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铅灰色的雨幕狠狠砸下来,疯了一样敲击着阳台玻璃窗。狂风卷着硕大的雨点子,砰砰作响,世界被泡在一种湿冷又嘈杂的浑浊里。我抬手看了眼腕表,下午三点二十七分,心猛地一沉——完了!
姜薇晒在阳台上的那几条真丝长裙!上周刚从巴黎带回来,宝贝得不得了,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看好天气。出门时还是毛毛细雨,谁知道这雨会一下子发疯似的狂怒起来。她那些娇贵的裙子,哪经得住这种大雨加狂风的混合蹂躏
心瞬间被那几条生死未卜的裙子揪紧了,也顾不上会务处还有个细节没敲定,我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西装外套,跟旁边埋头整理资料的助理小张甩下一句有事打我电话,人就冲了出去。
雨水几乎是顺着风势斜劈下来,车库离办公楼不过几十米,奔过去的几步路,伞骨架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濒临散架的呻吟,雨水早已打湿了膝盖以下的裤脚。启动车子,雨刮器奋力刷动也几乎赶不上雨水的泼洒速度,视线被拉扯得一片模糊。电台主持人不知趣地强调着这场数十年罕见的暴雨黄色预警。
心跳得厉害,油门不由自主踩深了些。那几条裙子——姜薇念叨了好久的法式剪裁、特殊染色,她下周还有一场重要的慈善义演要穿其中一条……想象着布料被暴雨撕扯、砸烂的可怕景象,方向盘上的手心都沁出了汗。
车子终于冲回小区地库。我几乎是跳下车,卷着浸了水汽的西装外套,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电梯,电梯门合上反光里映出一个狼狈的男人:头发被雨打得贴在额角,鬓角淌着水,灰色西装肩膀处也洇开一大片深色水渍。
电梯数字缓慢跳动,心里默念:裙子!千万挺住!
叮一声到了顶层,门一开,我便冲向公寓门的方向。然而,脚步猛地顿在了走廊入口处,僵住了。
光线晦暗的走廊尽头,那个原本属于我家门牌号的深棕色安全门前,一团小小的、模糊的白色影子,依着门框蜷缩着。
我的心跳漏跳了好几拍。不是那倒霉的几盆滴水观音,也不是被风吹过来的垃圾袋……那是一个人!
脑子嗡了一下,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模糊的视线瞬间清晰了百倍。那人影小小的,湿透的长发一缕缕黏在苍白的脸颊和光裸的脖颈上,身上……身上竟然只裹着一条单薄的浴巾!裸露的肩头和小腿因为寒冷缩着,赤裸的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巴掌大的、湿了边角的深蓝色天鹅绒盒子,像个走失在风暴里、无家可归的孩子。
是姜薇怎么可能
她此刻应该远在万里之外的巴黎!两天前视频通话时她还穿着那件米色风衣,背景是夕阳下的塞纳河畔,带着排练完的倦意,声音柔软地说着这次巡演反响不错,但至少还得一个星期才能回家。
时间像是被暴雨扭曲了,粘稠得拉不动。
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冲昏了头,看花了眼。喉咙发干,脚步却像自己有意识似的,沉沉地朝那个瑟瑟发抖的影子挪过去。水滴顺着西装袖口落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小圆点,发出无声的扑扑轻响,在这死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直到蹲得发麻的双腿实在支撑不住,我离她只有一步之遥。似乎是被轻微的声响惊动,或者说,是那熟悉的气息终于被捕捉到,她猛然抬起头。
湿透的乌黑长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几缕黏在微微颤抖、失去血色的唇边。水珠顺着她小巧的下巴不断往下淌,滚落进紧裹着的浴巾边缘。那双曾让无数乐评人赞叹盛满星夜河流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惊慌失措的水汽,湿漉漉地望过来,像是被困在陷阱里的幼鹿。
那一瞬间,巴黎的夕阳碎片在我脑子里彻底崩碎了。
姜薇我的声音被风吹雨打得嘶哑,几乎变了调,裹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像在梦呓,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又疼又麻。走廊窗没关严,一股裹着冰雨腥气的冷风猛地灌进来,冲得我下意识打了个寒噤。也正是在这一刻,似乎是一缕真实的寒气彻底刺醒了她冻得有些迟钝的神智。她用力眨了眨眼,睫毛上细碎的水珠簌簌滚落。
是我,真真切切的我,穿着她挑选的那套因为雨水和狂奔而狼狈不堪的深灰西装,站在她眼前。
啪嗒一声轻响。
她死死抱在怀里的那只深蓝色绒面盒子,大概是被手臂骤然松懈的力气挤脱了控制,直直滑落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板上。盒子侧面的搭扣似乎没卡牢,撞击下弹开了,露出一角细腻的白色丝绸衬里。
但姜薇根本无暇顾及那盒子。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先是迸发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依赖和松懈,旋即又被一种笨拙的、近乎惹人心疼的窘迫所取代。
我……她喉咙滚动了一下,刚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又被一个猝不及防的猛烈喷嚏截断。她整个人因为这剧烈的气流冲击而弓起了背,抱紧浴巾边缘的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剧烈的颤抖无法抑制地再次席卷了她单薄的身体,带动着湿漉漉的肩头,牙齿都似乎在咯咯打颤。
想……想你了嘛……她仰着小脸,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想把话说得完整,但那声音被寒冷切割得支离破碎,夹杂在喷嚏的余韵里,像小奶猫的呜咽,赶……赶了最晚一班……飞机……回……回来……喘息了好几下,才艰难地挤出下半句,……洗澡……不小心……把钥匙……锁在屋里……淋浴房的声音……太大……
最后的解释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消失在唇边。她低下头,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支撑这份强撑的镇定和笨拙的辩解,只露出一个被雨水打湿、微微泛红的精致发顶,还有一小段纤细、被水滴爬过的白皙后颈。
那光洁的后颈上,甚至还沾着几片没冲洗干净的、细小的白色泡沫。
心脏像是被泡在滚水里,又烫又酸胀。那股强烈的心疼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震惊、不解,甚至是对那几条真丝裙子命运的最后一丝担忧。
我再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步上前蹲下。手摸到西装外套肩部的里层,居然还算干爽。带着一身湿冷的水汽靠过去时,一股清冷的馨香混杂着冰凉的雨水气息和洗发露干净的柑橘香,猛地蹿进我的鼻端。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大概是本能地瑟缩,却终究没有躲闪。
我伸手,小心翼翼地用自己还算干燥的西装外套裹住她冰冷、颤抖的肩头。手掌隔着被雨水浸透得有些粗粝的西装布料,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皮肤上传来的惊人的冰凉,仿佛初冬最冷的溪水。那份细微的颤抖透过衣物、隔着空气,一丝丝攀爬上我的指尖,钻入骨髓。
这冰冷和颤抖让我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
外套的干爽和属于我的、被体温烘过残留的热度,终于像一剂微弱的镇定剂。她急促的呼吸稍稍放缓了一丝,虽然牙齿还在微微打颤,但至少不像刚才那样剧烈到失控。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微微仰起头看我,那双被水汽浸润过、显得格外乌黑清澈的眼睛里,交织着残存的惊惶和一种彻底交付信任后的安心。水珠从她湿漉漉的睫毛上颤巍巍滴落,有一滴滴恰好砸在我扶在她肩头的手背上,比皮肤的温度还要凉。
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微弱地吐出一个音节。
这一刻的姜薇,脆弱得像个一碰就会碎掉的琉璃人偶。哪有半分在国际舞台上光芒四射、弹指间动人心魄的钢琴家女王模样她所有的优雅、矜持、距离感,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丢钥匙的乌龙打得粉碎,只剩下一个冻僵的、茫然无助的灵魂,本能地渴求着她认定的港湾——她甚至不敢去看落在地上的那个盒子。
乖,没事了。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带着一点哄劝的腔调,努力压下心尖上那种尖锐的酸疼。我迅速拉开裹住她的西装外套一点缝隙,将手伸向贴身的衬衫口袋。指尖飞快掠过衬里的干燥内袋,准确夹住了那把小小的、冰冷的备用金属钥匙。
幸好……今天换了这件带隐藏口袋的定制衬衫。
钥匙插入锁孔,冰凉的金属触感传导到指尖,轻微的旋转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咔哒一声轻响。
厚重结实的深棕色实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门后温暖干燥的空气混杂着熟悉的家居气息——隐约的柠檬木质香氛,冰箱运转的轻微嗡鸣,甚至还残留着一点她离开前喝过的蜂蜜茶的甜香——像一股暖流瞬间将门外的寒冷和狼狈隔绝开来。
这暖流仿佛也流入了身体里,姜薇猛地向前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赤裸的、冻得有些泛青的脚趾急切地探向门内铺着暖绒绒的羊毛地垫。
就在这时——
当啷!
一声脆响,尖锐地刺破了玄关的宁静。那只一直被她遗弃在身后几步远、躺在地毯上的深蓝色绒面盒子,被她仓促间迈出的光脚不小心扫到,翻滚了两圈。盒盖彻底弹开了!
里面的东西一下子滑了出来。
不是什么珠光宝气的昂贵首饰,也不是想象中的浪漫礼物。那是一枚极其眼熟的、样式简洁到有点朴素的铂金戒指!光洁的戒圈在玄关顶灯光下反射着柔和又冷静的光泽,安静地躺在盒子内衬的白色丝绸上。戒圈内壁,甚至能模糊看到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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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W的激光刻痕在灯光下划出一道极其熟悉的微光。
那是我三年前向她求婚时,笨拙又紧张地套上她无名指的信物。几个月前,她说左手无名指最近练琴时觉得戒指硌得有点不舒服,就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一直收在她专用的首饰盒里。
戒指孤零零地躺在敞开的盒子里,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被玄关顶灯照得无声无息。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姜薇整个人瞬间僵在了门口,一只脚迈进温暖的门内,另一只脚还停留在冰冷的地垫边缘。她身体像被施了定身法,背脊绷直成一条紧张的直线,甚至忘了寒冷带来的颤抖。
我的动作也停滞了。目光从地上的戒指上缓缓抬起,落在她的侧脸。
她长长的睫毛垂落着,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密的阴影,嘴唇紧紧抿着,原本被冻得没有血色的地方咬出了一个清晰的白印,然后又迅速被尴尬的绯红覆盖,一路蔓延到她小巧的耳尖。那被冻得泛白的耳垂,此刻红得像要滴血。
周围只剩下外面铺天盖地、依旧不知疲倦砸在玻璃上的密集雨声,哗啦啦,哗啦啦,永无止境。
几秒钟的死寂,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心虚沉默,却哑得厉害。她把另一只脚也缩进了门内,光脚踩在地垫上,下意识地将那只没穿鞋子的脚藏到了另一只脚后,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浓的鼻音和被撞破的羞赧,破碎地支吾着,就……就想……放在……那个……那个盒子里……挺合适的……顺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吞没。那套说辞单薄得像一张吹弹可破的纸,连她自己都不信。说什么顺手首饰盒是实木雕花的,位置在卧室梳妆台最隐秘的抽屉深处,而这个蓝绒盒子,我记得清楚,是专门放在她钢琴旁边小几上,用来收纳一些细小调音工具的!天差地别。
这拙劣的借口连她自己都编不下去了,话音没落就彻底消了音。
我没说话,也没再看她窘迫得像被抓住偷吃糖的小孩的表情,只是弯下腰。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地板,捡起了那个敞开的蓝色绒盒和静静躺在中间的戒指。铂金的寒凉瞬间传递到指腹。
将绒盒轻轻合上,搭扣发出细微的咔哒一声。我顺手把盒子塞进自己同样湿透了的裤袋里。那冰凉硬质的触感隔着湿冷的布料,紧紧贴着大腿外侧。
抬起头时,已经敛去了所有可能的促狭或揶揄,目光平静地落回她身上,语气是刻意的、日常化的平稳:先洗澡。水调热一点,我去给你拿衣服和浴巾。
姜薇猛地抬眼看了我一下,那双因为受冻和极度尴尬而泫然欲泣的眼睛里水光更盛了,但似乎因为我没有追问下去,反而流露出一种如蒙大赦般的感激。她飞快地点了下头,细瘦的肩头甚至因为这个动作又瑟缩了一下。
她逃也似地转身,光脚踩在柔软的地垫上几乎没有声音,像一道白色虚弱的影子,迅速溜进了离玄关最近的客用浴室,砰的一声轻响,关紧了门。紧接着,是里面锁扣落下的清晰咔哒声。
听着里面很快响起的哗啦啦水声,我站在原地没动。口袋里的绒盒子坚硬地硌着。我侧过头,目光穿过客厅敞亮的空间,落向生活阳台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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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像个巨大的瀑布幕布。密集的雨水争先恐后、不留情面地撞击着、冲刷着。透过一片模糊的水帘,隐约能看到那几条花花绿绿的裙子……被狂风暴雨抽打得……无比惨烈,紧紧贴在栏杆上,湿透的布料拧在一起,像被丢弃的抹布,完全看不出原本精致的模样。
心里那点关于裙子的忧虑又蹿了上来,被眼前的狼藉刺激得一阵烦躁。我抬手捏了捏酸胀的眉心,外套脱了一半,湿透的衬衫黏在身上,冰凉的寒意这才后知后觉地贴着皮肤渗进来。
转身走向主卧的衣帽间。拉开干燥温暖的衣柜门,属于姜薇衣物那边柔软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径直走向一个挂着几件新睡衣的角落。修长干燥的手指在几件不同材质、不同颜色的睡衣上略作停顿——真丝吊带的太凉,加绒带帽的又太厚——最终准确地挑出了一件珊瑚绒的奶白色长袖套装。软乎乎的料子摸上去就暖意融融。又从旁边摞得整齐的浴巾里扯出一条吸水性极好的厚毛圈浴巾,奶白色的,上面还绣着一个浅粉色的小小音符暗纹。
刚把睡衣和浴巾搭在手臂上,主卧套房附带的浴室里突然哐当一声响!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闷闷的。
几乎是同时,水声停了。
心猛地一紧,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我几步就跨到主卫紧闭的门前。刚要敲门,里面的门却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了,只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
温暖的、带着浓重湿热水汽的白色雾流立刻从里面涌了出来,瞬间模糊了门框的边缘。
她裹着另一条宽大的米色浴巾,探出半个身子。比刚才好多了,脸颊不再是惨白,被热水蒸腾出一种好看的、类似初熟水蜜桃尖尖的粉红,湿透的长发挽成一个松垮的小丸子顶在头上,额前、耳后都散落着细碎的、滴水的发丝。露出的肩膀和锁骨皮肤白皙,还蒙着一层未擦干的水光,比刚才暖和多了。
她手里提着另一条湿漉漉、看起来像是擦头发的毛巾,指尖都在往下滴水。脸上带着明显的、近乎不好意思的小小沮丧,眼神闪烁着不敢直视我。
我……她声音清亮了一点,但还有点刚洗过澡的绵软,语速快得像在背书,我吹风机好像……拿到那间屋子去了……她飞快地用下巴指了一下玄关方向那个刚关上的客卫门,那个花洒……水压好大……打下来好疼……就用毛巾挡了一下……
理由找得飞快,欲盖弥彰。眼神飘忽,一会儿看地板,一会儿看我湿透的裤脚。
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刚才在阳台看见裙子残骸的烦躁和气闷,莫名地就散了大半。心里的某个角落反而像被她那些刚蒸腾过的水汽熏软了。
我什么也没说,侧身走进浴室。果然,淋浴房旁边的地上,躺着那个被她不小心用来挡水而被水冲掉的、沉甸甸的陶瓷漱口杯。幸好没摔坏。花洒还在源源不断地喷洒着水流。
我弯腰,捡起那个杯子,转身放到一边干爽的置物架上。然后径直走到开关处,直接伸手关掉了那依旧在执着喷水的花洒。水声骤停,浴室里只剩下排风扇运转的微弱嗡嗡声,还有两人呼吸的声音。
她抱着手臂,站在门缝那里看着我的动作,小小的呼出了一口气,脸上是那种终于有人善后了的松懈,夹杂着一丝又被看穿了的赧然。
我把搭在臂弯的奶白色珊瑚绒睡衣和那条厚浴巾递向她,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一点,带着点无奈的轻哄:先把衣服穿上。水擦干再出来,别又着凉了。
嗯嗯!她乖乖点头,像是终于结束了这场关于淋浴事故的羞耻汇报。飞快地伸出两只手来接睡衣和浴巾,小手指因为攥着毛巾太用力,微微蜷曲着。冰凉的指尖无意中蹭到我同样湿冷的手背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交错冰凉。
我收回手,退后一步,替她关好了浴室的门。那扇磨砂玻璃门映着她里面模糊晃动、穿衣的身影。我退回到主卧中央,默默看着衣帽间镜子里自己此刻的样子——浑身湿漉漉,衬衫皱巴巴黏在身上,头发凌乱,裤脚下甚至还在缓慢地滴着水,在地毯边缘留下深色的水痕。狼狈得不像话。和刚刚那个一丝不苟开完会的林先生判若两人。
我脱掉沉重吸满雨水的外套和同样湿透的衬衫,从衣柜深处翻出自己干净的居家服换上。柔软的棉质布料包裹住冰冷的皮肤,寒意才被一点点驱散。
外面雨势依旧疯狂。我又走到生活阳台,拉开那扇隔绝风雨的厚重推拉门。狂暴的雨声瞬间清晰了百倍,冰冷的湿气扑面而来。那几条真丝裙子像被抽去了筋骨,绝望地贴在冰冷的金属栏杆和湿透的地砖上。宝蓝、烟粉、杏黄的颜色被雨水泡得一片狼藉,原本的垂坠感荡然无存,皱巴巴地纠缠成一团。昂贵的特殊印染晕染开深浅不一的水痕,其中那条姜薇最爱、下星期要穿的墨绿色长裙,裙角甚至被狂风吹刮的栏杆勾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看着那道刺眼的破口,心脏像是又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
深深吸了一口雨腥味的冷风,重重吐出,关上了阳台门,把风声雨声重新阻隔在外。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干燥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住冰冷的肢体。卧室里很安静,只有浴室方向隐约传来吹风机的轰鸣声。
我转身去了厨房。琉理台很干净,大理石台面冰凉。冰箱里的食材被灯光照得清清楚楚。我从保鲜层拿出一个表皮红得透亮的苹果,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冰水冲在手背上,刺激得皮肤微微发紧。
水珠滑落,指尖泛白。用厨房纸擦干苹果,从顶部的刀架里抽出一把最称手、薄刃锋利的不锈钢水果刀。手起刀落,刀尖轻易地没入了苹果结实的果肉。
果皮很薄,刀刃贴着微微鼓起的果肉弧线沉稳地推过去,带着一种压抑的、莫名的专注。一条细长而连贯的浅黄色苹果皮,几乎没有中断,在刀锋的牵引下流畅地旋转着向下剥离。
就在果皮即将完整分离、只剩最后一点点连接的时候——
林深!
身后传来姜薇带着点模糊的、刚刚吹过头发的松软鼻音呼唤。紧接着是拖鞋踩在地毯上的轻微摩擦声,由远及近。脚步声在厨房门口停下了。
我下意识地循声偏过头去看她。
手上削皮的动作却没收势。锋利的刀尖毫无阻碍地继续下滑,瞬间偏离了苹果光滑的弧面,切入了我按着苹果的左手指腹!
一丝锐利的、冰冷的刺痛感,闪电般从左拇指的指腹蹿了上来!
嘶……毫无防备之下,我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手下意识就松开了苹果。红艳的苹果带着一圈未削尽的浅黄苹果皮,径直滚落在冰凉的不锈钢水槽底部,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一滴鲜红的血珠已经迅捷地在我按着苹果的拇指指腹上沁出。那伤口不大,但很深,因为刀刃的锋利,鲜红的血珠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在白炽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啊!姜薇的惊呼几乎是同时响起,拖鞋声音急促地奔了进来,停在我身边。
她身上那件奶白色的珊瑚绒睡衣毛茸茸的,衬得她脸愈发小巧精致。发顶那个小丸子还冒着点湿润的热气,但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变得煞白。漂亮的杏眼骤然睁大,里面全是惊恐和紧张,死死盯着我手上那不断冒出的鲜红。
别动了!别动了!她的声音带着尖利的破碎感,像是被那血色惊着了,带着细微的哭腔。双手猛地伸出,不是去捂我的手,而是像扑救什么失火的珍贵宝物一样,劈手就要夺走我右手还握着的那把不锈钢水果刀!动作快得吓人,带着一种失控的、惊惶的力道。
哎!我心头一跳,怕那刀刃伤到她。手腕本能地抬高避开,顺手把危险的刀先放到了一旁的砧板上,没事!小口子!
话音刚落,她那双已经沾上厨房冰冷水汽的、柔软微凉的手,已不由分说地、极其精准地紧紧攥住了我左手那只受伤拇指的手腕。
力气出奇的大!指节发白,手心潮湿冰凉,紧紧箍着我的腕骨。我感觉自己手腕的骨头都在她那股紧张的力气下发麻。她整个人几乎贴上来,低头凑近我的手,焦急地查看那小小的伤口。一股混杂着她沐浴后温热的、清甜的柑橘洗发水气息和她身上干净好闻的沐浴露味道扑面而来,将我周身还未散尽的湿冷寒气驱散得一丝不剩。
那双漂亮得曾在无数黑白琴键上跳跃出华丽旋律的手指,此刻像铁箍一样冰冷而坚定地锁住我的手腕,指尖甚至无意识地发着抖。她盯着那不断渗出红色血珠的伤口,急促地吸着气,那呼吸拂过伤口,带来一点细密的刺痛和更多的痒。
怎么会切这么深快……快去冲水!她慌乱地抬头,眼眶隐隐泛了红,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去冲!冲干净!我去拿药箱!
她的力气大得我一时根本无法脱开。眼看着她真的一下就要丢开我的手,惊慌失措要往客厅冲去找药箱。
薇薇。我反手用没沾血的手指,轻轻搭在她死死攥着我手腕的冰冷小手上,示意她停下。声音尽量放得平稳,真的没事。就划了一下。
我稍稍用了点力,挣脱开一点她钢铁般的钳制,手腕都有些发疼。然后在她焦灼的、像要着火的视线里,把受伤的左手拇指伸到了水龙头下。
冰冷的水流哗啦啦冲刷下来,打在那小小的伤口上。刚才还汩汩冒的血珠立刻被冲散、稀释,痛感也被冷水激得更明显了些。但确实,伤口只在表皮。血很快就不涌了。
伤口暴露在冰凉干净的水流下,冲洗掉微小的血渍和果屑,狰狞感顿时消散了大半,只剩一道细长的红色划痕。
我关了水,抖了抖手上残留的水珠,指给她看:喏,就一点皮外伤,创可贴都不用。你看,已经不出血了。
姜薇凑得更近了,鼻尖几乎要贴上我的手指,仔细地、上上下下地把那伤口看了又看,甚至伸出她微凉的、修剪得极其圆润干净的指尖,在伤口周围的皮肤上极其极其轻微地按了按。
确保真的不再有血渗出,那颗因为紧张而砰砰急跳的心脏才似乎缓缓落回胸腔。那根紧绷的身体支柱瞬间崩塌了。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大口气,肩膀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来。
先前那股惊惧的苍白如同潮水般,飞快地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后知后觉浮上脸颊的红晕,以及一种像刚刚跑完马拉松、腿软得站不住似的巨大松弛感。她整个人像是刚从高度戒备状态解除,连带着刚才紧张时绷紧的脊骨都跟着微微垮塌了几分,有些重心不稳地悄悄靠上了旁边冰凉的冰箱门板。
吓死我了……她喃喃出声,鼻音浓重,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还有一丝极其微小的、为自己刚才过度反应而感到的羞赧,声音软得像云絮,怎么……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吓死我了……
她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说完这句,似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有点局促地垂着眼,目光不敢再与我对视,只盯着冰箱门板下沿那一道细微的反光,脸颊上的粉色更深了些,甚至蔓延到了小巧的耳垂,像刚刚被热气熏蒸过。她下意识地用舌尖舔了舔因为方才紧张而有些干燥的下唇。
目光落在她脸上残留的红晕、躲闪的眼神和被咬得有些发白的嘴唇上。那股被苹果皮和伤口引出的莫名烦躁,还有阳台上真丝裙子泡汤带来的郁闷,被一种更为清晰、更为柔软的东西覆盖了。
厨房顶灯柔和地洒下来,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几缕半湿的、鸦黑的碎发俏皮地搭在她白皙光洁的前额,随着她因为紧绷后松弛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那件毛茸茸的奶白色睡衣领口软软地贴着她的下颌线,绒毛间露出的脖颈还带着温热水汽蒸腾后的粉晕,像初雪后初生的花苞。
十年了。
似乎时光从未在她身上真正地刻下过于深重的痕迹,那些舞台灯光下遥远如星光般的距离感、音乐会上矜贵优雅如天鹅般的姿态,终究只是画布上的一层薄彩。
底色还是那个会在琴房角落里,因为练习曲弹砸了,悄悄啃着指甲、眼眶泛红地生闷气的小姑娘。只不过那份少女般的笨拙和无措,如今被更复杂、更珍贵的生命色彩调和着——是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一个被冻坏了急着见他的傻瓜,一个笨手笨脚打翻漱口杯的事故制造者,一个被一点小伤口就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着他手腕的黏人精。
十年的光阴如水漫过,最终沉淀下的,原来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