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腊月里的雪,是带着人肉味的。
冷风卷着冰粒子,刀子似的刮过城南那条最腌臜的窄巷。馊水桶边上结了层污浊的冰壳子,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围在那里,喉间滚动着贪婪的低吼,涎水混着雪沫子滴落。我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块被冻硬的破布,眼睛死死盯住桶边一块不知谁家扔出来的、沾满了泥污的硬饼。
饿,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在空瘪的胃里反复搅动。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前头那点微薄的力气,全耗在推开一个同样想扑过来的小叫花子上了。现在,连喘气都带着冰碴子刮肺的疼。
那几只野狗猛地躁动起来,龇着森白的牙,互相低咆着,为桶边一点带肉的骨头渣子推搡撕咬。就是现在!一股蛮力不知从哪块冻僵的骨头缝里榨了出来,我猛地弹起身,瘦小的身子炮弹一样射出去,枯枝般的手直直插向那块硬饼!
指尖刚触到冰冷粗糙的表面,一股腥风带着剧痛猛地从我左臂炸开!
呜——嗷!一条最大的黑狗一口咬住了我的小臂,尖利的犬齿瞬间穿透了那件破得只剩几缕的夹袄,深深嵌进皮肉里。钻心的疼激得我眼前一黑,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像样的声音,只有破碎的、漏风似的嗬嗬声。温热的血涌出来,瞬间就被寒风冻得粘稠。另外两只狗也调转方向,浑浊发红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我流血的胳膊。
完了。这念头刚滑过,身体已经被那黑狗巨大的拖拽力带得踉跄前扑,眼看就要被拖进狗群里分食!
千钧一发之际,巷口猛地响起一声清越的断喝:畜生!滚开!
一道鞭影破空而来,带着凌厉的啸音,精准地抽在黑狗的头侧。那畜生吃痛,呜咽一声松了口。紧接着又是几声脆响,鞭梢如毒蛇吐信,狠狠抽在另外几条蠢蠢欲动的野狗身上。狗群发出一阵惊恐的哀鸣,夹着尾巴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我重重摔在冰冷的雪泥里,左臂火辣辣地疼,血浸湿了半截袖子。眼前一阵阵发黑,只看见一双簇新的、沾了少许泥点的黑色棉靴停在面前。靴子的主人蹲了下来,挡住了巷口吹来的刺骨寒风。
还能动么声音很年轻,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干净,却没什么居高临下的味道。
我费力地抬起头。雪光映着一张过分清俊的脸,眉眼像用墨细细描画过,鼻梁挺直,唇色很淡。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石青色锦缎棉袍,领口镶着一圈油光水滑的灰鼠毛,一看就是贵人。唯有那双眼睛,清亮得惊人,此刻正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动了动嘴唇,想道谢,却只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他腰间悬着的一个精巧的素面荷包,针脚细密,料子极好。
他似乎没在意我的狼狈和沉默,只皱了皱眉,目光落在我血肉模糊的手臂上。随即解下自己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披风,不由分说地裹在我身上,一股清冽好闻的松木暖香瞬间将我包围。啧,咬得够狠。他低声自语了一句,又抬眼看了看巷子深处,这鬼地方……阿福!
一个穿着利落短打、车夫模样的壮实汉子应声跑过来:少爷
抱她上车,去回春堂。他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快些,血再流下去,这条胳膊怕是要废。
被唤作阿福的车夫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我满身的污秽:少爷,这丫头脏得很,怕污了您的车……
少东家眉头都没动一下:救人要紧。脏了再洗。
我就这样被裹在带着松木暖香的锦缎披风里,像一袋破烂似的被阿福抱上了巷口那辆宽敞华贵的马车。车帘放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刺骨、带着人肉味的世界。车内暖炉熏得人昏昏欲睡,柔软的锦垫陷下去,舒服得让我浑身每一块冻僵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与解脱。意识模糊前,我最后看到的是那少东家侧脸的轮廓,还有他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的节奏,沉稳而规律,像在拨动一把无形的算盘。
再醒来时,人已在永通典当的后院厢房里。
手臂被仔细清洗包扎过,缠着干净的细白布,疼痛减轻了许多。身上那件破烂夹袄不见了,换上了一套半旧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袄裙,虽然粗糙,却干净温暖。屋里烧着炭盆,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味和炭火气。
醒了一个圆脸盘、看着很和气的妇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进来,见我睁眼,脸上立刻堆起笑,阿弥陀佛,可算醒了。烧了一天一夜呢!快,喝点粥垫垫。
她自称刘婶,是后厨的帮佣。一边喂我喝那香得勾魂的稠粥,一边絮絮叨叨:算你命大,遇着咱们少东家了!他心善,瞧你昏着还死死攥着那半块脏饼子,就叫把你带回来了……哎哟,慢点吃,别噎着!
温热的粥滑进喉咙,熨贴着空荡冰冷的肠胃,几乎要落下泪来。我贪婪地小口吞咽着,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外间隐约传来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脆响,清脆、密集、节奏分明。那是永通典当少东家,林明轩的算盘声。他把我捡回来,并非纯然施舍。刘婶话里话外透出,典当行缺人手,尤其缺伶俐忠心点的学徒。而我,在混沌中死死攥着半块饼子的本能,或许让他觉得,我还有股子求生的狠劲,值得一用。
日子在永通典当的后院安稳下来。我的差事最初是跟着刘婶打杂,清扫庭院,跑腿传话。刘婶人好,偷偷塞给我些吃的。但我那双眼睛,总不由自主地瞟向前厅高高的柜台,瞟向林明轩拨动算盘时那修长稳定的手指,还有他那双清亮得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
一次,前头伙计忙不过来,刘婶让我去给少东家送杯热茶。我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靠近账房。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林明轩清冷的声音,正对着一个满面愁苦的老汉说话。
……老丈,您这祖传的紫砂壶,壶嘴有冲,壶身内壁有细裂,年份是够,但品相确实大打折扣。按行规,只能给您这个数。他报了个价,不高,但清晰笃定。
老汉的脸瞬间垮了下去,嘴唇哆嗦着:少东家,这……这可是我爹传下来的老物件,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等着米下锅啊!您行行好,再添点,添点吧!浑浊的老眼里全是绝望。
林明轩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老汉皲裂的手和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棉袄,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算盘框上轻轻一点,发出轻微的嗒声。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那把旧壶,对着窗口的光又仔细看了看内壁的裂纹,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老丈不易。这样吧,我再给您添三钱银子,权当是给您的路费。这壶,我收了。去柜上支钱吧。
老汉脸上的绝望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喜取代,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我端着茶进去时,林明轩正低头看着账本,头也没抬:放下吧。
我放下茶杯,目光却被他手边那本摊开的账册吸引。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旁人看了定然眼花缭乱,可那些墨色的痕迹落在我眼里,却像活了过来,自动排列组合。老汉那笔账,壶价加三钱银子,数目清晰地在我脑中浮现。
少东家,我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发干,方才那老丈的账……您记在‘杂项’开支‘济贫’那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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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动算珠的脆响戛然而止。
林明轩终于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第一次正正地落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探究。他看了我足有几息,眼神锐利得像能剥开皮囊,直透内里。我被他看得心头发紧,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你识字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摇头:不识。这是实话。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那你怎么知道他追问,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我。
我指了指账本上那串数字,又指了指旁边一个用朱砂画的小小圆圈标记:我……我记性好。刚才老丈那数,跟您账本这行的数对得上。还有……您每次私下添补给穷当户的,旁边都画了这个红圈圈。
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一点火星声。林明轩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眼神里的惊讶慢慢沉淀下去,变成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是发现了某种意料之外却颇有趣味的物件。
良久,他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他拿起手边的算盘,哗啦一声清响,将算盘珠子归位。
过来。他指了指账本旁边一小堆散乱的铜钱,数数,一共多少文。
我依言上前,手指有些僵硬地拨弄着那些冰凉的钱币。指尖触碰到铜钱边缘熟悉的磨损感时,一种奇异的本能瞬间苏醒。几乎不需要刻意去数,目光扫过,指尖拂过,那堆铜钱的总数——七十三文——已经清晰地烙印在脑中。
七十三文。我低声回答。
林明轩没说话,手指飞快地在算盘上拨动了几下,清脆的珠子碰撞声停下,答案已出。他抬眼,目光沉沉地看着我:手伸出来。
我迟疑着伸出双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沾着油污和冻疮疤痕的手,粗糙难看。
他却没在意,只把算盘往我面前一推。紫檀木的算盘框触手温润光滑,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沉静的贵气。算珠是乌木的,打磨得圆润生光。
这是‘一’。他指着下档最右边的一颗珠子,指尖轻轻往上一拨,算珠撞击横梁,发出清脆的嗒声。这是‘五’。他又拨动上档的一颗珠子。
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拨动算珠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韵律。
看好。他不再多言,指尖在算盘上快速跳跃起来,快得几乎带起残影。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十……低沉的声音伴随着密集如雨打芭蕉的算珠脆响,在安静的账房里回荡。
我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那翻飞的指尖和跳跃的算珠。那些口诀像带着魔力的咒语,敲进我的耳朵,那些跳跃的珠子轨迹,清晰地刻进我的眼底。他演示的是一笔简单的流水账加减,但速度极快,眼花缭乱。
演示完毕,算盘归零。他抬眼看我:看明白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珠子碰撞的声音和那些口诀的回响。
试试。他把算盘推到我面前。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算珠,带着微微的颤抖。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迷茫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刚才他指尖划过的轨迹,珠子弹跳的顺序,口诀的节奏……在脑海中清晰地回放。
我的手指笨拙地、有些滞涩地开始拨动算珠。一开始很慢,时不时卡顿,需要回想。但渐渐地,指尖的动作越来越流畅,拨珠的脆响逐渐连成一片,越来越快,越来越密,竟隐隐追上了林明轩方才演示的速度!
当最后一颗珠子落下,答案清晰地呈现在算盘上,与我脑中计算的结果分毫不差时,我才猛地回神,额头上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账房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林明轩看着算盘,又抬眼看看我,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影子,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灼热的欣赏。
好!他轻轻吐出一个字,打破了沉寂。好记性!好悟性!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但那双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喜悦和发现璞玉的兴奋。从明天起,你跟着我学看账。名字
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问我。名字我哪有什么正经名字。以前街上的老瘸子叫我小讨债鬼,野狗堆里抢食的孩子叫我石头。
我……没有名字。声音干涩。
他似乎并不意外,目光落在我那双因常年冻伤而显得格外粗粝的手上,又缓缓抬起,对上我的眼睛。那眼神,像是穿透了我卑微的躯壳,看到了某种坚韧的内核。
星回。他开口,声音清朗,岁末斗转星回。就叫林星回吧。
林星回。我的名字。像一颗从泥泞里被捡起,擦去污垢,重新放回天幕的星星。
日子陡然间被密集的算珠声和墨香填满。林明轩成了我的师父,严厉却不苛责。他教我认字,从最基础的账本用字开始;教我打算盘,口诀、指法、心算配合,务求精准迅捷;教我识别各种当品,从金银玉器到古籍字画,从绫罗绸缎到生药皮毛,眼力、市价、行情波动,纷繁复杂的信息如同潮水般涌来。
我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贫瘠土地,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养分。那些冰冷的数字、枯燥的条目、复杂的规则,在我眼中仿佛有了生命,自动排列组合,形成清晰的脉络。我的算盘打得越来越快,指尖在光滑的乌木算珠上飞舞,带起一片清脆的急雨。林明轩看我的眼神,欣赏之外,渐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倚重。
然而,平静水面下,暗流从未止息。
典当行的掌柜姓钱,钱有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面团团一张脸,见人三分笑,尤其是对着东家林明轩时,那笑容简直能掐出蜜来。可他那双藏在肥厚眼皮下的三角眼,却总在不经意间闪过精明的算计和贪婪的冷光。我那双被林明轩称赞看透人心的眼睛,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些瞬间。
钱有富对我这个突然冒出来、颇得少东家青眼的丫头,表面客气,背地里却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忌惮和排斥。他几次三番在林明轩面前暗示我来历不明、心性难测,试图把我打发去干粗活,都被林明轩挡了回去。
真正撕开那层伪善面纱的,是城外的流民。
那场连绵的秋雨带来了饥荒,城外的流民营地如同人间地狱。典当行的门槛几乎被踏破,涌来的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当的物件也五花八门,破锅烂铁、半旧棉衣、甚至还有孩童的长命锁、妇人陪嫁的银簪子……尽是些不值钱、却又承载着最后一点念想的物件。
林明轩心善,吩咐下去,对这些流民当物,估价尽量从宽,当金从厚,只当是行善积德。钱有富满口应承,脸上的褶子笑得堆在一起:少东家仁厚!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可私下里,却完全是另一副嘴脸。
这天午后,林明轩被商会请去议事。我因一笔账目有疑点,去前厅寻他核对,扑了个空。返回账房时,经过库房后头那间堆放杂物的窄小耳房,虚掩的门缝里,传出了钱有富刻意压低的、油腻腻的声音。
……小丫头片子,眼睛倒毒,少东家面前装得人模狗样……哼,这世道,清白人清白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我脚步一顿,屏住呼吸,悄悄贴近门缝。昏暗的光线下,钱有富正和一个心腹伙计对着几个刚收进来的流民包袱挑挑拣拣。他拿起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小包袱,掂了掂,嗤笑一声:喏,就这破铜烂铁,也敢来当当票上写的什么
伙计翻着当票簿子:破铁锅一口,重三斤二两,当银……一钱三分。
一钱三分钱有富三角眼一眯,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记上,‘铁锅一口,重二斤八两,破漏严重,当银八十文’。他随手把包袱丢到一边,又拿起一个洗得发白的粗布包,里面似乎是一件半旧的厚棉袄,这个呢
妇人棉袄一件,厚实,当银一百文。伙计回答。
钱有富伸出胖手,在那棉袄里摸索了几下,竟然从夹层里抠出几个用粗布仔细包着的铜板,掂了掂,大概有十几文。他嘿嘿一笑,顺手就把铜板揣进了自己怀里,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棉袄一件,单薄破旧,当银五十文’。记清楚!
我的呼吸瞬间窒住,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克扣斤两!压价!甚至偷拿当物里夹藏的救命钱!这老狗!少东家行善的银子,全都流进了他自己的腰包!门外那些面黄肌瘦、眼巴巴等着当金买粮活命的流民,他们最后的希望,就这样被轻易地践踏、侵吞!
怒火在胸腔里翻腾,烧得我指尖发麻。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进去撕烂他那张虚伪的肥脸!可就在这瞬间,钱有富的声音再次飘了出来,带着一种恶毒的引诱,对象竟是我!
哼,那个叫星回的丫头……少东家把她当宝贝供着,教她看账,学打算盘……他冷笑一声,语气陡然变得阴森,你说,她那双贼眼,整天在账房里滴溜溜转,会不会……也看出点啥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伙计的声音带着谄媚:掌柜的您多虑了!一个黄毛丫头,懂个屁!就算真让她看出点啥,她敢说她算个什么东西!您动动手指头就能……
话不能这么说。钱有富慢悠悠地打断他,声音像毒蛇在吐信,这丫头鬼精着呢。少东家那点心思,哼……保不齐哪天,她就能爬上去。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你去,寻个机会,透点风给她。就说……这世道艰难,水至清则无鱼。跟着我钱有富,总饿不死她。要是她识相,分她一杯羹又如何要是她敢不识抬举……哼,城外乱葬岗,多埋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谁会在意
最后那句话,带着赤裸裸的杀意,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不能冲动!冲进去,除了白白送死,没有任何意义!
就在这时,身后走廊传来脚步声,是另一个伙计!
电光火石间,我猛地侧身,装作被绊了一下,踉跄着撞向旁边的杂物堆,发出哐当一声响!同时,右手飞快地伸向腰间那个装着练功铜钱的旧荷包,狠狠一扯!
哗啦——几十枚铜钱瞬间散落一地,蹦跳着滚向四面八方。
谁!耳房的门被猛地拉开,钱有富那张惊疑不定的胖脸探了出来,三角眼里射出警惕的寒光。
我狼狈地半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四处滚落的铜钱,脸上满是惊慌和懊恼:钱……钱掌柜!对不住!是我不小心,绊了一下,荷包散了……
钱有富狐疑的目光在我脸上和满地乱滚的铜钱上扫了几个来回,又警惕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他那张肥脸变幻了几下,最终挤出一个惯常的、虚伪的和善笑容:
哦,是星回姑娘啊。吓我一跳。没事没事,快捡起来吧,仔细丢了。他甚至还假惺惺地弯下腰,帮我捡起脚边的一枚铜钱递过来。
多谢掌柜。我低着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感激,接过那枚冰冷的铜钱,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力压抑着撕碎眼前这张伪善面孔的冲动。
我蹲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捡拾着散落的铜钱,动作缓慢而仔细。钱有富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我背上舔舐,带着审视和掂量。直到我把最后一枚铜钱攥进手心,他才状似无意地问:星回姑娘怎么跑到这后头来了少东家找你
不是,我站起身,拍了拍粗布裙上的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前头有笔账,本金和利息对不上,差了三文钱,少东家又不在,我就想着来库房这边对对前几日的底单,兴许是记漏了。我指了指库房的方向,理由合情合理。
钱有富眼中的疑色这才散去大半,又恢复了那副笑面佛的模样:哦,这点小事。账目嘛,偶有疏漏也正常,仔细些就好。去吧去吧。
是,掌柜。我微微躬身,攥紧那袋沉重的铜钱,转身快步离开。直到走出很远,拐过回廊,确认那道阴冷的目光被彻底隔绝,我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恐惧过后,是冰冷的愤怒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钱有富那条贪婪的毒蛇,不仅蛀蚀着永通典当的根基,更将少东家的仁心善举践踏成泥!他甚至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用利诱,用死亡威胁!
我不能同流合污,那只会把自己也拖进无底深渊。但我更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辜负林明轩的信任和那声星回!
回到账房,我反手闩上门。坐在冰冷的木凳上,摊开手掌,那几十枚冰冷的铜钱静静地躺在掌心。刚才散落时,有几枚滚到了耳房门口,我清晰地听到了钱有富压低声音吩咐伙计处理那件棉袄和铁锅的细节。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钱有富贪婪,但他不蠢。他敢如此肆无忌惮,必定在账目上做了极其高明的手脚,寻常对账根本看不出来。而且,他盘踞永通多年,根深蒂固,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丫头,空口无凭,如何能撼动他
唯一的办法,是证据!是能将他彻底钉死的铁证!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在我心底骤然升起。
自那日起,账房里那个安静瘦小的身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我依旧每天跟着林明轩学习,打我的算盘,看我的账本,眼神专注,神情温顺。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在昏暗的油灯下,我开始了另一项秘密的功课。
我随身带着一个不起眼的旧布本子,用削尖的炭条。每当钱有富经手处理那些流民当物时,我都会格外留意。他克扣了多少斤两,压低了多少钱,偷拿了什么夹藏……这些信息,如同零碎的拼图,被我强行记在脑中。等到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我才飞快地打开布本子,用只有我自己能看懂的符号——一个扭曲的锅形代表铁锅,一个简单的衣形代表棉袄,旁边用小点代表克扣的斤两,用特殊的横杠代表压低的银钱数目,用更小的标记代表偷拿的东西……飞快地记录下来。
我的记录极其简略隐晦,外人看来如同鬼画符。但我自己知道,每一个符号,都对应着钱有富贪婪的獠牙,都浸透着流民绝望的血泪。
同时,我的算盘技艺在一种近乎残酷的自我压榨下突飞猛进。林明轩布置的功课越来越难,涉及大宗货物的估价、复杂的利息计算、多笔账目的交叉核算。我像着了魔一样练习,指尖在算珠上磨出了薄茧,心算的速度快得连林明轩都偶尔会露出赞许的微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如此拼命,不仅是为了不辜负他的期望,更是为了能更快、更准地看穿那些被精心粉饰过的账目,找到钱有富留下的、可能存在的破绽!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如同绷紧的弓弦。我小心地收集着碎片,耐心地等待着那个足以将毒蛇一击毙命的机会。
机会比预想的更惊人,也更致命。那日核对一批钱有富经手的生铁当品入库账。这批货数量不小,当票上写的含糊,只说是乡下收来的破铜烂铁,统一按最低等的杂铁价入账,斤两也写得偏低。钱有富报上来的总价,低得离谱,与市面上同等斤两的废铁价都相去甚远。这手法与克扣流民如出一辙,但数额大了十倍不止!
更可疑的是,这批生铁入库后,并未像其他大宗货物一样登记明细或准备发卖,反而在库房记录里模糊不清,隔天就被标记为成色极差,无法发卖,已作损毁处理。
联想到前些日子城里沸沸扬扬的官银劫案,以及钱有富那段时间突然阔绰起来的行迹、频繁与一个被称为王师爷的神秘人密会……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刺入脑海:那些所谓的生铁,会不会就是被劫的官银熔铸后,伪装进来的钱有富不仅克扣流民,更胆大包天地参与了销赃!而且,单凭他一个掌柜,绝无能力处理如此巨案,背后必有更大的黑手!
这个发现让我心惊肉跳。我立刻寻了个林明轩独处的时机,避开所有人,将我对钱有富克扣流民的记录、以及这批异常生铁当品和可能涉及官银劫案的推断,用最简洁快速的方式告诉了他。林明轩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凝重,那双清亮的眼睛锐利如刀。他沉默片刻,沉声道:知道了。此事非同小可,牵连甚广。你记下的东西,务必藏好。我会……早做打算。
他眼中闪过一丝深重的忧虑,显然也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和背后的势力。
然而,命运的风暴,总是比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