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我抱着习题册拦住年级第一的沈聿。
他垂眼扫过我的习题册:同学,你挡路了。声音冷得像冰。
全校都知道沈聿是出了名的高岭之花,最烦女生靠近。
可我不死心,在暴雨天钻进他的伞下:沈聿,顺路带我一段
他僵硬地把伞倾向我,自己淋湿半边肩膀。
篮球赛上他投进决胜三分,女生们尖叫冲破屋顶。
只有我低头翻着聂鲁达的诗集。
沈聿突然拨开人群,把沾满汗的矿泉水砸在我脚边:装什么清高
离我远点,最烦你们这种欲擒故纵的蠢货。
直到毕业那天,我在储物柜发现他撕碎的日记。
她钻进我伞底时发梢蹭过手臂,像通了高压电。
为什么要在球场凶她……手指现在还在抖。
她永远不知道,那本聂鲁达诗集是我熬夜抢的初版。
最后一页被泪水晕开:宋晚,我弄丢你了。
高二开学第一天,九月的阳光还带着盛夏尾巴的蛮横,明晃晃地砸在青灰色的教学楼墙壁上,蒸腾起一股新书本和塑胶跑道混合的燥热气息。高二(三)班的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糖浆,风扇在头顶徒劳地嗡嗡转动,搅不散一丝暑气,只把那些刻意压低的说话声、翻书页的哗啦声搅拌得更让人心烦意乱。
宋晚低着头,目光死死黏在自己的数学笔记本上。昨天那份压轴的解析几何作业,最后一道大题像个冷冰冰的嘲笑符号,笔尖在空白处戳出一个小坑,脑子里却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周围的喧嚣——前排女生对暑假综艺嘉宾的热烈讨论,后排男生拍着篮球争论谁是联盟新晋MVP——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忽然,像有人猛地拔掉了音响的插头,那片嗡嗡的背景音骤然低了下去,一股奇异的、紧绷的安静迅速蔓延开。宋晚下意识地抬眼。
教室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遮住大半。
沈聿。
他就那么随意地走进来,仿佛自带某种冰封的力场,路径两侧的同学不自觉地微微后倾身体,为他让出无形的通道。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色校服短袖,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干净利落的腕骨线条。柔软的黑色短发有几丝不驯地搭在光洁的额角,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得像用刀裁过。只是那张线条优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薄薄的嘴唇习惯性地抿着,眼神扫过乱哄哄的教室,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淡和不易察觉的厌倦。
目光所及之处,聊天戛然而止,笑容僵在脸上,翻书声也诡异地停顿了零点几秒。空气里只剩下风扇徒劳的嗡鸣。
这就是年级第一,沈聿。一座闻名全校的、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冰山。女生们私下流传着各种版本的冒犯者下场——递情书的被当众撕毁,送早餐的被直接丢进垃圾桶,试图请教问题的收获一把冰冷的不会。
宋晚捏着习题册的手指紧了紧,纸张边缘硌着掌心,留下浅浅的红痕。那道狰狞的解析几何题在脑子里无声咆哮,理性摇摇欲坠。她看着沈聿目不斜视地走向他那永远位于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孤岛王座。
就这一次……宋晚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指甲几乎要嵌进习题册的硬壳封面里,指节绷得发白,就问一道题!一道就好!
勇气像是被强行吹起的气球,在沈聿拉开座椅、周遭空气彻底凝固的瞬间,鼓胀到了极限。宋晚猛地站了起来,带得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一声嘎吱——。
这声响在死寂的教室里无异于平地惊雷。几十道目光带着惊愕、探究和毫不掩饰的看好戏意味,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像无数根细密的针。
宋晚的脸颊瞬间火烧火燎,血液直冲头顶。她强迫自己忽略那些针刺般的视线,抱着那本沉甸甸的、如同烫手山芋般的《高二数学精讲》,脚步有些发飘地穿过突然变得无比漫长的过道。
空气似乎凝固成了实质的胶状物,每一步都迈得沉重而艰难。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撞击着耳膜,盖过了周遭的一切杂音。目的地是教室后方那个靠窗的角落,沈聿的位置像一座孤悬海外的冰山尖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终于站定在沈聿桌前。他刚把书包塞进桌肚,手上动作没停,只是略略抬了一下眼皮。那目光很淡,像冬日清晨掠过枯枝的薄雾,没有温度,甚至没有明确的焦点,只是在宋晚和她怀里那本厚厚的习题册上短暂地打了个转。
宋晚喉头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呼吸都有些不畅。她深吸一口气,鼓足残存的勇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不那么像下一秒就要断气的样子:沈聿同学……她往前递了递那本翻开着疑难所在页的习题册,指尖微微发颤,这道题……能不能麻烦你……给我讲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沈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微微侧过脸,视线终于聚焦在宋晚脸上。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偏深,睫毛长而密,本该是温和的,此刻却像两泓结了冰的深潭,清晰地映出宋晚紧张得有些发白的脸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些许。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片,精准地刮过宋晚滚烫的耳膜:同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习题册封面上宋晚的名字,却没有任何称呼的意思,你挡路了。
语调平铺直叙,没有一丝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对眼前人和她手中问题的彻底漠视。说完这句,他甚至没再看宋晚一眼,径直拉开椅子坐下,仿佛她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嘶……
清晰的抽气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低低议论,嗡嗡作响,像一群突然发现腐肉的苍蝇。那些目光黏在宋晚背上,有怜悯,有嘲笑,更多是果然如此的了然和看戏的兴奋。脸颊上的火烧感瞬间蔓延至全身,血液冲击着耳膜,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宋晚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她猛地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臂,紧紧抱住怀中那本沉重的习题册,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纸张的硬壳边缘硌得胸口生疼,却丝毫不及心口那一下尖锐的、猝不及防的刺痛。
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飞快地转过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冲回自己的座位。身体重重地跌落在椅子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死死低着头,视线模糊地聚焦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那道空白的解析几何题扭曲变形,化作一个个无声的讥讽符号。
教室后排靠窗的角落,沈聿已经掏出了教材,神色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窗外炽烈的阳光斜斜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在阴影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读不出丝毫涟漪。
正午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箔,肆无忌惮地泼洒在城市的柏油路上,蒸腾起灼人的热浪。行人脚步匆匆,恨不得将影子都缩进脚底。宋晚背着略显沉重的帆布书包,额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她抬手抹了一把,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街边琳琅满目的店铺橱窗。
一家门脸不大的书店出现在前方。木质招牌有些年头了,墨香书屋四个字被晒得发白。厚重的玻璃门隔绝了外界的酷暑,里面透着一种阴凉安静的气息,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绿洲。宋晚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纸张、油墨和陈年木头特有的清凉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她,烦躁的心绪似乎也被这沉静的气息安抚了几分。书店里很安静,只有头顶老旧风扇缓慢转动的吱呀声,以及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轻响。书架高耸,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着密密麻麻的书脊。
宋晚放轻脚步,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排书架,径直走向最里面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文学区的诗歌分类架。那里灯光稍暗,人流稀少,是她最喜欢的秘密角落。
然而,当她的目光习惯性地落向书架中层那片摆放外国诗集的位置时,脚步倏地顿住了。
有人。
一个穿着简单白色T恤的身影,背对着她,微微弓着腰,正专注地凝视着书架。手臂抬起,修长干净的指尖,正探向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那本——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那本诗集有着她熟悉的、略显陈旧的深蓝色布纹封面。她每次来都会看看它是否还在,像探望一个沉默的老友。它安静地待在那里很久了,价格标签都有些泛黄卷边。
心脏猛地一跳,一种领地即将被侵占的慌乱感攫住了宋晚。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她猛地往前跨了一步,同时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也朝着那本诗集的脊背落去。
啪嗒。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轻响。
她的食指指尖,不偏不倚,轻轻触碰到了另一片温热的皮肤。
宋晚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刺了一下,指尖猛地一缩,瞬间缩回身侧。一股滚烫的热意从触碰点迅速蔓延,直冲脸颊和耳根。她惊愕地抬眼,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沈聿。
他竟然微微侧过了身,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上,此刻清晰地映着和她如出一辙的惊愕。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舒展开,快得像宋晚的错觉。但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波澜,随即又被惯常的淡漠覆盖。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只有头顶风扇的吱呀声格外清晰。两人的指尖都悬在半空,离那本深蓝色的诗集只有寸许距离。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沈聿的目光在宋晚瞬间涨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肤。他薄薄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沉默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尖蜷起,垂在身侧,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只是一场幻觉。他的视线没有再看宋晚,而是重新聚焦在那本诗集的封面上,眼神专注而平静。
仿佛刚才那微小涟漪的碰撞,从未发生。
无形的压力瞬间减轻。
宋晚飞快地吸了一口气,心脏还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这一次,顺利地、稳稳地捏住了那本诗集略微粗糙的布纹封面。将它从拥挤的书架中轻轻抽离出来时,一股混合着纸张沉淀气息的微尘味道钻入鼻端。
她紧紧攥着这本失而复得的珍宝,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没有再多看旁边的人一眼,她抱着书,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向收银台。书包里那本沉甸甸的数学习题册,此刻似乎也轻了不少。
直到付完钱,推开书店厚重的玻璃门,重新被外面的热浪裹挟,宋晚才敢悄悄回头瞥了一眼。
透过书店的玻璃橱窗,能看到那个穿着白色T恤的身影依旧立在诗歌书架前,微微低着头。阳光穿过布满灰尘的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朦胧的光晕。他手里拿着一本别的诗集,姿态沉静,似乎从未被刚才的小插曲打扰。
宋晚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怀里崭新的诗集,深蓝色的布纹封面在阳光下显出一种沉静的光泽。他好像……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不近人情至少,他没有像在教室里那样,直接用语言把她冻僵。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压了下去。她紧了紧手臂,快步汇入门外的人流。
深秋的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污水的灰布蒙住,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透不出一丝光亮。放学的铃声尖锐地划破教学楼略显沉闷的空气,几滴冰冷的雨水试探性地砸在走廊的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紧接着,雨势骤然加大,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密集得如同无数石子敲打着屋顶和地面。转瞬间,天地间扯起了一道灰白色的雨幕,狂风裹挟着水汽,蛮横地灌进楼道,带着刺骨的凉意。
教学楼门口瞬间成了混乱的战场。没带伞的学生们挤作一团,望着外面白茫茫的水世界唉声叹气。自行车棚下也人头攒动,嘈杂的议论声、抱怨声混着雨水砸落的轰鸣,嗡嗡作响。
宋晚背着书包,被人群挤在最外围。冰冷的雨水被风斜刮进来,打湿了她额前的刘海和单薄的校服外套袖口。她缩了缩脖子,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一筹莫展。早上出门时明明还有点阳光,这该死的天气!
她心烦意乱地在拥挤的人群边缘踱了两步,脚尖不小心踢到一个立在墙角的伞桶。目光随意一扫,一把深蓝色格子伞柄顶端的银色金属扣,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光,突兀地撞进她的视线。
那把伞……
心头猛地一跳。
宋晚几乎是立刻抬眼,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缝隙,精准地锁定了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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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聿。
他站得离人群稍远一些,倚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微微侧着头,看向外面迷蒙的雨幕。侧脸线条在灰蒙蒙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冷峻。他手里正握着那把深蓝色格子的长柄伞,伞尖点地,姿态安静而疏离,周身仿佛自带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周围的喧嚣和拥挤。
几个平日里似乎对他颇有好感的女生,在不远处互相推搡着,脸颊泛红,眼神不住地往他身上瞟,却迟迟没人敢上前搭话。那把伞,像一个无声的图腾,昭示着攀登这座冰山的难度。
宋晚的目光在沈聿和他手中那把伞之间来回逡巡。书店那次短暂的、近乎和平的交集,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微弱地在记忆里闪烁了一下。也许……也许他并不像表面那么冰冷也许那次让书,是某种潜藏的善意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钻了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试探。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肋骨。
人群依旧拥挤,雨水的声音震耳欲聋。
宋晚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全身的力气,在那几个女生犹豫的目光中,迈开了脚步。她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她从那片喧嚣和迟疑中径直穿了过去,像一把淬了火的匕首,精准地刺向那片被刻意维持的宁静孤岛。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却仿佛跋涉了许久。直到她清晰地感受到沈聿身上那股清冽、带着距离感的气息,宋晚才猛地停下脚步,站定在他面前。
沈聿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缓缓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映着她略显狼狈的样子——微湿的头发贴在额角,校服肩膀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眼神里带着一丝强行撑起的孤勇和掩藏不住的紧张。
周围瞬间安静了好几度,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他们两人身上。
宋晚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她仰起脸,迎上沈聿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人声:
沈聿……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握着伞柄的修长手指上,顺路带我一段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拥挤的门口,嘈杂的议论声诡异地低了下去,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依旧疯狂砸落。无数道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紧紧黏在宋晚和沈聿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等着看好戏的灼热。
沈聿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无波古井,此刻清晰地映出一个小小的、仰着脸的宋晚。她额发微湿,一缕不服帖地贴在光洁的额角,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强装的镇定,像一头闯入陌生领地、硬着头皮试探的小鹿。他握着伞柄的手指骨节微微收紧了些许,指关节泛出一点白。
周围的空气似乎被无形的张力绷紧、拉长。
就在宋晚几乎要被他长久的沉默和冰冷的注视压垮,脸颊开始泛起难以抑制的滚烫,脚尖也不自觉地向后挪动,准备彻底放弃这荒唐的念头时——
咔嗒。
一声清脆的机械弹响。
沈聿握着伞柄的手腕倏然向上一抬,动作干脆利落得甚至带着点力道。深蓝色的伞面唰地一声撑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深海之花,瞬间隔绝了上方被风吹斜的雨丝。
他没有说话。
伞面平稳地移到了宋晚头顶上方,稳稳地罩住了她。动作流畅得近乎自然,仿佛只是举手之劳。
然后,他微微侧身,朝着被大雨笼罩的校门外方向,迈开了步子。伞面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始终稳稳地悬在宋晚头顶上方几寸的位置。
宋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瞬间涌上一种近乎眩晕的失重感。她几乎是屏住呼吸,下意识地跟上沈聿的脚步,踏入了那片被深蓝格子伞切割出的、小小的庇护所之下。
雨水狠狠砸在紧绷的伞布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咚咚声。伞下的空间狭窄得有些逼仄。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肩膀几乎不会碰到,但宋晚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从旁边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一种干净的、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味道,混合着书本的墨味儿和雨水冰冷的潮气。
伞面很大,足以容纳两人。但宋晚很快就发现,那把伞微妙地朝着自己这边倾斜了一个角度。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视线越过沈聿线条流畅的手臂,瞥向他那边的伞沿。
大片大片的雨点毫无遮拦地砸落在他左边的肩膀上。薄薄的白色校服短袖布料迅速被雨水浸透,贴在他肩头的皮肤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水珠沿着他紧实的手臂线条不断滚落。
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扑打过来,宋晚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伞中心又靠近了一点点。就在她身体微微倾斜的瞬间,眼角余光似乎瞥见沈聿撑伞的那只手臂,肌肉线条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握紧伞柄的手指关节,似乎又白了几分。
两人沉默地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光滑发亮的人行道上。脚步声和雨声混杂。宋晚的帆布鞋踩过积水,发出轻微的噗嗤声。沈聿的步子迈得不快,恰好能让她跟上。他始终目视前方,侧脸的线条在伞下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沉静而冷硬,下颌线绷得笔直。
宋晚的目光再次偷偷瞟向他被雨水浸湿的半边肩膀。那湿痕在白色的棉质布料上显得格外刺眼。她喉咙有些发干,想说点什么,比如伞歪了,或者说声谢谢。
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伞下的沉默像粘稠的蜜糖,包裹着他们,也禁锢着她的声音。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终于,走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着,雨水冲刷着斑马线。宋晚租住的小区就在马路对面那条梧桐路的深处。
沈聿在路口停下脚步。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在他们面前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
我到了。宋晚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她指了指马路对面,就在那边……谢谢。
沈聿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极快地扫了一眼那挂着梧桐苑牌匾的小区入口。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沉沉的,没什么情绪起伏。
绿灯亮起。
宋晚几乎是立刻从他伞下那片庇护所里钻了出来,冲进了密集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后背,却莫名带来一种解脱感。她甚至不敢回头,快步跑向对面的人行道。
直到踏上对面干燥的梧桐树下人行道,她才终于停下脚步,喘着气,慢慢转过身。
隔着被雨水模糊的车流和人行道,她看到那把深蓝色的格子伞还停在原地。伞下的人影朦胧,隔着雨幕和水汽,只剩下一个颀长挺拔的轮廓。他似乎朝她这边望了一眼,又似乎没有。几秒钟后,那把伞才重新移动,转向了与梧桐苑截然相反的方向,汇入了街道另一侧流动的灰蒙蒙色彩里,很快消失不见。
宋晚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脖颈里,带来一阵凉意。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书包带勒得有些发红的手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在伞下时,那种奇异的、带着某种紧张和暖意的氛围。她用力攥了攥拳头,转身快步走进了梧桐苑湿漉漉的大门。
深秋的寒气像是被这场连日的大雨彻底浸透,渗进了骨缝里。午休时间刚过,学校里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躁动气息。
高二年级篮球赛的决赛,即将在下午第一节课后开打。主角,自然是拥有沈聿的(一)班和卫冕冠军(五)班。空气里仿佛提前点燃了火药引信,滋滋作响。
听说沈聿今天手感爆炸!上午热身赛投了十三个三分,全中!
老天!那(五)班完了啊!
快走快走!去晚了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沈聿!沈聿!看这边!
走廊上人挤人,兴奋的议论声、女生们压低的尖叫和加油声混杂在一起,嗡嗡地冲击着耳膜。几乎所有学生都朝着体育馆的方向涌动,脸上洋溢着亢奋的红晕。
宋晚抱着几本刚收上来的作业本,逆着人流,艰难地穿过喧闹的走廊。她微微蹙着眉,对周遭的狂热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回到教室,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风扇在头顶徒劳地转动。
她走到自己靠窗的位置坐下,放下作业本。窗外,雨后的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低垂。她伸手,从书包的侧袋里,轻轻地抽出那本深蓝色布纹封面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冰冷的指尖抚过略微粗糙的封面,像触碰一个沉默的朋友。翻开书页,熟悉的油墨气息混合着纸张的味道弥漫开来。她特意翻到夹着那枚树叶书签的那一页——聂鲁达那首著名的《我希望你是寂静的》。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她无声地默念着,视线掠过窗外灰蒙蒙的天幕和远处露出一角的体育馆尖顶。那里的喧嚣,如同隔着一个世界。
体育馆内。
炽白的灯光将所有细节照得无所遁形。空气浑浊而滚烫,混杂着强烈的汗味、塑胶地板的气味和人挤人带来的燥热。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加油棒敲击的砰砰声、尖锐的口哨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音浪,几乎要掀翻穹顶。
(一)班!加油!沈聿!必胜!
沈聿!看这边!啊啊啊——
(五)班!防守!防住他!
场地中央,身穿白色(一)班队服的沈聿如同最矫健的猎豹,每一次快速变向、每一次凌厉突破都牵引着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和尖叫。汗水浸透了他的额发,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他眼神专注得可怕,薄唇紧抿,每一次起跳投篮,肌肉绷紧的线条都充满爆发力,带着一种掌控全场的锐利压迫感。
比分极其胶着。(五)班不愧是卫冕冠军,防守如同铜墙铁壁。比赛进入最后三十秒,比分牌上显示着77:77。
(一)班掌控球权。篮球在队员间快速传导,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空气紧绷得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
沈聿!给沈聿!场边教练声嘶力竭地大吼。
球终于如愿传到三分线外左侧四十五度角的沈聿手中。他接球的瞬间,两名(五)班的高大队员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瞬间包夹扑上!肢体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手臂交缠,几乎封死了所有投篮角度!
全场尖叫的分贝陡然拔高到一个恐怖的程度,几乎要撕裂耳膜!女生们捂住嘴,眼神里全是惊恐和狂热交织的光芒。
沈聿被死死卡在两人中间,身体被挤压得微微后仰,似乎连站稳都困难。他黑沉的眼眸深处,寒光骤然大盛!
没有一丝犹豫。
在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下的千钧一发之际,他强行拧腰,手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顶着巨大的防守压力,悍然将球拨了出去!
橘红色的篮球划出一道带着强烈旋转、近乎绝望的抛物线——
唰!
空心入网!
清脆的擦网声,如同按下了暂停键。
时间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
呜——哇!!!
整个体育馆彻底爆炸!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尖叫排山倒海般涌来,震得地板都在颤抖!(一)班的队员疯狂地冲向沈聿,把他淹没在白色的人浪里。女生们激动的尖叫冲破屋顶,带着哭腔,几乎要掀翻一切。
沈聿!沈聿!沈聿!
三分绝杀!我的神!
啊啊啊啊啊——赢了!!!
尖叫声、欢呼声、跺脚声、口哨声……所有声音交织翻滚,形成一片灼热得令人窒息的疯狂海洋,将每一个人都席卷其中。
体育馆最外围边缘,靠近安全通道出口的阴影里。
宋晚独自站在那里,与几步之遥那片沸腾的白色人浪隔着无形的鸿沟。她后背紧紧贴着冰凉光滑的墙壁,试图汲取一丝凉意,抵挡扑面而来的灼热喧嚣。灯光被前面层层叠叠涌动的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她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她手里捧着那本深蓝色的诗集,书页摊开。视线垂落,牢牢地钉在纸页上聂鲁达那行忧郁而炽烈的诗句上,仿佛那是隔绝外界风狂的唯一屏障。
周围的声浪太强,像汹涌的海潮拍打着礁石,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然而,就在这片震耳欲聋的狂热喧嚣中,一道突兀的、带着刺骨寒意的视线,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精准地穿透重重人影,猛地刺在了她的身上!
宋晚的心脏骤然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越过攒动的人头缝隙,循着那道冰冷视线的来源望去。
场地中央,那片被狂热簇拥的白色人浪里,沈聿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出来。灯光在他汗湿的额发上跳跃,勾勒出他线条冷硬的侧脸轮廓。他正微微偏着头,目光穿过狂欢的人群,穿过十几米的距离,死死地锁定了缩在阴影角落里的她。
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厌恶像在看一块突兀挡在路中央的垃圾。
宋晚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胸前的诗集,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书脊硌着掌心。
就在这时,被众人簇拥着的沈聿动了。
他拨开身前激动得语无伦次的队友和试图献上拥抱的女生,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他一步步,径直朝着宋晚所在的角落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不快,甚至有些沉重。汗水顺着他紧实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白色球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而蕴含着爆发力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逼近,那股混杂着强烈汗味和刚刚剧烈运动后散发的、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也扑面而来,压迫感陡增。
他一路走来,所过之处,喧闹的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瞬间安静下去,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通道。无数双眼睛惊疑不定地在他和角落里的宋晚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困惑和看戏的狂热。
沈聿在距离宋晚两步远的地方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进去。
体育馆内的欢呼还未完全平息,但这一角的气氛已经降至冰点。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这里。
沈聿微微垂下眼,视线扫过宋晚怀里那本深蓝色的诗集封面,停留了一瞬。然后,他抬起手——那只骨节分明、同样布满汗水和刚刚激烈拼抢留下细微红痕的手——没有任何征兆地,猛然一挥!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重响炸开!
他手里那瓶喝了一大半的矿泉水,被他用尽全力,狠狠砸在了宋晚脚前半米不到的光洁地板上!
塑料瓶身瞬间扭曲变形,瓶盖崩飞,浑浊的汗水混合着残余的矿泉水猛地炸开,四散飞溅!冰凉的水珠和汗液的咸腥味,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劈头盖脸地溅射到宋晚裸露的小腿和脚踝上,甚至有几滴溅在了她怀中的诗集封面上,晕开几朵深色的、丑陋的小花。
宋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和脚下冰冷的触感惊得浑身剧颤,猛地倒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心脏在胸腔里疯了一样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抱着诗集的手臂死死收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惨白。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以他们两人为中心的小小区域,并迅速向四周蔓延。刚才还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呐喊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陡然掐断。无数双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沈聿站在那片狼藉的水渍前,胸膛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而微微震动。他额角的汗珠还在不断滚落,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下。
他微微低下头,那双冰冷的、燃烧着某种压抑怒火的眼眸,死死攫住宋晚惨白的脸。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砸在宋晚脆弱的神经上:
装什么清高他的嘴角扯出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满是讥诮,离我远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怀里那本被汗渍玷污的诗集,眼底的厌恶更深,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从齿缝里迸出来:最烦你们这种——
欲擒故纵的蠢货。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宋晚最后的防线。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用尽全力才没让自己瘫软下去。指甲深深掐进诗集的硬壳封面,留下几个月牙形的凹痕。脸颊上火烧火燎的刺痛感清晰地提醒着她,此刻正暴露在怎样赤裸裸的、充满恶意的审视之下。
周围死寂的空气被瞬间点燃。压抑的抽气声、不可思议的惊呼、兴奋的低语……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嘶嘶地钻进她的耳朵。
天……
听见了吗沈聿骂她蠢货!
活该!谁让她装的!真以为自己是仙女啊
就是,看看她抱着本书那样,恶心!
那些目光,那些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嘲弄、鄙夷和幸灾乐祸,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每一道目光都像鞭子,狠狠地抽在她的尊严上。
屈辱和冰冷的愤怒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奔涌、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宋晚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她想要大声反驳,质问沈聿凭什么!凭什么这样羞辱她!书店的偶遇,雨伞下的同行……难道都是他此刻用来嘲讽她的武器吗
可是,当她对上沈聿那双眼睛时,所有冲到嘴边的话瞬间冻结。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冰冷的底色下,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混乱的情绪。有未散的怒火,有刺骨的嘲讽,但……在那最深处,宋晚似乎捕捉到了一丝飞快闪过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疲惫甚至是一丝……挣扎的痛苦
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绝望之下的错觉。随即,那双眼睛再次被冰冷坚硬的漠然覆盖,只剩下令人胆寒的疏离和厌弃。
沈聿不再看她。他冷漠地转过身,留给她一个被汗水浸透、线条冷硬的背影。他径直走向场边沸腾的人群,走向那片属于他的、充斥着荣耀和狂热的白色海洋,任由那些欢呼和崇拜再次将他淹没。
仿佛刚才那场残忍的处刑,从未发生。
宋晚僵在原地,脚下的水渍冰冷刺骨。怀里诗集封面上的汗渍晕染开来,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她没有哭,只是死死地咬住下唇内侧,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那股腥甜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奇异地压下了翻涌的酸楚和眩晕感。
她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听任何声音。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力气,将那本湿了一角的诗集用力塞进书包侧袋,然后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僵硬地穿过那些依然黏在她身上的、含义复杂的视线,推开体育馆厚重的安全门,走进了外面寒冷的走廊。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带走了一丝体育馆内的燥热污浊,却带不走心底那片彻底冰封的荒原。
从那天起,宋晚的世界里,沈聿这个名字彻底消失了。她不再经过他常走的走廊,不再踏足他可能出现的自习室角落,甚至连目光都刻意避开所有与他相关的消息。那把深蓝色的格子伞,被她塞进了宿舍柜子的最底层,再也没拿出来过。
日子在一种刻意的、冰封的平静中流逝。冬去春来,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数字一天天变小,带着一种无声的催逼。
初夏的清晨,阳光已经带上了几分热度,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光滑的走廊地面投下明亮的几何光斑。蝉鸣尚未苏醒,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书本、尘埃和淡淡栀子花香的离别气息。今天是高三毕业典礼。
教室里的喧闹声隔着门板传来,充满了喧嚣的喜悦和解放的轻松。宋晚深吸一口气,推开教室后门。里面如同沸腾的蜂巢,拍照的闪光灯此起彼伏,签满名字的校服在人群中传递,拥抱、笑闹、依依不舍的告别……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的尾声和淡淡的离愁。
宋晚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热闹的景象,最终落在教室最后排那个靠窗的位置上——那张桌椅空着,桌面干净得反光,仿佛从未有人使用过。沈聿大概被拉去礼堂做优秀毕业生发言准备了。这样也好。
她径直走向教室角落那一排属于她的储物柜。小小的银色柜门在晨光下泛着冷光。钥匙转动锁芯,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柜门打开,里面东西并不多。几本厚厚的复习资料,一叠试卷,还有一个硬壳的素描本。
宋晚伸手进去,准备拿出素描本。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一个突兀的、厚实的硬壳边角,卡在最里面的角落。她愣了一下,手指往里探了探,勾住那个硬物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把它从一堆资料后面拽了出来。
是一个崭新的、深棕色硬皮笔记本。
不是她的东西。
宋晚疑惑地蹙起眉,手指下意识地抚过笔记本光滑的封面。指尖传来一种奇特的、凹凸不平的触感……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刮擦过留下的痕迹。
她心头莫名一跳。
翻开厚重的硬壳封面。
映入眼帘的,是满纸触目惊心的狼藉!
内页被撕得粉碎!不是简单的撕开,而是被一种近乎狂暴的力量狠狠地、反复地撕扯过!无数尖锐的纸片边缘狰狞地翻卷着,像被暴雨蹂躏过的残破花瓣,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只留下一个被粗暴撕扯出的、丑陋空洞!
那空洞深处,隐约可见几行残留的字迹碎片。
宋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呼吸瞬间停滞。她颤抖的手指拂开那些尖锐的纸屑边缘,碎片刺刺的棱角刮过指腹,带来细微的刺痛。
她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艰难地清理着覆盖在字迹上的碎片残骸。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终于,几行凌乱、潦草、仿佛带着巨大情绪冲击的字迹,艰难地从一片狼藉中浮现出来:
[碎片1:……发梢蹭过手臂……]
[碎片2:……像通了高压电……瞬间麻痹……]
[碎片3:……指尖残留的触感……烧灼整夜……]
字迹是沈聿的!那种独特而凌厉的笔锋,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锋锐感,宋晚绝不会认错!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心脏疯狂撞击着胸腔!指尖的刺痛感仿佛消失了,只剩下血液涌上头顶的嗡鸣。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加快了清理的动作,不顾那些锋利的纸屑边缘将她的指尖划出一道道细微的红痕。
翻开下一页。
同样的撕扯!更加狂暴!碎片更深!无数纸屑如同凝固的泪痕,死死黏附在纸页上。
她抖着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变得笨拙,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顽固的碎片。
[碎片4:……为什么要在球场……那样对她……]
[碎片5:……手指……到现在还在抖……]
[碎片6:……喉咙里堵着石头……窒息……]
宋晚的视线死死钉在球场那两个字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那天体育馆里冰冷的羞辱、刺耳的水瓶炸裂声、粘腻的汗渍、无数道鄙夷的目光……所有被她强行冰封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壁垒,汹涌地撞击着她的神经!
她用力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急切,继续向后翻。
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
撕扯的痕迹一页比一页惨烈,字句的碎片也越发破碎、跳跃、混乱,充满了自我折磨般的疯狂:
[碎片7:……每次见她低头看书……心脏像被攥紧……]
[碎片8:……该死……那本聂鲁达……]
[碎片9:……熬夜守在电脑前……像傻子……]
[碎片10:……凌晨三点……抢到了……该死的初版……]
聂鲁达……初版!
宋晚的瞳孔骤然放大!像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书店里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波动……原来……原来那本她珍藏的诗集……是他抢的初版他……他一直都知道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指尖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她几乎是扑向了最后一页。
这一页,没有被撕碎。
只有一片巨大的、刺目的空白。
空白的中心区域,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浸泡过,纸页变得异常脆弱、皱缩、扭曲。那一片区域的纤维纹理被某种液体彻底改变,形成一片深色的、边缘模糊的、如同溃烂伤口般的污渍痕迹。
在那片被彻底毁坏的空白之上,只有一行字迹。
那字迹几乎被大片大片晕开的、深褐色的水痕彻底吞噬、覆盖、模糊……
宋晚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冲破胸腔。她屏住呼吸,将笔记本凑近眼前,不顾那浓重的、潮湿的纸浆气味扑面而来,手指颤抖着,近乎贪婪地抚过那片模糊扭曲的污痕,试图辨认那行被泪水(她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泪水!)反复冲刷、几乎完全化开的字迹。
终于,在那些深深浅浅、边缘模糊的褐色水痕缝隙里,几个支离破碎的字形,艰难地显现出来:
宋晚……
我弄丢你了。
轰——!
宋晚的世界在瞬间归于一片死寂的空白。
视线里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消失了。走廊窗外明亮的阳光、教室里喧嚣的吵闹、隔壁班搬动桌椅的碰撞……一切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飞速地褪色、模糊、远去。
只有笔记本上那行被泪水浸泡得模糊不堪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温度,深深地、狠狠地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弄丢你了……
每一个模糊的字形都像一把沉重的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地碾磨。剧烈的酸楚毫无征兆地冲破冰封的堤坝,汹涌地漫过眼眶,视线瞬间被滚烫的水雾彻底模糊。她猛地抬手捂住嘴,压抑住喉咙里涌上的哽咽,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原来……
原来那把倾斜的伞,不是因为怜悯。
原来那本诗集,藏着笨拙无比的心意。
原来篮球场上的暴怒咆哮,包裹着那样笨拙的绝望和恐惧。
原来……那座沉默的、冰冷的、拒绝所有人靠近的冰山之下,藏着这样一座滚烫的、自我焚烧的火山。他所有的尖锐和冷漠,都是笨拙的掩饰,是害怕靠近又害怕失去的绝望挣扎。
笔记本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晚猛地回过神来。她弯腰,几乎是扑跪在地上,不顾膝盖撞击地面的疼痛,慌忙去捡起那本承载了太多痛苦和秘密的笔记本。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硬壳封面时,一个巨大而清晰的投影笼罩了她跪在地上的身影。
宋晚的动作瞬间僵住。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顺着眼前那双沾染了灰尘的白球鞋,视线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裤裤线一点点向上移动。越过挺括的白色衬衫,掠过微微凸起的喉结,最终定格在那张熟悉的脸上。
沈聿。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背后窗户倾泻而入的明亮光柱,高大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穿着毕业典礼发言的正装,一丝不苟的白衬衫系到了最上面一颗纽扣,领口被浆洗得挺括,衬得他下颌线愈发冷硬。然而,他脸上没有任何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的意气风发。
那张俊朗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死寂的神情。那双曾经冰冷锐利如同寒潭的眼睛,此刻像是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着她,落在她手中那本摊开的、布满泪痕和狼藉的日记本上。
他精心维持的、坚固无比的外壳,在这一刻,被她手中的证据彻底粉碎,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空气凝固了。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一个跪伏在地,一个僵立如雕塑。四周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剩下两人之间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寂。
宋晚仰着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沈聿脸上的表情,只觉得那片空洞里似乎翻涌着比最深的海沟还要复杂的情绪——绝望、痛苦、难堪,还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解脱
她张开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死死地握着那本日记本,仿佛那是连接着两人破碎世界的唯一纽带。
沈聿的目光,终于从日记本上缓缓移开,落在了宋晚泪水纵横的脸上。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浓重的阴影,微微颤动着,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即将崩溃的东西。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那紧闭着眼、下颌线绷得像要碎裂的样子,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写着三个字——
弄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