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汴河挣脱了薄冰的束缚,暗绿的河水挟裹着残冬的碎骨,湍急冰冷。凌泉立在浑浊的河风里,粗布衣襟灌满了寒意,新起的格物院墙根尚带着土腥气,远处却传来不可遏止的呼啸——新旧党争的风暴终究撕裂了短暂的平衡。范仲淹“十大罪”的弹章如雪片纷飞,新政的光焰在既得阶层的反噬与太后的垂帘阴影中,无可挽回地走向窒息。
“旨意已下。”苏月白的声音像被寒风冻过,裹着厚厚的素绒斗篷,面纱下一双眼眸也似汴河的水,沉凝冰凉,“范公…贬知邠州。三日后起程。狄将军亦被加衔枢密副使,实夺兵柄,调往河东整饬军务。”
风声里送来汴京巷陌间模糊的喧嚷与谩骂——新政成了聚敛苛政的代名词,曾经响彻云霄的“忧乐”二字,此刻正被千万口舌嚼碎、唾弃。凌泉沉默地听着,指节攥紧,几乎陷入掌心那块被仁宗抚慰过、此刻却无比灼烫的玉算筹中。凌云站在他身后稍远,少年人绷紧了嘴角,后背那道才覆上新痂的伤疤在寒意刺激下隐隐发痒,像是无数根针在提醒。
范府大门紧闭,红漆剥落处渗着旧年雨水的黯色。昔日车马喧嚣的台阶前,寂寥得只剩下几片打着旋儿飘落的榆钱。引路的老仆沉默如山岩,眼神枯槁,将二人带向最深处的书斋。门开处,炭火的暖意裹挟着浓厚的墨香和一种更沉郁的气息扑面而来。范仲淹一身素麻常服,正伏案疾书,笔锋划在纸上,带着金戈相击般的决绝声响。案边散乱着几卷被朱笔勒红的新政条陈,如同被弃置的败絮。
“来了。”
范仲淹抬起头,花白的须发间,那张儒雅的面庞并未显露多少颓唐,只余下一种看透惊涛骇浪的疲惫与沉静。他搁下笔,目光落在凌泉脸上,像是要穿透他此刻勉力维持的平静:“格物院…又立起来了?”
“是,范公。”
凌泉上前一步,声音发涩,“多赖陛下…”
这陛下二字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出几分虚飘。仁宗在太后如山般的暮气与新权贵的逼视下,那点微光还能支撑多久?新立的格物院,不过是风暴眼中一叶脆弱的孤舟。
范仲淹摆了摆手,打断这无益的安慰。他拉开书案最底层的抽屉,捧出一个狭长的黄梨木匣。匣上无纹,入手却异常沉重。老人枯槁的手指在木纹上缓缓摩挲,如同抚过毕生的沧桑。他看向凌泉,眼神复杂深沉如古潭:“此去邠州,山遥路险。老夫平生,唯‘忧乐’二字罢了。新政固败,其志未灭。只是…”
他微微一顿,喉间似有金石砥砺之音,“大道如青天,行路者,需有…器傍身。”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弹开。柔和的锦缎衬里之上,静静卧着一柄古朴短剑。剑鞘黑沉,毫无纹饰,只透着深海玄铁般的冷冽乌光,气息森然。范仲淹双手将剑托起,庄重地递向凌泉:
“此剑无名,非君子之仪。唯其百锻千淬之锋,藏‘不折’之志。凌泉——以器卫道,莫失本心!”
那“器”字出口,他灰黯的眼中陡然射出逼人的寒光,“此道非唯庙堂,亦在格物!在人心至微处见天地!守住它!替我…守住建木新萌之根。”
剑入手!沉甸甸的,一股冰河倒灌般的寒意瞬间窜上凌泉臂膀。那不是凡铁的凉意,而是历经熔炉与锤炼而凝铸的、近乎意志本身的重量。剑身并未出鞘,那沉冷的压迫感已攫住人心。他以指尖拂过冰凉的鞘身,一种厚重而苍劲的力量感透骨而来。这不是杀伐之器,分明是一块被无数次捶打后、沉静下来的傲骨!是“宁折不弯”四字的化身!
凌泉握紧剑柄,那粗糙的鲨鱼皮纹理硌入掌心,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他缓缓屈膝,半跪于地,将那柄短剑横陈膝上,如同承接一道永不熄灭的火种。“范公教诲凌泉万死不忘!”
声音堵在胸腔,震动得肋骨隐隐作痛。
“云儿,”
范仲淹目光转向凌云,神色温和了些,“听闻你为护差速器,折脊犹强?好,好!伤在脊背不怕,骨不可弯。这柄剑,护的是道之‘脊梁’。你兄长执其锋,你便…顾好那格物院内外的‘齿轮’,使其不绝。”
他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凌云的肩膀。
“是!范公!”
凌云挺直了背,牵动伤处也毫不在乎,大声应道,眼圈却不可抑制地泛了红。
范仲淹再无多言,重新提笔,在那未完的《答手诏条陈十事疏》上,用力划下最后一个墨痕饱满的句点。
当夜。子时。汴河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