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萧成了扶贫办里最勤快的人。
当然,在其他人眼里,他也是最傻的那个。
新官上任的副主任,不去拉关系,不去跑项目,不去跟领导表忠心,反而一头扎进了那堆比他年纪还大的故纸堆里,跟灰尘和霉菌作伴。
这不叫傻,叫什么?
打毛衣的王大姐偶尔抬起头,看着韩萧被灰尘呛得连连打喷嚏的狼狈样,嘴角会撇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炒股票的老刘,则会在大盘翻绿心情不好的时候,故意把茶杯顿得山响,阴阳怪气地感叹一句:“哎,现在真是世道变了,什么人都想当领导,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整个办公室,只有那台老旧的空调在嗡嗡作响,像是在为这死气沉沉的氛围伴奏。
韩萧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他的世界里,只有桌上摊开的一份份牛皮纸档案。
这些在别人看来是垃圾的东西,在他眼中,却是一座尚未被发掘的金矿。
不,准确地说,是一座巨大的、藏污纳垢的垃圾山,而他的任务,就是从里面找出那些能够定罪的、闪闪发光的“证据”。
他将一份份项目申报书、拨款凭证、验收报告,按照年份和项目类型,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
他的动作不快,但极有条理。
每一份文件,他都会仔细看上两遍。
第一遍,看流程。申报单位、审批人、拨款金额、承办方、验收人一条清晰的链条。
第二遍,看细节。他会拿出计算器,把申报金额和实际拨款金额再算一遍,会把项目周期和验收日期做个对比,甚至会留意审批人签名的笔迹变化。
他就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丛林里寻找着猎物留下的蛛丝马迹。
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
大部分项目,流程清晰,手续齐全,虽然谈不上多大成效,但至少在纸面上。
韩萧很有耐心。
他知道,真正的大鱼,不会轻易浮出水面。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凉白开,饿了就啃两口早上买的包子。
整整三天。
他几乎看完了最近五年的所有扶贫项目档案。
当他翻开一份标记着“2015年特色种养殖产业扶持项目”的卷宗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一种模式,一个清晰得令人心惊的模式,终于在他眼前浮现。
“百人刺绣培训班”。
申报材料写得天花乱坠,声称要将安平县的传统刺绣手艺发扬光大,带动一百名农村妇女脱贫致富。预算二十万,从场地租赁、讲师聘请到原材料采购,条条框框,细致入微。
拨款凭证显示,二十万资金一分不少,准时拨付到了承办方——“安平县锦绣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账上。
可那份验收报告,却只有薄薄的一页纸。
上面除了几张模糊不清的、明显是摆拍的“培训现场照”,就只剩下几句空洞的套话:“项目圆满成功,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益,获得了群众的一致好评。”
没了。
哪个村的一百个妇女?她们叫什么名字?培训之后,她们的绣品卖到哪里去了?为她们带来了多少收入?
通通没有。
就像一颗石头扔进大海,除了那一圈涟漪,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突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找到了。
他迅速在档案堆里翻找起来。
很快,更多的“幽灵”从故纸堆里现身。
“千只肉羊养殖基地项目”,申报材料完美无缺,声称要打造安平县最大的肉羊养殖基地。五十万扶持资金如数到账,承办方是一家名为“绿源生态农牧有限公司”的企业。
验收报告同样言辞含糊,附上的几张照片里,几十只瘦骨嶙峋的羊稀稀拉拉地站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怎么看也凑不齐“千只”的规模。
“乡村旅游示范点建设项目”,八十万资金砸下去,承办方是“远方旅游开发公司”,最终的成果,就是在某个偏远山村的村口,修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牌坊和一条不到一百米的水泥路。
一个个项目看下来,韩萧的心越来越沉。
这些项目就像一群贪婪的幽灵,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吞噬着本该用于救济贫困的钱财,却没在现实世界留下一丝一毫有益的痕迹。
他将所有这些可疑的项目档案抽了出来,单独摞成一堆。
不算高,但分量却重得惊人。
他开始寻找这些“幽灵项目”的共同点。
很快,他发现了两个关键线索。
第一,所有这些项目的最终承办方,都指向了那几家名不见经传的皮包公司。他在工商信息系统里查了一下,这些公司注册资本极低,成立时间大多就在项目申报前后,法人代表也都是些从未听说过的陌生名字。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在扶贫办内部的审批签字栏里,有几个名字出现的频率高得异常。
排在第一位的,赫然就是那位对他“热情备至”的马国良主任。
此外,还有财务科的老张,项目科的老李
韩萧的目光,如同手术刀一般,剖析着这份名单。
一个由内部人员和外部皮包公司勾结,系统性套取国家扶贫资金的腐败网络,已经清晰地展现在了出来。
原来这才是扶贫办真正的“主营业务”。
原来这才是他们“养老”的资本。
韩萧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现在手里的东西,已经不是简单的违规证据,而是一颗足以引爆整个安平县官场的重磅炸弹。
但他不能马上引爆它。
这些都只是纸面上的东西,对方完全可以用“工作失误”、“监管不力”来搪塞。要想一击致命,他还需要人证,需要一个内部的突破口。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办公室的那个角落。
那个被所有人孤立,只知道埋头工作的女孩,夏晓雅。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韩萧站起身,从那堆“幽灵项目”的档案里,抽出了一份疑点最重,金额也最大的“乡村旅游示范点”卷宗。
他整理了一下衬衫,脸上挂起一副最谦逊、最无害的笑容,朝着角落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但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似乎都在他起身的瞬间凝固了。
王大姐的毛线针停了。
老刘的目光从k线图上抬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审视与警惕。
夏晓雅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用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什么,专注得连他走到身边都没有发觉。
“咳。”
韩萧轻轻地咳了一声。
夏晓雅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一颤,抬起头来。
当她看清来人是韩萧时,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
“韩韩主任?”她的声音细若蚊蚋,紧张地捏住了手里的铅笔。
“你好,夏晓雅同志,没打扰你工作吧?”韩萧的笑容和煦得像三月的春风。
他刻意没有用命令的口吻,而是用了平等的称呼。
“没、没有,主任您有什么事?”夏晓雅连忙站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别紧张,坐,坐下说。”韩萧摆了摆手,顺手拉过一张空椅子,坐在了她旁边,将手里的档案摊开在她的桌上。
“是这样的,我刚来,对业务还不太熟。马主任让我整理这些旧档案,多学习学习。我看到这个‘乡村旅游示范点’的项目,有点疑问,想向你请教一下。”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完全就是一个虚心求教的新人。
夏晓雅的目光落在摊开的档案上,瞳孔猛地一缩。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王大姐和老刘他们,虽然假装在做自己的事,但耳朵全都竖了起来。
“这个这个项目”夏晓雅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神躲闪,不敢看韩萧的眼睛,“时间有点久了,我我也记不太清了。”
“是吗?”韩萧没有拆穿她,反而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也对,都好几年前的事了。主要是这份验收报告写得太简单了,我就想,咱们单位会不会有更详细的资料存档,比如游客数量统计啊,项目后期运营报告之类的?我也好奇这八十万到底花出了什么效果。”
他一边说,一边调动起自己积累的“民心气运”。
一股温和、令人信赖的气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悄无声息地包裹住夏晓雅。
这不是什么邪术,只是一种亲和力的放大。能让对方潜意识里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是没有恶意的。
夏晓雅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
她抬起头,偷偷地打量着韩萧。
眼前的年轻副主任,目光清澈,神情真诚,没有丝毫官架子,更没有那种审问犯人般的压迫感。
他看起来,真的只是一个想搞清楚工作内容的好奇新人。
她咬着嘴唇,内心在激烈地天人交战。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几道如同芒刺般的目光。
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就在韩萧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夏晓雅突然飞快地瞥了一眼马主任办公室紧闭的房门,然后猛地凑近韩萧,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飞快地说道:
“韩主任,这些项目水很深。”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像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
“以前有想查的人,后来后来都走了。”
说完这句话,她立刻坐直身体,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苍白的脸颊上却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走了。
一个简单的词,却包含了无数种可能。
被调走?被排挤走?还是用更激烈的手段赶走?
韩萧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知道,他敲开了一条裂缝。
一条通往真相的、至关重要的裂缝。
“谢谢你。”
韩萧也用同样低的音量回了一句,然后合上档案,站起身,面色如常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又重新流动起来。
王大姐的毛线针又发出了“嗒、嗒”的声响。
老刘的鼠标又开始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一切好像都恢复了原样。
但韩萧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坐回那堆故纸当中,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轻轻写下了“马国良”三个字。
然后,在名字下面,画了一个重重的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