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汴京城,铅灰色的天空压得极低,像一块浸透冷水的脏棉絮,沉沉地罩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上。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着汴河两岸光秃秃的柳条,呜咽如鬼哭。河道里,往年早已封冻的流水平缓了许多,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浑浊,泛着铁锈般的黄褐色。数十艘平底漕船停在河中,船上身裹破旧棉袄、手脚冻得通红的河工们喊着低沉的号子,将沉重的铁耙、竹筐探入刺骨的河水,淤泥被一斗斗挖起,散发出的那股陈年腐朽、混杂着鱼腥与死气的恶臭,连凛冽的寒风都吹不散,弥漫了整个东水门码头。
凌泉裹紧了身上的灰鼠皮裘,仍觉得那股子湿寒阴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他站在栈桥边临时搭建的芦棚下,棚顶被冰霜压得咯吱作响。脸色铁青的开封府推官范仲淹指着河心几艘明显被加派人手围住的漕船,声音也被风吹得破碎:“…七具!一上午就拖上来七具!全是骨架!叠在淤泥里,跟跟堆柴火似的!那泥巴黏得邪性,不冲干净,都数不清肋骨有几根!”
“范公,”凌泉的声音有些发涩,目光越过河面上劳作的船只,投向更远处阴郁的天际线,“此事…绝非寻常沉尸。位置?”
“集中!”范仲淹重重吐出两个字,枯瘦的手指在汴河舆图上用力一点,指甲几乎要将纸张戳破,“就在东水门闸口附近河道拐弯的内侧!水下深涡!淤泥积得比旁处厚几尺!怪就怪在,往年清淤从未挖得这般深!”
就在这时,凌云一阵风似的卷进芦棚。他脸上被野狼沟烟火燎出的黑道子还没褪尽,眉宇间戾气未消,带着室外寒气,呼出的白雾瞬间凝在胡茬上。他朝凌泉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扫过河面,开口就是一股子北地杀伐气:“哥,外头风紧,都在传河底下挖出乱葬岗了!吕惠卿那老东西的人,鼻子比狗还灵,刚才几个漕运司的小吏在闸口探头探脑,被我眼神一剜,吓得差点栽河里去。对了,郭家庄那娃娃还管我叫‘火炮妖怪’呢!”他说着扯了扯嘴角,那道疤也跟着牵动,算是苦笑。
凌泉眉头微蹙:“童言无忌。要紧的是这里。”他抬步走向栈桥,“上船看看。”
小舢板在浑浊的河面上起伏,靠近那几艘被府衙亲兵严密看守的漕船。离得近了,那股尸骸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腥膻味混合着新翻淤泥的土腥,浓得化不开,直冲脑门。河工们神色麻木,动作机械地将一筐筐冲洗掉大块淤泥的、惨白中透着污黄水锈的骨架搬到甲板上。白布覆盖下,勾勒出令人心头发毛的形状。
范仲淹示意看守掀开一角。饶是凌泉心志坚定,瞳孔也不由自主地缩紧!
映入眼帘的并非完整骷髅,而是散乱交叠的骨殖。胫骨、臂骨纠缠如乱麻,碎裂的肋骨像枯树枝丫。最令人触目的,是几只伸张的手骨!其中一只白化得如同劣质瓷器的掌骨,五根指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扭曲着,死死地、深深地嵌合在一样东西上!
那东西约莫半尺见方,虽覆盖着厚厚的锈迹和水垢,仍能辨认出是青灰色的金属!边缘依稀可见棱角轮廓!锈蚀的缝隙间,似乎还残留着干涸后黢黑的、类似墨迹的污痕!
“铜版?”凌云失声低呼!
“不是普通铜版。”凌泉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开遮覆的白布。一股更浓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目光死死钉在那锈迹斑斑的版面上!
他认得这种形制!
那是雕版印钞的母版!交子专用的母版!
指骨嵌入铜版?不对…是指骨穿过了铜版!那铜版边缘,分明有一处不规则的小缺口!这只手的主人,是在生命最后一刻,将这块沉重的铜版抱在怀里!而指骨穿透铜版…极可能是被什么重物(比如船体)硬生生砸穿骨肉,压进了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