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我被后娘赶出深宅,泥泞中撞进猎户陆沉怀里。
他粗布麻衣上沾着兽血,却把唯一的热粥推给我:吃完,滚。
我咬牙在他漏雨的柴房住下,白日替他补衣,夜里偷学他炮制药材。
直到催债的地主踹门那日,我掀开他炕席——
下面压着全镇通缉我的告示,墨迹被摩挲得模糊。
怕了他捏碎地主喉咙,血滴在我颤抖的指尖,现在跑还来得及。
我反手握住他生茧的手掌:要跑一起跑。
五年后,我们带着粮车回乡。
孩子指着破败老宅问:娘亲,那是谁家
陆沉把锄头砸进朱门:你娘打下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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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是下的,是天上破了窟窿,天河的水整个儿倾倒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种狂暴的喧嚣。风像发了疯的野兽,在狭窄的巷弄里横冲直撞,卷起地上的枯叶、碎纸,狠狠拍打在两侧高耸的青砖院墙上。
沈清禾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里跋涉。单薄的夏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伶仃的骨架,冰冷刺骨。雨水糊住了她的眼睛,顺着惨白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那是她仅有的东西,几件半旧的衣裳和她娘的遗物——一支素银簪子。
身后,沈家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她踉跄着扑出来时,已经被管家带着两个粗壮婆子,哐当一声死死关紧。那声音比惊雷还响,彻底斩断了她和过去十五年的所有联系。后娘那尖利刻薄的咒骂,隔着厚厚的门板和雨幕,依旧毒蛇般钻进她的耳朵:……丧门星!克死了你娘,还想克死你爹吗滚!滚得远远的!沈家一粒米都不会给你!
爹那个躺在病榻上,被后娘和管家把持着,连看她一眼都做不到的爹
沈清禾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不能哭!哭给谁看这吃人的世道,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她得活!无论如何,得活下去!
脚下的路越来越滑,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次拔脚都无比艰难。巷子幽深曲折,两旁高墙耸立,连个避雨的屋檐都吝啬于给她。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她。闪电偶尔撕裂天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湿漉漉的墙壁和狰狞的树影,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就在她筋疲力尽,几乎要被这泥泞和黑暗彻底吞噬的时候,脚下不知绊到什么,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
啊!
惊呼被风雨声吞没。预料中冰冷的泥水并未到来,她撞进了一个坚硬、带着浓重湿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膻气息的怀抱里。
那怀抱像一堵墙,纹丝不动。沈清禾撞得额头生疼,鼻尖瞬间充斥着一股强烈的味道——新鲜兽血的铁锈味、泥土的腥气、汗水蒸腾的咸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陌生男人的粗粛气息,混合着雨水,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眩晕。
她惊惶地抬头。
一道惨白的电光恰在此时劈开黑暗,短暂地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带着山岩般的冷硬线条,突兀地撞入她模糊的视线。雨水顺着他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线淌下,汇入敞开的粗布衣襟里,露出古铜色的、壁垒分明的胸膛。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在闪电的映照下,锐利得像黑夜里的鹰隼,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和一种近乎野兽的警惕。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更添几分野性和不羁。高大的身躯如同山岳,肩头宽阔,肌肉的轮廓在湿透的粗麻布下贲张起伏,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他背上,似乎还扛着一个沉重的、黑乎乎的东西,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
猎户还是……山里的野人
沈清禾脑子里嗡的一声,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挣扎着想从他怀里退开,脚下却一滑,再次狼狈地跌倒在泥水里,溅起的泥点弄脏了他同样沾满泥浆的裤腿。
滚开。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山风刮过岩石般的粗粝,没有任何起伏,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和不耐烦。
沈清禾浑身一僵,抬头看他。
陆沉(她后来才知道他叫这个名字)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漠然。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滴在他紧抿的、薄而锋利的唇线上。他似乎懒得再多看她一眼,抬脚就要绕过她这个挡路的麻烦。
对……对不起……沈清禾的声音细若蚊蚋,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巨大的无助和冰冷的绝望终于冲垮了强撑的堤坝,泪水混着雨水汹涌而出,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没地方去了……最后几个字,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带着呜咽。
陆沉的脚步顿住了。
他微微侧过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黑暗中再次锁定了她。冰冷的审视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湿透的、瑟瑟发抖的瘦小身体,掠过她怀里那个同样湿透的可怜小包袱,最后停留在她惨白惊恐、布满泪痕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震耳欲聋。
半晌,就在沈清禾以为他会像丢开一件垃圾一样彻底无视她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短促、几乎听不清的哼声。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猛地弯下腰。
沈清禾吓得闭上了眼,以为他要动手。
下一刻,一只粗糙、布满厚厚老茧和细碎伤痕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攥住了她纤细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骨头生疼。
跟上。依旧是那两个字,冰冷,不容置疑。
他甚至没有拉她起来,只是攥着她的手腕,像拖着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转身大步朝着巷子更深处、更黑暗的地方走去。沈清禾被他拖得踉踉跄跄,脚踝在冰冷的泥水里磕碰着,狼狈不堪,却不敢挣扎。那粗糙的触感和巨大的力量,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漂浮在绝望之海上的浮木。
不知在黑暗和泥泞中挣扎了多久,陆沉终于在一处极其偏僻的角落停了下来。眼前是一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像随时会被连根拔起。屋子旁边有个更小的、同样破败的窝棚,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牲畜气味。
陆沉松开她的手,径直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柴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土腥味、草药味和淡淡烟熏火燎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很暗,只有角落一个简陋的土灶里还残留着微弱的、暗红的炭火余烬,勉强映出屋内模糊的轮廓。家徒四壁,一张用粗糙木板拼成的窄炕,一张瘸腿的桌子,一个歪斜的破柜子,墙角堆着些柴禾和看不清形状的杂物。屋顶有好几处漏雨,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坑洼处的小水洼里。
陆沉走到土灶边,动作利落地用火钳拨弄了一下余烬,添了两根细柴。火苗微弱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终于给这冰冷的、死气沉沉的屋子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光亮。
他取下挂在灶头熏得漆黑的陶罐,里面似乎还有点温热的东西。他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倒了小半碗出来。
然后,他端着那碗东西,走到蜷缩在门口、浑身湿透、抖得像风中秋叶的沈清禾面前,把碗往她手里一塞。
碗壁温热,里面的东西稀薄寡淡,是粟米熬的粥,几乎看不到几粒米,清得能照见人影,上面飘着几点可怜的油星。但就是这点微温,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沈清禾指尖猛地一缩。
她茫然地抬起头,撞进陆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火光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一半暗,眼神依旧冰冷得像冻了千年的寒冰。
吃完,他开口,声音比屋外的风雨更冷,没有任何情绪,滚。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到那张窄炕边,背对着她坐下。高大的身影几乎占据了炕的一半,沉默得像一块亘古不变的磐石。他开始解下背上那个沉重的、散发着血腥气的猎物——似乎是只狍子,动作利落而专注,仿佛屋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沈清禾捧着那碗温热的稀粥,呆呆地站在原地。冰冷的身体因为这微弱的暖意而微微颤抖。滚她能滚去哪里天地茫茫,暴雨如注,除了这间摇摇欲坠的破屋,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那碗稀粥的温度,透过粗瓷碗壁,一点点渗进她冻僵的手心,也似乎渗进了她绝望冰冷的心底。她看着男人宽阔沉默的背影,看着这间破败却暂时能遮风挡雨的屋子,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微弱却顽强地在她心底燃起。
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她低下头,不再犹豫,端起碗,小口小口地、珍惜无比地喝了起来。温热的、寡淡的粥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流,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寒意。每一口都喝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仿佛在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活下去的勇气和决心。
碗很快见了底,连碗壁都被她仔仔细细地舔干净了。
她轻轻放下碗,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滚,反而深吸了一口气,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对着那个沉默如山的背影,用尽力气说道:
我……我能帮你干活!劈柴、挑水、洗衣、做饭……我什么都能学!我吃得很少……求求你……让我留下……避避雨……就一晚……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在漏雨的滴答声和屋外的风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而倔强。
陆沉处理猎物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依旧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只有篝火跳跃的光影,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晃动。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沈清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几乎要支撑不住再次瘫软下去,陆沉低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冰冷的调子,却似乎少了点刚才那刺骨的寒意,只剩下漠然的陈述:
角落有干草。天亮前,滚蛋。
沈清禾紧绷到极点的身体猛地一松,几乎要软倒在地。巨大的酸楚和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冲上鼻腔,她死死咬住嘴唇,把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用力地、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摸索着走到陆沉所指的角落。那里果然堆着一小堆还算干燥的麦草。她小心翼翼地抱了一捧,在离土灶不远、相对干燥的地面铺开。冰冷的泥地寒气依旧透过薄薄的草铺往上冒,她蜷缩着躺下,抱紧自己冰冷的身体,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警惕地听着屋外的风雨,也听着炕上那个男人沉稳而悠长的呼吸。
这一夜,注定无眠。但至少,头顶暂时有了一片遮雨的茅草。
***
天刚蒙蒙亮,雨势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沈清禾几乎是在第一缕微弱的天光透进破窗棂时就惊醒了。她猛地坐起身,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手脚冰凉麻木。她下意识地看向那张窄炕。
炕上已经空了。陆沉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开。
沈清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是去叫人来赶她走吗还是根本懒得管她,任由她自生自灭她慌忙爬起身,顾不上整理身上皱巴巴、沾着草屑的湿衣服,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清冷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旁边猪圈里的猪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她环顾四周,破败的院落,低矮的篱笆墙,远处是连绵起伏、被雨雾笼罩的黛青色山峦。
没有陆沉的身影。
沈清禾的心沉了沉,但随即又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孤勇。她不能走!走了就是死路一条!她要留下来!用尽一切办法留下来!
目光扫过院子,她看到了堆在屋檐下的柴禾。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柴禾堆得有些乱,旁边放着一把磨得锃亮却沉重无比的柴刀。她试着拿起那把刀,冰冷沉重的感觉让她手臂一沉。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学着记忆中庄户人家劈柴的样子,笨拙地举起刀,朝着一段碗口粗的木头狠狠劈下。
当!一声脆响,火星四溅。柴刀只在那木头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巨大的反震力让她虎口发麻,柴刀差点脱手飞出去。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
不行!这点力气根本不行!
她放下柴刀,目光又投向院子角落里那个巨大的水缸。缸里的水只剩浅浅一个底。旁边放着一对硕大的木桶和一根沉重的扁担。
挑水她看着那对巨大的木桶,再看看自己细瘦的手臂,绝望地摇了摇头。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屋里。目光落在炕上。那张破旧的薄被被随意地堆在一边。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入手是粗糙的麻布触感。她仔细一看,被褥上好几处都磨破了口子,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陆沉昨晚脱下来搭在炕头的一件粗布外衫,肩膀和手肘处也裂开了好几道口子。
缝补!
沈清禾黯淡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这个她会!从小跟着娘亲学女红,虽然绣不出繁复的花样,但缝缝补补、纳鞋底这些粗活,她做得又快又好!
她立刻冲到自己的小包袱前,翻找起来。幸好,那几件旧衣服虽然不值钱,但里面裹着一个小小的针线包!几根粗细不一的针,几小卷颜色黯淡却结实的棉线,还有一个小小的顶针。
她如获至宝,紧紧攥着针线包。她走到炕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件破旧的粗布外衫。衣服上残留着男人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泥土和淡淡草药的气息。她坐到土灶边,借着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的微光,穿针引线,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专注和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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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脚细密均匀,沿着破口,将粗糙的麻布一针一针地缝合。她埋着头,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一针一线,缝进去的不只是布料,更是她想要抓住这一线生机的全部努力。
当陆沉踏着清晨的露水和泥泞回来时,肩上扛着一捆新砍的柴禾。推开柴门,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幅景象。
瘦小的少女蜷缩在微弱的灶火旁,低垂着头,乌黑的发丝有些凌乱地垂在颊边,露出一段细白的脖颈。她手里拿着他的旧衣,正一针一线专注地缝补着。跳跃的火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缝得那么认真,连他推门进来都没有察觉。
她脚边,还放着几件他随意扔在角落的、同样有破洞的里衣和裤子,都已经被细密地缝补好了。针脚整齐得不可思议,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深闺小姐之手。
陆沉的脚步在门口顿住。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他沉默地看着,鹰隼般的眼睛里,那千年寒冰般的漠然,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诧异。
沈清禾终于感觉到了光线变化和门口投下的巨大阴影。她猛地抬起头,看到陆沉,像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衣服往身后藏了藏,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忐忑。
我……我看你的衣服破了……我……我会补……她声音细弱,带着试探,我……我这就走……说着,就要放下衣服起身。
陆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地上那些已经补好的衣物。他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进屋,将那捆沉重的柴禾咚地一声扔在墙角,激起一片灰尘。
他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冷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水流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淌下,没入敞开的衣襟。
放下水瓢,他转身,径直走到炕边坐下,开始整理他带回来的草药和捕猎的工具。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沈清禾一眼,也没有再提一个滚字。
沈清禾僵在原地,心怦怦直跳。他……这是默许了
巨大的惊喜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强压下几乎要溢出眼眶的酸涩,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缝了一半的衣服,走到土灶边。灶膛里的火已经快熄灭了。她学着记忆中下人们的样子,拿起火钳,笨拙地拨弄着灰烬,试图把火重新引燃。浓烟瞬间冒了出来,呛得她眼泪直流,咳嗽不止。
等她手忙脚乱地把几根细柴勉强点燃,弄出一小簇可怜的火苗时,已经是灰头土脸,被烟熏得眼睛通红。
她舀了点水倒进锅里,又看到灶台角落一个破布袋里装着一些粟米。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抓了一小把,淘洗干净,放进锅里。
熬粥。她只会这个。
当稀薄的米香开始在破败的屋子里弥漫时,陆沉依旧背对着她,在炕上整理着他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草药。他的背影沉默如山。
沈清禾盛了小半碗粥,小心翼翼地端到炕边,放在那张瘸腿的桌子上。碗依旧是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我……我熬了点粥……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陆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沈清禾的心沉了沉,默默退开,回到灶边,捧着自己那碗更稀薄的粥,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粥很稀,没什么滋味,但她却觉得无比珍贵。
过了许久,久到沈清禾以为他不会碰那碗粥了,陆沉才缓缓转过身。他走到桌边,端起那碗还带着余温的粥,没有看她,仰头,几口就灌了下去。喉结滚动,发出轻微的吞咽声。
然后,他放下空碗,依旧沉默着,拿起靠在墙角的弓箭和一把柴刀,推开门,高大的身影再次没入门外湿漉漉的晨雾和山林之
沈清禾看着那个空碗,又看看自己碗里剩下的粥,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席卷了她,但心底,却有什么东西,像灶膛里那微弱却顽强的火苗,在冰冷的绝望中,悄悄地、坚定地燃烧了起来。
日子,就在这种沉默而奇异的共生中,一天天滑过。
沈清禾彻底在这间漏雨的柴房里安顿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守着陆沉那条无形的界限,绝不踏足他睡觉的炕,只在角落里铺她的干草。白天,她包揽了所有她能做的活计:缝补浆洗,打扫屋子,把那些破旧的被褥衣服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学着生火做饭,虽然大部分时候只是熬稀粥,偶尔陆沉猎到野味,她会仔细地处理干净,炖得软烂;她会趁着陆沉不在,偷偷去附近的小溪边,把两人换下的脏衣服洗好晾干。
她的手很快被粗糙的皂角和冷水泡得发红、开裂,细嫩的手指磨出了薄茧,白皙的脸颊也被山风吹得粗糙泛红。但她从不抱怨,只是沉默地、倔强地做着一切。
而陆沉,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冰冷的陆沉。他早出晚归,有时扛回猎物,有时带回草药。他从不主动和她说话,偶尔开口,也是极简短的命令:水。柴。饭。
他吃得很多,但从不挑剔她煮的寡淡食物。他睡在炕上,她蜷在角落的干草堆里,中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如同隔着无形的鸿沟。
然而,沈清禾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她缝补好的衣服,他第二天会默默地穿上。
她放在桌上的饭食,无论多晚回来,他都会吃完。
下雨天,屋顶漏得厉害,她半夜被冰冷的雨水滴醒,发现不知何时,炕上那张破旧的、却相对干燥的兽皮毯子,被扔到了她的干草堆上。
有一次,她在溪边洗衣服,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是他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转身就走,留下她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
这些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举动,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持续地温暖着沈清禾那颗饱经风霜的心。她知道,这座沉默的冰山,并非完全坚不可摧。
但她不满足于此。她不能永远只做这些粗活。她需要更有用的本事,才能在这乱世真正安身立命。
她的目光,盯上了陆沉带回来的那些草药和他偶尔在院子里炮制药材的样子。
陆沉似乎懂一些粗浅的草药知识。他会把采回来的新鲜草药分门别类地摊在院子里晾晒,或者用简陋的石臼捣碎,有时还会架起一个小泥炉,用陶罐小心翼翼地熬煮着什么,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沈清禾不敢明目张胆地问。她只是在他处理草药时,假装打扫院子,偷偷地、用心地观察。记住他处理不同草药的手法,记住他熬煮时投入药材的先后顺序。晚上,等他睡下,她会借着灶膛里最后一点微光,用树枝在冰冷的地面上,凭着记忆,一遍遍画下那些草药的形状,默写那些步骤。
她开始更加用心地打理这个破败的小院。在篱笆墙根下,她悄悄开辟了一小片地,把陆沉采回来、暂时用不上的一些常见草药根茎或种子,小心翼翼地种了下去。每天细心浇水,像呵护着希望的幼苗。
日子依旧清苦,但沈清禾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却因为有了新的目标和这沉默的庇护,而燃烧得更加旺盛起来。她甚至开始偷偷攒下陆沉偶尔给她买盐剩下的几枚铜钱,用一块干净的旧布包好,藏在自己的小包袱最深处。那是她为自己攒的退路,也是为未来攒的希望。
她以为,只要她足够努力,足够小心,这座沉默的冰山会慢慢接纳她,这摇摇欲坠的小屋,或许真的能成为她遮风挡雨的家。
直到那个傍晚。
夕阳像打翻的胭脂盒,将西边的天空染得一片血红。陆沉还没有回来。沈清禾正在灶前熬着一锅野菜粥,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苦涩的野菜味混合着稀薄的米香。
突然,一阵粗暴的踹门声如同惊雷,猛地炸响!
哐当!哐当!
本就摇摇欲坠的柴门剧烈地晃动着,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姓陆的!开门!给老子滚出来!一个粗嘎嚣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几个男人的哄笑和叫骂,欠王老爷的银子,拖到什么时候!真当自己是山里的野人,不用还钱了!
沈清禾吓得手一抖,勺子掉进锅里,溅起滚烫的粥水,烫得她手背一红。她猛地捂住嘴,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是催债的!镇上最大的地主王扒皮家的狗腿子!
她惊恐地看向门口,又看看空荡荡的屋子。陆沉还没回来!怎么办
不开门给老子撞开!门外的人显然不耐烦了。
咚!一声更沉重的闷响,柴门发出断裂的脆响,猛地被撞开一道缝隙!
几个穿着绸布短褂、满脸横肉、流里流气的男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三角眼、一脸凶相的壮汉,是王扒皮的头号打手,绰号癞头张。他身后跟着三四个同样凶神恶煞的喽啰。
哟呵陆沉那穷鬼不在癞头张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在狭小破败的屋子里扫视,最后像发现猎物般,贪婪地定格在脸色惨白、缩在灶台边的沈清禾身上。
啧啧啧,这穷得叮当响的破屋里,还藏起这么个水灵的小娘们癞头张摸着下巴,露出淫邪的笑容,一步步朝沈清禾逼近,陆沉那小子艳福不浅啊!怎么,替他抵债来了跟爷走,伺候好了,爷在王老爷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说不定就免了他的债了!
污言秽语扑面而来,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沈清禾浑身血液都凉透了,巨大的恐惧让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只肮脏的手朝她抓来!
就在那只油腻的手即将碰到她衣襟的刹那——
滚!
一声低沉、冰冷、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咆哮,在门口炸响!
陆沉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堵住了门口,挡住了门外血色的残阳。他显然刚回来,肩上还扛着一头刚猎到的野猪,沉重的兽体滴着血。他脸上沾着泥土和汗渍,额角青筋暴起,那双平日里只是冰冷的鹰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的目光死死锁住癞头张伸向沈清禾的那只手,里面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癞头张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和陆沉身上散发出的狂暴戾气惊得动作一滞,下意识地缩回了手。但随即想到自己人多势众,又挺直了腰板,色厉内荏地骂道:陆沉!你他妈少吓唬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王老爷的银子你也敢拖识相的,把这小娘们交出来抵债!不然,老子今天砸了你这狗窝,打断你的狗腿!
陆沉将肩上的野猪重重地扔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看都没看那野猪一眼,一步一步,沉稳而充满压迫感地朝着癞头张几人走去。他的脚步声很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他随手抄起了靠在门边的那根挑水的硬木扁担,粗糙的手指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钱,没有。陆沉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人,更别想。他举起手中的扁担,直指癞头张,现在,滚出去。
妈的!给脸不要脸!给我上!砸!把那小娘们抢过来!癞头张被彻底激怒,一挥手。
几个打手仗着人多,嗷嗷叫着挥舞着带来的棍棒,朝陆沉扑了上去!
狭小的屋子里瞬间变成了战场!
陆沉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凶兽!他手中的扁担不再是扁担,而成了最致命的武器!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原始、最狂暴的力量和速度!横扫!劈砸!直捅!
沉闷的撞击声、骨头断裂的脆响、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一个打手被扁担狠狠扫中腰腹,惨叫着像破麻袋一样飞出去,撞在土墙上,又软软地滑下来。
另一个试图从侧面偷袭,被陆沉反手一棍,直接砸在手腕上,棍棒脱手,抱着变形的手腕哀嚎打滚。
第三个被陆沉一脚踹中胸口,倒飞出去,撞翻了瘸腿的桌子,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癞头张没想到陆沉如此凶悍,吓得连连后退,色厉内荏地吼道:陆沉!你敢动王老爷的人!你找死!
陆沉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嚣。他解决掉几个喽啰,布满血丝的鹰眸瞬间锁定了一边叫骂一边悄悄往门口挪动的癞头张。他猛地跨前一步,如同扑食的猛虎,巨大的手掌带着千钧之力,如同铁钳般狠狠抓向癞头张的脖子!
癞头张惊恐地瞪大眼睛,想要躲闪,却哪里快得过暴怒的陆沉
那只布满厚茧、沾着泥土和兽血的大手,精准无比地扼住了癞头张的咽喉!
呃……癞头张所有的叫骂和威胁瞬间被掐断在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他的脸因为窒息迅速涨成猪肝色,眼珠惊恐地凸出,双手徒劳地掰着陆沉铁铸般的手腕,双脚离地乱蹬。
陆沉的手臂肌肉贲张,如同绞紧的钢索。他冰冷的目光如同看一只待宰的鸡鸭,没有一丝波澜。只要他再稍一用力,就能轻易捏碎这脆弱的喉骨!
不要!沈清禾惊恐的尖叫声划破了屋内的死寂。
她看着眼前这血腥暴力的一幕,看着陆沉眼中那骇人的杀意,看着他即将捏碎癞头张喉咙的手,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冰凉!杀人!为了她杀人不行!绝对不行!她不要他为了她背上人命!他不能因为她毁了!
沈清禾的尖叫像一盆冰水,瞬间浇在陆沉被怒火吞噬的理智上。
他布满血丝的眸子猛地一凝,扼住癞头张喉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力道。
就在这时,因为极度恐惧而疯狂挣扎的癞头张,双脚乱蹬,竟然一脚踹在了旁边窄炕的炕沿上!
哗啦!
炕沿是用几块薄木板拼凑的,哪里经得起他这垂死挣扎的猛力一踹木板应声断裂、塌陷下去一大块!
木板断裂塌陷的瞬间,炕席被猛地掀起一角!
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粗糙的黄色纸张,随着塌陷的木板和掀起的炕席,赫然从炕席下的缝隙里滑了出来,轻飘飘地掉落在满是灰尘和碎木屑的地面上!
纸张展开了一角。
上面用浓墨清晰地画着一个少女的画像!虽然笔法粗糙,但眉眼神情,赫然与沈清禾有七八分相似!画像旁边,是几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悬赏缉拿!沈氏女,沈清禾,年十五……系沈家逃奴,窃主家财物私逃……有知情报官或捉拿者,赏银五十两!**
那画像的墨迹,似乎因为长期被压在炕席下,又被反复摩挲,边缘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画像中少女的眼角位置,更是被摩挲得几乎褪色。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屋子里只剩下癞头张濒死的嗬嗬声,和他那几个手下痛苦的呻吟。
沈清禾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得比纸还白!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通缉告示!她的通缉告示!竟然……竟然一直就在陆沉的炕席下面!他早就知道了!他早就知道她是被通缉的逃奴!
他收留她……是为什么是为了那五十两赏银还是……另有所图
她猛地抬头看向陆沉,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破碎的绝望。
陆沉扼住癞头张喉咙的手,在告示滑落暴露的瞬间,也彻底僵住了。他布满血丝的鹰眸,在沈清禾惨白绝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向地上那张刺眼的黄色告示。
他眼中的狂暴怒火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腾,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死水。
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扼住癞头张喉咙的手。
咳……咳咳咳……癞头张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喘息,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让他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看向陆沉的眼神如同看着地狱的恶鬼。
陆沉不再看地上如同烂泥的癞头张,也不看那几个呻吟的打手。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再次落回到沈清禾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暴怒,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嘲弄。
他抬起那只刚刚扼住人喉咙、此刻还沾着灰尘和一丝血迹的大手,用粗糙的指腹,随意地擦过沈清禾因为极度惊骇而微微颤抖的冰凉指尖。
那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触感,让沈清禾触电般猛地一缩。
陆沉看着她惊恐的反应,薄而锋利的唇线缓缓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一字一句地问道:
怕了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张刺眼的告示,又落回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现在跑,还来得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进沈清禾的心脏。跑她能跑到哪里去天下之大,何处是她的容身之所后娘的赶尽杀绝,官府的缉拿,王扒皮的虎视眈眈……离开这里,她只有死路一条!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溺毙。但就在这灭顶的绝望中,一股更加强烈、更加孤注一掷的火焰,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烧尽了恐惧,烧尽了犹豫!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沉默如山、冰冷如铁,却在最危急关头如同凶兽般挡在她身前的男人。这个明明早就知道她身份,却一直隐忍不发,甚至在她面临侵犯时毫不犹豫出手的男人。他扼住癞头张喉咙时眼中那骇人的杀意,不是为了赏银!绝不是!
他问她怕不怕他让她跑
沈清禾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她没有后退,反而向前一步!
在陆沉冰冷审视的目光中,在癞头张几人惊恐的注视下,她伸出自己那只刚刚被他粗糙指腹擦过的、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没有退缩,没有犹豫。
她冰凉、纤细、甚至有些粗糙的手指,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不顾一切的勇气,猛地、紧紧地、反握住了陆沉那只沾着血污和灰尘、布满厚茧、刚刚差点捏碎人喉咙的、巨大而温热的手掌!
她的手指纤细,却用尽了全身力气,死死地攥紧了他粗粝的手指,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都融进去,仿佛那是她在这世间唯一能抓住的、通往生机的绳索!
她抬起头,惨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隐忍的杏眼,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直直地撞进陆沉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屋子里:
要跑——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张刺眼的告示,又坚定地回到陆沉脸上,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一起跑!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癞头张和那几个打手忘记了呻吟,忘记了恐惧,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那个瘦弱得像根小草、刚刚还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娘们,竟然主动握住了那个煞神的手,说要一起跑
陆沉高大的身躯,在沈清禾那孤注一掷的一起跑三个字出口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如同平静的死水潭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他深潭般的鹰眸,死死地锁住沈清禾仰起的脸庞。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隐忧的杏眼,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灼热、滚烫、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近乎信仰的坚定,毫无保留地撞进他的眼底。
她紧握着他手掌的力道大得惊人,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着,却固执地、死死地攥紧,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同生共死的决心。
那冰冷的、布满厚茧的手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另一只手的温度、柔软和力量。那温度像滚烫的岩浆,瞬间穿透了他掌心常年累积的冰冷和血腥,一路灼烧进他早已冰封死寂的心脏深处。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陆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嘲弄,如同遇到烈阳的坚冰,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然后轰然崩塌、融化!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汹涌而出——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最终被一种更加汹涌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滚烫洪流所淹没!
他猛地反手,将那紧握着他的、冰凉却充满力量的小手,完全包裹进自己宽大、粗糙、温热的掌心!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仿佛要将这孤注一掷的信任和交付,彻底烙印进彼此的血肉里!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
只是那紧握的手,那骤然变得滚烫的眼神,那绷紧的下颌线,那周身陡然升腾起的、比刚才暴怒时更加凌厉决绝的气势,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猛地转头,那双燃烧着烈焰的鹰眸,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瘫在地上、如同烂泥般抖个不停的癞头张!
癞头张被那眼神看得魂飞魄散!那不再是看一个活人的眼神,而是看一个死物!他惊恐地张大嘴,想要尖叫求饶,喉咙却因为刚才的扼掐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
陆沉动了!
他松开沈清禾的手,动作快如鬼魅!高大的身影带起一阵腥风,瞬间便到了癞头张面前!
不……癞头张只来得及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陆沉的大手,如同铁钳,再次精准地扼住了他的咽喉!这一次,不再是警告!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癞头张凸出的眼珠瞬间定格,脸上惊恐的表情永远凝固。他的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软地歪向一边,身体彻底瘫软下去,再无一丝声息。
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
屋子里剩下的三个打手,目睹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如同捏死一只鸡般轻易的杀戮,吓得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惧让他们忘记了疼痛,连滚带爬地就想往门外逃!
站住!
陆沉冰冷的声音如同索命的符咒,在身后响起。
三个打手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抖如筛糠,连头都不敢回。
陆沉看都没看地上癞头张的尸体,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三个抖成一团的背影,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尸体,抬走。
回去告诉王扒皮,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再敢踏进这里一步,或者再敢打她的主意——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三人的后颈,让他们瞬间感觉脖颈一凉。
这就是下场。
滚!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惊雷炸响。
三个打手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转身,手忙脚乱地抬起癞头张尚有余温的尸体,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破败的柴门,眨眼间就消失在昏暗的暮色里,只留下院子里几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和一片狼藉。
死寂,再次笼罩了破败的茅屋。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陆沉站在原地,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站在灶台边、脸色依旧苍白、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眼神却异常明亮的沈清禾。
四目相对。
他沾着血污的大手,在粗布衣襟上随意地擦了擦,然后,朝着她,稳稳地伸了过去。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
沈清禾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刚刚捏碎人喉咙的手。那手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和泥土,粗糙的指节微微弯曲,掌心朝上,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翻腾的恐惧,没有犹豫,将自己冰凉的手,轻轻地、坚定地放进了那只温热、粗糙、沾满血污却充满力量的大手里。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暖流从交握的手心,迅速传递到四肢百骸。
陆沉的手猛地收紧,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那力道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确认和一种踏破荆棘的决心。
他不再看她,拉着她,大步走向那张被踹塌了一角、一片狼藉的窄炕。他松开她的手,动作利落地掀开破旧的炕席,露出下面更深的坑洞。里面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旧布包袱。
他拿出包袱,看也不看里面是什么,塞进沈清禾怀里。然后,他又飞快地走到墙角,掀开几块松动的青砖,从里面掏出一个更小、更破旧、却同样沉甸甸的油布包,塞进自己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破败、却短暂收留了他们两人的小屋。目光扫过角落沈清禾铺的干草堆,扫过她缝补好的衣物,扫过灶台上那锅早已冷透的野菜粥……最终,那冰冷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复杂。
没有留恋,没有告别。
陆沉再次拉起沈清禾的手,握得更紧。
走。
低沉的一个字,如同命令,更如同誓言。
他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这间破败的柴门,走出这个摇摇欲坠的院落,一头扎进了外面浓重的、未知的暮色之中。
身后,是渐渐被黑暗吞噬的破败小屋和浓重的血腥。前方,是望不到尽头的茫茫山林和无尽的未知。
沈清禾被他紧紧拉着,跌跌撞撞地跟随着他高大的背影。山风呼啸着刮过她的脸颊,带着夜晚的凉意。脚下的路崎岖不平,布满碎石和荆棘。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但她的手被他紧紧攥着,那粗糙温热的触感,那沉稳有力的牵引,让她心中所有的恐惧和迷茫都奇异地沉淀下来。
她不再是一个人。
她的目光落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又缓缓抬起,落在他沉默如山、却异常坚定的宽阔背影上。
一起跑。
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刀山火海。
***
五年光阴,如同山涧的溪流,在昼夜不息地奔涌中悄然流逝。当初那个暴雨夜仓惶逃入深山的少女,早已被岁月和风霜打磨得脱胎换骨。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青灰色的山峦轮廓在淡金色的晨曦中若隐若现。崎岖的山道上,一支由七八辆骡车组成的队伍正缓慢而沉稳地行进着。骡车上满载着鼓鼓囊囊的麻袋,沉甸甸地压着车板,散发出新粮特有的、干燥而醇厚的清香。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有力的辘辘声,在山谷间回荡。
领头的那辆骡车上,赶车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健硕的男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裸露的手臂肌肉虬结,线条如同岩石般坚硬流畅,布满了风吹日晒的痕迹和陈旧的疤痕。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下颌线紧绷,透着一股久经磨砺的沉稳和坚毅。正是陆沉。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锐利,却沉淀了五年前所没有的沉稳和内敛,如同深潭,波澜不惊。
他稳稳地握着缰绳,目光沉稳地注视着前方蜿蜒的山路。
在他身旁,坐着一个穿着同样朴素、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衣裙的妇人。她的皮肤不再是五年前的苍白细腻,而是被山风和阳光染成了健康的蜜色,带着劳作留下的粗糙。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利落的发髻,只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木簪固定。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清丽轮廓,却褪尽了所有的怯懦和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山间韧草般的坚韧和沉静。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三四岁大的男孩。男孩虎头虎脑,睁着一双乌溜溜、充满好奇的大眼睛,正是好动的时候,小手不安分地揪着娘亲的衣襟,小脑袋转来转去,打量着周围陌生的山林景色。
正是沈清禾和他们的儿子,石头。
爹!娘!快看!好大的房子!石头突然兴奋地指着前方山坳拐弯处,奶声奶气地喊道。
队伍转过一个山坳,山脚下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出现在眼前。远处,依稀可见一个依山傍水、炊烟袅袅的镇子轮廓。而在镇子外围,靠近他们下山道路的不远处,一片高墙大院格外醒目。青砖黛瓦,朱漆的大门虽已斑驳褪色,门楣上沈宅两个鎏金大字也有些黯淡剥落,但那曾经的气派和深宅大院的格局,依旧能窥见几分昔日的风光。只是如今,那高墙内似乎寂静无声,院墙外杂草丛生,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破败和萧条。
正是沈家老宅。
骡车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陆沉勒住缰绳,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片熟悉的、却早已物是人非的宅院上,深邃的眼底看不出情绪。五年的风霜雨雪,深山老林里的挣扎求生,开荒垦殖的艰辛汗水……一幕幕在眼前飞快闪过。
沈清禾抱着石头的手微微收紧。再次看到这座承载了她童年欢笑、也埋葬了她娘亲、最终将她无情驱逐的深宅大院,心中五味杂陈。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陆沉,对上他投来的、沉稳而安抚的目光,心中的波澜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石头见爹娘都看着那大房子不说话,更加好奇了,扭着小身子,指着沈宅,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问沈清禾:娘亲,娘亲!那是谁家呀好大好漂亮!比我们家还大!
稚嫩的童音在山间清晨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脆。
沈清禾低头,看着儿子天真无邪、充满好奇的大眼睛,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她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头发,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宁静而满足的笑容,正要开口。
吁——
陆沉却已利落地跳下了骡车。他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没有看沈清禾,也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只是径直走到骡车后面,弯腰,抄起了车上斜靠着的、那把他用了五年、锄刃磨得雪亮、锄柄被汗水浸润得油光发亮的厚重锄头。
锄头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手臂的肌肉贲张了一下。
他单手提着那把寒光闪闪的锄头,迈开沉稳而充满力量感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沈家那扇紧闭的、斑驳的朱漆大门走去。
清晨的薄雾在他身后缭绕,山风吹拂着他粗布短褂的衣角。
沈清禾抱着石头,静静地坐在骡车上,目光温柔而坚定地追随着那个高大如山岳的背影。
陆沉走到沈宅紧闭的大门前,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微微侧身,蓄力,手臂上肌肉如同虬龙般猛然贲起!那柄沉重、闪着寒光的锄头,被他高高抡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充满力量感的、凌厉的弧线!
带着五年深山开荒的千钧之力!
带着护佑妻儿的如山之责!
带着洗刷过往屈辱的决绝!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惊雷炸裂般的巨响,猛地响彻寂静的山谷!
沉重的锄头,如同开山巨斧,狠狠地、精准无比地砸在了沈宅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昔日富贵和冰冷无情的朱漆大门中央!
厚实的木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瞬间向内凹陷、碎裂!蛛网般的裂纹以锄头落点为中心,疯狂地向四周蔓延!破碎的木屑和剥落的朱漆碎片如同烟花般四散飞溅!那扇曾经将她无情关在门外、隔绝了她所有生路的朱门,在陆沉这石破天惊的一击之下,轰然洞开!
碎裂的大门向内敞开,露出了门后杂草丛生、一片狼藉的庭院景象。
陆沉缓缓收回锄头,将沉重的锄柄重重地往地上一拄,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挺拔如松地站在洞开的、破碎的朱门中央,如同一个宣告胜利的将军。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飞溅的木屑和尘埃,精准地投向骡车上抱着孩子的沈清禾。
晨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双深潭般的鹰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妻儿的身影,映着这被他一锄砸开的江山。
他开口,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开山裂石后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山谷间,也重重地敲在沈清禾的心上:
你娘打下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