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金砖地,在正月惨白的晨光里,冷得像冰河下的石头。熏炉里龙涎香的暖意,驱不散弥漫在朱漆梁柱间的肃杀寒气。凌泉跪在丹墀之下,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袍,在满殿朱紫蟒袍的映衬下,单薄得如同狂风中的枯苇。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按在冰冷金砖上的手背——那里还残留着昨夜格物院营地里,赵小乙那台蒸汽机模型被鲜血浸透的触感,以及…硝化棉焚城时扑面而来的、混合着焦肉与硫磺的恶臭。
“罪臣凌泉,御前失仪,叩见陛下。”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在粗粝的砂纸上磨过。
“凌泉!”御史中丞王拱辰一步踏出,笏板直指殿心,声音尖利如夜枭,“你可知罪?!”
凌泉没有抬头,只是将额头更深地抵在冰冷的金砖上。砖面的凉意透过皮肤,直刺骨髓。
“屠戮降俘!残杀妇孺!三千余口!焚为焦炭!此乃滔天之罪!人神共愤!”王拱辰的声音因激愤而颤抖,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前排官员的脸上,“绥德城下,你以冰镜焚敌,尚可诡辩为守土之责!汴京城外,天子脚下!你竟敢私启军械,以硝化棉此等妖物,屠戮已降之众!此非御敌,乃屠夫行径!禽兽不如!”
他猛地转身,对着御座上的仁宗,深深一揖:“陛下!凌泉恃功而骄,目无王法!其弟凌云,更是凶戾成性,炮击妇孺在先,焚杀降俘在后!此二人,实乃国朝之巨患!若不严惩,何以正纲纪?何以安民心?何以…谢天下?!”
“臣附议!”刑部尚书钱晦紧随其后,声音阴沉,“凌泉格物院,专务奇技淫巧,所出之物,非火即爆,凶戾异常!前有猛火油柜焚身,后有汽油弹裂尸,今又出此灭绝人性之硝化棉!此等凶器,动辄屠戮数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奏请,即刻锁拿凌泉、凌云,下诏狱!严查其同党!捣毁格物邪院!永绝后患!”
“臣附议!”
“臣附议!”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附议之声。守旧派官员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群起而攻之。新政派官员或沉默,或面露不忍,但在王拱辰等人“动摇国本”、“有伤天和”的汹汹气势下,竟无人敢出言辩驳。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仁宗端坐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面容。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螭首,目光扫过阶下那个跪伏的、单薄的身影,又掠过满殿激愤的臣工,最终落在御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份狄青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奏,上面沾着边关的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密奏中,狄青力陈降俘诈降在先,夜袭格物院,屠戮学徒十七人,手段凶残,凌云所为乃绝地反击,情有可原。然而…三千条人命,终究是泼天的血债。
“凌泉,”仁宗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格物院遭袭,学徒罹难,朕…痛心。然,降俘三千,纵有异心,亦当交有司勘问,明正典刑。尔弟凌云,擅启凶器,屠戮殆尽…此罪,无可赦。”
凌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他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目光仿佛穿透了晃动的冕旒,看到了皇帝眼中那抹深藏的无奈与…冰冷的权衡。
“陛下,”凌泉的声音异常清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格物院学徒十七人,皆臣一手教导。赵小乙,年十六,擅制机巧,其手制蒸汽机模,可引水车;李栓柱,年十七,精于算学,新式齿轮传动,皆出其手;王石头…”他一字一顿,报出十七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们,非死于战场刀兵,乃死于降俘诈降之毒手!死于…臣…无能!”
他猛地顿住,喉结剧烈滚动,强行压下翻涌的血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嘶哑:“硝化棉焚营,屠戮三千,乃臣凌泉一人之令!与凌云无关!与格物院匠众无关!臣…愿领其罪!”
“哥——!”殿外廊下,被两名殿前侍卫死死按住的凌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少年双目赤红如血,脸上那道疤狰狞扭曲,挣扎着想要冲入殿内,却被侍卫的铁臂死死钳住,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殿内一片哗然!王拱辰等人面露惊愕,随即化为更深的讥诮与愤怒!
“荒谬!凌云乃炮队指挥!众目睽睽!岂容你顶罪?!”
“欺君罔上!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