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就在床前放着,卢世清侧过身,将信投进去。
一个缺角的土陶盆,大半盆都是烧过的炭灰,上面堆着几块碎炭。
盯了好一会儿,才看信纸被燎出一点黑边,青烟飘起,拔出一簇微弱的明火,也不知是被哪里来的风吹动,摇摇晃晃,一副随时会熄灭的样子。
守着烧个信的工夫,给卢世清累得够呛。
快半个月了,府医抓的药已经吃完,他这寒症却一直不见好,整天头晕乏力,不敢大动,一动就晕得站不住。
脑子昏沉发胀,就像被人浇了浆糊。
他怀疑是不是被人动了什么手脚。
寒症是从见到昭王的第二天开始出现,毫无疑问他的嫌疑最大,可昭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怎么动的手?
卢世清提不起精神去深究,把问题丢给涂明。
涂明琢磨了半天,得出结论:就是伤寒,没别的。
昭王若是因行刺一事蓄意报复,既有下手的机会,必定会直接来一剂毒药,又岂会只是弄出点伤寒之症?
再者,从玉城来到雾城,一路颠簸,又遇大雪,难免耽误病程。
卢世清被说服,这才敢服用星罗卫送来的风寒灵。
喝完药稍有缓解,效用却不明显,加上整天饭都吃不饱,饿得胃里直抽抽,愈发提不起精神。
这些时日,他自顾不暇,帮不上也不想去帮忙,轩辕璟就在县衙附近给他找了个民家小院待着。
门窗关紧了倒是不透风,然而屋内仅有一张硬板床,铺着粗布被褥,摸上去又潮又硬。
每日给几块碎炭,燃透前全是烟,熏得人眼睛发酸,等烟没了,炭也快燃完了,屋子半点没见暖。
卢世清将往下滑落的厚衣披风拉起来,叠在身上压实,双手撑着身子缓慢往下躺。
还剩最后一点时脑袋又晕起来,手肘卸力,身体落下去,将硬床板砸出砰的一声闷响。
听到动静,涂明急忙从外头进来,“大人,怎么了?”
随手带上门,刚走两步,门板又被风雪顶开,他赶紧又折回去,用力将门压进门框。
卢世清手按在额头上,费力抬起眼皮,看到涂明脸上沾着黑灰,手里抱着一把柴禾,缩起身子裹在披风下,一副落魄凄苦的样子,忍不住苦笑起来。
“涂明啊,你说说,咱俩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一个布政使,一个布政使参政,竟遭起了饥寒之罪,说出去都没人信。
涂明将柴禾放到地上,走到床前给卢世清压紧被角。
“大人,您千万振作呀!龙困浅滩终入海,虎落平阳暂栖身。”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待雪灾终了,咱们就能回玉城了。”
卢世清有些迟钝的点点头,勾手示意他凑近,用气息发声,“东宫来信催了,你按咱们之前商定的,妥善安排下去,待雪灾过去,即刻动手。切记,务必做得干净,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涂明目光坚定,“大人放心!”
应完,又抱起柴出去了。
昭王说雪灾当前,官民一视同仁,每日只给一盆粥,一碟子咸菜,以及两个吃起来有怪味,硬得能硌掉牙的粟米饼。
手下人全被叫去帮忙了,只有晚上睡觉时才回来。
要么铲雪通路,要么修缮民房,反正得干活才有得吃。
涂明没人使唤,想吃热的就得自己生炉子。
木柴潮湿,烟比火大,热个粥的工夫,险些把他呛死。
瞄着左右无人,他将粥底米粒先捞来吃了,才端着两碗清如米汤的粥进屋,将多的那碗给卢世清,又分食了一块饼。
此行原本带了干粮,可谁也没想到这雪竟能下这么久,干粮早都耗尽了。
一开始卢世清嫌弃粥清饼硬,骂骂咧咧不肯吃,饿两顿就老实了,如今连骂的力气都没有,吃完就瘫回床上,闭着眼睛唉声叹气。
“大人,您先歇着,下官去县衙给您取药。”
涂明尽心尽力。
他还得靠着卢世清这棵大树升官发财,可不能让人病死在这里。
将披风紧紧裹在身上,涂明顶雪出门,满眼素白让人恍惚,仿佛一脚踏过千里,迈进了北境。
街上的积雪被来来往往的脚步踩成凝实的冻层,涂明三步一滑,战战兢兢走到县衙门口。
县衙外搭起几座草棚,一个衙役正在派粮,师爷在旁边埋头记账,嘴唇微抿,认真专注一丝不苟。
雪地里排着长队,灾民们裹着棉衣,缩着脖子,手里攥着布袋,眼巴巴望着粮斗。
粥棚下,五口大锅冒着热气,几个孩子捧着碗围坐在旁边取暖,小口啜着粥,冻红的脸蛋被透出的灶火映出鲜活的生气。
旁边,几个青壮扫雪的扫雪,搬木头的搬木头,瞧那架势,是还要搭棚子。
“哎,让让!”
身后传来呼喝声,涂明往旁边让出几步,一个衙役领着几个青壮百姓赶着三辆骡车从旁经过。
苫布下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反正不是粮就是炭薪之类。
也不知道轩辕璟从哪里变出那么多冬备,不仅保全了城中百姓,还大开城门接纳灾民。
不光如此,甚至还有余力赈济村镇,每日都要往外送好几趟。
骡车在衙门口停下,衙役跑进去,很快,采柔捧着册子走出来,一一检查清点后在册子上做好记录。
合上册子,采柔叮嘱道:“回来的时候途经村庄,记得去找里正收取近三日的灾情详册,时间充足的话就到村里简单转一趟,再不济,也要到村口露个面,弄出点声势来。”
大灾当前,没有官府盯着压着,怕村里乱套。
衙役郑重应声,“知道了,采柔姑娘。”
大雪连下几日,城里渐渐乱起来,县令看着不足三成的官仓储备,愁得胡子都白了,满城去找富户开仓赈灾,却收效甚微。
关键时刻,昭王殿下带人赶到,接管县衙,征纳富户,安稳民心,一应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上上下下对他就一个服字,连带着对昭王带来的人也都格外尊重——除了布政使那个拖后腿的和他那个狗腿子。
从涂明旁边经过,那衙役停下来,重重嗤了一声,才回到骡车带队出发。
“你你你……”
涂明气得手抖,扭头对上采柔的目光,压下火气,挤出笑迎上去,“采柔姑娘,我来替卢大人取药。”
“药啊……”采柔露出几分为难,“受寒百姓与日俱增,王爷下令征收药材,给大家熬驱寒汤,没多的了。”
她指着正在搭棚的几人,说:“您瞧,正搭汤棚呢。等垒好灶熬好汤,大人再来领两碗吧。”
“啊?不成啊,卢大人是寒症,驱寒汤不成的……”
不等涂明说完,一队空骡车停到县衙门口,带队衙役递来沿途村庄收回的灾情详册,又简单汇报了一下路况。
采柔听完,看也不看涂明一眼,转身往县衙内走。
“哎,采柔姑……哎哟。”
涂明追上去,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采柔头也不回,“参政大人还是回去歇着吧,回头要是摔着了,这天寒地冻的,可没法儿给您医治。”
望着小丫头离开的背影,涂明心下不忿,想去找昭王,可一想到昭王说过官民一视同仁,估计找了也没用,只能作罢。
热腾腾的米香味飘过来,涂明走过去,找守在锅前的衙役要粥。
那衙役掀眼皮睨他一眼,连句话都不回,就轻飘飘看向别处去了。
涂明无功而返,更是气得心口疼,和卢世清一起,从昭王到采柔再到衙役,统统骂了个遍。
屋外雪还在下,虽然没有变大,却也未显出停势。
县衙大堂内,四张长案排开,人来人往。
采柔穿堂而过,将方才三车出粮数量报给户房书吏,扭头看到吹胡子瞪眼的县令带人抓了两个囤粮抬价的粮商回来,二话不说,先打一顿板子。
惨叫求饶声在身后响起,采柔穿过内廊来到后衙,将收回的灾情详册放到案头上。
陆未吟案前端坐,身上披着银狐斗篷,清透的脸被冻得微微泛红。
眉尖微蹙,纤指执笔在灾情总册上细细勾画,烛光映着低垂的眸子,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影,面色凝肃。
总的来看,灾情算是控制住了。
冻毙人数在增加,但多为老弱病患,虽有不忍,却也不可避免。
“小姐,方才赵衙役说去北庄的官道,在梁家坳那里垮了石头,过不去车了。清路的话,估计得花上好几天。”
“北庄?”
陆未吟笔尖微顿,脑海中迅速铺展开一张线路图,连带着沿途的山势地貌,只要是疆理图上有的,皆于脑中一一呈现。
短暂思索后说道:“让他下次别走梁家坳,从北边借道周村,周村南边有片落崖,麻袋系紧绳子从崖上放下去,让北庄的人去崖下接。”
之后又补充道:“该签字捺印的地方一个都不能少。”
二人说话时,旁边另一张桌案上,埋头理账的张永拨算盘的速度慢下来,待话音落下,才又恢复原有的节奏。
这个陆小姐,好生厉害呀!
采柔应是,陆未吟又翻开新送来的灾情详册,逐一汇总。
大灾当前,因为有了昭王,风雪中的南州顿时有了主心骨。
根据赵有诚提供的消息,官员不可靠的州县,有星罗卫带着印信前去接管,至于其他地方,则有轩辕璟派去囤冬备的人盯着。
虽然艰难,但上下齐心,定能度过难关。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多亏了昭王殿下提前冬备。
想到轩辕璟,陆未吟落在纸上的笔触稍稍重了几分。
能囤下那么多东西,看来他手里还握着她不知道的底牌。
处理完所有的灾情详册,陆未吟搁笔抬头,看到张永冷到抖腿。
桌下的炭盆早已熄尽,她默默吩咐采柔去生些炭来,另再添盏灯。
起身走到衙门口。
汤棚已经搭好,正在垒灶;派粮点已经收了,粥棚前最为热闹。
城里接收了不少外来的灾民,分散解决了住处,吃食就靠这几口大锅。
忙完过来帮忙的银珠给陆未吟端来一碗拌了咸菜的热粥,还有一块烘得稍软的粟米饼。
陆未吟接过来,抬头看向渐暗的天色。
灰白的云层沉沉往下压,逐渐吞没天光,雪花飘落,发出细密的声响。
秀眉微紧,她压低声音问:“王爷还没回来吗?”
隔壁费县有一族豪绅拒行开仓,还率众打伤了费县县令,轩辕璟今早领着严狄过去,按理早该回来了。
银珠摇头,正准备去问问,陆未吟将人叫住,目光投向街上狂奔而来的身影,面色骤沉。
是随轩辕璟一起去费县的星扬。
临近衙门,星扬放缓脚步,以免惊扰旁人。
陆未吟将粥碗递给银珠,提步迎上去。
听他禀完,陆未吟面色不变,只眸间暗光微闪。
“知道了,按我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