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谁在深渊里递来光 > 第一章

高三那年,赵倩把一杯冰美式从我头顶浇下,拍下照片取名天降咖啡的学霸狗。
全校疯传,我被冠上荡妇的污名,停学通知和父亲车祸的噩耗同时抵达。
十七楼的风撕扯我的校服,我闭上眼。
再醒来,我在医院,成为检察官林宴的养女。
整容,改头换面,我成为赵倩的高薪家教老师。
当她打开装着她所有前程的未来文件袋时,我笑了。
她不知道的是,文件袋里早已被换成了那张当年她亲手拍下的照片。
林检察官冰冷的手铐碰了碰她的手腕:赵小姐,请跟我走一趟。
【第一章】坠落与残响
我的整个高三,是被一杯廉价的速溶冰美式冲垮的。
记忆里,那黏腻、浑浊又刺骨冰冷的触感,总是先于一切喧嚣和污秽,蛮横地挤进我的脑海。那一天,午休结束的铃声死气沉沉地拖着调子,散落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我抱着刚取回来的一摞竞赛辅导书,像是捧着一丁点仅存的不屈,走向那个象征班级地位的——我们班教室最前面靠窗的位置。脚步沉重,每一步都踏在自己心跳的鼓点上。
然后,噩梦具象化了。
赵倩,带着她那三个影子般的跟班,像是早已算准了时间,从化学实验室那边的拐角拐了出来,恰好横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她穿着当季新款的小香风连衣裙,裙摆在空调吹出的冷风里小幅度招摇。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厌倦,仿佛面前的我只是一粒惹眼的灰尘,扫掉就好。
没有咒骂,甚至没有给我一丝预判的余地。
哗啦——
她手腕一扬,那杯塑料杯装的、在便利店买的冰美式,混杂着尚未融化的廉价碎冰,以一种极其精准又极具侮辱性的姿态,泼向我的头顶。不是脸颊,不是身体,是正头顶。褐色的液体瀑布般冲击而下,瞬间蒙蔽了我的视线,灼人的冰冷刺穿发丝、头皮,蛮横地钻进每一个毛孔,顺着滚烫的脸颊、脖子,瀑布般汹涌直下,毫无阻挡地渗透进校服衬衫的领口。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早已磨损的廉价衬衫,瞬间变成一块沉重冰冷、紧贴着皮肤的、浸透污迹的破布。
世界先是陷入一片粘稠冰冷的黑暗,紧接着,是听觉被无限放大。
啧,一股穷酸咖啡味。赵倩甜腻的声音像淬了毒液。
哈哈,倩姐这杯‘洗头水’怎么样张莉尖利的笑声仿佛要扎破人的耳膜。
冰水混杂着尚未融化的廉价冰块,黏腻又冰冷地钻进我的衣领,冻得我像被毒牙咬噬,瞬间僵住。
这远未结束。下一秒,我的手腕被另一股同样冰冷而巨大的力量粗暴扯住,是李婷。她带着一种纯粹的玩物毁灭的快意,猛地将我怀中那摞沉重的竞赛书狠狠摔向地面。哗啦啦——,书脊断裂、雪白的纸张如同中弹的飞鸟四散飞溅。数学公式和物理定律,那些我仅存的、引以为傲的尊严,霎时被践踏在几双印着名牌logo的运动鞋下,在浑浊的咖啡液体里绝望地打着旋儿。
最响亮的那道咔嚓声,来自于王蓉那部最新款的拍照手机。她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高举着手机,镜头毫不留情地对准了我此刻的狼狈——湿透的头发紧贴脸颊,脏污的褐色液体在狼狈的脸上流淌,校服紧紧贴着身体,像刚从沼泽里捞起的躯壳。几本课本的残骸以一种悲惨的姿态躺在浑浊的水渍上。
完美!王蓉兴奋地检查着照片,瞧瞧这眼神,活像条被打断脊梁的狗!名字我都想好了——‘天降咖啡的学霸狗’!怎么样倩姐够不够劲爆
行,发校园墙吧。赵倩懒懒地应了一声,拿出自己的口红,对着旁边玻璃窗的反光补涂了一下,鲜艳的红,刺目得如同宣判的印章,让大家早点欣赏一下,清高的‘状元苗子’骨子里是个什么货色。标题,就叫……‘曝光!高三年级苏眠的特殊服务价格表流出——买不起正装陪酒的穷鬼,只配咖啡洗头’。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锥子,一下又一下,精准地凿在我耳膜上。羞辱并非源于她口中杜撰的污言秽语,而是那种根植于骨血之中的、对我们之间天堑鸿沟的残酷认定——她拥有随意捏造、涂抹我命运的至高权力,仅仅因为我是苏眠,一个只能在题海里挣扎求存、试图用成绩换取尊严的卑微存在。
恶毒的诅咒像是无形的藤蔓,缠着我的脖子越收越紧。咖啡液流的粘腻触感还停留在皮肤上,然而更加黏稠冰冷的寒意,早已从心底深处疯狂蔓延开来,包裹住四肢百骸,冻得每一寸骨头都在无声地打颤。世界变成了一面巨大的哈哈镜,被践踏的书本碎纸在地面上扭曲变形,王蓉手机屏幕上定格的、我那张扭曲绝望的脸,赵倩补口红时那鲜艳欲滴的傲慢嘴唇,还有周围那些远远观望、噤若寒蝉却又掩饰不住好奇和兴奋的一张张模糊面孔……所有的线条都在混乱地扭曲、旋转、拉伸,像一场光怪陆离又无比清晰的梦魇。
我甚至无法发出一声愤怒或屈辱的喊叫,喉咙像是被那杯冰冷的咖啡彻底冻住了,只剩下无声的巨大轰鸣在颅内撞击。
哈……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终于从我冻僵的胸腔里挤出。
赵倩她们夸张而刺耳的哄笑声,像一群嗜血的乌鸦惊飞。
我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一滩彻头彻尾的垃圾。
这场残忍的公开处刑之后,我像一块被彻底碾碎的抹布,在那摊咖啡和纸浆的废墟里呆滞地站了很久,直到上课铃声刺耳地响起。最终,是年迈的保洁阿姨张着缺牙的嘴,一边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叹息抱怨着造孽哦,一边把我从那滩冰冷的污秽里推搡着撵到了卫生间。
水房里冰冷刺骨的水砸在脸上时,我才稍微清醒一点。镜子里那张脸惨白如纸,湿透的头发一缕缕黏在额角和鬓边,洗掉污渍后留下的水痕,比那些褐色咖啡更加刺眼,蜿蜒而绝望。它们无声地述说着刚才的屈辱,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不堪与污秽。
我机械地脱下那件几乎能拧出咖啡、散发着酸腐气息的校服衬衫。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激射在布料上,在单薄的衣服上冲刷出一小圈模糊的脏污痕迹。但我知道,有些污渍是洗不掉的,它们已经渗透进每一根纤维,如同那些泼在我命运里的污言秽语和构陷的标题。
下午的课,我麻木地坐在位置上。每一个靠近的人,似乎都带着若有似无的嫌恶表情下意识地拉开距离;每一次翻动书本的细微声响,每一次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甚至是风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声音,都在我过度敏感的神经上尖锐地拉锯。它们不再是普通的学习背景音,而是被无限放大的、嘈杂的背景声——是校园论坛上那帖子不断被顶起回复的提示音,是无数人指指点点的低语汇集成的、永不歇止的潮涌。每一秒,都是漫长的处刑。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沉重的屈辱感像水银一样灌注进来,冰冷、粘稠、带着致命的窒息感。
浑浑噩噩挨到放学,我几乎是逃命一般收拾书包冲出教室,只想一头扎进家里唯一的庇护所。然而,刚推开家门,更沉重的一击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
客厅里唯一的一把木椅子上,沉默地坐着我的班主任吴老师。他那张向来带着一丝刻板严肃的脸上,此刻却浸满了无奈和一种沉重的悲悯。他面前那张吱呀作响的、腿脚有些不稳的旧茶几上,赫然压着一张纸——是学校的正式通知,盖着鲜红的公章。
苏眠同学,关于今天中午在校园公共区域发生的严重影响校风校纪的不当行为……
吴老师的语速缓慢而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学校校务会议紧急研究决定,对你做出暂时停学处理,在家等候进一步调查通知。苏眠啊……
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关于调查澄清、关于保留申诉权利、关于校方会高度重视,那些声音嗡嗡的,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灌进我的耳朵里。我的目光牢牢钉死在茶几上那张决定我命运的纸上。猩红的公章异常刺眼,它像一道判决,用最冰冷最官方的形式,宣告赵倩她们制造的恶毒玩笑,成为了可以彻底剥夺我未来的铁证。那张单薄的通知纸,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散发出阵阵寒意。
停学…处分…调查通知…
这些冰冷的词语疯狂地在我脑海中旋转、膨胀、炸裂。
就在这时,一个更撕裂的、极其不和谐的尖锐声音骤然刺破了空气。
嗡嗡嗡——嗡嗡嗡——
是我母亲那只用了起码五年的、边框都摔裂了的旧手机,在破沙发的一角发出刺耳而急促的震动。它像个被烧红的烙铁,在那个灰暗的角落里疯狂地跳动尖叫着。
我妈,这个永远被生计压得直不起腰、像枯槁芦苇的女人,正佝偻着身子,在门口狭窄的过道上收拾一堆空矿泉水瓶。听到那催命般的铃声,她猛地顿住动作,枯槁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掠过一种极其疲惫又近乎麻木的不耐烦。她迟钝地、几乎是拖着脚步走过去,拿起那嗡嗡作响、屏幕碎裂的手机。
喂她的声音干涩,带着劳作后的疲惫。然后,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吸走了所有声音。
她只喂了一声,后面几个含糊的音节,像是突然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扼住了喉咙,发不出来。她的身体像被人抽掉了脊柱,猛地佝偻下去,握着电话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过分用力而变得青白,几乎要把那老旧的手机捏碎。那张被常年劳苦和风吹日晒雕琢得布满沟壑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灰败得如同蒙上了一层死寂的尘土。
手机从她完全失去知觉的手指间滑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而绝望的啪嗒。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一个男人急躁而冷酷的语速透过开裂的听筒传出:……重型卡车侧翻碾压……现场很惨……我们是城南区交警……请家属尽快到现场辨认和……处理后事……
噗通一声。
她没有哭喊,没有尖叫。只是像一截被雷电劈中焦黑的朽木,直挺挺地、沉重地砸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瘦削的身体落地时发出令人心颤的闷响。
妈!我嘶哑着喉咙冲过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也全然不觉。
我爸出事了。
停学的通知纸还冰冷地摊在旧茶几上,那张猩红的公章刺着我的眼。而地上的母亲,像一具失去生命的玩偶,被瞬间击垮的绝望淹没。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将我从内到外彻底冻结。那个瞬间,我所有的感官都失灵了,巨大的悲痛还没有涌上来,先一步占据思维的是彻底的冰冷空白。世界在眼前碎裂、坍塌,所有支撑轰然倒塌,只留下无尽漆黑冰冷的废墟深渊。
我的世界,在那一秒,彻底塌了。
窗外,没有一丝星光,浓稠的黑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黏稠地包裹着这间破败昏暗的家,也渗透进我心底每一个角落。
那几天像个被打碎又重新胡乱粘起的劣质容器,盛满了浑浊腥臭、难以名状的绝望液体,每一个碎片都锋利地割着我的心。
我爸那个被大车压得面目全非的告别仪式,简陋到我看着那方小小的、覆盖着粗糙白布的木盒,浑身都在打颤——我甚至无法相信那里面装的是曾经用粗糙大手揉过我头发、带着满身泥土气息也会笑着塞给我一颗廉价水果糖的父亲。母亲的悲号不再是悲伤的宣泄,那是一种从腹腔深处撕裂出来的、混合着剧痛和彻底崩溃的哀鸣,一声接着一声,在狭小的租屋四壁回荡,也一下下砸碎在我本已千疮百孔的神经上。
更深的绝望来自于一个现实——处理这样的死亡不是免费的。殓尸、火化、骨灰盒、那张盖着冰冷红章的死亡证明……每一张单薄的白纸背后,都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数字,轻易吸干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仅存的一点点活气。
家徒四壁,仅有的几件破旧家具像被抽去灵魂的骨架,死寂地立在那里。母亲红肿无神的双眼,像是两汪枯竭的死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剩下面颊上道道风干的浑浊泪痕。她呆呆地坐在角落那把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椅子上,干瘪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磨损得厉害、装着几颗廉价水果糖的空旧铁盒——那是我爸去世前三天去帮人做零工回来时,用微薄的工钱买给我的,糖早吃完了,铁盒却成了她唯一抓住的锚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混杂着廉价消毒水和彻骨绝望的气息。窗外偶尔传来隔壁夫妻的吵架声、收废品摇铃的叮当声、小孩的嬉闹声……那些属于鲜活人间的喧嚣,此刻都变成了抽打我灵魂的鞭子。
它们那么近,又那么遥远。我已经不在那个世界里了。
苏眠苏眠你在家吗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陈默的声音。那个曾经坐在我斜后方,头发有点自然卷,总是带着腼腆笑容的男生。他总是默默帮我拾起掉在地上的笔,会在小测后偷偷往我桌肚里塞一根他觉得味道最好吃的那种牛奶糖。在赵倩她们肆无忌惮时,我能感觉到他欲言又止的目光。我知道他或许曾有过一点点、很微弱的好感。那曾是一丝黑暗中微弱的光,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干净的温柔。
现在,那敲门声像烧红的针,扎在心上。我不能开这个门。
门外又敲了几下,迟疑着,似乎等待了几秒,终于放弃了。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一点点消失。
我背靠着冰冷腐朽的木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深血痕。胸腔里只剩下一个疯狂涌动的念头:离开。离开这间破屋,离开这个只剩绝望的空壳,离开这具承载了太多污秽和痛苦的、名叫苏眠的躯壳。那个念头如此强烈,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诱惑。
十七楼。那是这片城西老旧安置区最高的楼顶。我记得小时候跟父亲上来过,他指着远处的霓虹和车流,粗糙的大手按在我头顶,说眠眠以后要努力啊,去那些亮堂堂的地方活。那声音带着温暖的憧憬,如今像锋利的玻璃渣,回想一次就割得生疼。而现在,站在同样的位置,下面是沉沉的夜色,万家灯火明明灭灭,遥远而冰冷。
风很大,毫无阻挡地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带着深秋入骨的寒意,蛮横地撕扯着我单薄的校服外套。那廉价的布料在强劲的风中噼啪作响,像一面脆弱的、不堪重负的旗帜。我的头发早已被风吹乱,疯狂地抽打着面颊。视野下方一片虚无的漆黑,又仿佛燃烧着地狱冥河。
我甚至没再多看脚下的深渊一眼。闭上眼睛的瞬间,周遭所有声音——风声尖啸、远处都市混沌的嗡鸣、某个窗口飘出的零散电视广告声——仿佛都瞬间被无形的巨手掐断。世界陷入一种真空般的、令人心悸的绝对寂静。
我深吸了一口气。吸进去的,只有冰冷而稀薄、仿佛带着铁锈味的空气。
风猛地拽了一把我的衣角,像是在做最后的挽留。
【第二章】新生与面具
意识像沉在深不见底的冰冷淤泥里,每一次微弱的向上涌动都耗尽了力气,却又被更沉的黑暗拖拽回去。模糊间,疼痛的感觉反而最强烈,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的剧痛,像是整个身体都被拆散了,又被笨拙地重新组装回去,每一块骨头、每一条神经都在尖锐地叫嚣。
然后,是声音。不是医院常见的冰冷和嘈杂,是另一种细微却执着的存在。滴、嗒、滴、嗒……平稳、恒常,带着生命的某种冷酷节奏,是监测仪的电子音。还有另一种声音,细碎轻柔,摩擦着——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很近,规律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强迫沉重的眼皮睁开一条缝隙。
视野里是一片刺目的白,天花板雪白,墙壁也白得晃眼。空气里有种极其淡雅的木质冷香,很淡,但和我所熟悉的消毒水味完全不同,它像一道透明的、纯净的屏障,隔开了那个破旧出租屋的绝望和十七楼下刺骨的寒风。
疼痛是存在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碎裂又重新长合的煎熬,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撕裂痛楚。但这种痛,却不再像坠楼前那样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它更像一种……存在本身的标记,真实而冰冷地宣告: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不起半点喜悦,只漾开一圈圈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疑惑涟漪。然后,那个在床边执笔书写的侧影,进入了我迟钝的视野。
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穿着一身材质挺括、颜色沉稳考究的西装,外套规矩地搭在椅背上。即使坐着,背脊也挺直如松,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峭与规整。窗外投进来的天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眉峰微聚,眼神专注而沉静地落在摊在膝头的那叠厚厚文件上,手中握着一支看不出品牌的银色金属钢笔,正流畅而稳定地在纸张上移动着。光线把他握着钢笔的手指照得极其清晰,那双手很漂亮,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平整干净,透着一股内敛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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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沙……和他周身散发的那种冷冽沉静的气场一样,是这间空旷病房里唯一的动态,也是唯一的锚点。
……我想开口,喉咙却像被粗粝的砂纸摩擦过,只发出破碎嘶哑的呜咽。
那细微的声音瞬间打破了他专注的结界。他握着笔的手指一顿,钢笔精准地在纸面上停住,没有丝毫多余的墨迹晕开。随即他抬起眼,向我看来。
那是一双非常、非常特别的眼睛。深邃,如同沉淀了太多秘密的静湖,湖水本身是冷的,却在望过来的这一瞬,湖底深处极其极其细微地掠过了一丝什么——是审视是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探究绝不是单纯的怜悯,更像是第一次在显微镜下观察一个陌生样本。
那目光太过清醒,太过直接,像探照灯一样瞬间穿透我混乱的思维。我甚至忘记了身体的剧痛,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躲闪那道目光,像一个暴露在强光下的卑劣秘密。
醒了他的声音响起,和他的人一样,平直,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像一块冰凉的墨玉投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无波无澜的涟漪。很好。简单的两个字后,便没有再言语。他放下了那份文件,动作从容不迫。然后他站起身,走向门口,步伐沉稳无声。
就在我惊疑不定,以为他要离开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穿着严谨制服、表情温和平静的女护工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他并未离开,只是侧身让开了床头的位置,重新坐回那张靠窗的椅子里。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不躲不避,平静得令人心悸,安静地等待着护工完成她的工作——检测体征,轻轻擦拭我的脸颊,用小小的棉签沾取温热的水小心润湿我干裂的嘴唇。
这细微的照顾是陌生的,带着一种生疏的程序化,没有温度。我像一个损坏后被送来检修的零件,所有程序都被精准地执行。当护工终于端着托盘离开,病房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令人窒息的沉寂沉甸甸地落下。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不属于这个空间的遥远鸟鸣。
时间在绝对的沉默中缓慢爬行。我看着天花板那些毫无意义的纹路,身体每一处都在无声尖啸着疼痛。我还活着我为什么还活着然后,那个冰冷平直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自我凌迟。
苏眠。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发音清晰,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在念一个案件编号,十七岁。高三。原就读市三中。父苏建国,货车司机,于五天前车祸身亡。母,李秀兰,长期打零工。目前身心遭受重创,社会支持系统基本丧失。他的叙述像法庭上宣读一份冰冷的调查报告,每一个字都精准、客观,剥开所有伪装的血肉,坠楼是你自主行为。救援属于意外——我当时在附近,发现了你。
意外发现一个西装革履、显然与这片破旧安置区毫无关联的男人,怎么会在深夜时分意外发现一个跳楼的女孩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更多的疑问涌上喉咙,却梗塞着无法出口。
他似乎没有等疑问和回应的意思,只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凝视着我,继续说下去,每个字都像冰锥落下,刺穿我本已混乱的意识:你原本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停学,丧父,污名,贫穷,以及此刻躺在病床上、未来必然伴随长年累月痛苦的后遗症身体。他的话语像手术刀般精准而残酷,将我身上仅有的遮羞布也彻底剥去,活下去,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与过去彻底割裂,不会带来麻烦的身份。
一个新的……身份这几个字像电流穿过麻木的神经。割裂过去一个巨大的讽刺!一个污点本身的人,却要通过新的身份来掩盖这污点本身是怜悯还是另一种更冰冷的实验
我的目光从天花板移向他,带着惊疑、不甘和一丝被激怒的颤抖。他毫不动容,甚至没有回避我眼中翻腾的混乱风暴。他只是静静地、近乎冷酷地,又重复了一次结论,语气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
法律程序上,苏眠宣告‘死亡’。从今以后,你随我的姓氏。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地扫过我的脸,像是评估一幅需要修复的赝品画作:脸上的伤,修复是可行的。至于名字……他似乎思忖了极短暂的一秒,目光移向窗外,那只刚刚在鸣叫的鸟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一片被分割得整整齐齐的、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碧蓝天空。
就叫…林予安。他没有解释,只是给出了一个新的代号。从此,世间再无挣扎求存的苏眠,只剩下一个被剥离了过往、依附于这个冷冽男人的陌生代号——林予安。
刺眼的无影灯在头顶亮起的刹那,像无数根灼热的钢针狠狠钉入眼球,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消毒水的味道浓烈而刺鼻,手术台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上来,寒意如同毒蛇般缠绕着脊柱。我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喉咙深处发出不成调的嘶鸣。
呼吸放平。一个冷漠到极致的声音在近旁响起,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瞬间定住了我所有不安分的动作。说话的不是即将操刀的医生,而是他。林宴。他换下了那身正装,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无菌隔离衣,站在手术台边缘的阴影里。这里的一切都雪白得刺目,但他站在那里,依旧像个融入背景的冰冷剪影,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防护面罩的透明部分沉沉地看着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命令性力量,仿佛我的任何反抗都是对这场精心安排的新生的亵渎。
怕疼戴着口罩的主刀医生声音隔着口罩传来,冷静而疏离,陈述着一个冰冷的生理事实。他没有抬头,只是专注于准备器械。
麻醉剂注入静脉的冰冷刺痛随即传来。那不是普通的疼痛,而是意识被硬生生拽离躯壳的坠落感。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变形,灯光旋转着拉长,变成流动的、刺目的光河。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漩涡,拉扯着我下沉。在那片喧嚣的光怪陆离彻底吞噬意识之前,耳边似乎遥远地飘来林宴最后一句低语,平直如冰面:予安……不用怕了。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那声名字的呼唤,也空洞得不带一丝真正的安抚。但诡异的是,这冰渣子般的三个字,竟成了我在那片意识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坚固冰冷的东西。它像一块没有温度的金属铭牌,烙印在濒临涣散的灵魂上——我是林予安。林宴赋予的代号。过去的苏眠,连同那杯倾泻而下的冰咖啡、父亲血肉模糊的惨状、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十七楼撕裂耳膜的风声……都被这冰冷的意识流裹挟着,搅碎成一片混沌的虚无。它们依旧存在,却像隔着磨砂玻璃观看的记忆残片,带着模糊而疼痛的疏离感。身体不再是那个承受苦难的容器,它只是一块即将被修复的、等待注入新生的原料。
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重新凝聚。眼前的景象仿佛隔着一层浓重的水汽。
我躺在那间熟悉又陌生的单人病房里。外面似乎刚下过雨,空气异常清冽,带着一点潮湿的土腥气和窗外草木被打湿后的清香。身体沉重,脸上、身上,尤其是头部,被层层叠叠的纱布包裹着,传来钝痛和沉重麻木交织的感觉。
醒了依旧是林宴。他站在床头柜边,手里拿着一份英文报纸,头版头条是一幅复杂的全球金融走势图。他穿着熨帖的灰色休闲装,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挺括、沉静,仿佛刚从一场重要的商务谈判中抽身,而不是守着一个面目全非的养女醒来。他递过来一面小小的、银色边框的化妆镜。
镜面很凉。镜子里,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肿胀,青紫,遍布着各种或深或浅的伤痕,尤其是上半张脸,被厚厚的纱布覆盖,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大而空洞,深藏着恐惧、迷茫,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劫后余生的茫然。瞳孔深处,一个细小的倒影颤抖着——是林宴平静的侧脸。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我的脑海,驱散了所有麻木的钝痛:他救活我,赋予我这个看似干净体面的身份,绝不会仅仅出于冰冷的仁慈。
代价是什么
我抬起头,透过肿胀的眼缝看向他,努力想从他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捕捉到一丝目的的信号。他却只是平静地放下了镜子,走向窗边,对着外面雨后如洗的晴空,淡淡地开口,话语依旧直白锋利,像解剖刀划开真相的表皮。
等你恢复些,有课要上。他转过身,窗外干净的阳光洒在他肩头,给他整个人镶上了一道冷漠的光边。餐桌礼仪、形体塑造、发音矫正……还有……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深邃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一点点复杂的意味,像是看着一件需要精心打磨的武器,你的眼神,需要重塑。苏眠的眼神里有太多情绪……悲伤,不甘,屈辱。林予安的眼神,只需要‘得体’和‘专注’。
林予安。又是这个名字。
悲伤、不甘、屈辱……这些原本属于苏眠的情感印记,被他冰冷地一一数出,却像是在清点一堆需要彻底抹除的污点。而那个崭新的面具——林予安,需要的只是虚妄的得体和专注!
这个认知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对着我的头浇下,冻得我每一个关节都在打颤。剧烈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愤怒!这算哪门子新生!这不过是一道更精致、更无形的囚笼!为我戴上这个枷锁的人,就站在眼前,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审判者姿态。
凭什么凭什么我的苦难就可以如此轻易地被修复、被掩盖那个在网络上肆意造谣、间接将我推下深渊的人,凭什么可以戴着光鲜的面具继续她一帆风顺的人生那杯泼下来的咖啡,那刺骨的冰冷和当众扒光的羞耻,那被无数人转发嘲笑时的窒息感……它们没有被时间抹去,更没有随着苏眠的死亡而消失!它们是蛰伏的毒液,在我林予安的血管深处燃烧咆哮!
为什么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木屑。
林宴似乎完全理解了我没有说出口的控诉和那个仅存于意识深处的名字——赵倩。他没有任何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必然出现的质问。他甚至微微抬了抬眉梢,那动作极其细微,带着一丝评估实验对象情绪波动的意味。
仇恨是毒药,予安。他看着我,目光冷得像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反射,它会腐蚀拿刀的手。
他的语调很平,没有警告的意味,更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学定律。它只会把你拖回那个肮脏的泥潭。法律,他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讽刺的弧度,快得难以捕捉,有它公正的周期和刻度。
法律周期刻度这些词从他那张永远带着法官般疏离感的嘴里说出来,只让我感受到更深的冰冷和虚无。公正迟到的正义对一具腐烂的尸体还有何意义!
我死死地攥紧了身下洁白的床单,指关节因为用力凸出发白,身体的剧痛却比不上内心翻江倒海的怨恨与质问。我的指甲甚至抠进了自己手心刚刚开始愈合的软肉里,试图用这种新的、可控的疼痛来压制那即将将我再次撕裂的灵魂风暴。我看着林宴那双不为所动的、仿佛洞察一切又漠视一切的眼睛,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救了我,给了我一个看似光鲜的壳。但这个壳的代价,是要我亲手埋葬属于苏眠最后的一点恨意和尊严!像埋葬一条无主的死狗!
剧烈的喘息灼烧着我肿胀的喉管。就在那压抑的火山就要冲破理智堤坝的刹那,林宴忽然轻轻吸了一口气,又极其缓慢地呼出。那细微的呼吸声里,竟奇异地带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走到窗边,没有再看我,而是望着外面雨后干净明亮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那冰封的语气里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记住一个名字,他说,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林宴。你的‘父亲’。以及,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我的脸上,这一次,里面没有审视,没有规训,只有一种近乎于铁律的冷硬指令,不容任何质疑和动摇,在你真正拥有‘安全地活着’的资格之前,没有‘为什么’。只有‘如何做’。
他最后的五个字,像一枚淬火冷却后的钢印,重重地砸落在凝固的空气里,也砸碎了我所有愤怒和不甘的质问。
【第三章】审判与日光
那张脸在化妆镜里最后一次被确认:精致、温婉,眉眼间透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浸润过的、恰到好处的书卷气和距离感。这是无数次对着镜子演练林宴要求的得体和专注后的最终成果。发型师用娴熟的手法卷出的弧度,柔顺地垂在肩头,如同精心设计的画框。
身上这套质地精良、设计低调却不失格调的莫兰迪灰白色套裙,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脚上那双价值不菲、小羊皮底的定制鞋柔软舒适得像踩在云端。这从头到脚的优雅,都是林宴用巨大的沉默财富无声铺设出来的、属于林予安的战袍。当我穿上它,踏入那栋早已在调查资料里被我无数次揣摩的、赵倩家气派非凡的花园洋房大门时,心底翻滚的早已不是对新身份的惶恐或排斥。
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刺骨的审视——像一个胸有成竹的猎手,终于走进了豢养猎物的华美牢笼。每一步,都稳稳踩在精心计算过的节奏上。
开门的是赵家的保姆,一个眼神里带着点打量、更多是羡慕的中年女人。她将我引向明亮奢华的会客厅。昂贵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熏香和小苍兰鲜切花的甜腻气息。
林老师来啦快请坐!赵倩的母亲陈美凤热情地从那张宽大的欧式沙发上站起来。她保养得宜,穿一件藕荷色真丝家居服,笑容很周到,但眼神深处那点藏不住的优越感并未完全掩饰住。当她看到我的瞬间,笑容明显加深了几分,带着对她自己眼光判断的满意——找到这样一位优秀得体的家教老师,显然能为她女儿镀一层更金贵的膜。她快步走过来,自然地想要接过我手中的公文包,辛苦了辛苦了!包给我吧。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公文包皮质表面的那一刻,我恰到好处地、用排练了无数次的礼仪动作不着痕迹地将包换到了另一只手拿着。动作流畅而矜持,甚至配合着得体的微笑解释:谢谢赵太太,一些学生的重要资料,拿惯了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包上那个代表着意大利百年工坊的定制签印烫金字母时,陈美凤的目光果然被无形地引导了过去。
一丝了然而细微的得意光芒在她眼中闪过——她自认精准地评估出了我这个家教老师的格调,满意值瞬间飙升。这无声的虚荣认证,使得后来我提出的高得不符常理的家教薪酬,以及强硬坚持只将提升方案和关键性证明文件亲手交给赵倩本人的要求,她都一口答应,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女儿能结交上我这个高层次的老师所带来的社交资本加持。
计划精确地运转着。
几天后的第二次家教辅导时间。阳光正好,透过大幅落地玻璃窗,明晃晃地洒满一尘不染的花园露台。昂贵的绿植在精心设计的光影下舒展。
赵倩今天状态很不对。她坐在那张特意安排好的、靠近玻璃门边的法式雕花书桌前,心不在焉地翻着英文原版书,眼神时不时瞟向沙发角落——那里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手提袋,袋口敞开着,露出里面一堆花花绿绿、印着名牌Logo的精美礼品包装袋和盒子。她早上十点多才顶着浓妆回来,带着宿醉的憔悴和对这些战利品的志得意满。
我平静地看着她那副掩饰不住炫耀的浮躁样子,内心一片冰冷。我知道那个手袋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她自己付钱买的。那些不过是另一个即将为她敞开方便之门的朋友的提前馈赠——一个能帮她打通国外名校关节的社会关系。
她的耐心正在迅速耗尽,像一根燃烧到极限的引线。对于我照本宣科般讲解的所谓文书润色技巧,她的烦躁快要满溢出来。
时机到了。
好了,我合上面前的文件,动作从容平静,将那点不易察觉的嘲讽完美地隐藏在林予安温和的面具之下,目光迎向她强压着不耐烦的眼睛,关键的部分。这是我根据你的学业轨迹、活动记录、以及我们上次深入讨论后确定的个性特质,初步拟定的一份提升计划书初稿。
我将桌上那个厚重、封口处带有烫金徽章、充满了正式感的牛皮纸文件袋向前轻轻推了一寸。
这只是一个骨架性的东西,我的声音保持着毫无波动的温和专业,像在宣读一份技术说明,最重要的……是支撑它生效的核心部分。
我的目光落在文件袋上,语速缓慢下来,带着点关键的引导意味,特别是你之前提到过,关于那个能够确保……结果的‘实质性证明’文件,是否已经到位这需要包含进最终的正式方案里。
实质性证明几个字,清晰地落入了她的耳中。赵倩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所有的不耐烦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掠夺性的急切光芒。
早就准备好了!她几乎是立刻宣布,身体前倾,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那种终于触及关键门槛的狂喜毫无掩饰,在我房间的保险柜里!很重要的原件!我…我现在就去拿!她霍地站起身,没再看桌上的东西一眼,像一阵风似的快步冲出了露台书房,咚咚咚的、属于主人肆无忌惮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通向内部楼梯的方向。
很好。
当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深处、被厚重的木门阻隔时,整个露台书房只剩下我一个。午后的阳光灿烂得有些眩目,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我缓缓站起身,走到敞开的玻璃门边。花园里精心修剪过的玫瑰丛开得正盛,大朵大朵的重瓣花朵,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浓艳到近乎虚假的红色,散发着甜腻的、甚至有些压迫性的香气。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那片过于美丽的玫瑰,脸上平静无波。脑海里翻腾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气味——廉价速溶咖啡混合着塑胶被太阳暴晒后的化学气味,劣质的颜料粘在指尖的滑腻感,还有浓重消毒水掩盖不住的血腥铁锈味……
时间一点点流逝。花园里静得只剩下偶尔一只翅膀闪动着金属光泽的蜜蜂在花间穿梭的嗡嗡声。露台外那片精心培育的、一丝不苟的花园景象在我眼中逐渐虚化,仿佛被一层毛玻璃隔开。阳光烘烤着皮肤,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终于,身后的木门再次被推开。
赵倩回来了,脸上还带着那种仿佛猎物已经到手的、因为兴奋而有些扭曲的、志得意满的笑容。她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手里果然拿着几张崭新的纸张,纸张右上角甚至还带着一个设计繁复的、亮金色火漆压印的印记——是那份所谓的、确保她能拿到名校Offer的关键证明,某个协会极具份量的推荐信原件。她迫不及待地将那几张簇新的纸塞进敞开的牛皮纸文件袋,用有些笨拙的手法系紧了袋口细长的米白色蜡绳,手指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
完成这一切,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带着大功告成的骄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将那个此刻在她看来装满了她光明前程的文件袋推回我面前的桌上。
喏,林老师,都在这儿了!她甩甩手腕,仿佛刚刚完成了一笔了不起的买卖,语气轻快随意,你帮我搞定后面的就行啦!
搞定我垂下目光,遮住眼底翻涌的冰冷笑意。是时候了。
拿起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那份寄托了赵倩全部不劳而获的野心的凭证。它的分量,压不过此刻我指尖传来的冰冷寒意。我微微侧身,避开她探究的目光,走向角落那个原本放着我公文包、此时却空无一物的立柜。动作很自然地打开柜门,弯腰,做出一个整理摆放的姿态。柜门的阴影和角度完美掩盖了我的动作。
几秒钟,只需要几秒钟。
手指在那深棕色、光滑的牛皮纸袋底部的角落位置,隐秘而迅速地划动,那个特质的、极其精巧的金属滑栓被轻轻拨开了一线缝隙。一张折成细长条的纸片,像变魔术般无声无息地滑进了厚厚一叠文件的最底层。冰冷的金属滑栓在我指尖悄无声息地复位,严丝合缝,不留任何痕迹。
一切悄无声息。整个过程如同呼吸般自然流畅。柜门重新合上时,我手中已经只剩下那个看似原封不动、实则核心已被悄然置换了灵魂的文件袋。
我转过身,将它重新放回到光亮昂贵的书桌表面。阳光照射在纸张的表面,泛着一层属于新生代梦想的、虚假而炫目的光晕。
东西确认无误了。我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经过精准验算的公式结果,赵小姐请放心,正式的提升规划版本,我会尽快整理好交给你。
我拿起桌角自己那个小巧的公文包,今天先到这里。
语气温和疏离,带着家教老师应有的分寸感。
赵倩似乎完全沉浸在钱能通神、前程一片坦途的喜悦里,对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行为毫不在意,甚至带着一种赶紧去替我办事的挥霍式的慷慨大方。嗯嗯,林老师你慢走啊!我就不送了!期待你的好消息哟!她语调高昂,挥了挥手,人已经坐到了书桌后那张宽大的椅子里,开始饶有兴致地摆弄自己闪闪发亮的美甲,显然心思早已飞向了另一个准备开始的纸醉金迷之夜。
她甚至没有看一眼桌上那个决定她命运的文件袋。那里面装着的所谓梦想,对她而言不过是花钱买来的、理所当然的通关文牒,唾手可得,不值得多费任何一分心思。
我拎着公文包,平静地向露台门口走去。经过那片在阳光下开得没心没肺的浓烈红玫瑰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门被我轻轻带上。隔绝了露台书房里残留的甜腻花香气和属于赵倩的、廉价的欢愉气息。走廊里光线柔和许多,铺着厚厚的地毯。踩在上面,如同行走在云端,无声无息。
就在这时,前方楼梯拐角处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赵倩的父亲赵德海。他穿着质地精良但明显带着酒气余味的烟灰色家居丝绒裤和羊绒背心,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冰块尚未完全融化的洋酒,另一只手上夹着一根粗大的雪茄。显然他刚被我们这边的动静惊动,特意从他那间有着巨大酒柜的书房出来看看情况。
这个靠做建材起家、踩着无数被拖欠工资的工人血汗发家的男人,脸上总是挂着一层油腻、精于世故的笑容。他看到我,那笑容立刻堆砌起来,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对高级人才的表面尊重和实质上的俯视。
林老师!辛苦辛苦!他快步迎上来一点,试图拉近距离,身上那种混和着烟酒味和昂贵古龙水的油腻气味扑面而来,我们家倩倩,让你费心了啊!这丫头就是贪玩,学习不用功,还得靠林老师多多引导!他眼神在我脸上扫了一下,笑容越发真诚,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点声音,之前听美凤说,林老师在给倩倩筹备些核心……嗯,那什么……他用捏着雪茄的手指点了点我的公文包,做了个隐晦但彼此都懂的眼神,材料
他的笑容油腻得发黏:你放心!事情要是顺当,谢意绝对是这个数!只会多,不会少!他用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代表巨额金钱的手势,雪茄的烟灰掉落在昂贵的地毯上。他显然把我看作一个与他同类、可以用钱收买的猎犬。那种仿佛交易军火般熟稔、肮脏的意味,几乎让人作呕。
胃里翻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苏眠残留的恨意在咆哮——就是这个男人营造的、纵容的、甚至是引导的那种为所欲为的家庭环境,为赵倩的恶行提供了最坚实的基础!他和他女儿一样,视规则如无物,金钱就是他们凌驾于他人痛苦之上的通行证!
指甲死死掐进公文包柔软的皮质提手处,留下几个深深的凹痕。我迫使自己维持着林予安那副无懈可击的平静面具,甚至嘴角还刻意抿起一丝可以解读为了然于心或职业性微笑的弧度。
赵总客气。我的声音平稳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用小刀刻在冰面上,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职责所在。后面会及时沟通进度。我先告辞。
目光飞快地掠过他油腻的笑脸,又扫了一眼虚掩的、通往露台书房的那扇门——那扇门后,藏着正在给她那昂贵指甲贴闪亮水钻的赵倩,以及桌上那个她从未放在眼里、却即将引爆她整个人生的文件袋。
快了。我在心里无声宣告。
没有再看赵德海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我微微颔首,转身朝着奢华但空寂的楼梯口走去,将那片充斥着金钱腐朽气味的地狱景象彻底抛在身后。高跟鞋踩在厚实地毯上,没有任何声响,每一步,都踏在复仇的倒计时上。
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在我身后悄然合拢,最后一线属于那个金粉地狱的光被隔绝。走廊里亮着壁灯,光线柔和不带暖意。我站在电梯门口,锃亮的金属门映出我此刻沉静的倒影——一身昂贵的行头,一张被昂贵技术修复过的、再无苏眠半分印记的脸,一个名为林予安的冰冷符号。
电梯下行指示灯的红光冰冷地跳动着。
就在这时,贴身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非常轻微的、连续三次的规律震动。那是约定的、绝无差错的信号。
我的呼吸有刹那的凝固,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电梯门冷光映照下眼底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幽光闪过,像冰川裂隙下蛰伏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电梯门带着轻微的抽气声向两侧滑开,内部的灯光明亮冰冷。我抬步走进去,背对着那扇紧闭的书房门,隔绝了里面可能发生的一切风暴。
指尖按下1字按钮,冰凉的触感。
门缓缓合拢。门缝最后收窄消失的瞬间,耳畔隔着厚重的门板和漫长的距离,似乎隐隐约约捕捉到一丝极其极其细微的、拖长的声调,是女性极度惊愕时才会发出的那种极度短促、像是被猛地扼住了喉咙的、不成调的呜咽。非常微弱,短暂,仿佛错觉。
电梯稳稳下行。封闭空间内只剩下机械运行的单调嗡鸣声。我仰起头,光滑的金属轿厢顶板清晰地反射出一个女人的脸——妆容完美,眼神却空洞得如同深井。没有喜悦,没有畅快,没有大仇得报的淋漓。
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以及一种被反复锻打后、淬火冷却到极致的钝痛。是完成一个任务后的脱力,还是一片空白林宴的声音突兀地在意识里响起,像一道冰冷的判词:仇恨是毒药……腐蚀拿刀的手。
我抬起自己的手,看着白皙、没有任何伤痕、因为做了精细护理而光滑柔嫩的指尖。为了扮演林予安,为了完成这最终一击,这只手精心描摹妆容,轻柔翻动书页,得体地端起骨瓷茶杯,温顺地握着书写流利英文建议的笔……此刻,却如同触碰过最肮脏之物,冰冷、僵硬,微微颤抖着。一丝疲惫终于攀上后颈,沉重得如同戴上了一顶无形的铅冠。
心仿佛被剜走了一块,却并不感到疼痛。一种巨大的麻木弥漫开,包裹了整个灵魂。
走到这栋华丽囚笼入口处的空旷大厅,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远处,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外面天色有些阴郁,铅灰色的云层堆积在城市天际线上。几个穿着廉价制服的园林工人,正开着轰隆隆作响的除草机,在远处修剪那片巨大的草坪,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被强行刈断时释放出的浓烈草腥气。
嗡——嗡——
手机在贴身的西装内袋再次震动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昂贵香氛和泥土草腥的空气,拿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没有存储姓名、只备注了一个公字的来电号码。拇指划过接听键。
予安。电话那头的声音是林宴。依旧是那种冷静到极点、毫无情绪起伏的平直语调,每一个字都像精确锻造过,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目标反应确认。他说道,不是疑问,是宣告。十五分钟后,接你的车到南侧东门。换A方案,直接回安全点。说完便挂了电话,利落果断,不给我任何喘息、更不给我任何沉浸于刚才那声闷哼所带来的短暂情绪波动的空间。
听筒里只剩下一片忙音。
我放下手机,将它重新滑进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张特意保留的、叠得方正的白色纸条——一张在十七楼那张破旧水泥护栏上被风吹雨打过的超市收据。它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却是苏眠存在过的最后证据。
南侧东门。我低声重复,像输入一道冰冷的指令,逼迫自己抬步。
安全点…原来连家这个字,也早已不是林予安可以奢望的东西了。我们之间,只剩下冰冷程序运转下的庇护所与工具。这身华丽的衣衫,终究只是一件没有温度的工作服。
沉重的玻璃大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外面潮湿微凉的空气涌进来,吹在脸上。一辆车身漆黑、线条流畅、没有丝毫标识的高级轿车像是早已计算好时间般,静静滑停在几米外的路边。
司机无声地打开后座车门。
我最后回头,望向那栋矗立在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中央、如同童话城堡般的洋房。那扇通向着露台书房的方向,此刻毫无异样。没有人冲出来尖叫,没有警报响起,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我知道有什么已经炸了。在我精心设计的核心处。炸得赵倩的世界里血肉模糊。
一种极致的冰冷与……荒芜席卷而来。
坐进车里,真皮座椅柔软舒适却冰凉。车内只弥漫着一种洁净得如同手术室般的清新剂气味。我靠在后座,合上眼睛。车窗隔绝了外面的风声和除草机的轰鸣。世界陷入一片静止的、绝对的黑。手指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陷入掌心柔软的肉里,试图用这种熟悉的、细微的刺痛感来对抗那汹涌而来的无边无际的寒冷。
引擎平稳地启动,车身如同滑行一般驶离这片精致的、弥漫着腐朽金粉的丛林。车轮碾过城市整洁宽阔的柏油路面,奔向那个由林宴定义的、安全的、绝对规整的牢笼。
一个星期。像死水般黏稠、毫无波澜的一周。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生活在林宴提供的这栋顶层公寓里。这里视野极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日复一日运转的图景。但窗明几净,没有半点生活气息,像高级酒店样板间的放大版。家政人员定时出现,清洁,做饭,放下食物,完成工作后无声离开。
林宴似乎消失在这巨大的空间里,如同他从未出现过。空气像凝固的玻璃,我和他之间那张无形的契约,似乎在那通任务完成的电话后就暂时解除了。
直到第六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带着沉甸甸的、近乎凝滞的金红色,斜斜地投射在光洁如镜的地板砖上,将整个宽阔得几乎没有遮拦的空间都染上了一种奇特的、落幕般的苍凉色调。
门锁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精密仪器咬合的咔哒声。
林宴的身影出现在玄关。他没有穿一丝不苟的西装,一件深灰色休闲衬衣,领口随意解开一颗扣子,袖口挽起至手肘下方,露出线条精悍的小臂。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相当沉重的手提式保鲜保温箱,侧面印着某家顶级生物实验室的专用标识,银色的金属外壳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他径直走向开放式中岛料理台,将那个沉甸甸的箱子放在岛台上。箱盖掀开,白色的冷雾升腾而出,冷气迅速在金属台面上凝出细小的水珠。里面整齐排列着六支细长的透明试管容器,容器里装满了深红色的、几乎像是凝固血块般的粘稠浆状物。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深红,在傍晚暧昧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种冰冷、厚重、甚至令人微微心悸的光泽。旁边放着一份详细的实验室分析报告单。
这场景诡异得超现实。
他目光扫过保鲜箱里的东西,然后抬眼看向我。那视线不再像手术刀般冰冷解剖,而是带上了一种罕见的、审视物质般的平静,甚至有一丝近乎于交付任务结果的、非人的满足感
新培育的试验品,他开口打破了这片凝固的死寂,手指轻轻敲了敲箱子冰冷的金属外壳,声音异常平和,平和得甚至有些诡异,成分比预想更纯粹稳定。口感处理过了,刺激性几乎为零。他拿起其中一支试管容器。对着窗外最后一点残余的光线看了看——那流动的深红色物质像是蕴含着燃烧的地狱之火,透出一股纯粹到妖异的生命力。
他走过来几步,将这管凝聚了昂贵科技的血浆般粘稠的果酱递向我。夕阳的余晖透过试管,在他深灰色的衬衣上投下一小片凝固的、不祥的深红色影子。
予安,他叫我的名字,语调没有波澜,却像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交付,用这个。涂上。他用视线示意了一下保鲜箱里剩余的几支,以及那份密密麻麻的报告单,这是……成果。你应该尝尝。
试管的玻璃触感冰冷刺骨,那浓稠的红色物质在管壁上极其缓慢地流动,散发出一种极其清淡、但绝不甜美的微酸果香。那香气仿佛具有侵略性,一丝丝钻进鼻腔,唤起记忆深处另一种浓烈到让人喉咙发紧的廉价果香——在那个拥挤、闷热、油污和颜料混杂的画室小隔间里。劣质的樱桃果酱气味粘稠地贴在灼痛的皮肤上,像一层甩不脱的腐化糖衣,和赵倩刺耳的笑声黏在一起,刻入骨髓。
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翻搅,像有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搅动。一股锐利的酸水汹涌地直冲喉头,我猝不及防地弯下腰,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干呕声,酸涩灼烧着食道。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林宴递出试管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我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生理反应,目光深敛,像是在分析样本突然产生的异常反应因子。没有动作,也没有出言安抚。空气中弥漫着我痛苦压抑的干呕声、夕阳最后的暖光、那管妖异的红色……混合成一片混乱诡异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汹涌的恶心感终于稍稍退潮。我扶着冰冷的岛台边缘直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喉咙和鼻腔里还残留着令人作呕的酸涩感。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实验性审视,似乎多了一层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意味。像是透过我此刻的狼狈和激烈的排斥反应,看到了另一片废墟里挣扎的痕迹。静默像凝固的冰层弥漫开。夕阳几乎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下,窗外被浓重的深蓝色覆盖,城市的灯光开始次第亮起,在玻璃幕墙上投射出冰冷的、支离破碎的光斑。
叮铃铃——叮铃铃——
极其突兀、极具穿透力的铃声骤然划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猛然劈开了凝固的空气!
是我的手机。就放在中岛台靠近我的位置。
屏幕上,赫然跳动着两个字——妈妈。那个曾经被我刻意遗忘在记忆深处最黑暗角落的名字和号码。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所有强行压制的痛苦、那些刻意剥离的情感、那一周的死水般的麻木,都在这一刻被粗暴地撕开!
指尖像是被冻僵一样悬在手机屏幕上,无法下落。铃声持续地、固执地尖叫着,在空旷的顶层空间里反复回荡,一遍又一遍,像某种凄厉的挽歌,又如刺骨的控诉。那熟悉的铃声,就像十七楼狂风撕裂校服下摆的声音,像病房里监护仪平稳冰冷的滴答声,像劣质樱桃酱瓶摔碎在水泥地上的刺耳炸裂声……
嗡鸣声又在耳内响起。巨大的空洞重新席卷全身。我的手依然悬停在冰冷的屏幕上,动弹不得。
就在我以为这铃声会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而我也会在这无法抉择的酷刑中碎裂时——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是林宴。他脸上那种研究样品反应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决断。他动作利落地切断了那撕心裂肺的来电呼叫声!
世界瞬间被摁下了静音键,坠入一片死寂的深海。
但那死寂只维持了不到一秒。
嘟…嘟…嘟…更微小但更令人心悸的震动声接连响起——屏幕亮起,显示进来了一条新短信。
发件人:妈妈。
内容极其简单,只有五个字:
眠眠,回家吧。
我的视线死死钉在那短短一行字上。
回家那个停学通知和父亲噩耗同时降临的破旧租屋那个母亲抱着装满劣质水果糖空铁盒失声痛哭的绝望之地那个承载了苏眠一切卑微、屈辱、痛苦和死亡的……所谓的家
心底最深处某个地方似乎毫无征兆地崩塌了一小块。细小的缝隙迅速蔓延开来,如同被冰水渗透、无声碎裂的玻璃。这迟来的、来自绝望尽头的召唤,不是救赎的稻草,更像是一根沾满毒液的银针,朝着早已结痂的心口最深处,极其精准地扎了进去!
指尖克制不住地狠狠一颤!
下一瞬,另一声截然不同的嗡鸣打断了这死寂的崩溃。公寓配备的对讲系统内线指示灯骤然亮起红色,同时伴随着楼下安保人员经过扩音器传出的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程序化的生硬:
林先生,有几位访客在楼下,坚持需要与林予安小姐沟通。他们自称……市局刑警队。
访客刑警队
林宴猛地转过头,看向可视对讲屏幕。屏幕切换过去,楼下的情形瞬间清晰投映出来——不是常见的值班保安,而是几名身着笔挺警服、表情严肃的警员。为首的那个,肩章凌厉,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如鹰,正以一种官方而冷峻的姿态站在公寓楼下大厅的核心位置。
林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暴雨前骤然压低的乌云,笼罩着迫人的寒意。他眼神倏地变得极其锐利,像两把骤然出鞘淬了寒冰的利刃,猛地射向可视门禁屏幕上那名警官手中高高举起的东西!
那是一纸文件。顶部,拘传证三个加粗黑体字,在屏幕那点光亮里清晰得刺眼!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