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意间一瞥。透过匣盖那道尚未完全闭合的寸许缝隙,借着长信宫灯幽微的光线,他隐约看到匣内并非空空如也!在诏书藏匿处的下方!复杂的铜制齿轮和细若发丝的暗金色铰链盘根错节!形成了一个精妙绝伦的小型传动机构!最下方托着齿轮组的核心部位,竟压着一小片被浸透大半的、写着模糊字符的明黄残角!那位置…本该是此诏的附页密旨!可此刻,那片纸上除了墨迹被油污模糊,似乎还被重物压碾过!
“这…”凌泉心头剧震,下意识地向前微倾。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殿内光影猛地一暗又一明!
是风吹动了长信宫灯前垂挂的流苏!烛光摇曳!
那一瞬间变幻的光影,恰恰从匣盖的缝隙里溜了进去,又反射出来!一道清晰无比、带着冰冷机械质感的光斑,如同最锐利的匕首,不偏不倚地打在刚刚如释重负、正欲退回原位的司马光脸上!
司马光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被这短暂而冰冷的光斑照亮!而他深潭般的双目,此刻如同被投入烧红烙铁的水面,掀起了滔天骇浪!那潭水般的平静被彻底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惊骇与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
他死死盯着那道缝隙!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缩成针尖!缝隙深处,那些在光影中骤然显现、交织咬合、冰冷转动着的铜齿金铰!那些精密的齿轮!那些不属于圣贤典籍、不属于仁义礼智信的…冰冷机关!
那不是天授神启!那是人智!是凌泉这等“奇技淫巧”之徒所崇奉的…妖物!是动摇三代礼法、撬动帝国根基的…魔种!它竟深藏于这象征至高的传国玉匣之中?竟用以传递天位?
先帝…何以至此?!
“嘎吱…嗡…”
殿外更漏发出年久失修的低沉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司马光脸上的血色在烛火明灭间褪得一干二净,如同刷了一层冷浆。他枯枝般的手指痉挛般在宽大的袖中攥紧,指甲深陷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
那道尚未合拢的匣盖缝隙,如同恶魔咧开的嘴。在那短暂的、被烛光施了魔法的瞬间,他看到的不是保障承续的秘藏,而是礼乐崩坏的具象化身。精密的铜齿咬合着,啮碎了他心中那方方正正的礼法高墙;黄金铰链闪过的光,刺痛了他坚守一生的圣贤大道。
他猛地抬首,深陷的眼窝死死锁定在垂落的明黄帘幕之后,那深不可测的太后御座方向。嘴唇翕动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似要痛陈此中骇人之事。然而,目光却碰巧落到了凌泉手中紧握的那份展开的继位诏书之上。那墨黑清晰的“赵顼”二字,宛如一盆掺杂着冰凌的冷水,兜头浇下。
赵顼…乃新学后起之秀…
若此刻揭破…太后定疑旧党…
新君若立…旧法何存?旧党何存?
那翻滚的话语最终被强行咽下喉咙深处,只余下喉管被撕裂般的窒息感。他缓缓、缓缓地收回视线,重新投向那只已悄然无声的乌木匣,投向匣侧那道细微却无比刺目的缝隙。
缝隙内已无动静,唯有他方才惊鸿一瞥的余烬在他眼前燃烧。那齿轮啮合的幻影烙印在瞳仁深处,比先帝大行的钟鼓更加沉重地敲击着他的灵魂。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那一片被重物碾磨、墨污油渍模糊的纸片角影,如同大宋江山裂开的道道隐纹,深深刻在了他死寂的眼神最深处。乌木匣在灯下散发着幽冷的光,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古老而冰冷的血脉更替。那缝隙间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机油气味,在沉檀香雾中游丝般浮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齿轮悄然作响、轰然将至的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