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德城的庆功宴喧嚣未散,酒气混杂着烤肉的焦香在帅府大堂内蒸腾。狄青高踞主位,玄甲映着烛火,接受着将领们劫后余生的敬酒。冰镜退敌的奇勋、汽油弹焚营的余威,让这位老帅眉宇间难得染上几分意气。觥筹交错间,无人留意角落那道悄然离席的青色身影。
凌泉扶着冰冷的石壁,踉跄穿过帅府后廊。庆功酒的灼烧感在胃里翻腾,与白日汽油弹焚身时的焦臭幻象交织,让他几欲作呕。他只想寻一处清净,避开这胜利的喧嚣——那喧嚣下,是冰镜融化的水痕,是汽油弹焚尽的残骸,是王珪将军嘴角凝固的苦杏仁白沫。
推开临时辟出的静室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机油和药草清苦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只点了一盏孤灯,火苗在穿堂风中不安地跳动。白芷已在屋内,正用银针挑亮灯芯,昏黄的光晕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
她对面,耶律南仙安静地坐在一张粗木凳上,手脚依旧锁着细链,火红的胡服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她低垂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被铁链磨破的纤细腕骨在灯下泛着青白的光。
“她脉象虚浮,肩伤未愈,又添心火郁结。”白芷的声音清冷如常,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耶律南仙微微颤抖的指尖,“再这般熬下去,神仙难救。”
凌泉沉默地走到桌边,倒了一碗冰冷的清水,灌了下去。凉意压下喉头的灼烧,却压不住心头的烦乱。他看向耶律南仙,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南仙姑娘,狄帅…允你暂留。但有些事,须得说清。”
耶律南仙缓缓抬起头。烛光下,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沉淀着厚重的青影,如同久困于暗夜的囚徒。那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慵懒妖娆,只剩下一种近乎枯竭的疲惫和…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没看凌泉,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仿佛那火焰中藏着她的过往。
“凌泉,”她开口,声音干涩低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你可知…我为何盗取猛火油柜图?又为何…甘冒奇险,将那真图藏于白芷刀鞘?”
凌泉心头微震。这个问题,如同悬于头顶的利剑,自那日伤兵营肩胛刺青暴露后,便日夜萦绕。
耶律南仙嘴角扯起一丝惨淡的弧度,带着无尽的自嘲:“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辽国南院枢密使特使。”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耗尽全身力气,才吐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句:“我是…辽兴宗耶律宗真…流落民间的私生女。”
静室内死寂。穿堂风卷过,带得灯焰猛地一晃,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巨大阴影。
“我的母亲…”耶律南仙的声音带着刻骨的痛楚,她猛地抬手,撕裂了左肩早已破损的衣襟!动作粗暴,牵动伤口,她却浑然不觉!露出肩胛下方那片狰狞未愈的箭创边缘——以及更深处的、那个在血肉中若隐若现的、带着断牙缺口的狼头刺青!银月印记在昏暗光线下幽冷如冰!“是西夏先帝李德明之女…被废黜的兴平公主!”
“母亲被辽国废黜,幽禁至死…只因她不肯交出西夏王室埋藏的最后一批秘宝舆图…和…联络旧部的信物。”耶律南仙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字字泣血,“辽国养我,不过是将我当作一把钥匙…一把开启西夏秘藏、搅动宋夏战火、最终渔翁得利的钥匙!”
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燃烧的寒冰,死死钉在凌泉脸上:“我盗猛火油柜图,非为辽国!是为自保!是为…复仇!我要让辽国…让那些害死我母亲、将我当作棋子的人…付出代价!那真图…”她看向白芷,“是我故意留下的饵!也是…我投向大宋的…投名状!”
投名状?凌泉的心脏狂跳起来。
耶律南仙不再言语。她颤抖着,用被铁链束缚的双手,极其艰难地探入怀中——不是衣襟,而是肩胛箭创附近一处隐秘的、被层层油布和药膏覆盖的夹层!动作牵动伤口,她痛得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又白了几分。
她咬着牙,从血肉模糊的夹层深处,抠出一个用数层浸透药汁的鱼鳔薄膜包裹的、约莫巴掌大小的硬物!
鱼鳔膜被一层层剥开,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开来。最终露出的,是一块折叠得极其紧密、边缘被血渍和药汁浸染成深褐色的…羊皮纸!
“此乃…”耶律南仙的声音因剧痛和激动而颤抖,她将那块染血的羊皮纸重重拍在桌上,“辽国北院枢密使萧惠…与西夏国相没藏讹庞…亲笔签押的密约原件!约定…瓜分大宋河西之地后…辽国助没藏讹庞弑君夺位…西夏则割让横山北麓七州…予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