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焰烙印
>车祸后,我成了沈清璃的私人医生。
>她砸碎所有镜子,夜里蜷缩在角落发抖。
>别碰我...太丑了...她嘶吼着推开我的手。
>我沉默地捡起玻璃碎片,腕间旧疤在灯光下刺眼。
>三个月后,她第一次主动拉住我衣角:苏医生...你身上的药香...很好闻。
>当记者追问她为何爱上轮椅上的我时,沈清璃当众掀开裙摆——
>我们脚踝上纹着相同的火焰疤痕。
>七年前火场里,那个把我推出窗户的人...她吻着我腕间伤疤,现在该我接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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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药香救赎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膜,紧紧贴在苏晚意的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锐利感。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VIP病房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嘈杂,也将门内那个叫沈清璃的女人,彻底困在了另一个维度。苏晚意推着自己的轮椅,橡胶轮胎碾过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地砖,发出轻微而单调的滚动声,像心跳的倒计时。门在她面前无声地滑开,里面溢出的不是药味,而是一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绝望,混杂着昂贵香水的后调,像一场盛大葬礼的余烬。
病房大得空旷。所有能映出人影的东西——墙壁装饰的抛光金属、床头柜的玻璃面板,甚至那个光可鉴人的不锈钢保温杯——全被粗暴地蒙上了厚厚的、不透光的黑色绒布,如同给房间钉上了一具具沉默的棺椁。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严丝合缝,将正午刺眼的阳光彻底拒之门外,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散发出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室内家具庞大而压抑的轮廓。
而那个女人,沈清璃,就蜷缩在房间最深处那片光晕勉强够不到的阴影里。
她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刺的刺猬,把自己紧紧团成一团,缩在宽大沙发和冰冷墙壁形成的夹角里。昂贵的丝绸病号服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衬得她露出的脖颈和手腕异常纤细脆弱,仿佛一碰即碎。凌乱的长发海藻般纠缠着,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到几乎透明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她环抱着膝盖的手臂在难以自抑地、极其细微地颤抖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
苏晚意停在距离她几米远的地方,没有立刻靠近。她平静的目光扫过沈清璃脚边地毯上散落的几块深色碎片——那是今天早上护士送来的早餐托盘里,唯一一个没被及时替换掉的玻璃牛奶杯。碎片边缘折射着幽暗的灯光,像凝固的泪珠。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尖叫。
沈小姐。苏晚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在死寂的房间里荡开,既不突兀,也不显得过分温和,该换药了。
蜷缩在阴影里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下一秒,沈清璃的头猛地抬了起来!
昏黄的光线吝啬地照亮了她露出的半张脸。那曾被誉为上帝精雕细琢的艺术品的右半边脸,此刻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对比。左边依旧光洁无瑕,美得惊心动魄,而右边,从颧骨蔓延到耳际,一道狰狞扭曲的暗红色疤痕如同活物般盘踞着,新生的皮肉皱缩、凸起,像一条永远无法愈合的裂谷,将曾经完美的脸硬生生撕裂成两半。毁容的右脸在阴影里如同鬼魅,左脸在昏光下依旧美得惊魂动魄。那道裂谷般的疤痕,像命运最恶毒的嘲笑,横亘在完美与破碎之间。
她的眼睛,那双曾经顾盼生辉、足以让星河失色的眼眸,此刻却像两口枯竭的深井,空洞、冰冷,翻涌着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某种近乎疯狂的抗拒。那目光直直地刺向苏晚意,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
滚出去!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听见没有!都给我滚!别碰我!
嘶吼在空旷的房间里撞出沉闷的回音。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抓起沙发上一个天鹅绒靠枕,用尽全身力气朝苏晚意狠狠砸去。靠枕软绵绵地撞在轮椅的金属扶手上,又无力地滚落到地毯上,扬起一阵微不可见的尘埃。
苏晚意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她的身体在轮椅上坐得笔直,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飞来的不是带着主人歇斯底里愤怒的凶器,而是一片羽毛。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清璃,看着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翻腾的恨意和更深沉的恐惧。那目光里没有评判,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医生常见的职业性安抚,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像深海,足以容纳所有的风暴。
几秒钟死寂的对峙。
苏晚意微微俯身,驱动轮椅向前。轮子碾过柔软的地毯,发出沉闷的、被吸附般的声响。她没有看沈清璃,目光落在沙发脚边一块稍大的、闪着寒光的玻璃碎片上。
她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因长期坐轮椅而特有的、略显滞涩的流畅。苍白的手指伸出去,指尖稳定地捏住了那片边缘锋利的玻璃。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玻璃的刹那,昏黄的灯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腕部内侧。一道深褐色的、扭曲盘结的旧疤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空气里。那疤痕的颜色很深,形状狰狞,显然经历了一段极其痛苦的愈合期。它横亘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惊叹号,又像一个永不褪色的烙印。
苏晚意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捏起那片玻璃碎片,然后转向旁边矮几上那个备用的医疗废物盒。碎片落入盒内,发出叮一声轻响,清脆而短促,瞬间被病房厚重的寂静吞噬。
她这才缓缓抬起头,重新看向依旧蜷缩在阴影里、却因刚才那惊鸿一瞥而微微僵住的沈清璃。
沈小姐,苏晚意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太久,会增加感染风险。感染,意味着更长的愈合期,意味着,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掠过沈清璃脸上那道刺目的疤痕,疤痕组织可能增生得更厉害,更难修复。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沈清璃疯狂外溢的情绪气泡。她眼底翻腾的恨意和绝望猛地一滞,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身体那剧烈的颤抖,奇异地平复了一点点,虽然依旧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她死死地瞪着苏晚意,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想反驳,想尖叫,想再次把眼前这个冷静得可怕的女人连同她该死的轮椅一起轰出去。但苏晚意腕间那道深褐色的、狰狞的旧疤,却像鬼魅般在她混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道疤……它是什么它代表了什么
苏晚意没有给她更多思考或爆发的机会。她驱动轮椅,稳稳地停在了沈清璃蜷缩的沙发前,距离近得足以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杂着恐惧和绝望的冰冷气息。她打开随身的医疗箱,动作有条不紊,金属器械碰撞发出轻微而冰冷的声响。消毒棉签、药膏、无菌敷料……一件件摆放在旁边的小托盘里。
我需要检查你脸上的伤口。苏晚意拿起一支沾了消毒液的棉签,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她的目光坦然地迎上沈清璃那双依旧充满抗拒和惊恐的眼睛,没有丝毫闪避。
沈清璃的身体猛地向后缩了一下,本能地想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片安全的阴影里。她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眼神像受惊的小鹿,在苏晚意平静的脸和那支举起的棉签之间慌乱地扫视。那道狰狞的伤疤在她右脸上微微抽搐。
别……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不再是嘶吼,而是近乎乞求的呜咽,求你了……别看……太丑了……求求你……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她最后强撑的堤坝。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砸在她病号服的前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呜咽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外壳彻底碎裂,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脆弱。
苏晚意举着棉签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半秒。
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沈清璃脸上那道新生的疤痕因为泪水的冲刷和肌肉的抽搐而显得更加扭曲、更加脆弱。那些泪水,也仿佛落在了她自己腕间那道早已冷却的旧疤上,带来一阵遥远的、沉闷的灼痛。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很轻,却似乎带走了周遭空气中沉甸甸的绝望。
然后,她再次向前驱动轮椅,距离更近了些。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支沾着消毒液的棉签,极其轻柔、极其稳定地,落在了沈清璃脸上那道狰狞疤痕的边缘。
冰凉的触感让沈清璃剧烈地瑟缩了一下,呜咽声卡在了喉咙里。她下意识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在一起,剧烈地颤抖着,等待着预想中的剧痛或者更深的羞辱。
但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粗暴的按压,没有不耐烦的催促。只有那一点冰凉的、带着微微药味的棉签,像一片初冬最细小的雪花,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沿着那道丑陋疤痕的边缘移动。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却又布满裂痕的古董瓷器。
沈清璃紧绷的、随时准备弹开的身体,在那份难以言喻的、带着药味的轻柔触碰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放松了下来。虽然她的肩膀依旧耸着,拳头在身侧紧握,指节发白,但那种要将自己炸裂开的极度紧张,如同退潮般,一点点从她身体里抽离。
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微微颤动。泪水还在无声地滑落,但不再汹涌。
苏晚意沉默地工作着。清理创面边缘的微尘,拭去残留的药渍,再仔细地涂上一层促进愈合的药膏。她的手指稳定而灵巧,每一次触碰都控制在最小、最必要的范围,避开了伤口最敏感的中心。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伤口上,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需要关注的东西,完全无视了沈清璃汹涌的泪水和脆弱的颤抖。整个空间里,只有棉签极其细微的摩擦声,药膏被涂抹开的、几乎听不见的粘稠声响,以及沈清璃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药膏涂完,苏晚意拿起一块裁剪好的无菌纱布敷料。她微微倾身向前,这个动作让她的呼吸距离沈清璃更近了一些。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清苦草药的气息,再一次清晰地笼罩下来。
就在苏晚意的手指即将贴上沈清璃脸颊皮肤固定敷料的那一刻,沈清璃紧闭的眼睑下,眼球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依旧没有睁开眼,但身体向后缩的本能反应,几乎消失不见了。她只是僵硬地、被动地承受着,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石膏像。
敷料被稳稳地贴好,边缘按压平整。
好了。苏晚意收回手,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沈清璃这才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睁开眼。泪光模糊了她的视线,苏晚意的轮廓在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有些朦胧。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想要去碰触脸上新贴的敷料,却又在即将碰到时猛地停住,仿佛那里栖息着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
苏晚意已经收拾好医疗废物,驱动轮椅准备离开。
明天早上八点,我会过来换药。她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公式化地交代着,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近乎暴烈的情绪风暴从未发生过。
轮椅碾过地毯,发出沉闷的滚动声,朝着门口滑去。
就在苏晚意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身后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极哑,几乎被地毯吸干的低语:
你……手上的疤……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好奇。
苏晚意放在轮椅金属轮圈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了。指尖下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她背对着沈清璃,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挺直的、略显单薄的背影轮廓。
几秒钟的绝对静止。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压碎呼吸。
然后,苏晚意的手重新握住了轮圈,驱动轮椅向前。门在她身后无声地滑开,走廊明亮的灯光短暂地侵入这片被绝望笼罩的昏暗空间,又随着门的关闭被彻底隔绝。
没有回答。
只有那扇重新紧闭的门,像一道冰冷的界碑,将那个带着药香的、沉默的背影,连同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一起留在了外面刺眼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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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午夜守护
午夜时分,死寂沉沉的VIP病房如同深海墓穴。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城市最后一点微光,墙角那盏落地灯也被沈清璃在极度狂躁中粗暴地扯掉了插头,整个空间彻底沉入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空气里还残留着白天那场风暴留下的、挥之不去的绝望气味。
沈清璃陷在沙发深处,身体像被无形的绳索紧紧捆缚,冰冷而僵硬。黑暗并没有带来平静,反而像一个巨大的、没有出口的迷宫,将她困在其中。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闷痛。她死死闭着眼,试图驱逐那些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清晰的画面——刺眼的车灯,震耳欲聋的金属撕裂声,玻璃碎片像冰雹般溅射在皮肤上的尖锐痛楚,还有……火焰。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火焰!灼热的气浪舔舐着皮肤,浓烟呛入肺腑,喉咙里满是血腥和灰烬的味道,绝望的哭喊声在噼啪作响的燃烧声中扭曲变形……姐姐!姐姐!那个稚嫩的声音,撕心裂肺,穿透了时光的壁垒……
不……不要……!一声破碎的、带着极度恐惧的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中逸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丝绸病号服,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她猛地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入胳膊的皮肉里,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对抗脑海中那灭顶的、滚烫的恐惧。身体在宽大的沙发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极其轻微的门锁开启声响起,轻得如同幻觉。
一道微弱的光束刺破了浓重的黑暗,像一柄温柔的利剑。光束来自一支小小的手电筒,被一只稳定的手握着。光束没有四处乱晃,而是刻意压低了角度,只照亮门口一小片地面和轮椅的金属轮圈,避免直接刺向沙发角落那个惊恐的灵魂。
轮子碾过地毯,发出沉闷的、被吸附般的声响,缓慢而稳定地靠近。
沈清璃的身体在光束出现的刹那绷得更紧,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濒临崩溃的警惕和抗拒。她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之间,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的呜噜声。
轮椅停在沙发几步之外。光束依旧低垂着,照亮一小块深色的地毯花纹。苏晚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片微弱的光晕边缘,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隔开了沈清璃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梦魇。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沈清璃剧烈的颤抖没有停止,但那种濒临爆炸的、尖锐的恐惧感,在苏晚意沉默的、带着微弱光亮的在场之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沸水,奇异地开始一点点平息。尖锐的、撕裂般的恐惧,被一种沉重却相对平缓的惊悸所取代。呜咽声渐渐变成了沉重而急促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沈清璃紧绷的身体终于极其缓慢地松懈了一点点。她依旧蜷缩着,脸埋在臂弯里,但抱着自己的手臂不再那么用力得指节发白。冷汗浸湿的额发贴在她冰凉的皮肤上。
黑暗中,苏晚意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瞬间被寂静吞没。
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声。她似乎从轮椅旁的袋子里取出了什么东西。
几秒钟后,一种极其舒缓、极其空灵的旋律,如同山涧清泉滴落深潭,又似林间微风拂过新叶,极其缓慢地流淌开来。不是音响播放,更像是某种特制的、结构简单的乐器发出的纯音,音色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那声音很轻很轻,音量被刻意控制到最低,仿佛只是贴着耳膜响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抚慰人心的力量。
是颂钵。经过特殊调频,能发出最接近人体和谐频率的古老铜钵。
空灵悠远的钵音如同无形的涟漪,一圈圈在浓稠的黑暗中温柔地荡漾开来。它不试图驱散黑暗,而是在黑暗中开辟出一条宁静的通道。那声音直接渗透进紧绷的神经,像一只无形的手,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地抚平那些因恐惧而扭曲打结的褶皱。
沈清璃急促的喘息声,在这空灵宁静的钵音中,一点点、一点点地平复下来。身体的颤抖幅度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偶尔难以抑制的轻微抽动。她依旧没有抬头,但埋在臂弯里的头颅,似乎微微放松了些许。
苏晚意就坐在那里,轮椅的影子在微弱的手电光下拉得很长,投射在旁边的墙壁上。她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地、以稳定的频率轻敲着颂钵的边缘。空灵的声音循环往复,编织成一个无形的、安全的茧,将沙发上那个伤痕累累的灵魂轻柔地包裹其中。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那连绵不断的、如同来自宇宙深处的宁静之音,在黑暗的病房里,在绝望的废墟之上,持续不断地低吟浅唱。像一道无声的堤坝,温柔地阻挡着恐惧浪潮的再次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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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暴雨惊魂
窗外,一场酝酿已久的秋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是细密的沙沙声,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玻璃,很快便演变成瓢泼之势。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急促地拍打着牢笼。狂风卷着雨幕,在高层建筑的缝隙间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鬼魂的合唱,穿透厚厚的隔音玻璃,将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慌的躁动强行灌入室内。
这声音,对普通人而言或许只是白噪音。但对此刻蜷缩在沙发深处的沈清璃来说,却无异于地狱的召唤。
那密集的、如同战鼓般擂在玻璃上的雨点声,瞬间扭曲、变形,在她混乱的意识深处,化作了记忆中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火疯狂舔舐木质结构时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爆裂声!风声的呜咽,则幻化成建筑在高温下不堪重负、发出绝望呻吟和垮塌的巨响!
轰隆——!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厚重的雨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几乎震碎玻璃的惊雷!巨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清璃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病房的死寂!
沈清璃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整个人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她的双眼圆睁,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没有任何焦点,只有一片燃烧的、毁灭性的血红!眼前不再是奢华的病房,而是扭曲翻腾的烈焰,是呛人的浓烟,是灼热得几乎融化的空气!她看到自己小小的身体被浓烟呛得无法呼吸,看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姐姐的衣角,听到妹妹在另一个方向撕心裂肺的哭喊!
火!火!着火了!救命!救我……姐姐!姐姐你在哪!!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她像一头彻底迷失在火海中的困兽,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和理智,凭着本能疯狂地冲撞!她撞翻了沉重的实木矮几,上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摔了一地;她冲向被黑色绒布蒙住的墙壁装饰,徒劳地用手去撕扯那厚重的布料,仿佛那是阻挡她逃生的火墙;她踉跄着扑向紧闭的房门,用身体去撞击那坚固的门板,发出沉闷可怕的砰!砰!声,嘴里发出绝望的呜咽和求救的呼喊。
开门!开门啊!放我出去!火!火要烧过来了!姐姐!救救姐姐……!
她完全沉浸在那场七年前的炼狱里,现实与记忆的界限彻底崩溃。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每一次哭喊都撕心裂肺。手臂在撞到尖锐的家具棱角时划破了皮肤,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
就在她再次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那扇纹丝不动的房门时,一道力量猛地从侧面抓住了她的手臂!
沈清璃!看着我!没有火!这里没有火!苏晚意的声音穿透了她混乱的尖叫,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严厉的穿透力。轮椅停在旁边,苏晚意半个身体几乎探出了轮椅,一只手死死攥住沈清璃疯狂挣扎的手臂,另一只手用力地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转向自己。
看着我!看清楚!这里是医院!你的病房!苏晚意紧紧盯着沈清璃那双完全失焦、只剩下恐惧血红的眼睛,声音斩钉截铁,试图用话语的锚定她飘散的灵魂。
然而,陷入深度创伤闪回的沈清璃根本听不见。那双血红的眼睛空洞地映出苏晚意的脸,却仿佛穿透了她,只看到身后汹涌而来的火海。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为狂暴的挣扎和攻击性!
放开我!火!滚开!!沈清璃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被抓住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挣!同时,她另一只手带着风声,狠狠地朝苏晚意脸上扇去!
苏晚意瞳孔一缩,头下意识地后仰试图躲避,但身体在轮椅上的限制让她动作慢了半拍。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
力道之大,让苏晚意的头猛地偏向一边。脸颊瞬间传来火辣辣的剧痛,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抓着沈清璃手臂的手指因为剧痛和冲击下意识地松开了。
沈清璃挣脱了钳制,像脱缰的野马,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再次冲向房间中央那片黑暗的空地,仿佛那里有一条生路。她脚步踉跄,被地上散落的杂物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尖叫着向前扑倒!
就在她即将重重摔向坚硬地板的千钧一发之际——
小心!苏晚意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没有时间思考!身体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苏晚意双手猛地撑住轮椅扶手,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完全脱离了轮椅的支撑!她像一道笨拙却义无反顾的影子,朝着沈清璃扑倒的方向摔了过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和女人的痛哼同时响起。
苏晚意用自己的身体充当了垫子,在沈清璃即将摔得头破血流的前一刻,险险地接住了她大半的重量。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毯上。苏晚意被压在下面,背部狠狠撞在地面,胸腔里的空气被瞬间挤压出去,让她眼前一黑,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而沈清璃则摔在了她身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都滚作一团。
冰冷的疼痛从后背和身下传来,苏晚意急促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她能感觉到沈清璃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以及对方身体依旧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滚烫的体温。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清冽、又带着一丝微苦药香的气息,如同冲破浓烟的第一缕清风,钻入了沈清璃混乱的感官。
这气息……好熟悉……
像黑暗迷途中突然瞥见的一点微光,像溺毙前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那股清苦的药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的力量,瞬间刺破了她脑海中翻腾的火焰幻象和浓烟窒息感。
沈清璃身体那毁灭性的狂乱挣扎,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僵住。
她沉重的喘息喷在苏晚意颈侧的皮肤上,带着灼人的热度。那双因恐惧而血红的眼睛,瞳孔深处的疯狂和空洞,如同潮水般一点点退去。焦距艰难地、一点点地凝聚起来,落在了近在咫尺的苏晚意的脸上。
苏晚意仰躺在地毯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因为刚才的撞击和剧痛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的眉头紧蹙着,嘴唇因为强忍痛楚而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双总是平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沈清璃惊魂未定、泪痕交错的脸庞,里面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沈清璃的视线缓缓下移。
苏晚意身上那件浅色的家居服,因为刚才的拉扯和摔倒,领口被扯开了一些。就在她颈窝下方几寸,靠近锁骨边缘的位置,一片深褐色的、扭曲盘结的陈旧疤痕,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疤痕的形状狰狞,边缘不规则,像一团冷却凝固的火焰烙印,带着岁月也无法磨平的深刻痕迹。
那片旧疤……和她脸上的新疤,隔着七年的时光,在此刻无声地对视着。
沈清璃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她压在苏晚意身上的身体不再颤抖,狂乱的心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骤然失序。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暴露在衣领边缘的、深褐色的、狰狞扭曲的旧疤痕。那疤痕的形状……那火焰灼烧后特有的皱缩边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乱的记忆!
七年前那场冲天的大火……浓烟中呛咳窒息的感觉……被高温扭曲的空气……还有……那个在浓烟和火焰的间隙里,拼尽全力将她推向那扇唯一还透着光的、破裂窗户的身影!那个身影单薄,动作却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混乱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似乎蹭过了那个人的脖子下方……
沈清璃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像是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冻结在那里。那双刚刚褪去血红的眼睛里,翻涌起滔天的巨浪——难以置信、惊骇欲绝、以及一种足以将她灵魂都碾碎的剧痛!她死死地盯着苏晚意苍白脸上那清晰的指痕,那是她刚才疯狂挣扎时留下的烙印。目光再移到对方紧蹙的眉头,额角的冷汗,最后,落回那片如同古老图腾般烙印在锁骨边缘的疤痕上。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窗外的雷声雨声仿佛都退到了遥远的天际,病房里只剩下两个女人沉重而混乱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如同濒死的挣扎。
是……是你……沈清璃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之前的恐惧,而是一种灭顶的、山崩海啸般的巨大冲击带来的战栗。七年前……火……火场里……把我……推出窗户的……是你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汹涌而出,大颗大颗,滚烫地砸落在苏晚意苍白的脸颊上、颈窝里,和她自己那片狰狞的旧疤上。那不是恐惧的泪,是迟到了整整七年、足以焚毁一切伪装的悔恨、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恸。
苏晚意躺在地毯上,后背的剧痛让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她看着沈清璃眼中翻涌的巨浪,看着她脸上交织的震惊、痛苦和崩溃,感受着那滚烫的泪水砸在自己皮肤上。她没有回答沈清璃那破碎的质问,只是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臂。那只手也在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缓缓地、轻轻地,抚上了沈清璃布满泪痕、带着那道刺目新疤的脸颊。
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力量。
清璃……苏晚意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强忍痛楚的喘息,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沈清璃的啜泣,别怕……火……已经灭了……很久了……
这句话,像一个解除魔法的咒语。
沈清璃紧绷到极限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堤坝,轰然倒塌。她整个人彻底软了下来,不再是攻击的姿态,而是像被暴风雨摧折的藤蔓,失去了所有力气,重重地伏在了苏晚意的身上。额头抵在苏晚意温热的颈窝旁,脸颊紧贴着那片带着药香的皮肤。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苏晚意的衣襟和皮肤。
呜……呜啊……她再也压抑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撕心裂肺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嚎啕大哭。那哭声里积攒了七年的恐惧、七年的自责、七年的寻找、七年的绝望,在这一刻,在另一个同样带着火焰烙印的身体上,在确认了那个救赎者身份的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她紧紧抓住苏晚意胸前的衣襟,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仿佛那是她在滔天洪水中唯一的浮木。哭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凄厉又无助,混合着窗外依旧肆虐的狂风暴雨,构成了一曲绝望与救赎交织的悲歌。
苏晚意被她压着,后背的疼痛依旧清晰。她抬起那只还能动的手臂,没有犹豫,极其缓慢却坚定地,环抱住了伏在她身上痛哭失声、剧烈颤抖的沈清璃。她的手掌落在沈清璃瘦削的脊背上,隔着薄薄的病号服,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骨骼的凸起和肌肉因哭泣而引发的剧烈痉挛。
她的拥抱并不十分有力,甚至带着一丝虚弱的颤抖,却像一个终于合拢的、安全的港湾,将那只在惊涛骇浪中漂泊了太久的小船,温柔地、不容拒绝地拥入了怀中。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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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晨曦重逢
清晨的阳光,怯生生地穿透了昨夜暴雨洗涤后格外明净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病房一角。空气中还残留着雨水的清新,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奇异的宁静。
沈清璃在苏晚意怀里昏昏沉沉地睡去,又在阳光的轻抚中醒来。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每一次眨动都牵扯着眼眶的酸涩和肿胀感。她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意识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水面。昨夜那场撕裂灵魂的风暴、失控的疯狂、滚烫的泪水……以及最后那个带着药香的、虚弱的拥抱,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
她发现自己依旧半伏在苏晚意身上。苏晚意背靠着沙发底座,坐在地毯上,维持着一个显然极不舒服的姿势。她的头微微后仰,抵在沙发边缘,双眼紧闭,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下意识地紧蹙着,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那只曾紧紧环抱着沈清璃的手臂,此刻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沈清璃的心脏,比昨夜的火焰幻象更让她窒息。她猛地坐直身体,动作牵扯到苏晚意,对方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苏医生苏晚意!沈清璃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无法掩饰的惊惶,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探向苏晚意的脸颊和颈侧。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脉搏的跳动虽然存在,却异常微弱。
来人!快来人啊!沈清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墙上的紧急呼叫铃,用尽全力拍下!刺耳的蜂鸣声瞬间撕裂了病房的宁静。
几分钟后,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护士和值班医生冲了进来。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满地的狼藉,翻倒的轮椅,以及地毯上两个狼狈不堪、明显都带着伤的女人。
苏医生!护士惊呼着冲过去,和医生一起小心地将苏晚意从地上扶起。苏晚意低垂着头,身体软绵绵的,毫无力气,额角的冷汗更多了。医生迅速检查着她的瞳孔和脉搏。
快!准备平车!通知骨科和神经外科急会诊!她背部可能有严重挫伤,还有……医生的话在看到苏晚意无力垂落的手臂时顿住,眼神凝重,左肩关节可能脱臼了!小心移动!
一阵紧张的忙碌。苏晚意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平车上,盖上了保暖的毯子。她被推走前,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睁开眼,却终究没有力气。
沈清璃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僵硬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她看着平车消失在门口,看着护士们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阳光落在她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冷和后怕。是她……是她疯狂的举动,害得苏晚意受伤昏迷……那个在火场里救了她,又默默承受了她所有伤害的女人……如果……
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沈小姐,您也需要处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一个护士拿着医疗托盘,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指了指她小臂上几处昨晚撞伤和抓破的痕迹。
沈清璃像是没听见。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苏晚意衣襟的触感和冰凉的温度。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头,看向护士,声音嘶哑干涩:她……她怎么样了
苏医生被送去检查了,具体情况要等会诊结果。护士轻声回答,带着安抚,您先……
带我去。沈清璃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尽管声音依旧在颤抖,带我去……能看见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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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疤痕之吻
检查室外冰冷的长椅上,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在沈清璃的心上反复切割。她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脸上的那道疤痕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愈发狰狞,但她已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死死地锁在紧闭的那扇检查室大门上。
终于,门开了。
主治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神情依旧严肃,但看到沈清璃瞬间站起、眼中几乎要溢出血丝的紧张模样时,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沈小姐,苏医生的情况暂时稳定了。
沈清璃紧绷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连忙扶住墙壁,才支撑住自己。她急促地喘息着,像溺水的人终于探出了水面。
她……声音干涩得厉害。
背部大面积软组织挫伤,皮下有淤血,需要卧床静养和密切观察。万幸的是没有伤到脊柱神经。医生语速平稳,左肩关节确实是脱臼,已经复位并做了固定,需要制动一段时间。另外,她本身就有旧伤,身体底子比较弱,这次失血加上疼痛刺激导致的休克,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医生顿了顿,看着沈清璃惨白的脸色:她需要绝对静养。暂时,不能被打扰。
沈清璃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她点了点头,动作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沈清璃从未经历过的煎熬炼狱。
她不再抗拒治疗。护士每天来给她脸上的伤口换药,她安静地坐着,甚至微微侧过脸配合,目光却总是飘向门口的方向,带着一种焦灼的期盼。她不再砸东西,不再歇斯底里。当负责清洁的护工试图清理掉那些蒙在镜子和反光物上的黑绒布时,她只是身体僵硬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尖叫阻止。她看着那些黑布被一块块揭下,看着光洁的镜面里,自己那张被毁容的脸一点点暴露出来。
那道暗红色的疤痕,依旧狰狞地盘踞在右脸上。
沈清璃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胃里翻江倒海。绝望和厌恶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但这一次,她没有移开视线,没有崩溃。她只是死死地咬着牙,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用近乎自虐的方式逼迫自己直面那片丑陋的废墟。
因为她知道,在走廊尽头那间安静的病房里,有一个人,承受着比她此刻强烈千百倍的痛楚。而那个人身上的痛,是她亲手造成的。
她开始按时吃饭,即使对着再精致的餐点也毫无胃口,也强迫自己一口一口机械地吞咽下去。她尝试着在护工的帮助下,在病房里极其缓慢地走动,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体各处的隐痛,但她坚持着。她甚至开始翻阅护工带来的、关于烧伤康复和心理创伤干预的资料,看得极其缓慢、极其艰难,仿佛在研读天书,却从未放弃。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标:让自己好起来,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她才有资格,有能力,去靠近那个为她挡下一切的人。
苏晚意病房的门,对沈清璃而言,像隔着一个世界。她只能远远地守在外面,透过门上的观察窗,捕捉里面极其模糊的动静。看到护士进进出出,她的心就提到嗓子眼;看到医生停留的时间稍长,她就觉得手脚冰凉。每一次,她都像一尊望夫石,固执地守在那里,直到双腿站得麻木,直到护工或护士不得不来劝她回去休息。
她看到苏晚意被扶着坐起来一点点喝水的侧影,虚弱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羽毛;她看到护士小心地为苏晚意调整背后的靠垫,对方紧蹙的眉头让她心如刀绞;她看到苏晚意尝试抬起那只被固定的手臂,失败的瞬间,额角渗出的冷汗……每一次窥见,都像一把钝刀,在沈清璃的心上来回切割,留下深可见骨的愧疚和心疼。
煎熬的第七天清晨,沈清璃的主治医生在查房后,看着她脸上那道愈合情况明显好转、边缘开始软化收缩的疤痕,终于点了点头。
恢复得比预期好很多,沈小姐。你的配合很重要。今天……可以去看看苏医生了。她刚醒不久,精神还很差,时间不能太长,最多十分钟。记住,绝对,不能让她情绪激动。医生严肃地叮嘱。
沈清璃的心跳骤然失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用力地点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护工推着她的轮椅,缓缓穿过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每一步靠近苏晚意的病房,沈清璃的心跳就加速一分,掌心沁出冰冷的汗水。她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病房门被护工轻轻推开。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柔和的光带,斜斜地洒在病床上。苏晚意半靠着高高的枕头,身上盖着洁白的薄被。她比几天前透过观察窗看到的更加苍白消瘦,脸颊微微凹陷下去,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左臂被悬吊带固定着,姿势僵硬。但那双眼睛是睁开的,虽然带着浓重的疲惫,却像沉静的湖泊,清晰地映出了门口轮椅上沈清璃的身影。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清璃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被水雾模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护工将她推到床边合适的位置,便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人。阳光在空气中缓慢地移动着微尘。窗外隐约传来遥远的城市背景音。
苏晚意静静地看着她,目光落在沈清璃的脸上,那道疤痕依旧明显,但边缘的狰狞感似乎真的褪去了一些。她的眼神平静,没有责备,没有疏离,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容纳一切的疲惫。
沈清璃被那目光笼罩着,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如同巨石压在胸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慌乱地垂下眼帘,不敢再看苏晚意苍白的脸和那只被固定着的手臂。目光无措地落在自己绞紧的手指上,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移开。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终于,沈清璃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怯懦,伸出手指,轻轻地、颤抖地,捏住了苏晚意盖在腿上的薄被一角。
那柔软的布料被她冰凉的手指攥住,捏出了一道小小的褶皱。
她没有抬头,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一点被自己攥住的被角,仿佛那是连接着两个世界的唯一支点。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她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像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
苏医生……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言喻的祈求,你身上的……药香……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才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后面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很好闻。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滴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重重地砸落在她紧攥着被角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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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阳光疗愈
三个月的时间,在专注的复健和彼此小心翼翼的靠近中,像指间的细沙,无声地流淌而去。
沈清璃脸上那道曾经狰狞如裂谷的疤痕,在苏晚意精准的用药方案和她自身近乎苛刻的配合下,早已褪去了最初的狰狞。它变成了一道浅粉色的、柔软的痕迹,如同一条沉睡的小溪,安静地流淌在她依旧美丽的右脸上。阳光洒落时,甚至会泛着一种温润的光泽,不再刺目,反而像一枚独特的勋章。
她不再惧怕镜子,虽然偶尔目光掠过那道浅痕时,眼底深处仍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她甚至开始学着化妆,用最轻柔的手法,让那道痕迹融入她整体的面容之中。更重要的是,她眼底那片曾经深不见底的绝望冰原,被另一种温煦的光芒取代——一种带着坚定和期盼的光芒,源头,便是那个坐在轮椅上,陪伴她走过这段漫长荆棘路的女人。
苏晚意的恢复则缓慢得多。背部的挫伤需要漫长的休养,脱臼的左肩虽然复位,但关节囊的损伤和旧伤的叠加,让她左臂的活动范围大不如前,精细动作也受到限制。大部分时间,她依然需要依靠轮椅。但她的精神好了许多,脸上有了血色,那双沉静的眸子,在看向沈清璃时,会漾开一种极其柔软的暖意。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透过康复中心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内染成一片暖金色。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和……一种清冽微苦的药草气息。
沈清璃刚刚结束一组力量训练,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她拿起毛巾擦了擦汗,目光习惯性地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晚意就在不远处的窗边。她正微微蹙着眉,右手拿着一把小小的指甲钳,有些笨拙地试图修剪自己左手的指甲。左臂悬吊带虽然已经去掉,但动作依旧僵硬、不协调。那把小巧的指甲钳在她微颤的指尖显得格外不听话,几次都差点夹到皮肉。
沈清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她放下毛巾,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过去。
她在苏晚意面前的地毯上蹲了下来,动作自然流畅。这个高度,恰好能平视坐在轮椅上的苏晚意。她仰起脸,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在光线下几乎透明。
我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
苏晚意拿着指甲钳的手顿住了。她微微垂眸,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沈清璃。阳光落在对方仰起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扇形的阴影,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盛满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专注和温柔。
苏晚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融化。片刻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松开了手指。
那把小巧的银色指甲钳,落在了沈清璃摊开的、温热的掌心。
沈清璃小心翼翼地捧起苏晚意的左手。这只手曾经灵巧无比,能精准地操控手术器械,能稳定地调配药剂,此刻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她将苏晚意的手轻轻搁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她低下头,一缕柔软的发丝滑落颊边。她拿起指甲钳,开始极其专注、极其缓慢地为苏晚意修剪指甲。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新学者的笨拙,却异常认真。每一次下钳都小心翼翼,修剪完还会用指腹轻轻摩挲一下边缘,确保没有毛刺。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包裹着她们。空气里只剩下指甲钳细微的咔哒声,和两人轻缓交错的呼吸声。
苏晚意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沈清璃专注的侧脸上。那道浅粉色的疤痕近在咫尺,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温柔的质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清璃指尖传来的温度,感受到对方动作里那份小心翼翼的珍视。一种久违的、被妥帖安放的暖流,从被捧着的指尖,顺着血液,缓缓流回心脏深处,填补着那些因伤痛和漫长孤寂而留下的冰冷缝隙。
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蜷缩了一下,像是被那暖流触动。
沈清璃立刻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动作,修剪的动作顿住,有些紧张地抬起眼:弄疼你了
她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带着一丝慌乱,映着苏晚意的影子。
苏晚意缓缓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沈清璃,看了很久。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如同冰封的湖面在春日暖阳下悄然融化,漾开层层温柔的涟漪。她微微倾身,靠近了蹲在自己面前的沈清璃。
一个轻柔的、带着阳光温度的吻,如同羽毛拂过水面,轻轻地、珍重地,落在了沈清璃的眉心,恰好印在那道浅粉色疤痕的起始处。
沈清璃的身体猛地一僵,捧着她手的手指瞬间收紧,又怕弄疼她似的立刻放松。一股巨大的、带着酸楚的暖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视野瞬间模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眉心那一点温软的触感,带着苏晚意身上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微苦药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阳光无声地流淌,将两人依偎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很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甜得发腻的暖意,像融化的蜜糖,缓缓浸润着两颗早已千疮百孔、却在彼此靠近中逐渐弥合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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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新生誓言
一年后。深秋。
一场汇聚了商界名流、娱乐巨星和社会贤达的盛大慈善晚宴,在市中心最顶级的酒店水晶宴会厅举行。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炫目的光芒,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香槟和鲜花的馥郁气息。
宴会进行到高潮,主持人热情洋溢地宣布: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今晚最重要的嘉宾,也是本次慈善项目‘新生’计划的最大捐助人——沈氏集团总裁,沈清璃女士!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席卷了整个大厅。
追光灯精准地锁定在宴会厅入口。
沈清璃挽着苏晚意的手臂,缓步走了进来。
沈清璃穿着一身高定酒红色丝绒长裙,剪裁完美地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长卷发优雅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颈项。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右脸上那道浅粉色的、如同艺术笔触般的疤痕。她没有用浓妆刻意遮掩,只是略施粉黛,让那道疤痕自然地融入她自信而明媚的笑容之中。在璀璨的灯光下,那不再是一个缺陷,而成为她独特魅力的一部分,一种浴火重生的象征。她微微侧头,目光温柔地落在身旁的苏晚意身上,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爱意和骄傲。
苏晚意则是一身剪裁利落的白色丝缎西装,坐在特制的、设计感极强的银色轮椅上。她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清丽温婉的侧脸。她的气色很好,虽然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份沉静的坚韧和从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回望着沈清璃,唇边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她们的出现,如同一幅和谐而充满力量的画卷,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和呼吸。惊艳、赞叹、好奇、探究……种种复杂的目光交织在她们身上。
沈清璃在如潮的掌声中走到舞台中央的麦克风前,苏晚意的轮椅安静地停在她身侧。沈清璃松开苏晚意的手,向前一步,从容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她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和一种沉淀后的力量。
感谢各位的光临和支持‘新生’计划。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大厅,清晰、悦耳,带着沉稳的力量,这个计划,旨在为那些因意外事故、灾难而身体或心灵受到重创的人们,提供最及时的医疗救助、心理干预和长期的康复支持,帮助他们找回生活的勇气和尊严……
她的演讲真诚而富有感染力,结合了沈氏集团强大的资源整合能力和深刻的公益理念,赢得了台下阵阵热烈的掌声。演讲结束,她优雅地鞠躬致谢。
就在主持人准备宣布晚宴进入下一环节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在台下前排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和哗众取宠的尖锐:
沈总!请等一下!外界一直很好奇,您这样一位才貌双全、身家丰厚的商界女王,为什么会选择……呃,一位行动不便的医生作为伴侣呢这是不是某种……嗯,特殊的‘救赎情结’还是说,苏医生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
问题极其无礼,瞬间让原本热烈的气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提问的那个小报记者身上,又迅速转向舞台中央的沈清璃和苏晚意。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一丝火药味。有人皱起了眉头,有人则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苏晚意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但她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只是目光沉静地看向那个提问者,没有丝毫闪躲。
沈清璃脸上的笑容,在问题出口的瞬间,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强大压迫感的凌厉。她微微眯起眼,看向那个提问的记者,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让那个记者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沈清璃会以雷霆之怒回应这无礼的冒犯时,她却出乎意料地、缓缓地弯起了唇角。那笑容不是愉悦的,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嘲讽,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没有看那个记者,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身旁苏晚意沉静的脸上,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温柔。
然后,在无数道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惊恐的目光注视下,沈清璃做了一个让全场瞬间倒吸冷气的动作!
她微微弯下腰,纤长的手指捏住了自己曳地的酒红色丝绒裙摆的一角。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她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将裙摆向上提起,直到露出了纤细莹白的脚踝!
追光灯下意识地跟随着她的动作,一束强烈的白光精准地打在她裸露的右脚踝上。
全场哗然!
只见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赫然纹着一枚硬币大小的、深蓝色的火焰纹身!那火焰的线条简约而充满力量感,仿佛在静谧地燃烧着,带着一种神秘而深刻的印记。
沈清璃的目光依旧温柔地锁在苏晚意身上,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为什么是她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因为七年前,在一场几乎吞噬一切的大火里,那个用尽最后力气把我推出死亡之窗、让我得以‘新生’的人……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无比坚定。她缓缓直起身,走到苏晚意的轮椅前,在无数道目光和摄像机的聚焦下,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了下来。
她伸出双手,无比珍重地捧起了苏晚意那只曾为她挡下所有风雨、如今依旧带着伤痕印记的右手。
然后,在全世界面前,沈清璃低下头,将一个滚烫的、饱含了所有感激、爱恋和誓言的吻,无比虔诚地印在了苏晚意手腕内侧——那道深褐色的、如同烙印般盘踞的旧疤痕之上。
现在,该换我……接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