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雪夜渡船 > 第一章

我在北川市的一家报社工作,主要跑社会新闻。两年来,我写过火灾、塌方、矿难、救援,各种生死离别的故事几乎看得麻木了。可是真正让我至今难忘的,却是一次看似平常的渡船事件。
事情发生在冬天。北川的冬夜,寒风能割破人的皮肤。城南有条大江,名叫白沙江,江水自西北的雪山奔流而下,到了城南地势开阔,江面足有两三百米宽。江上原本有一座大桥,但因为年久失修,前年被封闭,拆迁还在计划中。于是,江边的渡口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渡口由一家江顺渡运公司承包,船只有大小几十条。白天过江还算方便,可一到晚上,能否坐上渡船,就得看老天爷和渡工的脾气了。
我第一次去渡口,是因为单位安排我写一篇关于江边渡船安全隐患的报道。那天我提前联系了江顺公司的经理,一个叫李盛的人。电话里,他声音粗犷,说话干脆:小同志,想采访啊随便来,我就在渡口的棚子里。
挂了电话,我心里嘀咕:口气倒挺冲。
——
到了渡口,天已经擦黑,江风扑面,冻得我直打哆嗦。简陋的木棚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几名渡工正围着火盆烤火,吵吵嚷嚷。
我一眼就认出了李盛。他五十来岁,身材魁梧,脸膛黑里透红,嘴里叼着旱烟杆,说话声比江风还硬。我刚走近,他正破口大骂一个年轻渡工:你个饭桶!绳子系不紧让船跑偏了,要不是老子眼快,今天就翻船!
年轻渡工涨红了脸,低声辩解几句。李盛猛地抬脚,踹得他连退好几步,差点跌进江水里。场面一时尴尬,我愣在一边,不知该不该上前。
这时,李盛忽然瞥见我,立刻收了火气,把烟杆往火盆边一搁,快步迎过来,脸上挤出笑容:哎呀,这就是报社的小记者吧来来来,冷不冷里边坐。
他伸出手,粗糙厚实,掌心全是老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了握。他的笑容让我心里稍稍放松,但刚才那一幕,却让我对他第一印象很差。粗暴、蛮横、土里土气。
那晚的采访很快结束。他只说了几句套话:安全第一,我们公司一向讲规矩,不怕检查。我知道这不是实话,可我也懒得和他争。回去的路上,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他踹人的场景。
我心想:这人,怕是个不讲理的恶汉。
——
两天后,我又一次来到渡口,这回是因为临时跟团。报社组织编辑部一群人去江对岸的古镇采风,回程时天色已黑,只能走渡口。我们一行二十多人,冷风里排着队。
轮到我们时,忽然有个中年男子神情慌张,带着哭腔对我说:同志,求求你,我得立刻过江!
他身上衣服凌乱,满脸雨水与泪水交织,手里提着一个破旧旅行袋。他一边哆嗦一边解释:家里老婆刚打电话,说孩子突发重病,正在县医院抢救,医生说可能挺不过去。他必须马上赶到。
我听得心里一紧。这么冷的天,江风大作,夜里又漆黑,他若是硬闯过去,必然危险。
可偏偏,今晚渡船都已靠岸,渡工们正准备收工回家。我去找李盛,恳求他能不能破例出一趟船。
李盛皱着眉,狠狠吸了口旱烟,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摇头:不行。风太大,夜里看不清江面,出事算谁的
那父亲急得跪下来,哀求连连。我们几个同行都劝李盛:救人要紧嘛!
他依旧摇头,还带着火气:你懂什么你们要真想害人就去划!说着一甩手,转身进了棚子。
那一刻,我气得牙痒痒,心想:这人果然冷血!
可我不敢让那父亲冒险独自游泳或偷划船,于是死皮赖脸守在棚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孩子也许正躺在病床上挣扎,我心里急得发抖。
忽然,李盛推门出来,披上厚棉衣,手里拎着手电,冷冷丢下一句:跟我来。
我们愣住了。他已快步走到船边,弯腰解绳。那父亲猛地扑上去,不停磕头道谢。李盛没理,背对着我们,一声吆喝:上船!
我心里既欣喜又疑惑:他不是死活不答应吗怎么又愿意冒险
——
江风比岸上更冷,浪头一层压一层。小木船在漆黑江心摇晃得厉害,我紧紧抓着船沿,手都冻麻了。父亲则跪在船头,嘴里一遍遍喊着孩子撑住。
李盛站在船尾,双手紧握长篙,整个人稳如磐石。他的脸在手电微光下显得冷峻而专注,完全不是白天那个粗鲁蛮横的样子。
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靠岸。那父亲一溜烟跑进了黑夜,消失不见。
我心头的疑惑却越积越深:他明明说不行,为什么最后还是自己出马
——
三天后,我再去渡口。李盛没在。公司前台的一个姑娘随口说:李经理这两天卧床呢,肺炎挺严重的。
肺炎我愣住。
姑娘叹气:前几天大风大雨的夜里,他硬是亲自撑船送人过去。那晚回来就高烧,结果病得更重了。
姑娘又补充:其实公司夜里有人值班的,可那天几个渡工临时被村里叫去帮忙修溃堤,他实在找不到人手。没办法,就带着儿子出船了。
他儿子我下意识地想起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年轻渡工。
姑娘点点头:嗯,他对别的工人都和气,唯独对儿子严厉得很。前几天他儿子偷懒,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还挨了两脚呢。
我愣在原地,猛地意识到:那晚我看到的所谓粗暴训斥,其实是父亲对儿子的教导!
——
后来,我终于在医院见到了李盛。他面容憔悴,但眼神依旧凌厉。他见到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小记者,别写乱七八糟的新闻啊,我就是个粗人。
我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敬意。原来,所谓粗鲁,不过是他的外壳;真正的他,却是一位敢于用命守护别人生命的硬汉。
正当我感慨万千时,单位的老主任听说了这事,抽了口烟,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吗五年前我带家人过江,船差点翻,是李盛一脚死死踩住石缝,硬把船扳了回来。他的腿就是那时落下残疾的。要不是他,我一家人都没命了。
听到这话,我彻底愣住。原来,在我之前,已有无数人欠他一条命。
那天回去,我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句话:人不可貌相。江风再冷,也冷不过世人对善良的误解。
我原本以为,这件事会就此告一段落。可偏偏,事情像江水一样,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掀起波澜。
那天晚上,我在病房里和李盛闲聊,顺带问起他的儿子。他眉头一皱,语气立刻沉了:那小子啊,不争气!老子这把老骨头还在江上撑,他却成天嫌苦嫌累。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踹儿子的那一幕。其实,从那天起,我就对他儿子有点偏见,觉得他懒散没用。可在李盛嘴里,却能听出另一层含义:既是失望,又是深藏的期望。
临走时,李盛忽然问我:小记者,你写报道的时候,能不能……别把我名字写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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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奇怪。
他笑了笑,眼神里却闪过一丝疲惫:我怕别人以为我是在做秀。咱就是个渡工,活是命,命是活。写江水的险,写渡口的难就成。
我怔了怔,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几天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位孩子病危父亲打来的。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记者同志,我一定要请你帮个忙!我得当面谢谢李盛!
电话里,我听见孩子的哭闹声,竟然还带着一丝生机。那父亲哽咽着告诉我:孩子在医生全力抢救下脱离危险,现在逐渐恢复了。若不是李盛那晚冒死送他过江,孩子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可我到医院找过几次,他不肯见我,说啥都是应该的。那父亲急得直跺脚,你们记者能不能帮我劝劝他我……我真想磕头报恩啊!
我心里百感交集。这个粗声大气的渡工,在别人眼里,也许只是凶巴巴的掌舵人,可在许多人心里,却是撑起生死一线的英雄。
我决定写一篇深入报道。可就在动笔之前,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傍晚。我下班路过江边,远远看见渡口一片喧闹。走近一瞧,才发现围了不少人,正指着河对岸议论纷纷。
一个女人哭喊着要坐船过江,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女人急得直跺脚,可天已经黑了,风浪比上次更大,几个渡工谁也不敢答应。
我第一反应是去找李盛,可打听一圈才知道:他还在医院!
这时,那个年轻渡工挤了出来,正是李盛的儿子。他脸色发白,却咬紧牙关:我送!
人群一片哗然,女人哭着扑上去抓住他: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年轻渡工望着江水,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解开绳索,推船入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晚的风浪,远比我跟随李盛时更狂暴。船若失控,必然葬身江底。
可他终究还是上了船。女人紧紧护着孩子,蜷缩在船尾。年轻渡工双手颤抖着撑篙,额头渗出冷汗。
江面漆黑,船影忽隐忽现。围观的人群屏息凝视,谁也不敢出声。
我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心里默念:老天保佑!
好在,半个多小时后,船终于抵达对岸。女人抱着孩子,一边哭一边连连鞠躬,声音被风吹散,却传到我们耳朵里,带着无法言说的感激。
人群爆发出掌声。有人大喊:小李干得好!
年轻渡工却没回应,只是低下头,快步离开了岸边。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李盛说过的话:那小子不争气。可现在看来,他明明有着父亲的影子,只是被严厉掩盖了。
几天后,我终于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李盛。他正靠在病床上输液,听我说完,脸色一沉:胡闹!那小子差点送命,你们还夸他!
我愣住,本以为他会欣慰,没想到反应这么激烈。
李盛喘了几口粗气,咬牙道:撑船是拿命赌的!他还年轻,不懂规矩!要真翻了,不止是他自己,还有那娘们儿和孩子,都得陪葬!
我一时语塞,却也隐约明白:这份苛责,其实是一种更沉重的保护。
病房里沉默了许久,他忽然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可……也算没白教他。
我心头一震。
随着这些事接连发生,我的报道初稿已写了几万字。但每当我想把李盛塑造成渡口英雄,笔下却总是停顿。因为越深入了解他,就越发现他不是简单的英雄,而是一个背负太多隐秘过往的父亲。
直到有一天,我在查阅旧档案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份旧新闻:
五年前,白沙江曾发生过一起重大事故。一艘超载渡船在风雨中倾覆,数十名乘客落水。最终大部分人获救,但船工之一重伤,落下终身残疾。那人,正是李盛。
报道里写道:当时,另一名渡工因为惊慌失措,松手放杆,船体瞬间失衡。危急时刻,李盛猛地将一只脚踩进岩缝,用全身的力气硬生生稳住了船。几十条生命因此得救,而他自己的脚筋却被扯断,从此落下跛脚。
读到这里,我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难怪他走路时略微跛脚!难怪老主任说过他救过我的命!
可更让我在意的是:报道里提到的那个惊慌失措松手的渡工,竟然姓李!
我心头一震,立刻想到——那会不会就是李盛的儿子!
我迫不及待去找李盛。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点点头。
是他。
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原来,五年前,是儿子失手,差点酿成惨剧;是父亲拼命,用一条腿换回几十条命。可这秘密,从未被公开。
李盛咬着牙说:那天他才十六岁,跟着大人偷偷上船。我骂过他,打过他,可他总说想证明自己。结果闯了祸。那次之后,我才对他格外严厉。我不能让他再犯一次!
说到这里,他眼圈微微泛红。粗犷的脸庞在昏暗灯光下,竟显出几分脆弱。
我久久无言,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这一天,我终于明白:
李盛对儿子的严厉,不是因为嫌弃,而是因为愧疚和守护。那份沉甸甸的父爱,就像江里的暗流,看不见,却无处不在。
而在江风呼啸的夜里,那一盏微弱的船灯,便是他一生的写照——孤独、执拗,却始终坚定。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腊月。白沙江上结起薄薄的冰凌,江风吹得人脸生疼。
李盛的病情渐渐好转,却依旧不能下地干活。渡口的担子落在儿子肩上,可这孩子终归年轻,心气重,干起活来既急躁又怕出错。好几次,我去渡口采访,都看见他和别的渡工争吵。
这小子迟早要闯祸。有人摇头。
也不能全怪他,压力太大。有人叹息。
我站在一旁,心里矛盾。那夜他冒险送母子过江的背影,至今仍历历在目。我相信他有勇气,可勇气并不等于经验。
一天晚上,我在报社加班到很晚,回去路过渡口,忽然看见灯火大亮,围了不少人。我心里一惊,以为又出事了。
挤进去一看,却是几个陌生面孔,穿着西装皮鞋,正和渡工们谈话。
我们公司准备投资建桥,到时候渡口要拆迁。其中一人笑眯眯地说,你们跟着我们干,比现在强十倍!
渡工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建桥听说计划搁置好多年了。
这回是真的。那人拍着胸脯,到时候你们想要岗位有岗位,想要补偿有补偿。
我敏锐地意识到,这里面恐怕没那么简单。
正说着,李盛的儿子赶了过来,神色戒备:我爸没点头,谁都别打渡口的主意!
那几人脸色一沉,冷冷道:小伙子,别不识抬举。建桥是大势所趋,你们迟早得让路。
气氛一度剑拔弩张。最后,那几人甩下一句早晚会拆掉,转身离开。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隐隐不安:渡口,真的会消失吗
几天后,我把这件事告诉李盛。他听完,脸色铁青,狠狠砸了一下床沿:胡闹!那群人就是想捞钱!真要建桥,我巴不得,可他们哪是为百姓考虑!
那您打算怎么办我问。
他沉默了好久,低声道:守住渡口。
这话听似简单,却带着一种不可撼动的决绝。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江边的粗汉,其实并非只为糊口撑船。他对渡口,有着更深的执念。
大年三十前夕,白沙江畔飘起鹅毛大雪。夜里,我在家吃团圆饭,忽然接到电话——
记者同志,不好了!有个孕妇要紧急送去医院,可现在江面风雪太大,没有人敢开船!
电话是渡口一名渡工打来的,声音里满是焦急。
我心里一紧,立刻赶去渡口。
雪夜的江边冷得刺骨,风呼啸着卷起雪片,能见度不到十米。几个渡工聚在一起,急得团团转。孕妇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身边家人哭成一团。
我第一反应是去找李盛,可他还在医院。我望向他的儿子,他正咬牙盯着江面,手里紧握着船篙,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去。他说。
家属扑上去,哭着求他:求你救救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心里一沉。这样的风雪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危险。可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终于,他下定决心,带着另一个渡工,把孕妇抬上船。
我也跟着跳上去。有人拦我,我摇头:我是记者,我要记录这一切。
船缓缓驶离码头,风雪立刻扑面而来。江面比想象中更加凶险,浪头拍得船身剧烈摇晃。我紧紧抓住船沿,几次差点被掀进江里。
年轻渡工脸色煞白,却死死咬着牙,双手稳稳撑篙。他的动作,竟有几分李盛的影子。
孕妇痛苦地呻吟,家人焦急地呼喊,声音被风雪撕碎。整个船上,仿佛只剩下一股拼命往前的力量。
终于,经过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个小时,我们抵达了对岸。孕妇立刻被送上救护车,家人不停磕头致谢。
而年轻渡工,却扑通一声瘫坐在雪地上,眼泪和雪水一起流下来。
我望着他,忽然觉得,或许就是在这一刻,他真正继承了父亲的意志。
回到医院,我把经过告诉李盛。他静静听完,脸上先是阴沉,继而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疲惫,却透着释然。
这小子……终于长大了。他喃喃道。
我愣住。第一次见面时,他怒斥儿子不争气;而此刻,他眼里却闪着泪光。
原来,所有的严厉,终究都是为了这一刻的成长。
就在我以为故事可以圆满收尾时,一条意外的消息传来:
白沙江上游的水电站因连日暴雪受损,随时可能泄洪。若真如此,渡口将首当其冲。
政府紧急下令:撤离江边居民,全面封锁渡口。
我立刻赶到现场,渡工们正忙着疏散人群。李盛拄着拐杖也来了,明明身体未愈,却依旧站在风雪中指挥。
他大声吆喝:快走!别磨蹭!江要涨水了!
人群慌乱中,我忽然发现:还有一群老人孩子滞留在对岸。若不及时接回,洪水一来,他们将无处可逃!
可风雪越来越大,没有一个渡工敢冒险。
我看向李盛,他的眼神坚定而冷峻。那一刻,我忽然预感到什么。
把我抬上船。他沉声说。
爸!年轻渡工吓得脸色惨白,你不能去!你现在身体——
李盛一把推开他,目光如刀:命是用来拼的!我撑船一辈子,死在江上,也值了!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
雪夜江边,风声呼啸,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无比高大。
我心头一震,意识到:这一夜,渡口的命运,或许就要被彻底改写。
风雪夜,江面漆黑一片。呼啸的风声仿佛猛兽在怒吼,雪片像刀子般刮在脸上。白沙江随时可能因上游泄洪而暴涨。
滞留在对岸的几十名老人和孩子,被困在破旧的码头上。灯光摇曳,他们的哭喊声在风里断断续续传来。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没人去接他们,一旦泄洪,就再无活路。
我去!
李盛一声吼,震得人群都愣了。他拄着拐杖,脸上带着决绝的神色。
爸,你疯了!年轻渡工扑上去拦他,眼里全是泪,你现在身体根本撑不住!
李盛推开他,眼神如铁:我撑了一辈子船,这江水认得我。要有人死在江上,也该是我,不是你!
他的话,让所有人噤声。风雪中,他的背影仿佛一块磐石。
然而,就在他准备登船时,年轻渡工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死死抱住父亲的腿。
爸,让我去!他的声音在雪夜里嘶哑而激烈,五年前,是我失手,差点害死那么多人。是你用一条腿把他们救回来。你为我背了这口锅背了五年,现在,该轮到我来还!
李盛怔住了。
我也屏住呼吸。没想到,这个秘密竟然连父子之间都没有真正说破。
风雪里,年轻渡工泪流满面:爸,我不想再躲在你背后!这一次,我要自己撑船!
四周寂静,只听见风雪怒吼。
李盛的嘴唇颤抖了很久,终于缓缓闭上眼,像是认命,又像是释然。他抬手,重重拍在儿子肩上,声音低沉:去吧。但记住,船上还有几十条命——你要稳住!
年轻渡工点头,转身登船。
我几乎不敢呼吸,跳上另一只备用小船,死死拽着摄像机。我知道,这是必须被记录下来的时刻。
船驶离岸边,风雪扑面而来。江面翻腾,黑浪一层压一层,仿佛要吞没这条小小的船。
年轻渡工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握住船篙。他的动作还带着些生涩,却透着一股拼命的狠劲。
我望着他,忽然看见了李盛的影子。
半个小时,仿佛过了一生。
终于,船靠上对岸。老人和孩子们被接上船,哭声、呼喊声汇成一片。
返程时,江浪更急,船身几次被掀得险些倾覆。年轻渡工的手已磨破出血,仍紧紧撑着,额头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我心里揪得发疼。就在船体再次被浪头打歪时,他忽然大吼一声,猛地把篙插进江底石缝,整个人像钉子一样钉在风雪里。
那一刻,我恍惚间看到五年前的场景——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李盛,而是他的儿子。
终于,船抵达码头。岸上的人群爆发出掌声和哭喊,许多人泣不成声。
年轻渡工却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双手仍紧紧攥着船篙,像是怕一松手,所有人都会随江水而去。
李盛一瘸一拐冲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他粗糙的手不停颤抖,却死死扣着孩子的肩膀。
傻小子……你终于……撑起来了。他的声音哽咽。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粗犷的汉子流泪。
危机最终解除。上游险情控制住了,洪水没有爆发。被救回的老人和孩子们一再跪谢,哭声、笑声和掌声混在风雪中,久久不散。
而李盛,却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坐在雪地上,望着江面发呆。
我蹲下,小心翼翼问:李师傅,为什么你宁愿拼命,也要守着渡口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因为这江水,救过我,也害过我。
他缓缓讲起一段往事:二十年前,他的妻子因暴雨夜过江,不幸溺亡。那时的他还是个年轻的渡工,眼睁睁看着妻子被江水吞没,却无能为力。从那以后,他把命都系在渡船上,誓要守住每一条过江的生命。
我欠这江的债,一辈子都还不完。他说,眼神里既有痛苦,也有坚定。
我喉咙一紧,半天说不出话。
后来,我写下了那篇报道。《雪夜渡船:一个渡工的生与守》。文中没有煽情的溢美之词,只把那一夜的经过、李盛父子的身影、风雪中的呐喊,原原本本写了出来。
报道刊发后,引起巨大反响。无数读者留言:人不可貌相,真正的英雄往往藏在最普通的岗位。
政府也因此重新审议渡口的未来。最终,决定在建桥的同时,保留渡口,并拨款改善安全设施。因为有人说:在桥通车之前,在桥需要维修的时候,总有人要依赖渡船,而像李盛这样的人,正是白沙江畔最可靠的守护。
春天到来,冰雪融化。
我再次来到渡口,看见年轻渡工已能独当一面。他撑船的动作不再生涩,而是稳健有力。码头旁,李盛坐在一张木椅上,拄着拐杖,叼着旱烟,笑眯眯看着儿子。
我走过去,他对我摆摆手:小记者,别写我了。写写江水,写写百姓吧。人算什么江才是永恒的。
我笑了,却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
江水或许永恒,但正因为有你们这些人,江畔的生命才能延续。
夕阳下,江面波光粼粼。渡船缓缓驶过,船篙劈开水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回答,又像是一种誓言。
尾声
多年后,白沙江大桥终于建成。来往车辆川流不息,而渡口依旧保留。偶尔有人愿意坐船过江,体验那份古老的滋味。
年轻渡工已成了新的李师傅,他的肩膀宽阔,目光坚定。偶尔人们还会见到码头边那个拄拐的老人,叼着旱烟,骂骂咧咧,却满眼慈爱地看着儿子。
江水奔流不息,像历史一样滚滚向前。
而在这片江畔,人们始终会记得那个雪夜——
记得一位渡工的背影,记得父与子的传承,记得那一条小小的船,曾在风雪中,托起无数生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