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泼墨般浸染着苏府后院的账房。凌泉俯身在酸枝木大案前,鼻尖几乎要触到泛黄的纸页。烛火在琉璃罩中不安地跳动,将账册上密密麻麻的墨迹映得忽明忽暗。空气里浮沉着陈年墨锭的苦香、檀木柜的沉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那是被岁月蛀空的证据。
“天圣二年到庆历三年的交引铺底单全在这儿了。”苏月白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她将最后一摞半人高的账册轻轻放在案角,羊脂玉镯磕碰木案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父亲动用了所有漕运旧部,才从各州府暗档房里抄录齐备。”
凌泉的指尖顿在一张兑付存根上。桑皮纸边缘已磨损起毛,中央却赫然压着两枚朱印——左侧是户部规整的“准”字官印,右侧却是个张牙舞爪的蟠龙私章。烛光下,蟠龙的眼珠竟用金粉点过,透着股邪异的贪婪。
“蟠龙印是赵宗实上任三司使后启用的私章。”苏月白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什么,“八十万贯白银的交引准备金,上月东京交引铺挤兑,差点引发民变时,库里只剩十二万贯”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银线绣的缠枝莲,那精细的纹路已被揉得起了毛球。
窗外枯枝突然“咔嚓”断裂。凌云抱着鎏金炭盆闪身进来,铜盆边缘沾着新鲜的湿泥:“后巷槐树下蹲着两个生面孔,皮帽压到眉毛,可靴子是官制的牛皮快靴。”少年放下炭盆时“不小心”撞翻算盘,玉珠噼里啪啦滚落一地,清脆的声响盖住了他急促的低语:“西角门栓已卸,骡车备好了。”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风雪传来时,凌泉猛地推开所有算盘。摊开的桑皮纸上,墨线如蛛网般交织成复式账目表。七股资金流向在墨迹间浮出水面——茶马商队的“损耗”、青苗贷的“烂账”、河工银的“漂没”最终都汇入“宝昌号”这个虚设的商行。八十万贯白银如同被无形巨口吞噬,只在账册上留下几道扭曲的墨痕。
“赵宗实吞了八成。”凌泉的指尖点在“宝昌号”的名字上,墨汁在纸上洇开毒瘤般的黑斑,“剩下两成拆东墙补西墙,挤兑潮只是开胃菜”
“轰——!”
账房雕花木门应声碎裂!寒风裹挟着雪粒子与焦糊味灌入,火把的橘红光芒瞬间吞噬了摇曳的烛光。赵宗实绯袍玉带的身影堵在门口,三司使官帽的帽正映着火光,像只血红的独眼。
“深更半夜,苏小姐在官办账房作甚?”他声音温煦如春风,眼底却结着冰。
“核对绢马贸易的旧账。”苏月白广袖一拂,不动声色地遮住案上桑皮纸,“三司使是要点算去年拨给苏记的漕运押金?三万贯的零头,也值得您亲自过问?”
“押金小事。”赵宗实踱步逼近,官靴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目光如淬毒的钩子,直刺凌泉,“倒是凌御史奉旨督造宫漏,怎有闲心管户部的烂账?”
窗外骤然爆起刺目白光!烈焰如毒龙窜上屋檐,火舌舔舐松木梁柱发出爆豆般的炸响。浓烟瞬间弥漫,赵宗实厉喝如惊雷:“账房走水!速救典籍!”十余名随从饿虎扑食般冲向账册,分明是要趁乱销毁罪证。
“护住总账!”凌泉抓起桑皮纸塞入怀中。凌云抡起鎏金炭盆砸向墙角火油桶,泼溅的黑油遇火即燃,“轰”地腾起蓝绿色火浪!
混乱中一只枯瘦如鹰爪的手突然从案底探出,直取苏月白袖中的印章盒!凌泉抬脚踹翻酸枝木案,成堆账册如雪崩般塌落。赵宗实趁机抓起燃烧的梁木掷向最高处的册堆,青烟腾起化作火瀑倾泻而下——
“小心!”白芷的嘶喊穿透浓烟。
医女背着桐木药箱破烟而入,素白衣袂被火星燎出数十个焦洞。眼见火焰即将吞噬载有“宝昌号”朱印的关键账册,白芷竟徒手探入烈焰!
“嗤啦——”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白芷抢出账册在雪地里翻滚扑打,左臂衣袖已成焦炭,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鲜红肌理在雪地上拖出刺目的血痕。
“疯子!”赵宗实气急败坏地跺脚。燃烧的房梁带着万钧之力轰然砸落,火星如金蛇狂舞,将账房分隔成炼狱与人世。墙外传来凌云驾车的嘶鸣与骡马惊蹄的乱响:“哥——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