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咖啡馆里的酸碱中和
一九二七年的上海,像一锅文火慢炖的杂烩汤。法租界梧桐掩映的洋房里,肖邦的夜曲流泻而出,与隔街石库门弄堂里叮叮咚咚的评弹弦子声搅在一起,又被黄浦江上沉闷悠远的汽笛压过。新旧在这里碰撞、撕扯,生出一种奇异的喧闹与生机。
沈家花园洋房二楼朝南的房间里,却是个自成一体的小天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和另一种难以名状的化学制剂气息。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堆满试管、烧瓶、显微镜的长条实验桌上投下明暗相间的光栅。沈梦琪套着一件半旧的阴丹士林蓝旗袍,袖口和前襟不可避免地沾着几点可疑的褐色污渍,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显微镜。她乌黑的短发别在耳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因为专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梦琪!梦琪!楼下传来父亲沈万山中气十足又带着点刻意轻松的喊声,该出发啦!和洋行那位新来的小陆先生约好的时间可快到了!帮爸爸好好考察考察,这人靠不靠谱,可是关系到我们新厂区材料供应的大事!
沈梦琪从显微镜上抬起头,无奈地撇了撇嘴。考察又是考察!父亲这套说辞,她都能倒背如流了。上周是银行专员,上上周是报社新锐,哪一次不是披着商业合作外衣的变相相亲这次这个洋行小职员,想必又是父亲从哪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圈子里扒拉出来的青年才俊。
她合上手边那本厚厚的、用牛皮纸精心包裹封面、边角已磨损的笔记本——《恋爱数据分析手册》。翻开的一页,赫然列着几个刚劲有力的钢笔字标题:理想伴侣特质模型初探,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诸如情绪稳定性、认知开放性、社会责任感等条目,甚至还画着几个简陋的柱状图意向。
科学恋爱,破除盲婚盲嫁!这是沈梦琪留洋归来后给自己定下的铁律。她厌恶透了那些只论家世、只看门第的包办婚姻。父亲沈万山虽算开明,允许她学化学,支持她做实验,可骨子里那份找个门当户对女婿的心思,却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这次,她决定主动出击,将不合格样本扼杀在摇篮里。
对着穿衣镜,她故意将头发揉得更乱些,确保那几块化学污渍在旧旗袍上足够显眼,又从抽屉深处翻出一副老气的黑框平光眼镜戴上,遮住过于灵动的眼神。镜中人,活脱脱一个古板、不修边幅、只知埋头案牍的旧式女文书形象。完美!沈梦琪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目标:让那位‘小陆先生’知难而退。
与此同时,法租界另一端一栋设计简洁的现代风格公寓里,陆思辰正对着穿衣镜,进行着与沈梦琪目标一致但方向相反的形象工程。他一丝不苟梳好的头发被刻意抓乱几绺,挺括的白色衬衫领口被解开一颗纽扣,再配上一条颜色沉闷、花纹过时的领带,最后,他拿起一小瓶特制的油污水,小心翼翼地在西装袖口和裤脚弹上几点不起眼的污渍。
镜子里的青年,眉宇间原本的英气被刻意营造的疲惫和笨拙掩盖了几分。他对着镜子,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苦笑。陆家,江南绵延数代的望族,祖母那双看似慈祥却无比固执的眼睛,还有那份沉甸甸的、指名道姓要他迎娶沪上实业巨子沈万山千金沈梦琪的婚约,像无形的枷锁。他打听过,都说那位沈小姐娇生惯养,性情骄纵,是典型的旧式闺秀,与他所欣赏的独立、有学识的新女性相去甚远。
微服考察陆思辰想起家里传来的话,唇角弧度更冷,也好,就让那位沈大小姐看看她未来的‘金龟婿’是多么上不得台面。他打定主意,要把这场相亲搞砸。
霞飞路上,一家新开的法式咖啡馆。留声机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焦香和奶油甜点的气息。沈梦琪推门而入,目光迅速扫过略显幽静的角落卡座。一个穿着不合身旧西装、领带歪斜、头发微乱的年轻男子正局促地坐在那里,面前的咖啡杯旁似乎还有一小滩未擦净的泼溅痕迹。他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侧影显得有些笨拙和紧张。
就是他了。沈梦琪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刻意摆出的严肃刻板表情,抱着她那本厚厚的数据分析手册走了过去。
请问,是陆先生吗她故意把声音放得平淡无波。
陆思辰闻声抬头,目光触及沈梦琪的瞬间,一丝不易察觉的愕然闪过眼底。眼前这位沈小姐派来的考察者,与他想象中沈大小姐身边那种精明势利、衣着光鲜的随从完全不同。旧旗袍,老气眼镜,头发微乱,袖口还有奇怪的污渍……像个刚从故纸堆里爬出来的老学究。更奇怪的是她怀里那本厚厚的、看起来像账册又像实验记录的本子。
是是是,鄙人陆思辰,在洋行做些打杂跑腿的琐事。他连忙站起身,动作幅度过大,手肘不小心又带到了桌上的小银勺,叮当一声脆响,勺子掉在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捡,脸上适时地浮起一层窘迫的红晕,抱、抱歉!沈……沈小姐
我姓沈,是沈老板办公室的打字员。沈梦琪坐下,将手册郑重地放在桌上,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开始考察,沈老板让我来了解一下贵洋行新到那批建材的规格细节和供货稳定性。请详细说明。
陆思辰心里咯噔一下,沈家派个打字员来规格细节这考察未免太硬核了吧他硬着头皮,凭着平日接触项目时零星听来的术语,磕磕巴巴地开始胡诌:呃…规格…主要是英制标准…稳定性…这个…船期受天气影响比较大…有时…有时会延误…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对面这位沈打字员。她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在手册上记录,眉头微蹙,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能剖开他言语里所有的水分。这专注劲儿,倒不像个普通打字员。
沈梦琪在手册上刷刷记录:样本一:业务知识薄弱,表述逻辑混乱,紧张指数偏高(疑似环境压力导致)。心里却在嘀咕:这人虽然笨拙,但眼神倒是意外的干净,没有她预想中那些纨绔子弟的轻浮或算计。而且,他似乎真的在努力回答,尽管答得很糟糕。
为了缓解这尴尬的考察氛围,陆思辰瞥见窗外街角一栋正在进行外立面修缮的石库门建筑,尝试转移话题:沈小姐你看外面那栋房子,那山墙上的西式雕花和下面传统马头墙混在一起,像不像穿了洋装又舍不得脱马褂的老先生设计师的胆子真大。他语气里带着点职业本能的不认同。
沈梦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中西元素生硬拼贴的滑稽一幕,紧绷的嘴角差点没绷住。她合上手册,语气依旧平板,却抛出了一个问题:陆先生似乎对建筑有见解那依你看,什么样的建筑才算是好的她纯粹是职业习惯发作,想测试一下这个笨拙小职员的认知水平。
陆思辰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上面,微微一怔。提及建筑,他眼中那点伪装出的局促和笨拙瞬间褪去,一种近乎本能的热忱点亮了他的双眸。他坐直了些,声音也清晰流畅起来:好的建筑不在于它用了多少昂贵的石材,贴了多少金箔。它应该像一棵树,从它扎根的那片土地上自然地生长出来,服务于生活其中的人。采光要充足,通风要顺畅,空间要合理实用。比如现在很多石库门亭子间,又小又闷,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人在里面怎么能舒服
他语速不疾不徐,手势自然而然地辅助着表达,描绘着理想中平民住宅的模样。沈梦琪听得入了神,忘了继续记录。这个笨拙小职员此刻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专注和笃定的光芒,与他刚才的表现判若两人。一种奇异的、被知识本身吸引的感觉,悄然取代了她最初预设的审视和排斥。
采光……沈梦琪下意识地接话,她想起了自己那个堆满仪器的秘密仓库,下午的光线总是不尽如人意,确实很重要。光线会影响人的情绪和工作效率,理论上,甚至能影响一些化学反应的速率。她差点脱口而出自己正在做的环境对情绪波动影响的小实验。
陆思辰眼睛一亮:沈小姐也研究这个他对这个能把采光和化学反应速率联系起来的打字员充满了好奇。
咖啡馆里爵士乐轻柔流淌,窗外的喧嚣似乎被隔绝了。两个各怀鬼胎、试图让对方知难而退的人,却意外地在建筑采光和环境对反应速率影响这种古怪的交叉点上,找到了共鸣。一本正经的考察演变成了兴致勃勃的讨论。
临别时,沈梦琪看着手册上新添的、关于陆思辰建筑理念和表达逻辑提升的记录,鬼使神差地提议:陆先生,你刚才说的办公室采光问题,我……嗯,我老板正好有个闲置的旧仓库,光线条件有点复杂,或许……可以作为一个观察实例方便的话,下次我们可以具体讨论一下改进方案她想把这个人当作一个难得的、鲜活的环境-情绪研究样本。
陆思辰正愁找不到机会深入了解这个与众不同的打字员和她那本神秘手册,闻言立刻点头:太好了!我对各种空间的光线运用很感兴趣。沈小姐定时间地点,我一定到!他心中雀跃,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避开沈家大小姐,接触这个有趣的灵魂了。
两人在咖啡馆门口告别,一个走向黄包车,一个走向电车,都暗自松了口气,又都带着一丝对方果然不符合预期的满意和一份对下次见面的隐秘期待。沈梦琪小心地收好她的《恋爱数据分析手册》,陆思辰则轻轻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方才讨论建筑时眼里的光,似乎还残留在他微扬的嘴角。
第二章
仓库里的pH试纸与设计图
几天后,沈梦琪带着陆思辰,七拐八绕地钻进了苏州河边一条僻静弄堂深处。推开一扇厚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尘埃和淡淡化学试剂的味道扑面而来。这里原本是沈家堆放废弃机器零件的仓库,如今被沈梦琪改造成了她的秘密实验王国。
阳光从天窗斜射下来,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巨大的空间里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蒙尘的机床骨架成了置物架,上面摆满了玻璃器皿;几个巨大的木箱拼成了实验台,台面上酒精灯吐着蓝色火苗,烧杯里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墙角立着几排书架,塞满了厚重的洋文书和中文线装书;墙上还挂着几幅复杂的分子结构图和一张巨大的上海地图,地图上用红蓝铅笔圈圈画画,标注着各类工厂的位置。
陆思辰站在门口,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说不出话。这哪里是仓库分明是一个充满奇思妙想和勃勃生机的科学堡垒!比他见过的任何一间大学实验室都要……嗯,都要有个性。他目光扫过那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妙融合的旧机器和新仪器,最后落在正小心翼翼从一个恒温箱里取出几片玻璃片的沈梦琪身上。她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蓝旗袍,套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白色实验大褂,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仪式。
欢迎来到我的……嗯,‘光线研究基地’。沈梦琪转过身,将几片玻璃片放在铺着白纸的旧木箱上。玻璃片上似乎涂着某种无色透明的胶状物。喏,这就是困扰我的光线问题。天窗的位置太高,下午三点以后,这个区域的光线就急剧衰减,严重影响我的……呃,工作效率和情绪稳定度观测。她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一个被光线困扰的打字员。
陆思辰的注意力却被那些玻璃片吸引了。他走近几步,弯下腰仔细观察:这是什么
哦,这个沈梦琪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得意,这是她最近鼓捣出来的小玩意儿,这是我自制的‘环境情绪感应试纸’!初步命名为‘爱情pH试纸’!理论上,根据环境氛围,比如光照、温度、湿度,当然还有身处其中的人的情绪波动,它会产生不同的颜色变化!她拿起一片玻璃片,煞有介事地对着光线比划,你看,现在这片靠近恒温箱的,因为温暖稳定,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淡黄色,代表……嗯,代表平和安宁。
陆思辰看着那片毫无变化的透明玻璃片,又看看沈梦琪一脸认真的样子,强忍着笑意,努力配合:沈小姐果然……学识渊博,想法独特!这试纸,真是闻所未闻!他内心疯狂吐槽:这打字员小姐,莫不是个隐藏的化学狂人这爱情pH试纸听起来比祖母逼他背的那些《女诫》还要离谱!
沈梦琪没注意到他微妙的表情,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去看墙上那张巨大的上海地图,上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工厂和作坊。你看,这是我做的‘沪上工业气味污染源分布图’!我在研究不同区域空气成分对……对市民情绪健康的潜在影响!她指着地图上一个被红圈重点标记的区域,比如杨树浦这一片,纱厂林立,空气里的棉絮和化学染料气味混杂,根据我的初步‘试纸’观测和少量问卷反馈,长期居住于此的居民,普遍存在轻微的烦躁和呼吸道不适倾向……
陆思辰看着那张详尽得令人咋舌的地图,听着沈梦琪滔滔不绝地讲述她的研究,心中那点仅存的、对她打字员身份的怀疑彻底烟消云散。这知识储备,这研究热情,哪里是个打字员分明是个被埋没的科学家!一种强烈的、发现同类的兴奋感攫住了他。他不再伪装那副笨拙小职员的模样,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探究欲。
沈小姐,你的研究角度非常独特!他由衷赞叹,随即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里面其实塞满了建筑图纸),抽出一卷图纸,在旁边的旧机床平面上小心地铺开,说到环境与人的关系,这正是我最近在思考的核心。你看这个——
图纸上并非什么华丽的洋房或公馆,而是一排排设计简洁、布局合理的低矮房屋草图。线条干净利落,功能分区明确,特别强调了南北通透的窗户和预留的公共活动空间。
这是我设计的平民住宅构想。目标是让码头工人、小贩、普通职员也能住上光线充足、通风良好、有基本卫生设施的房子。不用雕梁画栋,但求实用舒适。就像你说的,环境直接影响人的身心健康。陆思辰的手指划过图纸上的窗户设计,语气带着一种理想主义的热忱,可惜,现在那些有钱人,只追求外表的气派,内部却华而不实,毫无人居关怀。
沈梦琪凑近图纸,仔细看着那些精密的尺寸标注和功能分区说明。她不懂建筑结构,但她能看懂图纸上倾注的心血和对人本身的关注。这理念,竟与她研究环境对人影响的出发点不谋而合!她抬起头,看着陆思辰在图纸光芒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朗专注的侧脸,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手册里关于社会责任感和理想主义倾向的条目,被重重地画上了几个圈。
这设计……很好!她由衷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比那些徒有其表的洋楼好多了!
一种奇妙的、惺惺相惜的氛围在堆满杂物的旧仓库里弥漫开来。阳光透过高高的天窗,静静洒在展开的建筑图纸和那些所谓的爱情pH试纸上。他们谈论着光线角度、通风效率、居住者的日常活动轨迹,偶尔也夹杂着沈梦琪对某种环境刺激因子的化学解释。陆思辰会笑着调侃她的pH试纸理论,沈梦琪则会犀利地指出他图纸上某个窗户开向可能导致的西晒问题。
然而,他们精心编织的身份伪装,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坠落。
一次,沈梦琪被父亲临时抓去城郊工厂处理一批原料质检纠纷。她换上利落的工装裤和衬衫,匆匆赶到工厂。刚在办公室对着一堆数据和样品据理力争,说得几个老油条经理哑口无言,一转身,就看到陆思辰站在走廊尽头,正和一个工程师模样的人说着什么,目光恰好投向这边,带着明显的惊愕。沈梦琪心里咯噔一下,急中生智,抱起旁边一摞厚厚的文件,快步走过去,压低声音,做出气喘吁吁的样子:陆先生您怎么在这儿我是来替沈老板送加急文件的!刚送到经理室!她故意把文件抱得很高,挡住自己与办公室环境格格不入的工装裤。
陆思辰看着她额角的薄汗和手里沉重的文件,眼中的疑惑被一丝心疼取代:送文件这么重的活……沈老板也真是。他顺手想帮她分担一些。
不用不用!我习惯了!沈梦琪连忙侧身避开,抱着文件匆匆跑开,留下陆思辰在原地,看着她略显仓惶的背影,眉头微蹙。这位打字员小姐,似乎总能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做着超越打字员身份的事。
另一次危机则发生在沈家灯火辉煌的客厅。陆老太太亲自登门,表面是叙旧,实则是想亲眼看看未来孙媳沈梦琪的真容。沈万山心知肚明,特意把女儿从实验室里揪出来,勒令她换上精致的织锦缎旗袍,戴上珍珠项链,务必展现出大家闺秀的风范。
沈梦琪浑身不自在地坐在客厅,陪着祖母和陆老太太说着场面话。就在她感觉笑容快要僵在脸上时,客厅门被推开,管家引着一个人进来:老爷,陆先生到了。
沈梦琪抬眼一看,如遭雷击!来人竟是陆思辰!他显然是陪祖母过来的,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一丝不乱,身姿挺拔,与咖啡馆和仓库里那个笨拙小职员判若两人!他看到盛装打扮的沈梦琪,同样瞬间石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空气仿佛凝固了。沈万山笑着介绍:思辰来了正好,这位就是小女梦琪。梦琪,这是陆家公子思辰。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沈梦琪大脑一片空白,只看到陆思辰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僵在原地的陆思辰的胳膊,低声道:跟我来!不由分说,拽着他就往客厅侧门通往厨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厨房里热气蒸腾,厨师和帮佣们正忙得不可开交。沈梦琪把陆思辰推进来,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脸颊因紧张和奔跑而绯红。陆思辰靠着冰冷的灶台,同样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华丽旗袍、与仓库里那个化学狂人形象天差地别的沈梦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怎么是陆家公子沈梦琪喘着气,声音带着颤。
你……你怎么是沈家大小姐陆思辰的声音同样干涩。
两人对视着,眼中充满了被欺骗的震惊和荒谬感。就在这时,厨房门把手被转动了一下,外面传来佣人的声音:咦门怎么锁了二小姐要的燕窝羹好了没
沈梦琪情急之下,一眼瞥见灶台上刚蒸好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她飞快地抓起一块,塞到陆思辰手里,压低声音急急地说:快!装作是新来的帮佣!从后门出去!她不由分说地把他往通往后巷的小门推去。
陆思辰手里捏着那块温热的、散发着甜蜜香气的桂花糕,被沈梦琪推出了后门。冷风一吹,他才从巨大的混乱中清醒过来。他低头看着手里精致的糕点,又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沈家后门,那个盛装华服却眼神慌乱、把他推出险境的沈梦琪形象,与仓库里穿着旧旗袍侃侃而谈化学的打字员小姐、工厂走廊抱着沉重文件的跑腿身影,重重叠叠,在他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一种强烈而复杂的情愫,悄然滋生。
后门内,沈梦琪背靠着门板,听着外面佣人远去的脚步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却跳得更快了。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昂贵的旗袍,又想起塞给陆思辰的那块桂花糕,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的《恋爱数据分析手册》里,关于陆思辰的那一页,被混乱地写满了问号和惊叹号。
第三章
演讲台上的晴天霹雳
沪上各界名流云集于新落成的大光明戏院。这里今日被临时布置成了会场,高悬的横幅上写着醒目的烫金大字:时代之声——新女性与新建筑座谈会。镁光灯不时闪烁,衣香鬓影,谈笑风生。空气中混合着高级香水的芬芳、雪茄的烟气和一种浮华的躁动。
沈梦琪坐在前排预留的嘉宾席上,如坐针毡。她换上了一身珍珠白的西式套裙,剪裁简洁利落,乌黑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薄施脂粉,尽力掩盖着一夜未眠研究原料替代方案的疲惫。父亲沈万山就坐在她旁边,正与邻座的银行家寒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女儿作为沪上实业新锐和新女性代表发言,这面子可太大了。
沈梦琪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工厂的原料危机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竞争对手的刁难让她愤怒又焦虑。她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支钢笔,指节微微发白。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陆思辰今天也会作为新锐建筑师代表出席。自从那晚厨房塞糕事件后,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联系。那层薄薄的、由谎言编织的窗户纸,似乎一戳就破,而谁也没有勇气去戳破它。她甚至不敢翻开她那本曾经视若圭臬的《恋爱数据分析手册》,仿佛那里面记录的一切,都成了对此刻混乱心境的讽刺。
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响起:下面,让我们掌声有请,沪上杰出的青年建筑师代表,陆思辰先生!他将为我们分享他对‘建筑如何服务于新时代生活’的思考!
掌声雷动。沈梦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强迫自己抬起头,望向舞台侧方。
聚光灯下,陆思辰稳步走上演讲台。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如松,步履沉稳,脸上带着职业化的、从容自信的微笑。镁光灯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将他身上那种世家子弟的优雅矜持与专业人士的干练睿智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哪里还有半分咖啡馆的笨拙、仓库里的随意、厨房门后的狼狈这光芒四射的形象,与沈梦琪脑海中那个洋行小职员的形象彻底割裂。
陆思辰站在麦克风前,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台下嘉宾席。当他的视线触及前排那个穿着珍珠白套裙、脸色略显苍白的熟悉身影时,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演讲稿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他看到了沈梦琪眼中同样巨大的震惊和一丝……被欺骗的受伤
陆先生主持人见他突然停顿,不明所以,小声提醒了一句。
陆思辰猛地回神,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将视线从沈梦琪身上撕开,重新聚焦在演讲稿上。然而,那上面熟悉的字迹仿佛都在跳动、扭曲。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声线,开始了他的演讲:……建筑,不仅是砖石的堆砌,更是生活的容器。新时代的建筑,应当摒弃浮华的装饰,回归居住的本质——为人服务,尤其是为最广大的普通民众服务……他的声音依旧清晰有力,阐述着他平民住宅的理念,但细心的人能听出那平稳语调下的一丝紧绷。
沈梦琪坐在台下,浑身冰冷。陆思辰演讲的内容,正是那天在仓库里,他对着图纸向她激情描绘过的理想!那些关于光线、通风、实用空间的话语,此刻在镁光灯和众目睽睽之下重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她心上,带来尖锐的痛楚和荒谬感。她一直以为那是属于她和小职员陆思辰之间分享的秘密理想,原来,这只是陆家公子人前光鲜履历的一部分!她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台上的陆思辰,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沈梦琪。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浓密的阴影,紧抿的嘴唇透出一种倔强的疏离。他的心狠狠一沉,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攫住了他。他急于结束这场煎熬。
……因此,真正的进步,在于让建筑回归人本,让空间承载平等与尊严。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陆思辰几乎是仓促地结束了演讲,甚至省略了最后几句总结性的升华。掌声再次响起,他却觉得无比刺耳。他匆匆鞠躬,快步走下演讲台,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无所遁形的地方。
主持人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无措,连忙救场:感谢陆先生极具启发的分享!建筑为人,这正是时代精神的体现!那么接下来,我们有请同样杰出的新时代女性代表,沈氏实业沈梦琪小姐!她将从科学与社会实践的角度,为我们诠释‘新女性’的独立精神!
掌声中,沈梦琪缓缓站起身。她感觉双腿有些发软,但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支撑着她。她走上演讲台,站到麦克风前,目光扫过台下,最终定格在正欲离场的陆思辰身上。他停住了脚步,站在舞台边缘的阴影里,回望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台下不知是谁,认出了刚才两人台上台下那震惊对视的一幕,又联想到最近沪上流传的陆沈两家联姻的风声,半开玩笑地高声起哄:哟!这不是沈小姐和陆先生吗原来两位早就认识啊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这声起哄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会场的气氛。众人恍然大悟,目光在台上的沈梦琪和台下的陆思辰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探究、好奇和暧昧的笑意。镁光灯更是疯狂地闪烁起来,捕捉着两人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轰的一声,沈梦琪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上火辣辣的。所有的震惊、愤怒、委屈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她终于明白了!彻底明白了!什么洋行小职员什么考察合作方全是精心设计的骗局!他,陆思辰,就是父亲为她安排的那个门当户对的联姻对象!而她,像个彻头彻尾的实验失败品,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把他当作研究样本!
巨大的羞辱感淹没了她。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舞台边缘阴影里的陆思辰,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被欺骗的痛楚和冰冷的质问:陆思辰
这三个字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会场。
陆思辰站在那片阴影里,感觉像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沈梦琪那一声冰冷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在他心上。他看到她眼中碎裂的光芒和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愤怒,所有准备好的解释都堵在喉咙里。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推开侧门,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和镁光灯追逐的范围之外。
会场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窃窃私语。沈梦琪孤零零地站在演讲台上,聚光灯打在她身上,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围观的、失败的实验标本。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陆思辰消失的门口收回,重新聚焦在台下那些模糊的面孔上。
各位,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只有离得近的人才能听出那平静下细微的颤抖,‘新女性’的独立精神,首先在于拥有清醒的认知和……不被表象蒙蔽的判断力。她放弃了原本准备好的讲稿,即兴发挥,谈论起科学实验中的变量控制与误差分析,谈论起社会实践中的信息甄别与独立决策。每一个字,都像是对自己之前愚蠢轻信的无声控诉,也像是对那个仓惶逃离身影的尖锐回击。她讲得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却再也没有看那个方向一眼。
第四章
雨夜里的爱情催化剂
黄浦江畔的晚风,带着水腥气和初秋的凉意。外滩的万国建筑博览群在夜色中亮起璀璨的灯火,倒映在浑浊的江水里,流光溢彩,却驱不散沈梦琪心头的冰冷和混乱。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让她窒息的大厅的。父亲的询问、兰兰担忧的眼神、周围人探究的目光,她都置若罔闻。她只想逃离,只想找个地方质问那个欺骗了她所有信任的人!
陆思辰!你给我站住!尖锐的女声在江风中断裂。沈梦琪终于在外滩公园一处僻静的观景台边,追上了那个疾步前行、几乎要融入夜色的背影。
陆思辰脚步猛地顿住,却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得很长,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和萧索。
沈梦琪快步冲到他面前,胸口剧烈起伏,愤怒和委屈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奔涌。骗子!她仰着头,死死盯着他夜色中晦暗不明的脸,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什么洋行小职员什么考察合作全都是你精心设计的骗局!你从一开始就在演戏!把我当成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看着我对着你那套‘小职员’的把戏做记录,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
她猛地从随身的手袋里掏出那本《恋爱数据分析手册》,哗啦一声翻开,用力戳着其中一页,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看!‘样本一:诚实、笨拙,具备基本物理认知’陆思辰,你的‘诚信指数’,根本就是负无穷!我的数据分析,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一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天大笑话!
冰凉的雨丝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起初细密如针,很快就连成了线,打在沈梦琪的脸上、头发上、摊开的手册上。雨水迅速浸湿了纸页,墨迹开始晕染。冰冷的雨水让她打了个寒颤,却浇不灭心头的怒火。
陆思辰终于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他的眼神不再闪躲,直视着沈梦琪愤怒的双眼,那里面同样翻涌着痛苦和一种被误解的焦灼。
我骗你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压抑的爆发力,那你呢,沈大小姐沈氏实业的千金!留洋归来的化学才女!你又为什么要扮成一个古板老气的打字员来接近我你怀揣着你那本‘科学指南’,把我当作你的实验对象,观察、分析、记录!难道这就不是欺骗这就不是玩弄!
他的质问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破了沈梦琪愤怒的气球。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所有的理由在欺骗这个本质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是啊,她何尝不是带着伪装和目的接近他的她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他
我……我是为了……沈梦琪的声音哽住了,雨水混合着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液体滑落脸颊,我是为了反抗!反抗像你这样的、被安排好的人生!反抗那些只看家世门第的包办婚姻!我不想做任人摆布的联姻棋子!她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最后一句,像是要宣泄掉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陆思辰看着她被雨水淋湿的狼狈样子,看着她眼中破碎的痛苦和倔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你以为我想吗沈梦琪你以为我愿意顶着陆家长孙的身份,接受一份连对方是谁、是什么性情都不知道的婚约我扮成小职员,和你扮成打字员,本质上有什么不同我们都只是想在那个巨大的、叫做‘家族期望’的笼子里,为自己争取一点点喘息的空间,争取一点点……选择的权利!
他向前逼近一步,雨水打湿了他的西装肩头,眼神灼灼地锁住她:我只是没想到……会遇见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砸在沈梦琪心上。
沈梦琪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同样浑身湿透、同样满身狼狈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深切的痛苦、无奈,以及那句没想到会遇见你背后隐藏的、无法言说的情愫。愤怒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冰冷而空旷的沙滩,和一种更深沉的、带着苦涩滋味的茫然。是啊,他们都在反抗,都在伪装,都戴着面具在对方的世界里小心翼翼地试探。谁又能真正指责谁
她低头看着手中被雨水彻底浸透的手册,那晕染开来的墨迹,像一团团丑陋的污渍,覆盖了她曾经笃信的科学数据。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幻灭感攫住了她。她猛地用力,刺啦一声,将记录着陆思辰样本分析的那一页狠狠撕了下来!脆弱的纸张在雨中瞬间湿透、变形。
错了……她看着手中那团湿漉漉的废纸,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全错了……
陆思辰看着她撕纸的动作,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剧痛,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说什么:梦琪……
沈梦琪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将那团湿透的纸狠狠揉成一团,扔进脚下浑浊的江水里。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而冰冷,再没有一丝温度。然后,她决然地转身,冲进了迷蒙的雨幕之中,单薄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和雨水吞没。
陆思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雨水顺着指尖滴落。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地站在原地,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心也如同坠入了这深秋的黄浦江底,冰冷刺骨。
沈梦琪失魂落魄地回到沈公馆,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兰兰焦急地迎上来,看到她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她手忙脚乱地帮沈梦琪换下湿冷的衣物,用干毛巾包裹住她冰冷的身体。
沈梦琪任由兰兰摆布,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手册被撕掉的那一页,陆思辰痛苦的眼神,还有那句我们都只是想……争取一点点选择的权利,在她脑海里反复交织。
小姐,您别吓我啊!兰兰倒了杯热茶塞进她手里,是不是……是不是和陆先生有关今天会场里的事,我都听说了……兰兰小心翼翼地问。
沈梦琪没有回答,只是机械地啜了一口热茶。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沈万山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报。
琪琪,出事了!沈万山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焦灼,我们为华懋饭店定制的那批高级釉面砖,供货商那边出了大问题!他们囤积居奇,坐地起价,比合同价高出了整整三成!还说我们不要,有的是洋行等着接手!眼看工期就要到了,临时换供应商根本来不及!这……这是要逼死我们啊!他重重地将电报拍在桌上,疲惫地揉着眉心。工厂的原料危机,终于在最关键的项目上爆发了。
沈梦琪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工厂!父亲的心血!她猛地站起身,裹紧了身上的毛巾:是哪家供货商原料成分规格给我!我实验室有替代方案的初步构想!
此刻,什么儿女情长,什么欺骗背叛,都被抛到了脑后。沈家的产业,父亲半生的心血,才是她此刻必须守护的东西!她骨子里那种科学家的冷静和实业家的担当,瞬间压倒了所有情绪。
接下来的两天,沈梦琪把自己关进了仓库实验室,不眠不休。眼睛熬得通红,头发随意地挽着,实验台上堆满了各种矿石样本、化学试剂和写满复杂方程式的草稿纸。她必须找到一种性能接近、成本可控的替代配方。然而,进展极其不顺。关键的几种辅助材料,要么性能不达标,要么被那家垄断供货商牢牢把控着沪上的渠道。
小姐,您歇会儿吧,这样熬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兰兰端着热粥进来,心疼地看着沈梦琪布满血丝的眼睛。
不行,时间来不及了。沈梦琪头也不抬,用滴管小心地将一种浑浊的液体滴入烧杯,仔细观察着反应,兰兰,帮我再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哪家小厂子或者外地商行,手上有我们需要的二号助熔剂纯度低点也没关系,我想办法再提纯……
兰兰忧心忡忡地应下,刚走到仓库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转身道:小姐……那个,我昨天去霞飞路买丝线,好像……好像看到陆先生了。
沈梦琪握着滴管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液体溅落在实验台上,嗤地冒起一小股白烟。她面无表情,声音冷硬:提他做什么我的事,与他无关。
兰兰看着她倔强的侧影,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第三天傍晚,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仓库里光线昏暗,只有实验台上的一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沈梦琪疲惫地趴在凌乱的实验台上,连日的不眠不休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几乎将她压垮。替代配方的关键节点始终无法突破,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就在她意识有些模糊之际,仓库那扇沉重的木门被轻轻敲响了。笃笃笃,声音很轻,在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沈梦琪以为是兰兰,无力地应了一声:门没锁……
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雨气。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没有打伞,雨水顺着他深色大衣的衣角不断滴落,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英挺却略显憔悴的轮廓——是陆思辰。
沈梦琪瞬间清醒,猛地坐直身体,眼神充满戒备和疏离:你来干什么声音干涩沙哑。
陆思辰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走进来,无视自己满身的雨水和脚下带进来的水痕,径直走到实验台前。他的目光扫过她熬红的双眼、凌乱的头发、堆满失败样品的台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
他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文件袋似乎被小心地保护过,只在边缘沾了一点水渍。他将文件袋轻轻放在沈梦琪面前实验台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空位上。
这是什么沈梦琪没有动,冷冷地问。
无锡,‘永鑫’陶瓷原料厂,陆思辰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雨夜的凉意,他们有你们需要的二号助熔剂,高岭土和石英砂的品质也很好,关键是价格公道,只有现在卡你们脖子那家供货商报价的六成左右。这是他们的详细产品目录、报价单、库存证明和厂长亲笔签名的意向合同草稿。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的船,明天下午就能靠十六铺码头。
沈梦琪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猛地抓过那个文件袋,急切地打开。厚厚一沓文件,纸张还带着他怀里的微温。产品规格参数详尽,报价清晰,库存证明和意向合同上的公章鲜红醒目!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救命稻草!她翻看着,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怎么……她抬起头,困惑而震惊地看着陆思辰。
陆思辰避开她探究的目光,看向旁边烧杯里咕嘟冒泡的液体,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自嘲般的苦笑:我以‘陆氏营造社需要为大型公益项目采购一批新型环保建材样品’的名义联系了他们。这个名头,加上陆家的招牌,他们很愿意合作。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梦琪的心被重重撞了一下。她当然明白,动用陆家的名头和关系,对她此刻的困境意味着什么。这绝非易事,更会欠下人情。她低头继续翻看文件,忽然,在报价单的背面空白处,发现了一行用铅笔随手画下的、小小的图案——那是一个极其简略的烧杯轮廓,里面斜斜地插着一片玻璃片,正是她当初煞有介事向他展示的爱情pH试纸的拙劣涂鸦!
铅笔的线条很轻,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沈梦琪心中连日来的冰冷、愤怒和委屈构筑的坚冰!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怨恨、所有关于欺骗与反欺骗的算计,在这张画着滑稽pH试纸的原料单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酸涩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他不是来看她笑话的,他是在她最无助、最狼狈的时刻,顶着风雨,为她送来了最需要的东西。甚至还记得她那个荒谬的爱情试纸。
陆思辰看着沈梦琪死死盯着那张涂鸦,肩膀微微颤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原料……应该没问题了。你……保重。说完,他转身,准备再次走入门外那片冰冷的雨幕。
等等!沈梦琪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一丝哽咽。
陆思辰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沈梦琪抓起实验台上一把备用的黑色雨伞,快步绕过实验台,冲到门口。她一把拉住陆思辰湿透冰凉的大衣袖子,将雨伞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
陆思辰低头看着手中干燥的伞柄,又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沈梦琪。仓库门口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交错着未干的泪痕(或许是雨水)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神情。
拿着!沈梦琪的声音带着鼻音,却异常清晰,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自己实验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在黄浦江畔被雨水浸透、又被她揉成一团、最后不知何时竟被她悄悄抚平晾干、一直带在身上的手册残页——那页记录着他诚信指数为负的分析。
纸张皱巴巴的,墨迹晕染得厉害,那些冰冷的分析条目模糊一片。
沈梦琪将这张残页举到陆思辰面前,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梢滴落,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穿透了淅沥的雨声:我的数据分析错了,陆思辰。
陆思辰的目光凝固在那张残破的纸页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沈梦琪看着他,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原来喜欢一个人,和他是陆家的少爷,还是洋行的小职员;和我是不是沈家的小姐,或者只是个实验室里的‘怪人’……都没有关系。她轻轻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带着泪意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公式错了,变量……是你。
陆思辰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紧伞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头发凌乱、脸上还沾着一点不知名化学污渍,却笑得如此明亮坦荡的沈梦琪。仓库里昏黄的灯光在她身后晕开一片温暖的光圈,空气里硫磺和试剂的味道似乎也变得不再刺鼻。连日来的煎熬、痛苦、挣扎,仿佛都在她这句公式错了,变量是你里找到了出口。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伞,而是一把握住了沈梦琪拿着残页的那只手腕。他的手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带着湿意的呼吸。
沈梦琪,陆思辰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直接滚落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不管你是穿着旧旗袍在仓库里捣鼓试纸的怪人,还是穿着工装在工厂据理力争的实干家,或者是站在镁光灯下演讲的新女性……他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眼睛,我想和你试试。认真的。
雨水敲打着仓库的铁皮屋顶,发出密集的声响。沈梦琪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褪去了所有伪装和犹豫、只剩下纯粹而滚烫的认真。手腕处被他握住的地方传来灼热的温度,一路烫到心底。两天两夜积压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释然的暖流席卷了她。
她反手,用自己同样沾着化学药剂痕迹的手指,轻轻回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唇角扬起,那笑容带着雨水的清新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明朗:
陆思辰,先说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沈梦琪的狡黠和轻松,谈恋爱,得听我的‘科学指导’哦。
陆思辰看着她眼底闪烁的光芒,紧抿的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同样明朗、带着如释重负和无限期许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他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好。他应道,声音低沉而温柔,在雨夜的仓库里清晰无比,听你的。
门外,雨势渐收。仓库里,昏黄的灯光下,两个被雨水淋透、一身狼狈的人紧紧握着手,相视而笑。空气里,那股硫磺和试剂的味道,似乎悄然混合了一丝温暖而甜蜜的气息。那张画着pH试纸涂鸦的原料单,静静地躺在实验台上,像一个奇妙的注脚。
第五章
黄浦江畔的共价键
沈家客厅里,气氛微妙。沈万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光滑的扶手,看着并肩站在他面前的一对璧人——他的宝贝女儿沈梦琪,和江南陆家的长孙陆思辰。两人虽然都穿着体面,但眉宇间那份自然流露的亲昵和默契,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爸,沈梦琪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和思辰……我们决定在一起。不是因为你或者陆奶奶的安排,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她侧头看了陆思辰一眼,眼神明亮坦荡。
陆思辰立刻接上,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沈伯父,晚辈之前诸多隐瞒,实属无奈,万望海涵。我对梦琪,是真心倾慕,愿以诚相待,携手同行。至于家中长辈那边……他顿了顿,我会亲自向奶奶说明,并争取她的理解。
沈万山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再看看女儿脸上那份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光彩,眼底的笑意终于藏不住地漫了上来。他猛地一拍大腿,中气十足地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我就说嘛!科学实践出真知!你们俩,一个捣鼓瓶瓶罐罐,一个画房子图纸,看着八竿子打不着,可那股子较真儿的劲头,那股子想改变点什么的冲劲儿,骨子里一模一样!天造地设,般配得很!他笑得胡子都在抖,显然对自己当初的考察合作安排满意至极。
陆家老宅的气氛则凝重得多。雕花窗棂透进的光线,在紫檀木地板上投下规矩的方格。陆老太太端坐在上首的黄花梨圈椅里,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佛珠,脸上看不出喜怒。陆思辰站在堂下,将事情原委,包括自己如何伪装、如何与沈梦琪相识相知、如何最终确定心意,以及沈梦琪的真实性情和为沈家工厂解决危机的担当,一一道来。
……奶奶,孙儿并非有意忤逆。只是婚姻大事,关乎一生。梦琪她……绝非传言中骄纵的旧式闺秀。她有学识,有主见,心怀热忱,敢于担当。她值得孙儿真心相待,而非仅因一纸婚约。陆思辰言辞恳切。
陆老太太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住了。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自己的长孙。她记得前些日子去沈家,借口参观花园,无意间瞥见沈家后院那个所谓的杂物间窗户里透出的景象:那个本该在客厅陪客的沈家大小姐,穿着一身沾满污渍的奇怪袍子,头发随意挽着,正对着桌上那些亮晶晶的瓶罐和一台怪模怪样的机器(显微镜),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全神贯注,浑然忘我。当时她只觉得这丫头不成体统,可此刻听孙儿一说,那画面似乎又有了不同的意味。
礼数不可废……陆老太太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陆家的门楣,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陆思辰心中一紧,正要再言。
却听老太太话锋一转,语气里透出点无可奈何又掺杂着点新奇的味道:……不过,那丫头……倒真比那些个只知道插花听戏的娇小姐们,多了几分活气儿。她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办旧式婚礼就她那性子,怕是能把喜堂当成她的试验场……罢了罢了。她挥挥手,像是挥走一只恼人的飞虫,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看着办吧。只一条,该有的礼数,面上总要过得去。
陆思辰心中巨石落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深一揖:谢奶奶成全!
深秋的上海,天高云淡。苏州河边,一片正在打地基的新式平民住宅工地上,却是一派热火朝天又别开生面的景象。没有张灯结彩的牌楼,没有震耳欲聋的鞭炮,更没有八抬大轿。巨大的空地上,用脚手架和未上漆的原木搭建起一个简洁而充满设计感的仪式台。台前整齐地摆放着几排长凳,坐满了笑容满面的工人、街坊邻居,以及沈、陆两家最亲近的亲友。
陆思辰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白色西装,站在仪式台一侧,目光灼灼地望着入口方向。他的心跳得有些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即将尘埃落定的期待。
工地入口处,人群忽然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只见沈梦琪挽着父亲沈万山的手臂,缓缓走来。她身上穿的,根本不是传统的凤冠霞帔,而是一件她亲手设计改良的婚纱!上半身是简洁流畅的西式缎面抹胸,勾勒出优美的肩颈线条;下半身则是一条层层叠叠、轻盈蓬松的纱裙。最绝妙的是,纱裙外层巧妙地设计成了可拆卸的样式,里面竟然是一条方便利落的及膝实验裙!裙摆上,甚至还用银线绣着几个小巧精致的烧杯和分子结构图案。阳光洒在她身上,头纱下,她的笑容明媚灿烂,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融合了幸福与自信的光芒。
哇!新娘子这裙子……太稀奇了!
听说还是她自己做的呢!沈小姐真是……不同凡响!
陆先生好福气啊!
惊叹和善意的笑声在人群中蔓延。陆老太太坐在前排,看着孙媳那身惊世骇俗的婚纱,嘴角先是习惯性地往下撇了撇,但看着沈梦琪脸上那毫无矫饰的、纯粹快乐的笑容,再看看身边孙子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慕与骄傲,老太太最终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捻了捻佛珠,别开了目光,算是默许了这份离经叛道。
沈梦琪走到仪式台下,将手放入早已等候在此的陆思辰掌中。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两人相视一笑,无需言语,默契尽在不言中。
证婚人致辞后,陆思辰清了清嗓子,走到仪式台中央。他身后的幕布落下,露出了一幅巨大的、绘制精美的建筑效果图。
各位亲朋,陆思辰的声音透过简易的扩音器传遍工地,带着一种分享梦想的喜悦,今天,是我和梦琪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没有比这里——这片承载着我们共同理想、即将为许多普通家庭提供庇护之所的地方,更适合见证我们的结合。
他指向图纸上那栋设计现代、线条流畅的二层小楼:这是我们未来的家。它不需要深宅大院,但求温暖明亮,承载我们共同的生活和梦想。他的手指最终落在图纸客厅区域,那里特别标注了一面宽敞的墙壁,这里,将留给我的太太,沈梦琪博士,作为她的专属实验墙。她可以在这里,继续探索她热爱的科学世界。
台下瞬间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和善意的哄笑。沈梦琪看着图纸上那面特意为她预留的墙,眼眶微微发热。她从未想过,有人会将她的怪癖如此郑重其事地纳入未来的蓝图。
轮到沈梦琪。她走到陆思辰身边,对着麦克风,笑容狡黠:陆先生的设计我很满意。不过,作为回报,我也为我们的新家准备了一份‘科学保障’。她变戏法似的从实验裙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几片淡粉色的、类似试纸的东西(当然不是原来那些毫无用处的爱情pH试纸,而是她新研制的某种环境湿度指示剂),最新改良版‘家庭环境和谐稳定指示剂’!贴在墙上,随时监测,确保我们的‘化学反应’永远处于最佳状态!
台下笑声更响了。阳光洒满工地,金灿灿的。兰兰站在人群最前面,看着台上那对璧人,看着沈梦琪眼中幸福的光彩和陆思辰温柔纵容的笑意,再也忍不住,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力气清脆地喊了一声:
陆先生!沈小姐!你们的‘爱情试纸’,变红啦!
这一嗓子,如同点燃了欢乐的引信。整个工地瞬间被巨大的笑声、掌声和祝福声淹没。黄浦江上,适时地传来一声悠长洪亮的汽笛,仿佛在为这对新人送上跨越时代的祝福。
陆思辰和沈梦琪在如潮的掌声和笑声中,紧紧相拥。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庄重而温柔的吻。她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阳光温暖的拥抱。那些精心设计的套路,那些试图逃避的挣扎,那些因偏见和伪装产生的误会与伤痛,都在这一刻,被最纯粹的真诚撞得粉碎。
灯影摇曳的上海滩,曾上演过无数才子佳人的传奇。而他们的故事,始于一场啼笑皆非的乌龙,历经风雨的洗礼,最终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工地上,在砖石与梦想之间,书写下属于他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民国新篇——一场由真诚化合而生、坚不可摧的共价键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