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屿熬过七年异地,却败在他母亲一句单亲家庭的孩子心理不健全。而他却不得不放手
他婚礼那天阳光刺眼,我裹紧黑色大衣混在宾客中。
台上他笑得开怀,三次目光扫过人群,却始终没认出帽檐下的我。
南方的暮春,空气里总裹着一种湿漉漉的沉,像吸饱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窗外的樟树叶子油绿得发亮,水珠沿着叶尖儿往下坠,砸在楼下锈蚀的空调外机上,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嘀嗒声。接连不断的滴滴答答让人心烦。
我蜷在沙发一角,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冰凉的屏幕。屏幕上那张照片,像素有些模糊了,却顽固地占据着相册置顶的位置。
背景是北京初冬灰蒙蒙的天空,身后是爬满枯藤的砖墙。照片里的陈屿,穿着臃肿的黑色羽绒服,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只刚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的大熊。他咧着嘴,笑得毫无形象,眼睛弯成了两条缝,几乎看不见眼珠。十八岁的他确实比现在明媚许多
他用力揽着我的肩膀,而我,因为当初的学生头,那时还留着及肩的头发
他的力气很大,我被他箍得微微侧身,嘴角努力向上牵起,脸颊却冻得有些发僵。狗东西,怎么就不能让我少冻会儿
那是在南锣鼓巷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他来北京出差,硬是挤出半天时间,穿越大半个城市来找我。
倒是会撒娇:晚晚,就想看看你,抱抱你,充充电。他身上的寒气还没散尽,羽绒服表面带着室外凛冽的味道,可那怀抱却烫得惊人。我们像两只在寒流里依偎取暖的刺猬,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所有的刺。
七年。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终究没有点开那张照片。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地图上那条横跨大半个中国的虚线,曾经是我们爱情的勋章。绿皮火车的哐当声、深夜视频通话里模糊的像素点、机场安检口一次次回望的目光……它们曾是我生命里最坚韧的经纬线。我一度以为,没有什么能真正切断这条连接彼此的线。
直到那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周六下午。
陈屿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隔着电波,我都能尝到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晚晚,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我妈…她…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往下沉,沉进一片冰冷的深潭。手机边缘硌着掌心,传来细微的疼。
阿姨……说什么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尾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他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我的耳膜上。窗外的樟树叶子在湿漉漉的风里轻轻晃动,水滴坠落的嘀嗒声,清晰地像是敲在心脏上。
她……陈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说……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心理……多少会有点问题。她怕……以后过日子,会有隐患。每一个字都像是生锈的钝刀,被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拖拽出来,带着血肉模糊的痛楚。
那一瞬间,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窗外的雨声、空调的低鸣、甚至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都诡异地静止了。只有那句话,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带着冰碴,清晰地烙印在耳膜深处,反复回响。
单亲家庭……心理问题……隐患……
我妈那张总是带着点怯懦、又异常执拗的脸毫无征兆地浮现在眼前。她把我护在身后,对着那个摔门而去、再也没回头的男人嘶喊:晚晚有我!我们不需要你!
那声音尖锐又绝望,穿透了十几年时光的尘埃,直直刺进此刻的心脏。
是啊,他说得对,我是有问题,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这份不一样不是勋章,是烙印。我用了整个青春去学习挺直脊梁,去证明自己也可以活得阳光灿烂。可原来在某些人眼里,这烙印深入骨髓,是永远洗刷不掉的原罪。
所以呢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暗流汹涌,随时可能冲破那层薄冰,陈屿,你怎么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我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晚晚,你知道我的心!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被逼到绝境的焦灼和痛苦,可是我妈……她身体不好,血压一直高得吓人……这次知道我们的事后,她……她真的……他语无伦次,声音里染上了浓重的鼻音,像个迷路的孩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给我点时间,求你了晚晚,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去说服她,一定可以的!
说服怎么说服拿他母亲岌岌可危的健康去赌一个渺茫的可能还是用我们七年的感情去对抗根深蒂固的偏见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巨大鸿沟。那不是地图上的距离,而是人心深处难以逾越的藩篱。
突然,突然我就撑不住了,心口那块支撑了七年的地方,猛地塌陷下去,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洞的窟窿。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这7年里不仅他在努力,我也在努力为我们的小家增添一丝而又一丝的可能,可这一切的可能终究因为一句:单亲家庭终究因为一个原罪就变成这样的渺茫。我突然好像就想通了。不是为我想通。为了我们所有人,我赌不起他妈妈的命,我不能这样害了他。我还记得那一次。
他也是为了我几度争吵,结果他妈妈就那样进了医院身体越来越差,他都快悔恨死了,我不能再逼着他了,况且他妈妈早就找过我了,没有哭闹没有打骂,只有轻飘飘的一句,我只希望我儿子幸福,而不是每天守着一个巨大的隐患,我怎么能再这么自私下去呢
陈屿,我打断他,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决绝,我们……分开吧。
不是问句,是陈述。是尘埃落定。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紧接着,是他骤然失控的、破碎的嘶喊:不!晚晚!你不能这样!你听我说……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世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颅内振翅。指尖一片冰凉,手机从失去知觉的手中滑落,沉闷地砸在地毯上,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窗外,暮色四合,将湿漉漉的城市一点点吞没。那棵樟树巨大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里沉默着,像一尊冷硬的墓碑。
我把自己埋进了暗涌的机油味里。这家藏在城市边缘巷子深处的机车改装店,成了我唯一的避难所。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金属被切割打磨的灼热气息、刺鼻的防锈漆味,还有机油那浓稠的、带着原始力量感的腥气。巨大的工作台冰冷坚硬,上面散乱地堆放着各种型号的扳手、套筒,闪着寒光。角落里,那台我接手改装的本田CB750,庞大的发动机裸露着,复杂的管线如同纠缠的血管,散发着沉默而强悍的力量。
晚姐,这缸头垫片尺寸好像不对小学徒阿哲的声音带着点犹豫,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个沾着油污的金属垫圈。
我正弓着背,半个身子几乎探进一台川崎Ninja的引擎舱里,指尖沾满了乌黑的油泥。闻言,我猛地直起身,动作幅度有点大,后腰撞在冰冷的金属工作台边缘,尖锐的疼痛瞬间窜上脊背。我吸了口凉气,眉头紧锁,一把抓过阿哲手里的垫片,就着昏黄的灯光眯眼仔细看了看齿纹。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又干又哑,带着一股自己都厌恶的焦躁,本田750和川崎400的缸径能一样吗尺寸表就在墙上挂着,眼珠子是摆设我把垫片啪地一声扔回他脚边的工具盘里,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阿哲的脸瞬间涨红了,嗫嚅着低下头,不敢再看我。店里其他几个伙计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通风扇在头顶徒劳地嗡嗡转动,搅动着沉闷的机油味。
我胸口堵得厉害,那股无名火在五脏六腑里乱窜,烧得喉咙发干。我知道这不怪阿哲,他只是撞在了枪口上。自从和陈屿彻底断了联系,已经过去快一年了。那七个字——单亲家庭的孩子心理不健全——像附骨之蛆,时不时就在夜深人静时钻出来,狠狠噬咬一口。我拼了命地用工作填满每一分钟,用沉重的扳手、冰冷的引擎、刺耳的噪音去塞满大脑的每一道缝隙,可那道裂痕,依旧顽固地横亘在那里,从未真正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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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烦躁地一把扯下挂在脖子上的旧毛巾,胡乱擦了把脸,试图抹去那并不存在的污迹和心头的郁结。毛巾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就在这时,口袋里沉寂已久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嗡鸣声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手指僵硬地从沾满油污的工作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映亮了我沾着油污的下巴。
是一条微信。发信人是一个几乎快被我遗忘的名字——赵妍,陈屿那个远房表妹,曾经在某个共同朋友的聚会上见过一面,加了微信后就再没说过话。
屏幕上只有寥寥几行字,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球:
【林晚姐,那个…跟你说件事。屿哥他…要结婚了。就这个月28号,在凯悦酒店水晶厅。我…我也是刚听我姑妈说的。】
后面还跟着一张刺眼的电子请柬截图。红底烫金,俗气又喜庆。新郎的名字像烙铁一样烫着:陈屿。新娘的名字很陌生,叫苏晴。照片上,陈屿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润如玉的微笑。他身边的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小鸟依人地挽着他的手臂,笑容甜美。背景是梦幻般的花海。
时间是:下周六,下午三点。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冰凉一片。店里所有的噪音——风扇的嗡鸣、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声——都在刹那间退潮般远去。世界只剩下那张刺目的电子请柬,在视网膜上疯狂燃烧。
一瞬间感觉整个世界都空了,心脏那个地方好像被填补又重新的碎掉,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抵抗,终究这座堡垒还是没有成功。
晚姐你…没事吧阿哲怯生生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我猛地回过神,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个空洞洞的心房,又在瞬间被冻结。
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抽气。我用力攥紧了手机,坚硬的金属边框硌得掌心生疼。然后,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转过身,一把抓起工作台上那把最大号的镀铬活动扳手,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
没事。我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身体里挤出来,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拎着那把巨大的扳手,走到那台拆了一半的川崎Ninja面前,对着暴露在外的发动机支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精准地砸了下去!
哐——!!!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震得头顶的日光灯管都跟着嗡嗡颤抖。火花四溅,金属支架瞬间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阿哲和几个伙计吓得脸色煞白,齐齐后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我。
我胸口剧烈起伏着,握着扳手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机油和金属碎屑沾满了手背。那声巨响之后,心里那股几乎要爆炸的窒闷,似乎被强行凿开了一道缝隙。冰冷的空气灌了进来,带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
我慢慢松开扳手,任由它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声音在死寂的店里回荡。
回荡的声音同时也在我心里不停的响起,我告诫自己,我该醒醒,我不能这样。
尺寸不对的缸头垫片,自己去库房找。我背对着他们,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平静,找不到,今天就别下班了。
我走到角落的水池边,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冲下,浇在沾满黑黄油污的手上。我用力搓洗着,指甲刮过皮肤,留下道道红痕。水珠溅到脸上,顺着下巴滴落,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
镜子模糊的倒影里,只看到一张沾着水渍和油污的、苍白而陌生的脸,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时间像个冷酷的推手,不管不顾地把人推向那个注定到来的节点。
28号。周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门,又是怎么样,打扮成这样来到了这儿,也真是太怂了。
天气好得近乎残忍。天空是那种毫无杂质的、水洗过般的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照得凯悦酒店巨大的玻璃幕墙闪闪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酒店门口巨大的充气拱门上,贴着硕大的金色双喜字,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花香和喜庆的音乐声,穿着光鲜的宾客们脸上洋溢着笑容,三三两两,谈笑风生地步入那扇旋转的、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玻璃门。
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宽阔街道,我靠在人行道一棵法国梧桐粗糙的树干上。引擎的余温透过厚重的皮衣布料,熨贴着我冰冷紧绷的后背。身下的暗影,我那辆改装过的黑色川崎Vulcan
S,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吞吐着尚未散尽的汽油味。巨大的V型双缸引擎在怠速下发出低沉而规律的脉动,如同我胸腔里那颗沉重跳动的心脏。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浮动的花香和隐约的婚礼进行曲旋律,混合着尾气的味道,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甜腻。
手指有些僵硬地扣上那顶哑光黑色的全盔面罩。视野瞬间被收束,隔音效果让外界的喧嚣变得沉闷而遥远,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世界只剩下眼前狭窄的、被头盔护目镜框出的景象。
我推起沉重的面罩,最后看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映出一个被黑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影子:利落的黑色高领皮衣,哑光的质感吸走了所有多余的光线;同色的皮裤勾勒出紧绷的线条;脚下是一双及踝的黑色马丁靴,靴底沾着点从暗涌带出来的尘土。头上扣着的那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下颌紧绷的线条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露在外面,像一尊冰冷的、没有生命的雕塑。
确认无误。镜中的影子,与这满街的欢声笑语、与那扇金碧辉煌的酒店大门格格不入,像一块投入阳光明媚花园里的、突兀的黑色陨铁。
我放下面罩,视野重新变得清晰而狭窄。拧动油门,暗影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驯服地载着我,汇入车流,驶向酒店侧面那个相对僻静的露天停车场。停好车,拔下钥匙。金属钥匙圈在指尖留下冰冷的触感。
水晶厅。名字取得梦幻,走进去,更像是一场关于幸福的盛大展览。
巨大的空间被数不清的、怒放的白色玫瑰和粉色芍药填满,馥郁到近乎窒息的香气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水晶吊灯从挑高的穹顶垂落,折射出无数细碎刺眼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钻石粉末。轻柔的弦乐在空气中流淌,宾客们衣着光鲜,脸上挂着模式化的、得体的笑容,低声交谈着,酒杯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一切都精致、完美、无懈可击,像一幅精心装裱的、价值连城的画。
这个场景我幻想过无数次。
我像一个误入此地的幽灵,裹着一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黑色皮衣,悄无声息地贴着宴会厅边缘最深的阴影处移动。帽檐压得更低了,目光透过人群的缝隙,投向那个灯火辉煌的中心舞台。
他就在那里。
陈屿。
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肩线挺拔。头发精心打理过,一丝不苟。胸前别着那朵代表新郎身份的、有些俗气的红色玫瑰。他正微微侧身,对着身边的新娘说着什么,脸上挂着笑容。
那笑容……和我记忆里的任何一个都不同。
记忆中的陈屿,笑起来是带着温度的。眼睛会弯成月牙,嘴角会咧开,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带着点傻气,带着点不顾一切的畅快。是南锣鼓巷那个冻得瑟瑟发抖还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傻小子;是视频通话里熬了通宵做方案,看到我出现时瞬间亮起的眼睛和疲惫却灿烂的笑容。
而此刻台上的他,笑容温文尔雅,无可挑剔。嘴角上扬的弧度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那笑容挂在脸上,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虽然也在笑,却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笑意浮在表面,深处是一片我看不清、也触不到的平静湖水。
没有温度。没有傻气。没有不顾一切。
只有一种经过精确计算的、属于新郎的、完美的幸福。
我本以为他是权益结婚。但当他抚上新娘手那一刻,他的动作是在我身上体现了无数遍的,那一刻我知道了,他的冷漠只是对别人原来独属于我的那份温柔,现在是别人的了。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收紧,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那点尖锐的疼痛,才勉强维持住站立的姿势。
就在这时,陈屿的目光,第一次扫过台下拥挤的宾客。他的视线平稳地移动着,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笑脸,像在完成一个必要的仪式流程。那目光,平静无波,礼貌性地扫过我所在的这片阴影区域,没有丝毫停留。仿佛我只是背景板上一块颜色稍深的污渍,不值得任何关注。
帽檐下的我,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又在瞬间冻结。
紧接着,第二次。当司仪用夸张的语调宣布交换戒指时,现场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陈屿笑着,目光再次投向台下,似乎在寻找某个特定的亲友。他的视线比刚才更缓慢了些,带着点刻意的温情。那目光又一次滑过我这片区域,掠过我的帽檐,我的皮衣……依旧,没有任何涟漪。没有认出,甚至没有一丝疑惑。像是扫描仪确认了此处没有需要识别的目标,平静地移开。
喉咙里泛起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的咸涩。身体里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脚下昂贵的地毯变得像沼泽一样松软粘腻,几乎要将我吞噬。
第三次。是在他低头,温柔地为新娘戴上戒指的那一刻。聚光灯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垂着眼睫,神情专注而虔诚。然后,他抬起头,带着完成某种神圣仪式的满足感,再次看向台下欢呼的亲友。笑容似乎更开怀了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他的目光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漫无目的地掠过整个大厅,像一个王者巡视他幸福的疆土。
那目光,轻飘飘地,又一次掠过了角落里的我。
这一次,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止了跳动。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冰冷的麻木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像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海,连血液都凝固成了冰渣。
原来,彻底消失,是这种感觉。
台上,司仪热情洋溢的声音拔到了最高:现在,请新郎亲吻他美丽的新娘!
掌声、欢呼声、口哨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水晶吊顶。彩色的纸屑礼炮砰砰砰地接连炸响!无数细碎的彩纸、闪亮的亮片、还有新鲜芬芳的玫瑰花瓣,如同缤纷的雪片,洋洋洒洒地从半空中飘落,笼罩了整个舞台和前排的宾客。
就在这片喧嚣与花雨中,意外发生了。
也许是新娘太过激动,也许是捧花束太大太重。在陈屿含笑低头,即将吻上新娘的瞬间,新娘苏晴握着的那束精心扎制的白色玫瑰和满天星捧花,不知怎的,从她手中滑脱了!
那束象征着幸福传递的花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有些狼狈的抛物线,穿过纷扬落下的彩纸和花瓣,不偏不倚,越过前排宾客的头顶,直直地朝着我这个阴暗角落砸了过来!
它来得太快,太突然。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躲避的反应。
噗!
一声闷响。
那束带着露珠的、沉甸甸的捧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我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猛地后退了一小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白色的花瓣和细小的满天星被撞得四散纷飞,沾满了我的黑色皮衣前襟,几片花瓣甚至粘在了我的帽檐上。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了我的身上!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前排离得近的几个宾客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来,脸上带着惊愕和探寻。舞台上的新娘也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脸上满是懊恼和尴尬。
陈屿的动作顿住了。他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目光,终于不再是那种浮光掠影的扫视,而是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困惑和被打断的不悦,第一次,真正地、聚焦般地投向了这个阴暗的角落。
他的视线,穿透了飘落的彩纸和花瓣,落在了那顶压得极低的黑色鸭舌帽上,落在那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皮衣上,最后,定格在那束撞在我胸口、又滚落在地毯上的白色捧花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喧嚣的人声,隔着七年的时光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有被打断的错愕,有对意外的不满,有对陌生闯入者的审视……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和震动。
他不属于我了,我也等不到他的承诺了。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辨认这个一身漆黑、被捧花砸中的不速之客是谁。那眼神里的陌生和探寻,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仅仅一秒,或者两秒。他很快收回了目光,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温润得体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不值一提。他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有些慌乱的新娘的肩膀,然后极其自然地低下头,完成了那个被打断的吻。
周围的掌声和欢呼声再次如潮水般涌起,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片刻的寂静和尴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我,还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被花束砸中的地方隐隐作痛,残留着花朵撞击的触感。几片白色的玫瑰花瓣沾在黑色的皮衣上,刺眼得如同嘲笑。帽檐遮挡下,我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又被我死死地憋了回去,灼烧着眼眶。
我猛地弯下腰,不是去捡那束象征幸福的捧花,而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了腹部。指尖颤抖着,几乎是粗暴地拂掉胸前沾着的花瓣。花瓣掉落在深色的地毯上,很快就被纷杂的鞋印踩踏得不成样子。
然后,我直起身,再没有看台上那对璧人一眼。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外面是铺着柔软地毯的酒店长廊。婚礼的喧嚣瞬间被隔绝在身后,像被按下了静音键。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壁灯散发着柔和却冰冷的光。我像一只终于挣脱了牢笼的困兽,沿着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我找到了一个适合我待的地方,那是一个有遮挡的地方,我终于脱下了那个沉重的帽子,这一次世界上没有了遮挡,我静静观摩着他的幸福。
林晚!
一声嘶哑的、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唤,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炸响!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凝固。扶着车把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我没有回头。差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又重新戴上了帽子,帽檐下的视野狭窄而模糊。
却不是被发现了。原来是酒桌上竟然还有人记得我这个前女友啊。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酒精催生出的、混乱而汹涌的情绪
她来干什么他喘着粗气,声音破碎不堪,难道让她看着我,看着我结婚……看着我……算了吧,我和她终究有缘无分。
帽檐下,我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尝到了咸涩的泪水,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我再也忍不住冲出了这个令我窒息的地方
川崎Vulca巨大的V型双缸引擎骤然苏醒,发出一声低沉而狂暴的咆哮!这声音如同猛兽出笼的怒吼,瞬间撕裂了午后停车场巨大的声浪带着实质性的震动,沿着车把传递到我的双臂,震得我虎口发麻。
引擎的咆哮如同最决绝的号角。我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戴上挂在车把上的头盔。左手猛地松开沉重的离合器,右手同时将油门一拧到底!
呜——嗡——!!!
排气管爆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嘶吼!后轮瞬间空转,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卷起一小片干燥的尘土。沉重的机车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前一窜!
巨大的前冲力将我狠狠按在冰冷的油箱上。风,狂暴地迎面撞来!瞬间灌满了我的耳朵,掀飞了头上那顶黑色的鸭舌帽!
黑色的发丝在劲风中狂乱地飞舞,像一面绝望招展的旗帜
视野因为速度而变得模糊,两侧的景物飞速倒退成一片流动的色块。冰冷的、带着尘土味的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刮过脸颊,灌进脖颈,刺得裸露的皮肤生疼。眼泪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在脱离帽檐遮蔽的瞬间,就被狂风蛮横地卷走,在脸颊上留下冰冷的湿痕,旋即被风干。
我像是不要命了一般。疯狂的冲着
引擎的咆哮是唯一的背景音,巨大到足以填满整个灵魂的空洞,也足以盖住身后那个被抛弃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
车速越来越快,城市的轮廓在疾风中向后飞掠。我俯低身体,感受着身下钢铁巨兽传递来的、原始而强悍的力量。风在耳边呼啸,像无数只手在撕扯,也像一种最彻底的清洗。
就在那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和呼啸的风声中,我微微侧过头,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瞬间被狂暴的气流撕碎,散落在身后无尽的虚空里
脑海里闪起了屏幕上的一面。
那是一个聊天对话框。
是一个属于他们共同朋友的对话框。
前后两句排列那么的清晰,却让悲伤也变得更加清晰。
遗憾吗
他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