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立的格物院像个刚打了地基的泥水塘子,四处散着木屑和断砖。汴梁三月的风还带着冰碴子,往敞开的门窗里灌,吹得角落里几盏油灯的火苗瑟瑟发抖。凌泉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夹袄里,袖口沾满了灰黑的蜡屑。他面前一张巨大的榆木条案上,摊开一张磨损得厉害的《西北边军驿路堪舆图》,墨迹淡得如同鬼画符。地图边角堆着一大坨蜜色的东西,黏腻腻的,泛着蜡脂特有的甜香与热气——那是他花了足足两天功夫,求爷爷告奶奶才从京郊养蜂人手里换来的几十斤陈年蜂蜡。
白芷端着一小盅刚从炉子上温好的跌打药油进来,浓郁的药味顿时弥漫开来,几乎盖住了蜡气。她看了一眼条案旁半跪着的凌云——少年正呲牙咧嘴地把刚配好的“黑玉断续膏”往自己依旧泛红刺痛的胳膊燎泡上糊,一边糊,一边还瞪圆了眼珠,瞅着凌泉在那块笨重油腻的蜡坨上笨拙地折腾。“哥,”
他嘶溜着凉气,“你把这玩意儿当点心揉呢?给谁做寿糕?狄将军那老倔牛可不好这一口甜腻的!”
凌泉没理他,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划过地图上延州西北那片标注模糊、几乎是一片空白的区域。横山北麓狄青密信上那个血淋淋的缺口再次刺入脑海——野利部骑卒神出鬼没,袭扰得边关风声鹤唳。延州。那是范仲淹经营过的要塞,也是此刻狄青被夺了兵柄后,唯一可能留下点老底子的地方。它像一个楔子,死死钉在党项人野心扩张的咽喉处。西夏小皇帝年幼,大权旁落国相没藏讹庞之手,此人狠辣如鹰,狡诈如狐。他不会放过这个间隙!可攻击点在哪?边关狼烟传讯迟缓粗陋,等狼烟起,怕是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狄将军信里,”
白芷轻声放下药盅,目光落在凌泉几乎抠进蜡泥里的指节,“提到那些被掳的商队驼夫…都活着?”
凌泉动作顿住。“是,没杀。”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这是饵。商队常年往来,熟知大宋境内小路、水源、冬春山洪冲出的泄洪沟!”
他猛地一拍那摊软蜡!“商队驼夫的口供!地图上缺的角!没藏讹庞用活人的嘴,描出了宋人的死穴!”
他不再迟疑,不顾蜡块的滚烫油腻,双手狠狠插进去!如同老农揉捏湿润的黄土。蜜色的蜂蜡在他指间开始变形、延展。白芷默不作声地取来几把大小不一的刻刀、木刮板,还有一盆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冰凉刺骨的清水。
“给我!”
凌泉接过工具,深吸一口气,眼中所有的不确定和烦躁瞬间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取代。他不再看那破旧的地图,仿佛整个西北河山已然烙印进他的血脉神经。指尖的温度与蜡块融在一起。刮板顺着延州南高北低、沟壑纵横的走向用力压下,硬木刃刮过温软粘稠的蜡体,发出“滋啦”的黏滑声响。
河谷的雏形在蜡板上被强行挤出沟槽。手腕翻转,刻刀尖细如针,小心地勾勒出那些被商队反复提及的、地图上根本没有标注的无名小径——那些沿着陡峭山壁蜿蜒、狭窄得仅容两马并行的偷生之路!烛泪滴落,堆砌成延州城东北那座孤绝、却扼守数条小路交会口的土丘高地——金明寨!
苏月白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带来一盏更为明亮的牛油大蜡,映得案上的蜡体光影流动,沟壑更加分明。她无声地将灯安置在最佳的位置,柔和的光线下,延州周边的立体山川逐渐显现。山脉如凝固的惊涛,主脊巍峨冷硬,分出的余脉则像流淌凝固的蜡油,千沟万壑,尽成铁壁天堑。凌泉鬓角和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黏在脸颊上的蜡屑灰尘。刻刀在手指间上下翻飞,精准地削去多余的蜡体,塑造出陡峭的山崖、狭窄的谷口、适合潜伏的密林缓坡。每一次下刀,那蜡块上隆起的山、陷下的谷,仿佛都带着刀兵与铁蹄的重压。时间失去了刻度。
三天三夜,整个格物院弥漫着蜡脂与汗水的混合气息。最后一点微小的坡度被修整完毕时,凌泉的身体晃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眼前这座微缩的、凝固蜡制的山河上:延州城孤立于中央,金明寨在东北方向的山丘上如同一个孤悬的守望者。延州西北方向,三条由浅至深的沟壑在蜡色群山间蛇行,最终如同三条毒蛇吐出的信子,直指延州城!这是三条隐秘的、致命的通路,避开了所有在常规地图上标注的、容易被重兵防范的关口。延州东南百里外,蜡塑的另一座小城如同黯淡的陪衬。延州西侧,蜡河如龙横卧,对岸地势平旷,蜡色单薄,一片空白。沙盘如同一个凝固的噩梦,散发着压抑的寒意。
白芷递上一块温热的湿布。“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