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夜被瘟疫啃噬得千疮百孔。更梆声在死寂的街巷间空洞回响,如同敲在朽木上的丧钟。济世院深处那间临时辟出的“绝症坊”,门窗被厚毡和浸透药汁的草帘层层封死,缝隙处用湿泥仔细糊严。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气、腐败的甜腥,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来自幽冥的阴寒。烛火在厚重的琉璃罩后艰难跳跃,将室内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白芷躺在冰冷的竹榻上。素白的单衣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曾经清冷如玉的脸庞此刻凹陷下去,蒙着一层死气的青灰。双颊却诡异地泛着两团不祥的潮红,如同将熄炭火最后的余烬。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喷出滚烫的白雾。最骇人的是脖颈两侧,那肿起如鸡蛋大小、触之坚硬如石的淋巴结(鼠蹊),皮肤已被撑得发亮透紫,边缘渗出暗黄的脓水。
凌泉半跪在榻边,握着她枯瘦滚烫的手腕。指尖下,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他紧绷的神经。他另一只手拿着浸透冰水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额角不断沁出的冷汗。布巾触及她滚烫的皮肤,瞬间腾起丝丝白气。他看着她因高热而干裂出血的嘴唇,看着她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死死缠住心脏,越收越紧。
“青蒿…鲜汁…灌下去多少了?”他声音嘶哑,问向一旁同样熬红了眼的医童。
“三…三碗了…”医童声音发颤,捧着半碗碧绿粘稠的药汁,碗沿还沾着新捣烂的蒿叶碎屑,“白姑娘…咽不下去…强灌…也吐了大半…”
凌泉沉默。他接过药碗。碗中药汁碧绿如翡翠,散发着青蒿特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苦涩清香。这是唯一的希望。他舀起一勺,小心地凑近白芷唇边。昏迷中的她牙关紧咬,药汁顺着嘴角流下,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蜿蜒的绿痕。
“白芷…”凌泉低唤,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放下药勺,俯身,用指尖蘸了药汁,极其轻柔地涂抹在她干裂的唇瓣上。冰冷的药汁似乎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她的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幼兽般的痛苦呜咽。
“咽下去…求你…”凌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眼中血丝密布。他再次舀起药汁,不再尝试喂入,而是含入自己口中!冰冷的苦涩瞬间充斥口腔,带着泥土和草根的腥气。他俯下身,一手轻捏白芷下颌,迫使她微微张口,另一手托住她后颈,将口中含着的药汁,以口相渡!
苦涩的药汁混合着他温热的津液,缓缓流入她干涸的喉管。这一次,她没有剧烈呛咳,只是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本能地吞咽了下去。
“哥!”凌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压抑的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范…范公那边…有消息了!”
凌泉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迅速放下药碗,替白芷掖好被角,转身大步走向门口。厚重的门帘掀开一条缝,凛冽的寒气夹杂着外面更浓重的药味和绝望气息涌入。
门外廊下,凌云一身寒气,脸上那道疤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更显深刻。他身后站着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半旧紫袍的老者,正是致仕、德高望重的范仲淹!老人拄着拐杖,面容沉凝如古井,唯有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在昏光下闪烁着洞悉世情的锐利微光。
“范公!”凌泉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急迫的沙哑。
范仲淹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凌泉肩头,投向室内那微弱烛光下的人影,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惜。“宫中御药院,已拨出‘犀黄’、‘冰片’各十两,‘安宫牛黄丸’三十丸…老夫已命人快马送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开封府衙役,由老夫旧部统领,已弹压城西暴乱,安济坊暂安。散布‘尸油’谣言的几个宵小…也已锁拿,正在严审。”
他顿了顿,拐杖在地上轻轻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吕惠卿…暂避风头,告病在家。然…疫毒凶险,非人力可速挽。白姑娘…吉人天相,望凌博士…珍重。”
范仲淹的到来,如同注入绝境的一股清泉,虽不能立时驱散瘟疫的阴霾,却稳住了摇摇欲坠的秩序。御药源源送入,暴乱暂时平息。然而,白芷榻前,那场与死神的拉锯战,却进入了最残酷的僵持。
夜,更深。
绝症坊内,寒气更甚。炭盆里的银丝炭早已燃尽,只余灰白余烬。烛火在琉璃罩内挣扎着,光线愈发昏暗。白芷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只有脖颈间那两颗肿大的“鼠核”,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两颗狰狞的毒瘤,随着她微弱的脉搏微微搏动,每一次搏动都渗出更多暗黄的脓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
凌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他刚刚又强行渡入半碗青蒿汁,此刻唇齿间残留的苦涩如同烙印。他望着榻上气息奄奄的白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范公送来的犀黄、冰片、安宫牛黄丸…都用上了,如同石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