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掌声还在耳边回荡,村民们一张张朴实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老村长紧紧攥着韩萧的手,仿佛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当口,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像一把尖刀,硬生生划破了这片和谐的气氛。
“嘀——嘀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慢悠悠地、带着一股子官威,从土路的另一头开了过来。车头在阳光下闪着油腻的光,像极了某些人脑满肠肥的脸。
车子在人群外停下,车门打开,一个硕大的肚子率先探了出来。
紧接着,红山镇镇长王富贵,顶着他那地中海式的发型,满面红光地走了下来。他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被安全带勒出褶皱的白衬衫,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扫视全场。
跟在他身后的,是办公室主任钱有亮,还有另外两个镇干部,一个个都像是刚从酒桌上下来,脸上带着几分虚浮的红润。
王富贵看到了被村民围在中间的韩萧,看到了他满脚的污泥和狼狈的裤腿。
他又看到了村民们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激动和信服。
没有愤怒,没有对峙,没有他预想中需要他来“力挽狂澜”的烂摊子。
王富贵的眼神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嫉妒飞快地闪过,随即被一种更加庄严、更加胸有成竹的领导派头所取代。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仿佛刚才那喇叭声就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咳哼!同志们!乡亲们!”
这一嗓子,成功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我就知道,我们红山镇的群众,是通情达理的嘛!”
王富贵迈开八字步,挺着肚子,像一尊移动的弥勒佛,缓缓向人群走来。钱有亮等人立刻小跑着跟上,为他开道。
“大家遇到的困难,镇党委、镇政府,一直都记在心上,看在眼里!”
他说话的调子拿捏得恰到好处,充满了官方式的关怀。
“今天这个情况,我一直在办公室里密切关注着!我一听说大家有情绪,心里着急啊!饭都吃不下!立刻就派我们镇上最年轻、最有冲劲的韩萧同志,先下来了解第一手情况,听取大家的意见!”
他走到韩萧身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韩萧的肩膀,动作亲热,话里的意思却是在明确主次。
我是指挥官,你只是个侦察兵。
村民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刚才那股子热乎劲儿,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迅速冷却下来。
老村长松开了韩萧的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了。
王富贵完全没在意这些细微的变化,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领导角色里。
“大家放心!养猪场的污染问题,镇里早就有了初步的解决方案!我们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要搞,就要搞个大的,搞个彻底的!”
他大手一挥,指向那条黑臭的河流,气吞山河。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们不仅要解决污染,还要把它做成一个标杆项目!一个生态治理的典范!让县里、市里的领导都来看看,我们红山镇是怎么干工作的!”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全是高瞻远瞩的口号,却没一句涉及到具体怎么办。
刚刚被韩萧用“拦粪坑”、“滤泥塘”这些大白话点燃的村民们,此刻听着这些云里雾里的大词,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所以说,大家要相信政府,相信组织嘛!不要搞冲动,不要听信一些不成熟的想法。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对不对?”
他最后这句话,意有所指地瞟了韩萧一眼。
“好了,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大家都散了吧,回家等着!镇里很快就会拿出正式的、科学的、完善的方案来!韩萧,你跟我回镇里,汇报工作!”
王富贵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和一群面面相觑的村民。
韩萧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村民们脸上重新浮现的迷茫和疑虑,心里那杆天平的“官”字端,正缓缓下沉,丝丝缕缕的灰色雾气,开始从中逸散出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老村长和村民们点了点头,然后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回到镇政府那间烟雾缭绕的二楼会议室,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刚才还满面春风的王富贵,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
他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抓起桌上的搪瓷杯,“咣”的一声磕在桌面上,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得办公室主任钱有亮一哆嗦。
“韩萧!”
王富贵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又冷又硬。
“你好大的胆子啊!”
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烟灰缸都跳了起来。
“谁给你的权力?谁让你擅自做主的?你在现场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搞个人英雄主义,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很能耐,是不是?!”
“我让你去了解情况,安抚情绪!你倒好,直接在那开现场会了!你把镇党委、镇政府放在哪里?把我这个镇长放在哪里?!”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炮弹般砸向韩萧。
办公室主任钱有亮见状,立刻心领神会地帮腔:“就是啊,小韩。王镇长这么器重你,派你去第一线,你可不能辜负了领导的信任啊。凡事要讲组织,讲纪律,怎么能自己拿主意呢?”
另一个副镇长也慢悠悠地开口了,推了推眼镜:“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不能鲁莽。你那个什么‘生态过滤池’,我听着就玄乎。挖几个坑,种几根草,就能把污水变清了?这是科学,还是变戏法?”
“万一搞砸了呢?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水质变得更差了呢?这个责任谁来负?你负得起吗?”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年轻人。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韩萧描绘成一个无组织、无纪律、爱出风头、异想天开的愣头青。
仿佛刚才在河边化解了一场巨大群体性事件的人不是他,而是一个差点捅出天大篓子的麻烦制造者。
韩萧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那些夹枪带棒的指责和批评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他没有反驳,没有争辩,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脑海中那架天平,此刻正上演着一出好戏。“官”字那一端,随着王富贵等人的表演,不断下沉,弥漫出的灰色雾气越来越浓,几乎要将整个天平都笼罩起来。
而“民”字那一端,虽然静止不动,但之前汇聚起来的璀璨金光,却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任凭灰雾如何冲击,依旧稳如泰山,光芒丝毫不减。
这金光,就是他的底气。
他冷眼旁观着眼前这出活灵活现的官场现形记,看着王富贵的色厉内荏,看着钱有亮的谄媚逢迎,看着其他人见风使舵的嘴脸。
真有意思。
终于,王富贵骂累了,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重重地喝了一大口,似乎是想压下心头的火气。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做出最后的裁决。
王富贵把茶杯放下,用一种审视的、带着施舍意味的目光看着韩萧。
“不过嘛你这个想法,虽然粗糙,虽然异想天开,但核心的思路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他话锋一转,开始为自己接下来的行为铺路。
“村民的情绪已经被你挑起来了,现在如果不给个说法,恐怕不好收场。”
他沉吟片刻,摆出一副深思熟虑、顾全大局的模样。
“这样吧。你这个方案,漏洞百出,完全经不起推敲。但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镇里决定,帮你把这个方案‘修改完善’一下。”
他加重了“修改完善”四个字的读音,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这个项目,由我亲自来抓!我会组织镇里的精干力量,结合县里、市里的相关政策,对你那个不成熟的草稿进行科学的、系统的、全面的优化和提升!然后,以镇政府的名义,正式上报给县里!”
图穷匕见。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核心意思只有一个:你的功劳,现在是我的了。
办公室主任钱有亮立刻第一个鼓起掌来。
“高!实在是高!王镇长高瞻远瞩,这一下就把一个不成熟的个人想法,提升到了集体决策的高度!这才是我们红山镇的福气啊!”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还是王镇长考虑得周全!”
“这样一来,项目就万无一失了!”
在一片廉价的吹捧声中,王富贵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又一次掌控了全局。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到韩萧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韩萧,既然这个乱七八糟的想法是你最先提出来的,那你也有责任把它讲清楚。”
“今天下班之前,给我写一份详细的报告上来!把你那个什么‘生态过滤池’的原理、结构、预算、材料,还有你跟村民吹牛时提到的那些国家政策,文件号,第几条第几款,一个字不落地给我写清楚!我要用你的这份东西,作为我们‘修改完善’的基础材料!”
他这是釜底抽薪,要把韩萧最后的价值也榨干。
他要的不是一份报告,而是韩萧的全部智慧。他要拿着这份东西,换上自己的名字,去县里邀功请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韩萧身上,等着看他是什么反应。是愤怒?是不甘?还是屈辱地接受?
韩萧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迎着王富贵那志在必得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的,王镇长。”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如此平静,反而让王富贵准备好的一肚子训斥都噎了回去。
王富贵愣了一下,随即轻蔑地哼了一声。
到底是个没背景的毛头小子,吓唬两句就老实了。
“知道就好!去写吧!写不完不准下班!”
他挥了挥手,像打发一个下人。
韩萧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拉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冷笑。
像一把淬了冰的刀,一闪即逝。
王镇长,你想要报告?
好啊。
我给你写一份“最好”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