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的夏日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檐角的积水滴落在盐堆旁新搭的草棚上,啪嗒作响。凌泉摩挲着手中那把染过血、此刻却沾着盐粒的手术刀,目光落在刚刚送走的一队官差背影上。那是广南转运使司派来的“巡检”。盐吏狼狈逃回后,一纸“扰乱盐务、私结黎蛮”的罪名便扣了下来,勒令盐场停业,听候勘问。若非狄青昔日旧部暗中通气,此刻枷锁怕是已套在了颈上。
“去广南船厂。”凌泉收刀入怀,声音带着海盐的粗粝,“转运使司点名要我这个‘罪余之身’,给王大人修官船,戴罪立功。”
“哥!”凌云猛地站起来,肩背肌肉虬结,似要炸开,“那盐吏分明是他们的人!那官船就是个烫手山芋!故意坑咱们!凭啥给他们卖命?”
“就凭我们得活下去。”凌泉的目光扫过棚外堆积的雪盐,阳光洒在上面,折射出刺眼却冰凉的微光,如同无言的嘲讽。“盐道已绝。造船,是饵,也是路。不去,便是坐以待毙。”
三日后,广南西路,廉州港。
咸湿的海风混着浓重的鱼腥与朽木气息扑面而来。广南船厂占据着一片宽阔的港汊,规模宏大,船坞连绵,人声鼎沸。然而,这表面的忙碌之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腐。巨大的船台之上,一艘已具雏形的三千料官船骨架歪斜地矗立着,宛如一条搁浅垂死的巨鲸。船舷两侧的木材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黄色,水线以下部分更是布满深褐色的霉斑和细密的虫蛀孔洞,如同老人手背上的污渍与疮疖。
凌泉的手指拂过一根半尺厚的船肋,指尖发力抠进一处蛀孔边缘。
“喀嚓!”
朽烂的木屑应手而落,露出内里疏松如败絮的木质,一股浓烈的霉腐味逸散出来。
“这是‘海黄栌’?”凌泉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锥,刺破了身旁工曹主事谄媚的笑脸,“主事大人,海黄栌入水不蛀?这话,说给冢中枯骨听么?”他捻着指间的朽木碎屑,看向主事的眼神锐利如刀。
工曹主事姓赵,一张圆脸瞬时涨成了猪肝色,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这…这…下官也是奉上命行事…料…料场送来的,便是…”他眼神闪烁,支吾难言。
“料场?”凌泉冷笑,目光投向远处巨大的料场堆垛。码放整齐的巨木山积如山,看似森严壮观,近处却可见搬运力夫步履虚浮,管库小吏眼神飘忽。腐朽的气息无处不在,从每一根木料里透出,如同船厂根深蒂固的痈疽。
是夜,廉州馆驿。油灯如豆。
桌上铺着船厂领来的船图旧样,画工粗陋,船型笨重。凌泉凝视图纸,指尖蘸着微凉的茶水,在粗糙的毛边纸上飞快勾画。脑海中断裂的船肋、蛀空的龙骨、那三千料官船腐朽的骨架…与前世巨轮清晰的轮廓激烈碰撞、重组。
“水密隔舱…”他低声自语,笔走龙蛇,线条简洁而充满力量。图纸上,一条狭长的福船轮廓渐渐清晰。线条流畅,帆樯精巧,最关键的,是船体内部分隔出一个个如同蜂巢般严密的独立舱室,舱壁厚实。“纵使一舱破漏,水不得入他舱!船自不沉!此为…‘水密隔舱福船’!”
“妙!”一个须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匠人(前船厂督造,因耿直被贬杂役)凑近细看,昏花的老眼中爆发出精光,“老朽在船厂四十年,从未见如此巧思!只是…”他忧虑地看向窗外堆积如山的朽木,“此船需铁力木为龙骨、桅杆,柞榆为肋骨,方能坚韧。眼前这些…尽是虫蛀烂木,不堪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