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初雪落得细碎,却带着刺骨的湿寒。雪粒子混着煤灰,黏在“格物新院”高耸的砖烟囱外壁上,凝结成一层肮脏的冰壳。烟囱口,几缕稀薄的白汽挣扎着冒出,旋即被北风撕碎,消散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空气里弥漫着棉絮的微尘、劣质煤块燃烧的硫磺臭,以及一种…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如同巨兽被扼住喉咙的喘息——那是蒸汽机在锅炉重压下发出的、规律而压抑的嘶鸣。
凌泉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杂着机油、新织棉布和金属灼热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巨大的工坊内,十数台形如钢铁巨兽的“飞梭织机”正疯狂运转!粗壮的曲轴连杆在蒸汽的驱动下,如同不知疲倦的巨臂,带动着密密麻麻的钢筘、梭子、提花综片,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往复穿梭!雪白的棉纱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的银瀑,飞速流淌!眨眼间,一匹匹宽幅细密的棉布便如同变戏法般从机头吐出,卷上巨大的木辊!机声隆隆,震得脚下地皮都在微微颤抖。
“哥!看!”凌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嘶哑,从一台机子旁直起身。他脸上那道疤在炉火映照下赤红如烙,眼底却燃烧着狂热的光,“一昼夜!一千二百匹!顶得上三百个熟手织娘!这布!细密!匀称!结实!价钱…能压到市价三成!”
他抓起一匹刚下机的棉布,手指捻过布面,触手光滑细腻。“那些布商!那些囤积居奇的蠹虫!看他们还怎么抬价!”他猛地将布匹摔在堆积如山的布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凌泉没有应声。他走到一台织机旁,指尖拂过冰冷的铸铁机架。机架微微发烫,传递着蒸汽心脏搏动的力量。他目光扫过布垛旁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眼神麻木呆滞的老织工。他们曾是汴京最好的织匠,如今却只能守着这些钢铁怪物,做些添纱、换梭的杂活。一个老妇人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面,浑浊的眼中映着飞梭的残影,却找不到半分往日的专注与神采。
“工钱…按新例发了?”凌泉的声音有些干涩。
“发了!一人顶过去三个!”凌云不以为意,踢了踢脚边一个空木箱,“这帮老货,有吃有喝有工钱,还想怎地?守着那破木机子,一辈子也织不出几匹!”
凌泉沉默。他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一小截棉纱头。纱线洁白、均匀、坚韧,是机械的完美造物。可这冰冷的完美之下,那些被碾碎的、属于手艺的温度呢?
“凌博士!王相公到!”门房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工坊大门再次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涌入,冲散了部分蒸腾的热气。王安石之子王雱,裹着厚重的貂裘,在一众幕僚簇拥下踱步而入。他面皮白净,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轰鸣的织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好!好!好!”王雱抚掌,声音清越,“日织千匹!价廉物美!此乃利国利民之神器!新法推行,正需此等利器,平抑物价,惠泽万民!”他走到凌泉面前,目光灼灼,“凌博士,此机…可能速造?能否推广各州?”
“能!”凌云抢声道,眼中精光爆射,“只要有铁!有煤!有人手!三月!我能让汴京布价跌一半!”
“善!”王雱颔首,转向凌泉,“凌博士,新院需何物,尽管开口!工部、户部,本官亲自协调!”
“王相公!”一个幕僚凑近,低声道,“西市…已有布商罢市…聚众闹事…”
“跳梁小丑!”王雱冷笑,拂袖,“新法如潮,顺之者昌!几个囤货居奇的蠹虫,螳臂当车罢了!传令开封府!严查囤积!敢有闹事者…以乱市论处!”
他最后看了一眼轰鸣的织机,如同欣赏一件完美的战利品,转身在众人簇拥下离去。寒气随着他的离去再次被隔绝在外,工坊内只剩下蒸汽机愈发沉重的喘息。
三日后。文庙街。
细雪未停,将文庙那庄严肃穆的朱墙黛瓦染上一层凄冷的白。庙前广场上,此刻却黑压压聚集了上千人!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人们冻得发青的脸上,却压不住那股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躁动与愤怒!
前排是数百名身着襕衫、头戴方巾的太学生。他们大多面有菜色,眼神却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手中高举着抄写工整的《请罢机巧害民疏》,墨迹在雪中格外刺眼。为首一人,正是以“端方耿直”著称的司马光门生刘挚!他须发花白,立于风雪之中,身形单薄却挺直如松,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