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萧没有回那栋死气沉沉的指挥部大楼。
他一个人，信步走进了云州古城的深处。
这里的巷子，窄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两边的墙。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缝隙里探出倔强的绿。头顶是密密匝匝的电线，像一张捕获了无数光阴的蛛网。
空气中，飘着一股复杂的味道。
有老酱菜的咸香，有煤炉子烧过的烟火气，还有午后阳光晒在旧木头上的暖意。
那是一户人家窗台上盛开的天竺葵，是一位老奶奶对这盆花的喜爱。
那是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承载着几代人童年的记忆和不舍。
那是一对刚刚领了证的小夫妻，依偎在自家破旧的门前，憧憬着用自己的双手把这里装点一新。
韩萧停下脚步，看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在巷子里追逐一只黄色的皮球。
小女孩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一个老旧的二楼窗户被推开，指挥部里那个看体育彩票的中年男人，正叼着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和嘲弄。
像在看一个误入屠宰场的白痴。
另一个窗户后面，几个大姐也探出头来，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脸上满是看好戏的表情。
在他们看来，这个新来的副总指挥，不过是个更高级的炮灰。
一个即将被这片复杂的泥潭吞噬，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的傻瓜。
韩萧感受到了那些目光，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对着那个追皮球的小女孩，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回到那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一楼办公室里的景象和上午别无二致。
看报纸的依旧在看报纸，聊天的依旧在聊天，玩游戏的依旧在玩游戏。
仿佛时间在这里已经停滞。
韩萧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
他径直走上二楼，回到钱副市长“赏赐”给他的那间，堆满了杂物的常务副总指挥办公室。
他没有去碰那堆积如山的债务账本，也没去看那个装满了抱怨和愤怒的信件纸箱。
他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抽出了上午从信堆顶上拿走的那份材料。
打印纸的页脚已经微微卷起，上面用醒目的黑体字写着标题：
《关于“钉子户”魏建国（魏老三）拒不配合拆迁工作的情况说明》。
韩萧拉开椅子坐下，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这份档案，比他想象的还要厚实，简直像一部人物传记。
魏建国，六十二岁，原云州第三纺织厂退休工人，钳工八级。
家庭住址：云州古城麻线胡同七号。
档案里记录着此人的“光辉战绩”。
“性格倔强，能言善辩，在周边居民中威信极高。”
“多次公开组织居民集会，抵制拆迁工作组进场。”
“逻辑清晰，熟悉政策法规，曾当众将市规划局派来的专家问得哑口无言，狼狈离场。”
档案的附件里，是前几任负责人与他交锋的惨败记录，堪称一部血泪史。
第一任，拆迁办的王主任，带着人上门，想来个下马威。话还没说三句，就被魏老三指着鼻子，从拆迁补偿标准的不合理，骂到施工扰民，再骂到他油头粉面的长相有碍市容。王主任气得差点心肌梗塞，被手下人搀扶着落荒而逃。
第二任，街道办的李书记，吸取教训，改走温情路线。提着水果牛奶上门，嘘寒问暖，大打感情牌。结果被魏老三家的老伴，一位同样战斗力爆表的退休教师，用一盆洗脚水连人带礼物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理由是：“我们家不缺这点东西，缺的是尊重。”
第三任，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被派来啃这块硬骨头。小伙子一腔热血，天天往魏老三家跑，帮忙扫地、挑水，想用真诚感化老人。结果一个月后，魏老三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人不错，就是脑子不太好使。这活儿你干不了，听大爷一句劝，赶紧申请调走吧。”
小伙子当场就哭了。
档案的最后一页，附着一张偷拍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精神矍铄的清瘦老头，正站在自家院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外，眼神锐利如鹰。他面前，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个个垂头丧气，像斗败的公鸡。
这，就是“钉王”魏老三。
几十户不愿搬迁的居民，以他为核心，结成了牢不可破的同盟。
他不点头，谁都别想在这片地界上动一砖一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