编排的父女情深剧本。
辜负了赵建国那傲娇的等待。
我没有回头。
冰冷的铁扶手硌着掌心。
一级。
一级。
又一级。
老旧的水泥台阶,在我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响。
在死寂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身后那扇门,始终紧闭。
没有任何打开的迹象。
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只有那些急得快跳脚的彩色弹幕,忠实地跟着我,悬浮在身侧的空气里。
像一群聒噪又甩不掉的幽灵。
它们气急败坏。
它们痛心疾首。
它们替门后的人,表达着根本不存在的伤心和失望。
我一步一步,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单元门锈迹斑斑,沉重无比。
我用肩膀抵着冰冷的铁门,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它推开一条缝。
更凛冽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一个趔趄。
我挤了出去。
身后,单元门哐当一声,重重地自动合上。
彻底隔绝了楼道里那点微弱的感应灯光。
也彻底隔绝了那个所谓的家。
外面,是空旷寂静的小区。
路灯昏黄的光线,在地上投下我孤零零、被拉得很长的影子。
深秋的夜风,毫无遮挡地刮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寒意瞬间穿透了单薄的衣衫,刺进骨头缝里。
我抱紧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
那些彩色弹幕,依旧顽固地飘在眼前。
【天哪!真出来了!】
【外面多冷啊!快回去!】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建国爸爸知道了该多心疼啊!】
心疼
我抬起头,望向我家所在的楼层。
窗户漆黑一片。
没有灯光亮起,没有身影出现在窗边张望。
一片死寂的黑暗。
像一张漠然闭上的嘴。
只有那些弹幕,还在喋喋不休地替那个漆黑的窗口,诉说着莫须有的心疼。
胃部的绞痛越来越剧烈,混合着刺骨的寒冷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
我该去哪
深更半夜,身无分文,连一件厚点的外套都没有。
学校宿舍早已关门。
同学朋友
在这个家里常年扮演着透明人和出气筒的角色,我几乎没有什么能深夜投靠的朋友。
就算有,这副狼狈的样子,怎么去
路灯的光晕里,我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瑟瑟发抖。
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看吧!让你别出来!现在怎么办】
【快回去认错吧!总比冻死在外面强!】
【就是!爸爸再生气也是你爸!】
【一条项链呢!想想项链!】
弹幕还在锲而不舍地劝降。
项链……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
赵建国……真的会给我带礼物
从小到大,从未有过。
这一次……会不一样吗
就因为我没及时给赵美琳做饭
这个理由,荒诞得可笑。
可那些弹幕,说得那么笃定。
【真的!我亲眼看见建国爸爸挑的!】
【对,就在免税店,挑了好久呢!】
【银色的链子,吊坠是颗小星星,可好看了!】
细节描绘得如此具体。
银链子,小星星……
一个从未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属于我的礼物模样。
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像风中残烛的火苗,在心底深处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
或许……
万一……
就这一次……
也许……真的不一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刻被更强大的冰冷和理智压了下去。
别傻了。
赵小雨。
从小到大,你还没认清吗
在赵建国和王秀琴眼里,只有赵美琳是他们的女儿。
你
一个多余的人。
一个可以随意打骂、随时丢弃的累赘。
回去
回去干什么
再挨一个耳光
再听一遍滚
或者,为了那万分之一的、根本不可能存在的项链,去摇尾乞怜
胃部的绞痛和刺骨的寒冷交织在一起。
身体的本能在疯狂叫嚣:回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哪怕只是门厅!
回去,至少不用冻死饿死在这无人的街头。
那点微弱的、关于项链的荒诞念头,被求生的本能无限放大。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哪怕只是为了一个能遮风挡寒的角落……
我僵硬地、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转过了身。
像一具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
重新面对那扇沉重的、隔绝了温暖(哪怕只是物理上的)与寒冷的单元铁门。
彩色弹幕瞬间沸腾了。
【对对对!回去!快回去!】
【这就对了嘛!外面多冷!】
【爸爸肯定在等着呢!台阶都给你铺好了!】
【项链!项链在招手!】
我抬起沉重的手臂,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铁门。
用力。
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单元门被我推开。
楼道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灰尘和潮湿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感应灯应声而亮。
昏黄的光线洒下。
我一步一步,重新踏上那冰冷粗糙的水泥台阶。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
一级。
一级。
又一级。
离那扇紧闭的防盗门越来越近。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闷痛和一种自我厌弃的屈辱。
我回来了。
像一个战败的俘虏。
为了那可能存在的、施舍般的项链。
为了不被冻死在街头。
多么可笑。
多么卑微。
终于,我站在了那扇熟悉的、冰冷的防盗门前。
感应灯的光线落在深色的门板上。
我抬起手。
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悬在距离门板几厘米的空气中。
犹豫着。
那点关于项链的微弱火苗,在冰冷的现实前摇摇欲坠。
真的要敲吗
敲开之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是赵建国余怒未消的咆哮
还是王秀琴带着泪的、软弱的责备
或者是赵美琳更加轻蔑的冷眼
那所谓的项链,真的存在吗
会不会只是这些该死的、莫名其妙的弹幕在戏弄我
就在我指尖悬停,内心天人交战的这几秒钟里。
眼前的彩色弹幕像被按了快进键,疯狂刷新。
【敲啊!快敲啊!急死我了!】
【建国爸爸肯定在门后面急得搓手了!】
【妈妈一定在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美琳姐姐……呃,可能还在吃】
【礼物!项链!小星星!】
【快敲门!给他一个台阶下!】
台阶……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针,扎破了最后一丝犹豫的泡沫。
我深吸一口气。
那口冰冷的空气带着楼道里的灰尘味,呛得我喉咙发痒。
悬在空中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然后,落下。
指关节敲在冰冷的防盗门板上。
叩。
叩叩。
声音不大。
但在寂静的楼道里,清晰得如同擂鼓。
敲门的瞬间,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耳朵捕捉着门内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一秒。
两秒。
三秒。
门内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脚步声靠近。
没有任何询问的声音。
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沉默。
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我刚刚落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沉甸甸地吊在半空。
那些彩色弹幕也安静了一瞬。
随即,像炸了锅的马蜂。
【】
【没听见吗建国爸爸!】
【快开门啊!女儿回来了!】
【急死人了!在干嘛呢!】
【是不是在生闷气故意不开】
【傲娇也要有个限度啊!】
我盯着那扇毫无动静的门,一股难以言喻的难堪和冰冷的绝望感,迅速从脚底蔓延上来,冻僵了四肢百骸。
果然。
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居然会相信这些鬼话。
居然会真的回来。
站在这里,像一个等待施舍的小丑。
胃部的绞痛混合着强烈的屈辱感,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我猛地转过身。
逃。
离开这里。
哪怕冻死在外面,也比站在这里承受这种无声的羞辱要好!
就在我转身,抬脚,准备再次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中却异常清晰的金属声响。
是门锁被拧开的声音。
我的脚步,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我僵硬地,一点一点地,重新转回头。
眼前的防盗门,正被从里面,缓缓拉开一条缝。
昏黄的楼道灯光,顺着那条门缝挤了进去,照亮了门后站着的那个高大的身影。
赵建国。
他穿着家居服,脸色依旧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眉头紧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嘴角向下撇着。
那双眼睛,在门缝透出的光线里,锐利得像鹰隼,带着未消的余怒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牢牢地钉在我身上。
没有惊喜。
没有忐忑。
没有弹幕里描绘的任何一丝傲娇的温情。
只有冰冷和审视。
像在看一个犯了错、终于知道回家的……物品。
他堵在门缝那里,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所有看向屋内的视线。
只有他。
没有王秀琴。
没有赵美琳。
只有他。
和他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怒气。
他上下扫了我一眼,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寒意,刮过我被夜风吹得冰冷的脸颊和单薄的衣衫。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我耳朵里。
还知道回来
我以为你骨头多硬呢。
他侧开一点身。
不是让路。
是示意我滚进去。
滚进来!
他压低声音呵斥。
别杵在门口丢人现眼!
门缝开大了些。
客厅里明亮的灯光涌了出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就在这光线转换的瞬间。
眼前那些安静了一下的彩色弹幕,再次疯狂涌动起来。
【啊啊啊!开了开了!】
【建国爸爸这脸色……啧啧,还是好凶!】
【傲娇嘛!心里肯定乐开花了!】
【对对对!女儿回来了!礼物快拿出来!】
【美琳姐姐和秀琴妈妈呢快出来啊!】
【急!想看全家团聚!】
赵建国堵在门口,眼神像冰锥子。
聋了让你滚进来!
他声音压着,火气却一点没压住。
我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点尖锐的痛感,勉强压住了转身就逃的冲动。
我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僵硬地从他身边挤进了门。
门在身后被赵建国用力关上。
砰!
一声闷响,震得门框都似乎晃了一下。
也震得我心脏跟着一抽。
客厅里明亮的灯光,暖融融的空调温度,瞬间包裹了我冰冷的身体。
温差带来的刺激,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还知道冷赵建国嘲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吸了口气,慢慢抬起头。
客厅的景象撞入眼帘。
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明亮的光。
柔软的地毯。
宽大舒适的沙发。
我妈王秀琴,正坐在沙发一角。
她眼睛果然有些红,像是哭过,但此刻,脸上却没什么太悲伤的表情。
她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正低头小心地拆着上面系着的丝带。
动作很轻柔,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的笑意。
而我的姐姐赵美琳,正盘腿坐在沙发正中央。
她面前的地毯上,已经堆了好几个打开的、五颜六色的礼盒。
漂亮的衣服,精致的首饰,崭新的电子产品……
她怀里抱着一个最新款的平板电脑,正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屏幕,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明媚的欢喜。
茶几上,还散落着好几个没拆完的礼盒。
丝带散乱,包装纸被随意撕开。
一片拆礼物的热闹和温馨。
与我刚刚经历的冰冷楼道、刺骨寒风、还有那扇紧闭的门,形成了刺目到残忍的对比。
没有忐忑。
没有后悔。
没有心疼。
只有一片属于赵美琳的、被礼物包围的、温暖的喜悦。
我妈王秀琴在为她拆礼物。
我爸赵建国,正站在我身后,用冰冷的、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像一个闯入者。
一个破坏了他们其乐融融氛围的闯入者。
傻站着干什么赵建国不耐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火药味,还不过来!
我像提线木偶一样,被他呵斥着,往前挪了两步。
地毯柔软的触感隔着薄薄的鞋底传来。
暖风从空调口吹出,拂过我冰冷的皮肤。
却丝毫暖不了心口那片冻僵的荒芜。
王秀琴终于拆开了她手里那个盒子的丝带。
里面是一条丝巾,颜色很衬她的气质。
她拿起来,在身前比划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看向赵建国:建国,这个颜色好看。
赵建国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赵美琳摆弄着她的新平板,头也没抬。
没有任何人看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一团被风吹进来的、无关紧要的空气。
那些彩色弹幕,在我眼前欢快地跳跃着。
【哇!好多礼物!】
【美琳姐姐好幸福!新平板哎!】
【秀琴妈妈的丝巾也好看!建国爸爸眼光不错!】
【小女儿呢小女儿的礼物呢】
【快看!建国爸爸要行动了!傲娇爸爸要发礼物了!】
【期待期待!小星星项链!】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胃里的绞痛和心口的空洞,在暖融融的客厅里,反而被放大了无数倍。
赵建国几步走到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他身上还带着刚从门口带进来的、一丝外面的寒气。
但更多的,是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极具压迫感的怒火。
他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
那只手像铁钳一样,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粗暴地将我往前狠狠一拽!
杵着当木头桩子吗!
他低吼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看看你干的好事!
就因为你没及时做饭!让你姐姐饿着肚子!
让你妈担心得直掉眼泪!
现在知道回来了
赶紧给我过来!给你姐姐道歉!给你妈道歉!
他的动作又急又猛。
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
脚下柔软的地毯仿佛变成了光滑的冰面。
我踉跄着,根本站不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眼前是那张沉重、坚硬的实木茶几!
冰冷的玻璃桌面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砰!
一声闷响!
额角狠狠撞在了坚硬的茶几角上!
剧痛!
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猛地凿进了我的太阳穴!
眼前瞬间爆开一片刺眼的白光,夹杂着无数乱窜的金星!
耳朵里嗡嗡作响,尖锐的鸣叫盖过了一切声音。
天旋地转。
额头被撞击的地方,先是麻木,随即是火辣辣的、一跳一跳的剧痛。
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缓缓流了下来。
滑过冰冷的皮肤。
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气味。
是血。
我趴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脸颊贴着同样冰冷的地板。
额角的血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团暗红。
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扭曲。
耳鸣声尖锐地持续着。
模模糊糊地,听到赵美琳似乎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王秀琴好像也倒抽了一口冷气。
赵建国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浑浊的水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怒气:没用的东西!站都站不稳!
那些彩色弹幕,在我眼前混乱的金星和白光中,疯狂地闪烁着。
【天哪!摔了!】
【撞茶几上了!听着就好疼!】
【流血了流血了!】
【建国爸爸也太用力了吧!】
【哎呀急死!礼物!快把礼物拿出来哄哄啊!】
【对对对!小星星项链!快拿出来!】
礼物……
小星星项链……
剧痛让我的意识有些模糊。
可这两个词,像溺水者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根稻草,系着一个荒诞的、却支撑着我爬回来的理由。
我挣扎着,用手肘撑着冰冷的地板。
一点一点,艰难地抬起头。
额角的血还在往下淌,滑过眉骨,流进眼睛里。
视线一片猩红模糊。
我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
血糊了半边脸,黏腻又冰冷。
我看向几步外的赵建国。
他站在灯光下,高大的身影像个冷酷的审判者。
脸上没有丝毫的担忧,只有更加深重的怒气和……不耐烦
我张了张嘴。
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胃部的绞痛和额头的剧痛搅在一起,撕扯着我的神经。
我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铁锈味:
有……
有我的礼物吗
声音很轻,几乎被客厅里空调运行的微弱噪音盖过。
但我确信,他们都听见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赵美琳摆弄平板的声音都停下了。
王秀琴拿着那条新丝巾的手僵在半空。
赵建国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随即,像被点燃的炸药桶!
他的眼睛猛地瞪圆,里面燃烧着难以置信的暴怒!
脸颊的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抽搐!
仿佛我问了一个多么大逆不道、多么不可饶恕的问题!
你——说——什——么!
他一字一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
下一秒!
那只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和呼啸的风声!
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扇在了我还在淌血的脸上!
啪——!!!
清脆响亮到刺耳!
像一块沉重的石板拍在皮肉上!
巨大的冲击力!
我的头被这股巨力打得猛地甩向一边!
眼前瞬间全黑!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尖锐到极致的耳鸣,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大脑深处!
嘴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脸颊上火辣辣地麻木着,随即是爆炸般的剧痛!
身体被这股力量带得再次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半边脸迅速肿胀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疯狂振翅。
温热的液体从鼻腔里涌出,混合着嘴里的腥甜,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趴在那里,眼前发黑,金星乱冒。
世界在旋转,扭曲,破碎。
时间好像停滞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冰冷的地板贴着肿胀刺痛的脸颊。
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
嘴里全是血的味道。
耳朵里是持续不断的、尖锐的轰鸣。
过了很久,或许只有几秒。
眼前的黑暗才慢慢褪去一些。
扭曲的光影重新拼凑起来。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
视线模糊地扫过。
赵建国站在几步外,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那只刚刚打我的手还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用力过猛,还是因为余怒未消。
王秀琴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惊恐,身体微微发抖。
赵美琳缩在沙发里,抱着她的新平板,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欢喜,只剩下惊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那些彩色弹幕,在我眼前疯狂地刷屏,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
【啊啊啊啊!打脸了!真打脸了!】
【卧槽!好响!听着都疼!】
【建国爸爸下手太重了吧!】
【流血了!好多血!】
【天哪!这孩子……问什么礼物啊!这不是撞枪口上了吗!】
【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
【项链!小星星项链啊!建国爸爸你倒是拿出来啊!拿出来哄哄啊!】
【急死我了!快拿出来啊!】
项链……
小星星……
礼物……
我趴在地上,半边脸贴着冰冷的地板。
额角的血还在流,流进眼睛,把视线染成一片模糊的猩红。
嘴里咸腥的铁锈味浓得化不开。
耳朵里尖锐的耳鸣像永无止境的潮水。
那些弹幕还在疯狂地刷着。
【礼物在美琳姐姐右手边!第三个盒子!蓝色的那个!】
【对对对!蓝色的!快给她啊!】
【建国爸爸!别犟了!快拿出来!】
蓝色的盒子……
赵美琳右手边……
第三个……
它们说得那么具体。
那么笃定。
像一群在台下急得跳脚、拼命给台上演员递台词的观众。
可是。
台上的人。
我的父亲,赵建国。
他刚刚用尽全力的一巴掌,已经给出了最清晰、最残酷的答案。
没有礼物。
从来就没有。
给我
我不配。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东西,混杂着剧痛、屈辱和一种彻底死心的麻木,像剧毒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然后猛地收紧!
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扯了扯肿胀破裂的嘴角。
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像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
像是在笑。
又像是在哭。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撑起剧痛的身体。
手肘撑着冰冷的地板。
一点一点。
极其缓慢地。
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
身体像散了架,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
额头的血顺着眉骨流下,滑过肿胀刺痛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
我抬起手。
用同样沾着血污和尘土的袖子,重重地擦过嘴角和下巴。
抹掉那些刺目的鲜红。
动作很慢。
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决绝。
然后,我抬起头。
视线越过满脸暴怒的赵建国。
越过惊恐捂嘴的王秀琴。
越过沙发上抱着平板、眼神躲闪的赵美琳。
最终,落在了赵美琳右手边的地毯上。
那里堆着几个拆开的礼盒。
还有两个没拆的。
其中一个。
不大不小。
方方正正。
包装纸是深邃的、丝绒般的蓝色。
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
像一颗被遗忘的、冰冷的星星。
我盯着那个蓝色的盒子。
看了足足有三秒。
时间仿佛凝固了。
客厅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嗡鸣。
赵建国似乎被我这反常的、沉默的注视弄得怔了一下。
他脸上的暴怒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阴鸷覆盖。
看什么看!他厉声呵斥,上前一步,似乎想再次动手,还不……
我猛地转回头。
目光不再看那个蓝色的盒子。
也不再看他。
而是直直地投向了我眼前那片虚无的空气。
那片只有我能看见的、悬浮着无数彩色弹幕的虚空。
我的声音响了起来。
嘶哑。
破裂。
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嘴里未散尽的血腥气。
却异常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碎玻璃,刮擦着死寂的空气。
蓝色的盒子。
我开口。
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砸碎了客厅里凝固的死寂。
赵建国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脸上的暴怒像骤然冻结的岩浆,凝固成一个极其怪异的、混合着错愕和暴戾的表情。
王秀琴捂着嘴的手慢慢放了下来,眼睛瞪得溜圆,惊恐里透出浓重的茫然。
赵美琳抱着平板的手下意识地收紧,身体在沙发里微微后缩,眼神躲闪地瞟了一眼她右手边的地毯。
那里,那个深蓝色包装的礼盒,正静静地躺着。
我依旧没有看他们任何人。
视线牢牢锁着眼前的虚空。
仿佛那里真的站着什么人。
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牵扯到肿胀破裂的嘴角和麻木的脸颊肌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个笑容,想必扭曲而可怖。
赵美琳右手边。
我继续说着,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第三个。
没拆的那个。
包装纸是深蓝色。
丝绒面的。
绑着银灰色的缎带。
里面……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疯狂刷新的彩色弹幕。
【对对对!就是那个!】
【没错!就是深蓝色丝绒的!银灰缎带!】
【里面!里面是小星星项链!】
【快说啊!小星星项链!】
我舔了舔破裂的、带着血腥味的嘴唇。
清晰地说出了最后几个字。
里面是一条项链。
银色的链子。
吊坠是一颗小星星。
话音落下的瞬间。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空调出风口的嗡鸣都仿佛消失了。
时间被无限拉长。
一秒。
两秒。
三秒。
赵建国的脸,像一张被无形的手揉皱又瞬间拉平的纸。
从暴怒的赤红,褪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惨白。
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厉鬼!
他死死地盯着我。
不,不是盯着我。
是盯着我的眼睛!
盯着我那双,此刻正看向虚空的眼睛!
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骇然,以及一种……被彻底扒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裸裸的恐惧!
你……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被掐住脖子的声音,你……说什么!
王秀琴发出一声短促的、变了调的抽气。
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她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惊恐万分地看着我。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赵美琳更是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怀里的新平板啪嗒一声掉在柔软的地毯上。
她也顾不上捡。
脸色煞白,眼睛瞪得滚圆,惊恐地看看我,又看看地上那个深蓝色的盒子,最后猛地看向赵建国和王秀琴。
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爸……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她……她怎么知道……那个盒子……
她的话,像一根针,戳破了最后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客厅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冰冷。
沉重。
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
赵建国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猛地抬手,扶住了旁边的沙发靠背。
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又像是看到了地狱的入口。
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你……怎么会知道那个盒子!
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那个蓝色的盒子,是赵美琳右手边的第三个。
它安静地躺在地毯上,并不起眼。
在我进门之前,在他们拆那些属于赵美琳和王秀琴的礼物时,它从未被提及。
更不可能有人告诉我它的存在!
尤其是……
它的里面装着什么!
项链什么项链赵美琳失声叫道,声音尖利刺耳,爸!妈!那个盒子……那个盒子不是给我的吗!
她猛地指向地上的蓝色盒子,像是要急于撇清什么。
赵建国和王秀琴没有回答她。
他们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钉在我那双,依旧平静地看着虚空的、染着血污的眼睛上。
恐惧。
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像冰冷的毒液,迅速在他们眼中蔓延。
王秀琴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下意识地往赵建国身后缩了缩。
赵建国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扶着沙发靠背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似乎在竭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
你……你……他重复着这个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后面的话怎么也问不出来。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可能知道!
这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那些彩色弹幕,在我眼前彻底疯了。
【卧槽!!!!!!】
【她看见了!她真的看见了!!!】
【她看见盒子了!还知道里面是项链!】
【天哪天哪天哪!她怎么知道的!】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她刚才看的方向!她好像……在跟我们说话!】
【跟弹幕说话!她能看见弹幕!】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设定不对!】
【啊啊啊啊!鸡皮疙瘩起来了!她刚才在看我!不,在看我发的弹幕!】
【她能看见我们!她能看见弹幕!】
【见鬼了!建国爸爸他们吓傻了!】
【信息量太大!我CPU烧了!】
【刺激!太刺激了!】
我看着那片疯狂滚动的彩色字幕。
感受着客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恐惧和死寂的空气。
感受着赵建国、王秀琴、赵美琳那三道几乎要将我刺穿、却又充满了惊骇欲绝的目光。
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脸颊火辣辣地肿胀着。
嘴里满是血腥味。
但心里那片荒芜的冻土,却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冰冷、带着血腥气的风,从缝隙里吹了出来。
我慢慢地。
极其缓慢地。
将视线从虚无的空气中收回。
一点一点。
移到了赵建国的脸上。
他的脸,惨白如纸。
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那双总是充满暴戾和掌控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恐惧。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发现自己爪牙失效的困兽。
我迎着他恐惧的目光。
再次扯了扯破裂肿胀的嘴角。
清晰地开口。
声音不高。
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刮过死寂的客厅。
我怎么知道的
我重复着他的问题。
然后,抬起手指。
指尖越过他惨白的脸。
指向他身后的那片虚空。
指向那些只有我能看见的、疯狂闪烁的彩色幽灵。
是他们告诉我的。
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很好。
他们一直在说话。
一直在看。
看你们怎么把我赶出去。
看你们怎么拆礼物。
看那个蓝色的盒子。
看里面那条……
我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地上那个深蓝色的礼盒。
……小星星项链。
他们管你叫……
我的视线重新落回赵建国脸上,看着他那双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清晰地吐出弹幕里那个亲昵得令人作呕的称呼。
……建国爸爸。
管她叫……我的目光转向王秀琴。
她猛地一哆嗦,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秀琴妈妈。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赵美琳身上。
她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抱着胳膊,牙齿都在打颤。
……美琳姐姐。
他们说……
我顿了顿,模仿着那些弹幕欢快又自以为是的语气。
你们把我赶出去后,心里忐忑得很。
想女儿回来,又抹不开面子。
样子……
我微微歪了歪头,肿胀的脸颊因为这个动作而刺痛。
……好可爱。
啪嗒。
王秀琴手里那条崭新的丝巾,掉在了地上。
她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瘫坐回沙发里,眼神空洞,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赵美琳发出一声短促的、像被掐住脖子的呜咽,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身体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赵建国。
他扶着沙发靠背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我。
像是第一次真正地看见我。
又像是看到了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披着人皮的怪物。
恐惧。
深入骨髓的恐惧。
还有一丝……被彻底窥破隐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极致羞辱和暴怒!
你……你……他喉咙里嗬嗬作响,脸色由惨白迅速涨成一种可怕的猪肝紫,胡说八道!疯子!你是个疯子!
他猛地松开沙发靠背,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失去理智的野兽,朝着我凶狠地扑过来!
我打死你这个满嘴胡吣的疯婆子!
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再次朝着我的脸狠狠扇来!
这一次,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
那些彩色弹幕瞬间飙到了极限!
【啊啊啊!又动手了!】
【建国爸爸疯了!】
【快躲开啊!】
【要出人命了!】
【刺激!太刺激了!打起来!】
我没有躲。
甚至没有眨眼。
就在那只裹挟着狂风和暴怒的手掌,即将再次狠狠掴在我肿胀淌血的脸上时。
我看着扑到眼前的赵建国。
看着他因暴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想要将我彻底摧毁的凶光。
我开口了。
声音不高。
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
精准地。
冷酷地。
切入了他最猝不及防、最无法防御的软肋。
赵建国。
我叫了他的全名。
清晰,冰冷。
去年三月十七号晚上十一点半。
你书桌左边最底下那个带锁的抽屉里。
那三万块钱。
是给谁的
时间。
地点。
数额。
精确到分秒和位置。
像一颗无声的炸弹。
在赵建国扑到我面前的瞬间。
在他扬起的手掌距离我的脸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
轰然引爆!
那只裹挟着千钧之力、带着毁灭意图的手掌。
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又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墙。
硬生生地!
僵死在了距离我脸颊不到十公分的空气中!
赵建国的整个身体。
都随着这句问话。
被彻底冻僵了!
他脸上的暴怒和凶戾,如同被泼了浓硫酸的画布。
瞬间扭曲!
溶解!
凝固!
最终,只剩下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极致的惊骇!
极致的恐惧!
极致的……难以置信!
他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
仿佛看到了比地狱更恐怖的东西!
那只僵在半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带动着他整个魁梧的身体,都筛糠般抖了起来。
你……你……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死死地盯着我。
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撒谎的痕迹。
但我的脸上,只有肿胀的血污和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不可能……他喃喃着,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你……你怎么可能……
王秀琴瘫在沙发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赵美琳捂紧了耳朵,把头深深埋进膝盖,身体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
客厅里只剩下赵建国粗重、混乱、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声。
那些彩色弹幕,在我眼前彻底爆炸了。
【卧槽卧槽卧槽!!!!】
【三万块!带锁抽屉!去年三月十七!十一点半!】
【信息量爆炸!信息量爆炸!】
【她怎么知道的!连时间地点带金额都一清二楚!】
【建国爸爸吓傻了!彻底吓傻了!】
【肯定是真的!绝对是真的!看他那表情!】
【带锁的抽屉啊!她怎么知道的!】
【细思极恐!她刚才看的方向……还是在看弹幕!】
【弹幕告诉她的!谁发的!谁发的!】
【啊啊啊!弹幕!快翻记录!去年三月十七号晚上发生了什么!】
【疯了!这个世界疯了!她能看见弹幕!她能看见我们所有的发言!】
【我们被看见了!我们被一个NPC看见了!】
【神级反转!神级反转!爽炸了!】
我看着眼前彻底石化的赵建国。
看着他眼中那片碎裂的、崩塌的世界。
看着他那只僵在半空、颤抖不止的手。
我慢慢地。
向前走了一小步。
仅仅一小步。
却像踩在了他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他猛地一哆嗦,如同受惊的野兽,竟然后退了一小步!
那只僵在半空的手,也下意识地收了回去。
一种本能的、对于未知和无法理解之物的恐惧,压倒了他暴戾的本性。
我站定。
距离他很近。
能清晰地看到他额头上滚落的、冰冷的汗珠。
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暴怒和此刻浓重恐惧的复杂气味。
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惊骇欲绝的脸。
然后,微微侧过头。
视线再次投向那片只有我能看见的、悬浮着无数彩色字幕的虚空。
像是在倾听。
又像是在阅读。
他们说……
我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高。
却像死神的低语。
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客厅里。
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赵家三口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那三万块。
现金。
用银行的白色捆钞纸扎着。
是你动用了家里准备给我姐赵美琳交钢琴比赛报名费的钱。
挪用了。
给了……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
目光扫过那些疯狂滚动的弹幕,捕捉着关键信息。
给了……
一个叫‘丽都水岸’的地方。
一个叫‘红姐’的人。
时间是……
我清晰地报出弹幕上飞快掠过的时间点。
晚上十一点四十二分。
交易内容……
我看着赵建国那张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如同死人般灰败的脸。
看着他眼中那彻底崩溃、如同天塌地陷般的绝望。
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是买断一个叫‘小桃’的女孩三个月。
啪嗒。
一声轻响。
赵建国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手机,从他彻底失力、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
砸在柔软的地毯上。
屏幕朝下。
发出一声沉闷的哀鸣。
他整个人。
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的泥塑木雕。
高大魁梧的身躯晃了晃。
然后。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
双膝一软。
直挺挺地。
重重地。
跪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