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消失的体温
我妈留给我唯一的遗物,那只刻着我乳名晞晞的银手镯,不见了。
就在我反锁好的家里。
当我发现手腕上空荡荡时,第一反应是自己忘在了哪里。我把整个家翻了个底朝天,从床头柜到卫生间的置物架,连洗衣机滚筒里都用手电筒照了一遍。没有。心脏像是被人攥着,一点点收紧,勒得我喘不上气。
那不是一只贵重的手镯,只是普通的雪花银,甚至有些氧化发黑了。但那是我妈临终前,用她那双枯瘦如柴的手,颤巍巍地戴在我手腕上的。她说:晞晞,以后妈不在了,就让它替我陪着你,给你暖手腕。
三年来,我从没摘下过它。它贴着我的皮肤,带着我的体温,就像我妈的手还牵着我。
可现在,它不见了。
我冲到门口,门锁完好,没有丝毫被撬动的痕跡。窗户也都关得严严实实。我调出公寓楼道的监控录像,画面里除了邻居和外卖员,没有任何可疑人员在我家门口停留。
我报警了。警察来了,例行公事地做了笔录,看了看现场,两手一摊:林小姐,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跡,很难立案啊。再说,一只银手镯,价值也不高……
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声音都在抖:那是我妈的遗物!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
年轻的警察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无奈: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破案要讲证据。这样吧,我们先登记一下,有线索再通知您。
他们走了,留下我和一室的冰冷。我瘫坐在地上,手腕上那圈常年戴着手镯留下的浅浅白痕,像一道冰冷的烙印,灼烧着我的神经。
一种荒谬又彻骨的寒意爬上脊背。一个绝对安全的密室,一件意义非凡的物品,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我突然想起,昨晚物业经理老王在业主群里发的那条消息:各位业主请注意,近期将进行消防系统年度检修,部分楼层监控可能会短暂关闭,请大家锁好门窗,注意安全。
当时我觉得挺贴心,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浑身发毛。
我冲进全是负面情绪的业主群,想看看有没有人和我一样。果然,一条条消息正在刷屏。
有没有搞错啊!我刚买的戴森吹风机不见了!就放卫生间台子上的!——3栋的安禾。
我的天,我先生藏在书里的五千块私房钱没了!书都没乱,钱没了!——5栋的周清言。
还有我!我放门口鞋柜上的备用门禁卡也不见了!
失窃的都是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东西。现金、小电器、备用钥匙……都不至于让警察兴师动众,但足以让每个失主恶心得吃不下饭。我们这个高档小区,以全方位安保,无死角监控作为最大卖点,现在却像个筛子,任人来去。
所有矛头都指向了物业。
我立刻冲下楼,物业办公室里已经围满了人。物业经理老王,一个四十多岁、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满头大汗地打着官腔。
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们已经加强巡逻了!这种事谁也不想发生嘛,肯定是流窜作案的小毛贼,防不胜防,防不胜防啊!
防不胜防一个男人把文件夹哐当一声砸在桌上,我们每个月交着全城最贵的物业费,你跟我说防不胜防监控呢
哎哟,程先生,您别激动。老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不赶上检修,监控有盲区嘛……我们也没想到贼这么猖狂。
我挤进人群,死死盯着他:王经理,你所谓的‘短暂关闭’,是多久
老王看见我,眼神闪烁了一下:这个……检修嘛,总得有个过程。
那为什么不提前挨家挨户通知,只在群里发个消息很多人根本不看群!我步步紧逼,而且,所有失窃的住户,家里都没有被撬门的痕跡,小偷是怎么进去的
我的问题像一块石头砸进沸腾的油锅,人群瞬间炸了。
对啊!怎么进去的
物业有我们所有住户的备用钥匙吧
是不是你们内部人干的!
老王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猛地一拍桌子,唾沫星子横飞:胡说什么!我们是正规物业公司,怎么可能监守自盗!你们这是诽谤!没有证据,我可以告你们的!
他声色俱厉的样子,暂时镇住了一些人。但我看得清楚,在他喊出那句话时,他的手在桌子底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心虚。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王经理,根据《物业管理条例》第四十六条,物业服务企业应当协助做好物业管理区域内的安全防范工作。发生安全事故时,在采取应急措施的同时,应当及时向有关行政管理部门报告,协助做好救助工作。请问,你们报警了吗向街道安监办报告了吗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一个穿着简单白T恤和牛仔裤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很高,身形清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
我不认识他,但看他说话的条理和气场,不像普通住户。
老王显然也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是……
12栋,沈晏。男人淡淡地说,刚搬来。是个律师。
律师两个字,像是有千斤重,压得老王瞬间矮了半截。
沈晏没再看他,目光转向我们这些失主,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各位,单纯在这里争吵没有意义。我建议,第一,所有失主联合起来,重新向警方报案,强调这是‘连环入室盗窃’,性质就变了。第二,要求物业公示完整的监控录像,任何缺失或中断的部分,都需要他们出具书面解释。第三,我们有权要求查看物业关于备用钥匙的管理记录。
他的话像一剂强心针,让慌乱的我们找到了主心骨。
老王脸上的肥肉抽搐着,还想说什么,沈晏却直接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喂,张队吗我是沈晏。对,我这儿有个案子,天悦府小区,连环入室盗窃,案值可能超过十万了,受害者至少有二十户……对,物业这边态度很可疑。好,等你过来。
他挂了电话,对老王轻描淡写地笑了笑:王经理,我已经帮你报警了。是市刑侦支队的张队,他很专业。
那一刻,我看到老王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
第二章
带血的协议
事情的进展比我想象的要快,也比我想象的要……诡异。
在沈晏的强势介入和刑侦支队的压力下,老王不得不交出了所有的监控录像和钥匙管理记录。然而,结果却让我们大失所望。
监控录像在失窃案发生的时间段,确实存在多处信号干扰导致的黑屏。物业给出的解释是设备老化,正在申请更换。钥匙管理记录也做得天衣无缝,每一次取用和归还都有签字,看不出任何破绽。
警察那边,因为缺乏直接证据,也只能作为普通盗窃案处理,成立了专案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业主群里闹了几天,渐渐也没了声音。生活还要继续,丢了东西的人,只能自认倒霉。
只有我不行。我丢的不是钱,是命的一部分。
我开始自己查。我把小区所有公共区域的监控录像都要了过来,一遍一遍地看。我像个疯子一样,在电脑前坐了三天三夜,眼睛熬得通红,看到最后,屏幕上的人影都开始重叠。
沈晏偶尔会给我发消息,问我进展,提醒我注意休息。我知道他也在用他的方式调查,但他是个律师,凡事讲证据,在没有突破口的情况下,他能做的也有限。
第四天凌晨,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画面让我猛地坐直了身体。
那是地下车库入口的监控,时间是案发前两天。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清洁工,推着垃圾车,在监控下停留了十几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对着摄像头晃了晃,像是在打招呼,然后把它塞进了垃圾车的夹层里。
那个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类似U盘的设备。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我把画面放大,反复播放。那个清洁工,我有点印象,就是负责我们这栋楼的,平时不怎么说话,很沉默。
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有问题。
我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沈晏。他听完后沉默了几秒,说:这个东西叫‘信号干扰器’,可以在小范围内屏蔽电子信号。他不是在打招呼,是在测试干扰器对这个摄像头的效果。
一句话,让我如坠冰窟。
清洁工!一个最不起眼,最容易被人忽视的角色!
沈晏让我别冲动,他去找人核实这个清洁工的身份。半小时后,他打来电话,声音凝重:未晞,那个清洁工叫许昭阳,三天前……也就是案发第二天,他就辞职了,手机也关机了。
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膝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不是为了丢失的手镯,是为了这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你知道凶手是谁,你知道他就在你身边,你甚至可能还对他点过头,说过谢谢,可你就是抓不住他。
别哭。沈晏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带着一丝笨拙的安慰,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他告诉我,他查到许昭阳的档案里,留的紧急联系人是他妹妹,在城西的一家纺织厂上班。
我过去看看,你待在家里,等我消息。他叮嘱道。
我根本坐不住。挂了电话,我立刻打车去了城西纺织厂。当我赶到时,正好看见沈晏从厂区门口出来,脸色很难看。
怎么样我冲过去问。
沈晏摇了摇头:他妹妹说,她哥一个星期前就跟她说要出趟远门,去外地打工,让她别找他。
又是这样!我气得发抖,所有线索都断了!
不。沈晏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执拗的光,还有一个地方。
哪里
物业办公室。
我愣住了:回去干什么老王那只老狐狸,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们不是去问他。沈晏压低了声音,我们去找一样东西。一样……他绝对不敢销毁的东西。
深夜,我和沈晏像两个做贼的,偷偷溜进了小区的物业中心。沈晏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几下就打开了办公室的门锁。
办公室里一片漆黑,只有电脑主机在发出微弱的嗡嗡声。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耳鸣声盖过了一切,感觉自己的肋间肌都抽着疼。
找什么我用气声问。
账本。沈晏言简意赅,不是财务账本,是老王的……私人账本。
我们翻箱倒柜,把老王的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沈晏在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黑色笔记本。
锁是普通的抽屉锁,被他用一根回形针捅开了。
我们打开笔记本,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一页一页地翻看。
前面都是些日常的开销记录,很正常。但翻到最近几个月,一些奇怪的条目出现了。
福寿膏,两盒,800。
老丈人保健品,1000。
许,3000。
安,500。
许,5000。
周,200。
林……
看到那个林字时,我的呼吸停滞了。后面赫然写着一个数字:50。
五十块我的手镯,就值五十块
愤怒和屈辱像岩浆一样在我胸口翻腾。但更多的是困惑,这些许、安、周、林显然是失主的姓氏,后面的数字是什么赃款可为什么这么少一个戴森吹风机,只记200
沈晏的手指在笔记本上轻轻敲了敲,指向那些福寿膏、保健品的条目。
这是一种很贵的保健品,专门治肾病的。他说,我查过老王的背景,他老婆有严重的尿毒症,一直在做透析,费用很高。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再看这个。沈晏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一行字,像某种协议的草稿。
甲方(王),乙方(许)。每月一至两次,目标由甲方指定(空巢、独居、新户),所得财物二八分成,甲方二,乙方八。甲方负责提供‘窗口期’及善后。乙方须保证不伤人,不动大额财物,避免警方深度介入。
底下没有签名,只有一个红色的指印。
真相,以一种最丑陋、最赤裸的方式,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内外勾结。这是一份……一份带血的协议。老王,这个我们每天都能见到、甚至会笑着打招呼的物业经理,亲手为小偷打开了我们家的大门。他出卖了整个小区的安全,只为了给他病重的老婆买药。
而我们这些被他选中的目标,就像是被圈养的肥羊,定期被薅一把羊毛。那些被偷走的东西,在他眼里,不过是账本上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我的手镯,那份承载着我和我妈之间所有情感和记忆的遗物,在他们的协议里,只值区区五十块钱。
我再也控制不住,扶着桌子,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都吐不出来。那种恶心,是从心里泛上来的。
走。沈晏扶住我,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我们有证据了。
我们拿着账本,连夜去了沈晏说的那个张队的警局。这一次,接待我们的不再是和稀泥的片警。张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看了账本,听了我们的推断,立刻下令拘捕王经理。
天亮时,消息传来。
老王全招了。
他承认了和许昭阳的协议。许昭阳是他远房亲戚,手脚不干净,之前在外地犯事,跑到这里来投靠他。他老婆的病越来越重,透析费用像个无底洞,靠他那点工资根本撑不住。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想出了这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他利用职权,制造监控盲区,提供万能门禁卡。许昭阳则负责动手,专挑那些防备心弱、家里东西不多,就算丢了也不会闹得天翻地覆的住户。
一切都和我们推测的一样。
我问张队:许昭阳呢抓到他了吗
张队摇了摇头:根据老王的交代,许昭阳这个人非常狡猾,反侦察能力很强。案发后第二天,他就拿了分成,跟老王说要出去避避风头,从此就人间蒸发了。我们已经发布了通缉令,但找到他,可能需要时间。
那我们的东西呢3栋的安禾急切地问。
老王说,许昭阳偷来的东西,一部分自己处理了,一部分给了他。他手里的那些,我们已经起获了。
警察让我们去认领失物。在一个堆满杂物的证物室里,我看到了安禾的戴森吹风机,周清言被偷的名牌丝巾,还有其他邻居丢失的各种小物件。
它们杂乱地堆在一起,像一堆失去了灵魂的垃圾。
我找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眼睛发酸,也没有看到我的那只银手镯。
一个警察告诉我:王经理说,那个小偷觉得银镯子不值钱,又不好出手,可能……随手就扔了。
随手,就扔了。
我走出警局,天已经大亮。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沈晏站在我身边,递给我一张纸巾,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这个案子到这里,对警察、对其他邻居来说,已经结束了。主犯落网,赃物追回,一个完美的结局。
可对我来说,一切都还没开始。
我抬起头,看着沈晏:我要找到许昭阳。
他看着我通红的眼睛,没有劝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我帮你。
第三章
听见哭声的墙
寻找许昭阳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一百倍。
他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海里。警方那边有全国的数据库和天网系统,都迟迟没有进展,更别说我和沈晏这两个普通人。
我们从他那个在纺织厂上班的妹妹入手。那个叫许昭月的女孩,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面黄肌瘦,一提到她哥,就只会摇头和哭。
我哥不是坏人,他就是……就是穷怕了。她抽噎着说,我们从小在乡下,爸妈走得早,是我哥把我拉扯大的。他什么苦都吃过,就是不想让我再吃苦……
她的说辞,无法让我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穷,不是去伤害别人的理由。
沈晏尝试从法律援助的角度和她沟通,希望能套出点线索,但许昭月一口咬定,她真的不知道哥哥去了哪里。
碰了壁,我们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我们去了许昭阳在城中村租住的那个小单间。房子里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些廉价的家具和满屋子的灰尘。
我们在那个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里,像两个寻宝的傻子,一寸一寸地搜寻。房东很不耐烦,一直催我们,说下一个租客马上就要搬进来了。
就你们文化人,事儿多。房东是个山东大汉,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一个小毛贼住过的地方,还能有啥金子不成赶紧的,别耽误我做生意,使得慌。
就在我快要放弃时,我在床板和墙壁的夹缝里,摸到了一张硬硬的卡片。
我抽出来一看,是一张医院的缴费单。
上面的名字不是许昭阳,也不是他妹妹许昭月,而是一个叫程今的男孩。住院科室是:血液科。日期,是半年前。
我和沈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困惑。
程今是谁
我们立刻驱车赶往缴费单上的那家医院。通过沈晏的一些人脉,我们查到了那个叫程今的男孩的住院记录。
白血病。
需要骨髓移植,费用是天价。
记录显示,程今在半年前办理了出院手续,出院原因为:放弃治疗。
而家属栏里签的名字,正是许昭阳。关系:哥哥。
我彻底懵了。许昭阳不是只有一个妹妹吗这个叫程今的弟弟,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走,回城中村。沈晏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我们可能……漏掉了什么。
我们再次回到那个小单间,这次,我们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寻找,而是带着一个巨大的疑问。沈晏开始仔细检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墙壁、地板、天花板……
未晞,你过来。他突然喊我。
我走过去,看见他正蹲在墙角,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墙面。
这里的墙,是空心的。他说,这面墙后面,可能还有空间。
房东说这栋楼是自建房,结构乱七八糟。我们找来工具,小心翼翼地凿开那面墙。石灰和砖块扑簌簌地落下,露出了后面的景象。
那不是另一个房间,而是一个被木板和石膏板封死的,只有不到两平米的暗格。
暗格里,只有一张小小的木板床,和墙上贴满的奖状。
三好学生,程今。
奥数竞赛一等奖,程今。
全国作文大赛二等奖,程今。
在这些奖状中间,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瘦弱但笑得灿烂的男孩,搂着一个看起来同样青涩的少年。那个少年,就是许昭阳。
墙角的垃圾桶里,扔着一堆揉成团的纸。沈晏捡起一张,慢慢展开。那是一封写给骨髓捐赠中心的信,字迹稚嫩又充满恳求。
尊敬的叔叔阿姨,我叫程今……我哥哥为了给我治病,已经把家里所有东西都卖光了……他白天在工地上扛水泥,晚上去饭店洗盘子……我不想拖累他了……如果你们能找到合适的骨髓,请先救那些比我更需要的人吧……
信没有寄出去。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快要窒息。
我们终于从许昭月的口中,拼凑出了这个家庭残破的全貌。
程今是许昭阳和许昭月父母收养的孤儿,是他们家最小的弟弟。程今从小就聪明,读书特别好,是全家人的希望。半年前,他被查出白血病,这个本就贫困的家庭彻底被压垮了。
许昭阳卖了老家的房子,带着弟弟妹妹来到这个大城市求医。他没日没夜地打工,却只是杯水车薪。最终,在花光了所有积蓄,借遍了所有亲戚后,他们只能选择放弃。
我哥……他带我弟出院那天,一句话都没说。许昭月哭得泣不成声,晚上,我听见他一个人躲在那个小隔间里,就是我弟以前住的房间……他哭得像个孩子。
你弟弟呢沈晏问。
回……回老家了。出院没多久……就走了。
真相残酷得让人无法呼吸。
许昭阳的恶,有了源头。那不是纯粹的贪婪,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他拼了命想抓住的,是弟弟的命。可最后,他什么都没抓住。
那份他和老王签下的带血协议,每一笔分成,都沾着他弟弟逝去的生命和他的绝望。
就在这时,沈晏的手机响了。是张队打来的。
沈律师,有许昭阳的消息了!张队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我们通过天网,追踪到他购买了一张去往边境城市的火车票。我们的人,已经在车站布控了!
放下电话,我看着那满墙的奖状,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为了救弟弟不惜出卖灵魂的哥哥,一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弟弟。悲剧的根源,是贫穷,是疾病,是一连串的无可奈何。
可这些,都不能成为他伤害我们的理由。我的手镯,安禾的吹风机,周清言的私房钱……我们这些无辜的人,凭什么要为他的绝望买单
走。我对沈晏说,声音沙哑但坚定,我们去车站。
我不仅要找回我的手镯,我还要当面问他一句,凭什么。
第四章
空荡的手腕
火车站人声鼎沸,空气中混杂着方便面和汗水的味道。
我和沈晏赶到时,张队他们已经便衣布控在各个角落。我们站在候车大厅二楼的栏杆旁,像鹰一样俯视着下面川流不息的人群。
目标出现!对讲机里传来一个压抑着兴奋的声音。
我顺着张队示意的方向看去。一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背着一个破旧双肩包的男人,正低着头,快步走向检票口。
是他,许昭阳。
哪怕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那副瘦削的身形,和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我都不会认错。
抓捕行动在一瞬间完成。几名便衣警察从不同方向围了上去,像合拢的网,瞬间将他控制住。许昭阳几乎没有反抗,只是在被按倒的那一刻,他抬起了头,目光越过人群,和我遥遥相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空洞,麻木,像是燃尽的灰烬,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被带走了。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快得像一场幻觉。
审讯室里,许昭阳交代得异常顺利,仿佛他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他承认了所有罪行,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当警察问他赃物的去向时,他说,大部分都卖了,换成了钱,一部分寄给了妹妹,剩下的……
剩下的,都给我弟买药了。他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耳语,虽然……已经没用了。
我终于有机会和他单独说话,隔着一道冰冷的铁栏杆。
我的手镯呢我开门见山,声音冷得像冰。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很久,似乎在回忆我是谁。
那个刻着字的银镯子他想起来了。
是。
他沉默了。审讯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那个镯子……我扔了。
扔哪了我追问。
不记得了。可能是哪个垃圾桶,也可能是哪个河里。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为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那么多户人家,你偷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偏偏要扔掉我的手镯它不值钱,你留着也没用,为什么不留下,为什么不还给我
许昭阳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他避开我的目光,看向墙角。
因为……我看着它,心里难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弟弟……他生病前,我妹妹给他打过一个一模一样的。也是银的,上面刻着他的小名,‘今今’。
他宝贝得不得了,天天戴着。后来……为了凑医药费,我把它……当了。
那天在你家,我看到你的手镯,就放在床头柜上。我拿起来,看到上面的字……我突然就想起我弟了。想起他戴着镯子,冲我笑的样子。
我控制不住……我恨。我恨这个世界,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有的人拼了命,连活着都是奢望。我恨我没用,救不了我弟。我也恨你,恨你们这些可以随随便便就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一边的人……
我把它从窗户扔了出去。扔出去的那一刻,我心里痛快极了。就好像……我毁掉了你的念想,就能减轻我自己的痛苦一样。
他说完,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我。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泪光。
我知道我这么说,很混蛋。但是……对不起。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说什么骂他恨他可看着他那张被生活彻底压垮的脸,所有的愤怒都像打在棉花上,软弱无力。
他有罪,罪不可赦。他的痛苦,不能成为他伤害别人的借口。
可我……却没办法再对他嘶吼出任何一句谴责的话。
法律会给他应有的惩罚。老王和许昭阳,以及那些同流合污的保安,都因为盗窃罪和职务侵占罪被判了刑。小区换了新的物业公司,安保系统全面升级,邻居们的生活也恢复了平静。
一切都尘埃落定。
我搬家那天,沈晏来帮我。
我们一起打包东西,谁也没说话。房间里空荡荡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在收拾最后一个纸箱时,沈晏突然咦了一声。
他从一堆旧书底下,拿出了一个很小的,有点旧的音乐盒。那是我妈留给我的,我早就忘了它的存在。
沈晏打开音乐盒,一阵清脆悦耳的《天空之城》响了起来。
他把音乐盒递给我,眼神有些复杂:你看看里面。
我低头看去,在音乐盒底部铺着的红色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我的手颤抖着,打开了那张纸。
纸上没有字,只有一幅画。画得很拙劣,像是小孩子用铅笔画的。
画上,是一只女人的手,牵着一只小孩的手。小孩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银手镯。
在画的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
对不起。
我愣住了。这个音乐盒,我一直放在卧室的抽屉里,和那个银手镯放在一起。许昭阳,他看到了这个音乐盒,看到了这幅画。
他拿走了手镯,却把这张纸条,留在了音乐盒里。
他不是随手扔掉的。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的挣扎,他的悔恨,他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扭曲的歉意。
我再也撑不住,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哭我永远失去的母亲的体温,哭那个满墙奖状却英年早逝的男孩,哭许昭阳被绝望吞噬的人生,也哭这个世界上那么多无法用对错来简单评判的灰色地带。
沈晏没有安慰我,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身边,像一棵沉默的树,替我挡住了一部分刺眼的阳光。
很久之后,我慢慢站起身,擦干眼泪。
生活还要继续,不是吗
只是,我的手腕,从此永远空了一块。那块皮肤,无论在多炎热的夏天,都总是冰凉的。
正义的光照了进来,却没能温暖那只冰凉的、空无一物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