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缓缓笼罩了石盘村。
村委会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灯光下,飞蛾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灯罩。
韩萧坐在一张掉漆的木桌前,手里握着一支笔,面前摊开一个笔记本。
他没有立刻下笔。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那些华丽的辞藻,也不是政府报告里空洞的口号。
他看到的,是老刘头那双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
是张大山伯伯在地头抽着旱烟,一言不发的佝偻背影。
是那些果农们,黝黑的皮肤,皲裂的双手,脸上混杂着期盼与绝望的复杂神情。
还有林晓之,那个鼓起全部勇气,接过手机的女孩,她颤抖的声音里,藏着一个家庭的未来。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脑中闪过。
他猛地睁开眼,笔尖在纸上划出第一道痕迹。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抠出来的。
【大家好,我是晓之,一个刚刚回到家乡红山镇的普通女孩。】
【我身后,是我们的家,也是我们父辈们用汗水浇灌了一辈子的桔子林。】
【春天,他们弯着腰,给每一棵果树施肥、剪枝,汗水滴进泥土里,盼着发芽。】
【夏天,他们顶着毒太阳,一遍遍地除草、杀虫,生怕果子被叮上一个疤。】-
【秋天,果子黄了,漫山遍野,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这是我们一年最开心的时候,也是最揪心的时候。】
【我们盼着丰收,又怕着丰收。】
【因为我们不知道,等我们把最好的果子摘下来,小心翼翼地装进筐里,等来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价格。】
【一块五?一块?还是八毛?】
【那个价格,不是我们定的。我们只能等着别人开价,像是在等待一场宣判。】
【今年,他们只肯给五毛。】
【五毛钱一斤,连我们付出的肥料钱、农药钱都不够。我爷爷算了一笔账,一整年,一家人,起早贪黑,最后还要倒亏一千多块。】
【我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用最好的山泉水,最用心的劳作,种出的最甜的桔子,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想求大家可怜我们。】
【我只是想,绕过那些层层加价的贩子,让我家的桔子,能直接从我们农民的手里,送到你们的手里。】
【我想让大家尝一尝,真正从树上刚摘下来的桔子,是什么味道。】
【那里面,有阳光的味道,有山泉的清甜,还有我们红山镇农民,最朴实的一颗心。】
没有一个华丽的词,没有一句煽情的口号。
全是土得掉渣的大白话。
可韩萧自己读着,都觉得眼眶有点发酸。
他把写好的文案递给旁边一直默默陪着的林晓之。
女孩接过稿纸,借着昏暗的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
起初,她只是小声地念,念着念着,她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在了稿纸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把那张写满乡亲们心酸的纸,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韩萧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内容有了,主播也有了。
现在,只剩下最关键,也是最难的一个问题。
谁来看?
光靠他们自己在网上喊,声音太小了,就像往大海里扔一颗石子,连个响都听不见。
必须要有扩音器。
要有一支穿云箭,一支能刺破信息壁垒,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的穿云箭!
韩萧掏出自己那部老旧的智能机,屏幕上的裂纹像一张蜘蛛网。
他翻开通讯录,手指在一个名字上停顿了许久。
周凯。
他的大学室友,睡在他上铺的兄弟。
一个曾经揣着新闻理想,要在电视台大展拳脚的胖子,如今在安平县电视台,成了一个专门负责剪辑“今日农事”栏目边角料的小编导。
韩萧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喂?谁啊?”
“胖子,我,韩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爆发出一声怪叫。
“我操!韩萧?你小子还活着呢?我还以为你被分到山里喂狼了!”
熟悉的声音,让韩萧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差不多,狼没喂上,天天喂猪。”
“哈哈哈哈!我就说嘛,你这性格,在体制里混不开。怎么样,是不是天天给领导端茶倒水,写些狗屁不通的材料?”周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幸灾乐祸。
“比那惨多了,”韩萧顺着他的话说,“最近刚接了个活儿,要是办砸了,就得卷铺盖滚蛋了。”
“哟?摊上事儿了?说来听听,让哥们儿乐呵乐呵。”
韩萧没有直接说事,而是先聊起了家常,问他工作怎么样,有没有找对象。
话题一打开,周凯的牢骚就像开了闸的洪水。
“别提了,就那样呗。天天跟着我们主任屁股后面,不是拍哪个领导下乡视察,就是拍哪个企业开业剪彩,全他妈是些歌功颂德的垃圾玩意儿。我想做个深度报道,写写咱们县那些老大难的问题,稿子交上去,主任直接给我扔垃圾桶里了,还骂我不知天高地厚,想给台里惹麻烦。”
“理想?理想值几个钱?现在就盼着早点熬到退休,混吃等死。”
周凯的声音里,充满了被现实磨平棱角的疲惫和无奈。
韩萧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时机到了。
“胖子,我这儿有个选题,一个绝对能上头条的选题,你敢不敢做?”
“得了吧你,”周凯嗤笑一声,“你能有什么好选题?养猪场母猪的产后护理?”
韩萧没理会他的调侃,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咱们毕业那会儿,在烧烤摊上喝多了吹过的牛逼?”
“你说,你要做个像白岩松那样的记者,用镜头和笔,为那些说不出话的人说话。”
周凯那边沉默了。
韩萧继续说:“我现在就在红山镇,咱们安平县最穷的那个山沟沟里。这儿的蜜桔熟了,漫山遍野,金灿灿的,特别甜。”
“可果农们笑不出来,因为中间商把价格压到了五毛钱一斤,血本无归。”
“镇里的领导,想的是写报告,向上级哭穷,要补贴。”
“我觉得,这是在乞讨。我们红山镇的农民,不该像乞丐一样活着。”
“所以,我跟他们立了军令状,三天之内,我要用网络直播,帮他们把桔子卖出去。”
电话那头,周凯的呼吸声明显变重了。
韩萧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周凯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
他没有请求,没有哀求,他只是在陈述一个故事,一个充满了戏剧冲突和情感张力的故事。
“胖子,你想象一下那个画面。”
“一个简陋的直播间,背景就是堆积如山的桔子,和一个个质朴的农民。”
“一个山里的小姑娘,用最真实的话,讲述着他们一年的辛劳和委屈。”
“我们不要补贴,不要同情,我们就要一个公平交易的机会。”
“你想想,这个故事,叫什么?这叫《一个贫困乡镇的互联网自救》!这叫《农民对战黑心资本》!这叫《新时代下的农业新出路》!”
“这他妈的,哪一条不是炸裂的新闻点?哪一条不够你小子在台里扬名立万?”
韩萧的语速越来越快,他的话语里,仿佛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
这股力量,源自他脑海中那杆【民心天平】上,“民”字一端汇聚的、沉甸甸的金色光芒。
那是整个红山镇果农的期盼和信任。
这股气运,顺着电波,狠狠地撞进了周凯的耳朵里,撞进了他的心里。
周凯握着电话,手心全是汗。
他仿佛能看到韩萧口中描绘的那个画面,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股不甘、那股挣扎、那股想要冲破一切的生命力。
他沉寂已久的血液,开始重新沸腾。
“可是可是这不合规矩啊!”他挣扎着,声音都在发颤,“我们播新闻,都是要层层审批的,我一个小编导,哪有这个权力?万一出了事,我主任能扒了我的皮!”
“谁让你播新闻了?”韩萧笑了,“我只要你帮我个小忙。”
“新闻联播结束之后,天气预报开始之前,不是有三十秒的公益广告或者节目预告时间吗?”
“那个时间段,归你们栏目组管吧?你们主任,是不是经常把那三十秒拿去,给一些关系户企业放点宣传片,赚点外快?”
周凯的心猛地一跳。
这事儿是他们栏目组的潜规则,韩萧这个外人怎么会知道?
“你就跟你们主任说,有个乡镇,响应国家号召,搞互联网助农,想在咱们电视台做个宣传。片子我们自己做,就插播一条,三十秒就够了。广告费,我们我们镇政府来出!”韩萧咬了咬牙,先把牛吹出去。
周凯沉默了。
他脑子里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这是在玩火,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可情感上,他却被韩萧点燃了。
那个毕业时吹过的牛逼,那个想为普通人发声的梦想,像一棵枯死的树,竟然重新冒出了嫩芽。
“妈的!”周凯在电话那头猛地骂了一句,“干了!”
“钱的事你别管了!这条广告,算我送给我那些还没出生的理想的!”
“你把片子用最快的速度做好发给我,我今天晚上就算跪下来求,也得让主任点头!我跟他说,这是扶贫宣传,是政治任务,他不敢不播!”
挂掉电话,韩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他看着手机,笑了。
穿云箭,有了!
第二天一大早,整个石盘村村委会大院就彻底热闹了起来。
没有专业的团队,没有昂贵的设备。
所谓的直播间,就设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
几张破旧的桌子拼在一起,铺上一块红布,就成了直播台。
背景,是村里的壮劳力们连夜从各家各户搬来的,堆成一座小山一样的金黄色蜜桔,桔子山上,还挂着一条用红纸写的横幅:“红山蜜桔,包甜!”
灯光,是韩萧从镇上五金店买来的,最便宜的一个装修用的补光灯,用竹竿撑着。
摄像设备,就是韩萧自己那部屏幕裂了的手机,被几个半大孩子用一堆砖头和木块,稳稳地固定在了桌子对面。
林晓之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碎花衬衫,紧张地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攥着那份被泪水浸过的稿子,嘴里念念有词。
老刘头带着村里的男女老少,围在院子周围,伸长了脖子,看着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好奇、不安,还有一丝被重新点燃的、微弱的希望。
一切准备就绪。
韩萧走到林晓之身边,递给她一瓶水。
“别紧张,就像昨天跟你说的那样,把镜头当成一扇窗户,你只是在跟窗户外面的人,聊聊家常。”
林晓之抬起头,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韩萧看了看天色,太阳正缓缓西斜。
他拿出手机,调出直播软件的界面,又看了一眼时间。
安平县新闻联播,晚上七点整开始,七点二十五分结束。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对着所有人,沉声宣布。
“各位乡亲,我们的成败,在此一举!”
“七点半,准时开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