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平凡如一张白纸,直到那天深夜,我看见一双昂贵的皮鞋,踩碎了月光和另一个人的喉骨。
我成了连环杀手的唯一目击者。
他没有杀我,而是将我囚禁,并为我展示他一件件血腥的藏品。他称我为未完成的杰作。
他说,真正的艺术需要鉴赏家。而我,将是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观众。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为他的下一个作品,挑选一把合适的画笔。
1
我的人生,曾是一张乏善可陈的白纸。
直到那个深夜。
为了一个可笑的全勤奖,我加完班,抄近路穿过那条被霓虹灯光遗忘的后巷。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剩饭馊掉的酸气。
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呼救,也不是挣扎,而是一种……湿漉漉的、被强行压抑在喉咙里的咯咯声。
我停下脚步,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借着巷口远处酒吧招牌投来的一抹幽蓝光晕,我看到了。
一个人跪趴在地上,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
另一个人站着。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身形挺拔,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文得像个大学教授。
他的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则用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死死地踩在地上那人的喉咙上。
城市霓虹的倒影,在一滩从那人身下迅速扩大的血泊中扭曲、破碎。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微微侧过头,仿佛在欣赏什么杰作。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脆响。
是喉骨碎裂的声音。
地上的人彻底不动了。
【快跑……快跑啊!】
我的大脑在疯狂尖叫,可双腿却像灌了铅,死死地钉在原地。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像完成了一场神圣的仪式,缓缓抬起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不紧不慢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鞋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他抬起了头。
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我身上。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盆冰水,从我的天灵盖浇到脚底。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手里的文件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在这死寂的巷子里,声音响亮得如同惊雷。
他没有动。
只是隔着十几米的黑暗,静静地看着我。
【他要杀我灭口了。】
我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一秒。
两秒。
……十秒。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我颤抖着睁开眼,却看到了一幅让我永生难忘的画面。
他对着我,笑了。
不是残忍,不是狰狞,而是一种……带着赞赏和好奇的微笑。仿佛一个艺术家,终于找到了能看懂他作品的知音。
下一秒,他动了。
他没有冲过来,只是迈开长腿,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向我走来。那平稳的脚步声,每一下都踩在我的心跳上。
我转身就跑,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
可我刚跑出两步,手腕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的挣扎就像蜉蝣撼树。
嘘,别尖叫。
他的声音贴在我的耳后,低沉,悦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冰冷。
尖叫会破坏作品的完整性。你听,这寂静,才是最美的尾音。
我被他强行转过身,对上那双镜片后深不见底的眼睛。恐惧让我几乎昏厥。
他却只是抬手,用指尖轻轻拂去我脸上的一滴冷汗。
他摘下那双染血的皮手套,慢条斯理地塞进口袋,然后向我伸出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手心向上,像是在邀请我跳一支舞。
别怕。
他的语气温柔得像是在邀请我共进晚餐。
你不会死。
你只是……被选中了。
2
我被带进一个地方。
这里不像凶犯的巢穴,更像一个极简主义的艺术馆。
纯白色的墙壁,一尘不染的地面,昂贵的真皮沙发,以及……墙上挂着的一排排相框。
我被他按在沙发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没有捆我,只是脱下西装外套,优雅地搭在椅背上,然后开始慢悠悠地冲泡咖啡。浓郁的香气很快充满了整个空间,却让我感到一阵阵反胃。
【他是谁他要干什么】
我环顾四周,寻找着任何可能的逃生路线。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蔽,唯一的门,就在他的身后。
别白费力气了。
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里的隔音,是我亲自设计的。
他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现在,我们来上第一堂课。
他拿起一个遥控器,按了一下。我对面的墙壁上,一幅巨大的风景画缓缓升起,露出后面的投影幕布。
他开始播放照片。
死者,王立,35岁,一家网络借贷公司的催收员。
幕布上出现一个男人的照片,正是巷子里那个。照片旁边,是他详细的个人资料,甚至包括他用暴力手段逼死三个家庭的业绩。
我称他为‘噪音’。他的存在,污染了这个世界的音轨。所以,我让他归于寂静。
他喝了一口咖啡,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
这是我的‘净化’系列,作品三号。
接着,幕布上出现了更多的照片。不同的受害者,不同的死法,但每一个,都附有详尽的资料,证明他们是法律无法制裁的人渣。
这是‘傲慢’系列,作品七号。一个靠剽窃学生成果上位的大学教授。
这是‘贪婪’系列,作品五号。一个生产地沟油的食品厂老板。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凿开我的认知。
【疯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趁他转身去电脑前操作的间隙,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向大门!
我的手刚碰到门把,一股巨大的力量就从后面扼住了我的脖子,将我狠狠地掼在门上。
砰!
我的后脑勺剧烈地撞在门板上,眼前一阵发黑。
我最讨厌的,就是不专心的学生。
他的声音贴着我的头皮响起,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他没有打我,而是把我拖回沙发,强行按着我的头,让我正视幕布。
幕布上,是一张极度血腥的、被放大到极致的特写照片。
看着它。
我紧紧闭上眼睛,胃里翻江倒海。
看着它!他加重了语气。
我被迫睁开眼。
那一瞬间,视觉的强烈冲击让我再也无法抑制。我趴在地上,开始剧烈地干呕,直到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得一干二净。
恐惧和屈辱的泪水混合着污秽物,狼狈不堪。
我以为他会暴怒,会厌恶。
然而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等我吐完,才递过来一张纸巾和一杯温水。
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情绪,只有一种……研究者般的冷静和专注。
恐惧是一种很原始的美。
他蹲下身,扶了扶眼镜,像在观察一个有趣的实验品。
你看,你现在颤抖的频率,瞳孔放大的尺寸,都无限接近黄金分割。
我惊恐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魔鬼。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站起身,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向另一面墙。
那面墙上,只挂着一个巨大的,空着的画框。
他站在画框前,像在欣赏一件旷世奇作。
我在等一件最完美的作品来填满它。
他转过头,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
而你,将是这件作品的第一个见证者……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和……一部分。
3
我的精神防线,在那一天被彻底摧毁。
他没有再逼我看那些照片,而是把我关在一个纯白色的房间里。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永远亮着灯的卫生间。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天,还是一周。
直到那天,门开了。
他走了进来,身后还拖着一个被麻布口袋套住头、不断挣扎的东西。
【不……不要……】
我缩到墙角,疯狂地摇头,身体抖得快要散架。
他将那个东西扔在房间中央,然后解开了口袋。
那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嘴里被塞着布团,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暴食’系列,作品四号。
他像介绍展品一样,平静地说道。
一个惯于家暴的酒鬼。就在昨天,他打断了自己七岁女儿的三根肋骨。
说完,他从随身携带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整套东西。
那是一排闪着银光的、冰冷的手术器械。
不——!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声音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嘶哑。
他没有理会我。
他开始了他的创作。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三种声音:那个男人呜呜的哀嚎、他近乎催眠般的平静讲解声,以及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你看,这里的肌理,如果用钝器击打,会造成不规则的撕裂,破坏整体的美感。
但如果用这个……
他的声音像魔咒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被迫聚焦在他手上的动作。
我的胃在翻滚,我的灵魂在尖叫。
我吐了,哭到脱水,最后蜷缩在地上,像一条濒死的鱼。
他终于停了下来。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走到我身边,蹲下。
下一个步骤,需要一个能体现‘绝望’的工具。
他回过头,看向那排还剩下几件的器械。
你觉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探讨的意味,仿佛我们真的是在进行艺术交流。
是手术刀的冷光,还是羊角锤的钝感,更能体现这一点
整个空间,瞬间陷入了死寂。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了无限。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他,落在那一排闪着寒光的冰冷工具上。
我的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
在极度的恐惧和混乱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不属于我一样,干涩地、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词。
……手术刀。
空气凝固了。
他愣住了,似乎也没想到我会回答。
随即,他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加掩饰的、畅快淋漓的笑容。
他满意地笑了:看,你天生就懂艺术。
4
手术刀三个字,成了我的梦魇。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里,我不再是旁观者,而是那个拿着刀的人。
我开始出现幻觉。
当我看向房间里那面唯一的镜子时,我看到的,不再是自己那张苍白、惊恐的脸。
镜子里的人,缓缓抬起手,扶了扶一副不存在的金丝眼镜。
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冰冷的、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微笑。
【镜子里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他】
【或者,我们本来就是一体】
我尖叫着打碎了镜子,用碎片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血流了出来,但那种被同化的恐惧感,却像附骨之蛆,丝毫没有减轻。
他似乎对我的转变很满意。
我自残之后,他没有惩罚我,只是平静地为我包扎好伤口。
然后,他打开了这间白色房间的门。
恭喜你,通过了基础测试。
他给了我有限的自由——允许我在这个巢穴的大部分区域活动,除了他的卧室和一间上了锁的地下室。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这个巨大的、精致的牢笼里游荡。
我发现他有一个巨大的书房,里面全是关于犯罪心理学、人体解剖学和艺术史的书。
他有一个顶级的音响室,黑胶唱片机里,永远流淌着巴赫或者维瓦尔第的古典乐。
墙上挂着许多画,我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价值连城的真迹。
一个杀人恶魔,一个变态,却有着比任何人都高的艺术修养和生活品味。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一天,我在书房的画架上,发现了一本没有收起来的素描本。
鬼使神差地,我翻开了它。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画的不是别人,全是我。
第一页,是我在巷子里,被他发现时,那张惊恐到扭曲的脸。
第二页,是我被他带回巢穴,蜷缩在沙发上,绝望发抖的样子。
第三页,是我第一次呕吐时,狼狈不堪的侧影。
……
他像一个最细致的观察者,用画笔,记录下了我精神崩溃的每一个瞬间。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指尖冰冷。
每一张画上的我,眼神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从惊恐、到愤怒、到绝望、再到……麻木。
我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空白的画纸。
纸的右下角,用他那隽秀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
我的缪斯,何时降临
5
那本素描,成了我跨过最后一道门槛的钥匙。
我不再对抗,不再挣扎。因为我从他的笔下,看到了自己被塑造的全过程。那是一种病态的、被记录、被理解的诡异满足感。
几天后,他又带来了一个素材。
还是那个纯白的房间,还是那个被绑住的男人。
这一次,他没有做任何介绍,也没有发表任何创作理念。
他只是将那个盛放着冰冷器械的金属托盘,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推到了我的面前。
咔哒。
托盘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像一个信号。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反抗他!】
【跑啊!哪怕是死!】
我的理智在声嘶力竭地呐喊。
但我的身体,已经形成了某种病态的条件反射。我的目光,越过了那个还在徒劳挣扎的素材,死死地盯住了那一排闪着寒光的工具。
恐惧还在。
但恐惧之下,一种陌生的、黑暗的情绪,正破土而出。
是……兴奋。
聚光灯下,一整盘冰冷的手术器械泛着白光。我的手在上方悬停了很久,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没有催促,只是极有耐心地站在一旁,像一个等待学生交卷的老师。
终于,在一片死寂中,我伸出手,用两根手指,精准地捏起了那把最薄、最锋利的柳叶刀。
我能感觉到他投来的、带着赞许的目光。
但我没有立刻把刀递给他。
我站起身,走到那个素材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我绕着他走了一圈,像一个挑剔的雕塑家,在审视一块原始的石料。
太吵了。我冷冷地开口。
然后,我做了一件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事。
我拿起工具盘里的一把止血钳,精准而有力地,彻底固定住了他因为恐惧而不断扭动的舌头。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做完这一切,我才将那把柳叶刀递给他,指尖冰冷。
用这个。从这里切入,不会有太多挣扎,能最大程度保留‘素材’的……完整性。
我用止血钳的末端,在他左胸第三根肋骨的下方,轻轻点了一下。
他愣住了。
镜片后的双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
随即,那错愕变成了狂喜。
他爆发出一阵畅快的、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喜悦,那笑声在纯白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骇人。
他接过刀,另一只手,却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像在赞美一个绝世的天才学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懂!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就是为这个而生的!
6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我不再是囚犯,也不再是观众。
我成了他的搭档。
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再是审问和教学,而是……讨论。
讨论下一个净化的目标,讨论创作的手法,讨论如何将每一次行动,都变成一件完美的、不留痕迹的艺术品。
我的生活习惯被他彻底同化。
我开始主动去他的书房,贪婪地阅读那些犯罪心理学和人体解剖学的书籍。我不再觉得古典乐是催眠曲,反而能从巴赫的G弦之歌里,听出一丝……解剖般的精准和冷静。
他会带回警方的内部调查报告,和我一起分析。
他们认为,凶手有严重的强迫症和洁癖,心理画像是个自卑、压抑的底层技术人员。我指着报告上的侧写,忍不住笑出声。
一群蠢货。他递给我一杯红酒,嘴角带着一丝轻蔑,他们只能理解他们认知范围内的罪恶。
很快,警方注意到了他的风格变了。
变得更加大胆,更加难以预测,甚至带着一种……嘲弄般的艺术化。
他们不知道,现在不是一个人在作案。
他们更不知道,那个让他们头疼不已、被媒体渲染成剧场杀手的新风格,其实……出自我的手笔。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恐怖的默契。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
那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背靠背地坐在昂贵的地毯上,暖色的灯光下,黑胶唱片机里流淌着肖邦的《夜曲》。
这画面,温馨得像一对普通的情侣。
下一个目标,你想好了吗他轻声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从他递过来的一叠资料里,抽出了一份。那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金融巨骗,靠着非法的P2P项目,让无数家庭家破人亡,自己却通过法律漏洞,过着奢靡的生活。
我拿起一支红色的笔,在他同时递过来的一张巨大城市地图上,轻轻地、优雅地,圈住了那人所在的别墅区。
【是时候,修正一下这个世界的bug了。】
他看着我的动作,轻笑起来。
亲爱的,他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一种病态的温柔,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不是在犯罪。
我们是在修正这个世界丑陋的bug,用一种……比较有仪式感的方式。
我看着他,也笑了。
他从身后拿出一份最新的警方报告,翻到某一页,指给我看。
那是对剧场杀手的全新侧写,上面用加粗的字体写着:凶手极有可能出现了模仿者,或是……找到了一个同样疯狂的同伙。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欣赏。
他们永远也想不到,他轻声说,我最好的作品,其实是你。
7
他的那句话,像点燃火药桶的引信。
最好的作品,这几个字在我脑中不断回响。
【不,还不够。】
【这还远远不够。】
我要的,不是成为他最好的作品。
我要的,是和他一起,创作出我们共同的、让整个世界为之战栗的……终极作品。
我花了一周的时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我研究了这座城市的所有地图,所有大型活动的安保漏洞,以及……所有被媒体和公众遗忘的历史角落。
然后,我拿着一份厚厚的计划书,找到了他。
我觉得,我们之前的‘创作’,格局都太小了。
我在巨大的城市模型前站定,手里拿着一根金属指挥棒。
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哦
我们只是在清除‘垃圾’,这能带来的,只有恐惧。
我用指挥棒,轻轻敲了敲城市中心最高的那栋地标建筑的模型。
但是,恐惧是会消散的。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要的,是谜题。是神话。是让他们在一百年后,提起我们的名字,依然会感到敬畏和不解的东西。
我开始向他讲解我的计划。
一个环环相扣、以整个城市为舞台、以所有市民和警察为演员的宏大演出。我们不再是躲在暗处的杀手,而是站在幕后的……总导演。
我的计划,大胆、疯狂、充满了对人性和社会规则的极致嘲弄。
他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欣赏,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是难以掩饰的……震撼。
当我讲完最后一个环节时,整个书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个计划……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风险太高了。警方不是傻子,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错,我们就全完了。
所以,才刺激,不是吗我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
光影打在我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我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疯狂而自信的光芒。
只制造恐惧是不够的。我们要做的,是制造一个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却又忍不住顶礼膜拜的谜题。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从那一刻起,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逆转。
他第一次,对我产生了依赖感。
执行计划前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要反复征求我的意见。他不再把我当成一个被他塑造的学生,而是……一个能与他并肩,甚至超越他的同类。
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到的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病态的、掌控一切的兴奋。
计划执行的前一夜。
我们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即将被我们拖入深渊的城市。
他忽然从身后,轻轻地拥住了我。
这个拥抱里,没有丝毫情欲。
只有一种……找到同类时的、深入骨髓的战栗和共鸣。
他在我耳边,用近乎叹息的语调,低声说道:
我找了你一辈子。
8
我们的演出,拉开了序幕。
第一个谜题被抛出。
市中心广场上最著名的雕塑,在一夜之间,被摆出了一个诡异的姿势,手里还拿着一张写着密码的塔罗牌。
没有人死亡。
但整个城市,都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慌和好奇之中。
媒体疯了,警察被我们留下的线索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集结了最顶尖的专家,却发现每一个线索的指向,都是一个死胡同,或是一个更深的、充满了嘲讽的谜题。
我们像两个幽灵,游走在这座城市的阴影里,欣赏着自己亲手导演的这场盛大的混乱。
直到意外发生。
按照计划,我们要在市博物馆里,替换掉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换成一幅我们自己创作的、预示着下一个演出地点的画作。
我们利用监控的死角和安保的换班间隙,潜了进去。
一切都进行得天衣无缝。
就在我们即将离开时,一个手电筒的光束,突然从走廊的拐角处射了过来。
是一个年轻的保安。
他大概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提前过来巡逻。
他看到了我们。
那一瞬间,我能感觉到身边他的身体瞬间紧绷。这是计划外的瑕疵。杀了他,会立刻触发警报;不杀他,我们的身份就会暴露。
他犹豫了。
我知道,他在思考,如何用最艺术的方式,来处理这个瑕疵。
但我没有。
我一言不发地从阴影里走了出去。
那个年轻保安显然吓了一跳,正要举起对讲机。
别动。我的声音很轻,却让他浑身一僵。
你的对讲机,在三秒后会响起,是你的队长让你去顶楼检查线路。你现在过去,什么都不会发生。但如果你坚持呼叫,你的家人……我顿了顿,报出了他妻女的名字和幼儿园地址,……会为你的敬业,付出代价。
年轻保安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握着对讲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果然传来了电流声,队长的声音响起,内容和我说的,一字不差。
——那当然,因为另一头的队长,正是我用变声器假扮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屈辱。最终,他放下了对讲机,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了顶楼。
危机解除。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看着我,眼神无比复杂。
有欣赏,有迷恋,甚至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隐藏极深的畏惧。
我平静地将变声器收好。
走吧,该去下一个场景了。
经过他身边时,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完美的艺术,不允许有任何瑕疵。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我的背影。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自言自语。
现在……
你才是艺术家。
9
我们的演出进入了最高潮。
整个城市都成了我们的棋盘。警方被我们牵着鼻子走,从城东跑到城西,每一次都扑个空,每一次都只能在我们留下的、新的谜题前懊恼不已。
他们以为我们是挑衅,是炫技。
但他们不知道,他们每一次的兴师动众,每一次的徒劳无功,都像画笔一样,在为我们最终的作品,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负责这次专案组的,是一个叫张靖的警官。
一个号称警界神探的男人。媒体把他塑造成了我们的宿敌,正义的化身。
【是时候,让这位神探,也成为我们作品的一部分了。】
我制定了计划的最后一环。
我们故意留下了一个看似致命的破绽——一个指向我们下一个作案地点的、极其明显的线索。
地点,在城郊一个废弃的剧院。
他们会上钩的。我对他说,张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再失败一次。
这是个陷阱。他看着我,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一个针对我们的陷阱。
不。我笑了,是一个针对他们的。
那天晚上,整个剧院被围得水泄不通。狙击手占据了所有的制高点,便衣警察伪装成路人,封锁了每一个出口。
张靖坐在指挥车里,死死地盯着监控屏幕,他相信,这一次,猎物插翅难飞。
而我们,早已通过他绝对想不到的方式,进入了剧院的后台。
我们戴着威尼斯狂欢节的面具,穿着中世纪贵族的复古礼服,手挽着手,像一对要去参加盛宴的宾客,优雅地走过警察们重兵布防的警戒线下方——一条早已被废弃的、地图上根本没有标注的地下水道。
在警方冲进剧院的前十分钟,我用一部经过加密的卫星电话,拨通了张靖的私人号码。
电话接通了。
张警官,我用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今晚的月色,很适合落幕,不是吗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震惊的表情。
你……你们到底在哪!他厉声问道。
我们在观众席啊。我轻笑着,欣赏着你们的表演。说实话,布景很用心,但演员的演技,还有待提高。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我故作沉吟,大概,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
最大的恐惧,不是来自死亡,而是来自你拼尽全力,却发现自己只是在为对手的剧本增添光彩。
顺便提醒一句,我补充道,你们的正上方,我们留了件小礼物。别紧张,不是炸弹。我们是艺术家,不是屠夫。
说完,我轻笑着挂断了电话。
几乎在同时,剧院里所有的灯光熄灭。
舞台正上方,一块巨大的幕布轰然落下。
聚光灯亮起,照亮了幕布。
上面,是用无数张废弃的报纸——那些报道着警方一次次失败行动的报纸——拼接而成的一幅巨大的肖像画。
画中人,正是张靖。
他那张充满正义感的脸上,被画上了一个滑稽的小丑红鼻子。
10
演出,落幕了。
张靖的肖像画,成了我们这场盛大狂欢的最终签名。
整个城市的舆论彻底引爆。警方成了最大的笑柄,而我们,则成了都市传说里,那两个神秘的、拥有魔鬼般智慧的剧场魅影。
我们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巢穴。
完成了这件惊世骇俗的作品后,他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落寞。
就像一个攀上顶峰的登山者,突然失去了下一个目标。
那个曾经空着的巨大画框,终于被填满了。
里面没有血腥,没有暴力。
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我们戴着面具,站在废弃剧院舞台中央的背影。背景,是那幅巨大的、嘲讽的小丑肖像。
这是我们共同完成的,独属于我们自己的,杰作。
很完美。他站在画框前,轻声说。
是啊。我站在他身边。
我们都知道,当最完美的作品诞生时,艺术家也就不再需要画笔了。
我们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这个巢穴。
他将书房里所有的犯罪学书籍、作案笔记、以及那些记录着他过去作品的资料,全部扔进了壁炉。
我们亲手创作的所有艺术资料在壁炉中燃烧,火光映照着我们平静的脸。
窗外,响起了由远及近的、响彻天际的警笛声。
他们终究还是找到了这里。
或许是我们故意留下的痕
,或许是张靖的某种直觉。
但这都不重要了。
他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火光在他的镜片上跳跃。
他转过头,对我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展览结束了,该谢幕了。
11
警笛声,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四面八方将这栋建筑彻底包裹。
无数的战术射灯从窗外射入,将室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烟尘在光柱中翻滚,像一场无声的舞台剧。
狙击枪的红色激光点,在我们身上游移,像死神冰冷的注视。
扩音器里传来警方最后的通牒,命令我们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我们被困在了这个最初,也是最后的舞台。
他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像完成了一场神圣的使命般,显得异常轻松和满足。
他走到一个暗格前,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黑色的金属盒子。
打开。
里面是两把银色的、造型优美的手枪,静静地躺在天鹅绒的衬垫上。
他拿起其中一把,细细地摩挲着冰冷的枪身,像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然后,他拿着另一把,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就在那交错的光柱中,逆光站着,向我伸出手,手里握着那把闪着金属光泽的手枪。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我能听到的,只有我们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倒影——平静,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期待。
【原来,这就是终点。】
【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他笑了,笑容干净得像个孩子。
外面是审判,里面是狂欢。你看,我们多富有。
他将那把枪,轻轻地放在我的手心。
然后,他像一个最绅士的舞伴,对我发出了最后的邀请。
准备好谢幕了吗,我的缪斯
12
我接过了枪。
枪身很重,带着一种死亡的冰冷质感。但我握得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我对他点了点头。
我没有丝毫犹豫,和他背靠背站在一起,枪口对外,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我们成了彼此最坚实的依靠,对抗着整个世界的敌意。
砰!
大门被重型破门锤猛地撞开。
全副武装的特警,举着防爆盾,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而入。
不许动!
放下武器!
无数的枪口,在同一时间对准了我们。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
我们动了。
我们转过身,面对着彼此,在所有人的惊愕目光中,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悔恨。
只有一种……终于找到归宿的,极致的宁静和解脱。
【世界会记住我们的罪恶。】
【但只有我们彼此知道……】
【这是唯一的,救赎。】
我们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枪。
但枪口对准的,不是涌入的警察,也不是自己的太阳穴。
我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心脏。
他的枪口,对准了我的。
这是我们共同构思的、独属于我们自己的、最后的艺术品。
一个用生命和死亡完成的,对称的、平衡的、完美的闭环。
警察撞开大门,看到的最后一幕是——
我们背靠着背,像一对舞者在乐曲的终章摆出最后的造型,然后优雅地转身,将枪口抵在了对方的胸口。我们的脸上,都带着解脱的、诡异的微笑。
时间,定格。
砰!
两声枪响,合成了一声。
鲜血,在我们脚下,缓缓绽开成一朵妖艳的、罪恶的玫瑰。
在倒下的瞬间,我看见他眼里的光,和我眼里的光,一起熄灭了。
世界归于黑暗。
和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