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七叔公裹着厚厚的皮袄,坐在一辆简陋的爬犁上,被两个年轻族人推着来到了河湾。
他身后跟着季耀祖。
季耀祖用一块脏兮兮的布蒙着那只瞎眼,仅剩的独眼里充满了怨毒。他佝偻着腰,像条丧家之犬,紧紧跟在爬犁后面。
砖窑前空无一人。
只有窑火闷烧的“滋滋”声和,风吹过烟囱的呜咽。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七叔公扯着嗓子吼道。
没人回应。
“哼,一群懒骨头,肯定躲哪儿偷懒去了。”七叔公骂骂咧咧,眼睛贪婪地扫视面前的主砖窑,“好,好啊,这窑建得真结实,这砖以后就是咱们季家的金山银山。”
他的手指指着窑门,对季耀祖说:“耀祖,看见没,以后这都是你的,等窑开了烧出砖来,咱们就跟谢云景谈,他想要砖?行。但得让咱们季家自己烧,想烧多少烧多少,多余的咱们卖出去赚大钱,到时候季家还是咱们爷俩的天下。”
季耀祖连连点头,声音带着谄媚和激动:“是,是,七叔公,都听您的,您说咋办就咋办。”
两人正做着金山银山的美梦。
“吱呀。”一声轻响。
窑门被推开。季岁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阳光照在她脸上,却驱不散眼底那万年不化的寒冰。
“七叔公。”她的声音更冷,“季家的金山银山?怕是没那个命享了。”
七叔公的瞳孔一缩,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厉声喝道:“季岁岁,你是想反天么?不是让你在家待着么?还敢出来,我看你是找死,滚开。”
季岁岁没理他。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直刺人心的恨意:
“季家的七叔公,季家抄家流放三千里,三百多口人,死得只剩一百多,其中男丁只留有你这一脉。我爹,你亲侄子季怀远是怎么死在流放路上的?”
“是你,是你嫌他累赘,想要占他的口粮,带着季耀祖他们几个,活活勒死了他。”
“还有我大哥,二哥,三叔公家的独苗孙子,五叔公……那么多季家嫡脉的男丁,是怎么死的?”
七叔公眉毛一跳,她居然都知道了。不过一个丫头片子能成什么事,他随口敷衍道:“都是意外,都是天灾。”
七叔公根本不在意季岁岁说什么,指挥着人将他推入砖窑内看看砖,怪不得门口没有人,季家青壮年都在里面码着砖块,密密麻麻,看得他双眼放光。
他连忙催促身后的人,将他再往里面推。他想亲手摸摸这些“金子”。季耀祖也跟在旁边,眼里得意至极。
“放屁!”季岁岁没想到七叔公和季耀祖被揭穿后,居然这样毫无悔色,“是你,是你这个老畜生!疑神疑鬼怕有人害你断子绝孙,在背后下黑手,好让你这一脉独霸季家。”
“你手上沾满了季家人的血,今天……”季岁岁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就用这窑火,用这季家祖传的手艺,送你和你的好侄孙还有这些季家的男丁一起上路。”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手,手中赫然握着一根撬棍。
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窑体侧面,一处她用特殊陶泥临时封堵的薄弱点,狠狠砸了下去。
“轰隆隆……”
砖窑那看似坚固无比的窑体,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巨兽,发出一阵好似骨骼碎裂般的呻吟。
窑顶和窑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猛地向内塌陷崩裂。
烟尘,碎石,砖块,瞬间倾泻而下,将整个窑门彻底淹没。
“啊!”
“救命!”
“塌了!窑塌了!”
凄厉的惨嚎,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和滚滚烟尘中。
季岁岁站在窑门口。看着那如同末日般的景象。眼底深处那翻涌了十年的恨意再也不需要压抑,脸上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快意。
以她一人,拉着七叔公一脉所有男丁下地狱,值了。
她缓缓闭上眼,张开双臂,如同迎接最后的审判。
“岁岁!”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炸在耳边。
张寻从旁边的土丘后猛扑出来,带着一股劲风撞在季岁岁身上。
“砰。”
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狠狠撞飞出去,滚落在冰冷的泥地里。
几乎就在同时。
“轰。”
最后一块窑顶石落下,砸在季岁岁刚才站立的位置,将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烟尘弥漫,遮天蔽日。
张寻死死抱着怀里的季岁岁,高大的身躯将她整个护在身下。后背被飞溅的碎石砸得生疼。
他的眼睛看向那片崩塌的废墟,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差一点……就差一点!
怀里的季岁岁猛地挣扎起来,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嘶哑:“放开我,放开我……让我死,我要去季家列祖列宗面前揭露他们的罪行。”
“你疯了!”张寻死死箍着她,满心都是后怕,“为了那些畜生,搭上自己,值吗?”
季岁岁浑身剧烈颤抖,泪水汹涌而出。她死死咬着下唇,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她看着那片还在烟尘滚滚的废墟。里面隐约可见里面那许多被砸得血肉模糊的肢体。
季耀祖被半埋在碎石下,已经死透气了,仅剩的一条腿却还在抽搐。
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意,瞬间将她淹没。
“值!”她嘶声力竭地哭喊,字字带着血泪,“我爹,我哥,季家那么多条人命,值……值!”
张寻的心疼的冒血,但也不忍再多责备她,只能更用力地将她抱在怀里,这样他才踏实。
烟尘渐渐散去。
“救……救命……”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从一堆碎石下传来。
是七叔公。
他的上半身露在外面,下半身被一块巨大的窑顶石死死压住。两条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白森森的骨头茬子刺破皮肉,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雪地。
他脸色惨白如纸,眼里惯有的阴毒被巨大的恐惧代替。
“救……救我……”他艰难地抬起手,朝着张寻的方向,微弱地挥舞着。
张寻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看一滩烂泥。
他抱着还在哭的季岁岁,一动不动。
很快,驿站的其他人闻讯赶来。七手八脚地开始清理废墟。主砖窑里一百多个季家的青壮年,全被埋在了下面。挖出来的只有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七叔公被挖出来时,下半身已经彻底成了一滩烂泥。他还有气,只是疼得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陆太医被叫来。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七叔公那两条烂泥般的腿,又看了看他惨白的脸。从药箱里摸出一小罐止血的药粉,胡乱撒在伤口上。
动作粗鲁得如同在给牲口上药。药粉混着血水和泥土,糊成一团。
七叔公疼得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行了,抬走吧,死不了。”陆太医不耐烦地挥挥手,背起药箱就走。多看一眼都嫌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