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一次体检,百条命 > 第一章

远处新年的烟花炸开,防艾宣传车的广播声在爆竹间隙里固执地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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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屏幕幽白的光映着张军的脸。食指机械地向上滑动,一条,又一条。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神情严肃,背景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国艾滋病感染者累计报告已超百万例…新增病例中,性传播途径占比持续超过95%…高危行为后72小时内阻断药有效…
张军的手指顿住了。又是这个。这星期第几次刷到了十三次,还是十五次大数据像条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精准地咬住了他某次无意间的停留,从此便没完没了地把这些灰暗的信息推到他眼前。他烦躁地熄了屏,把手机丢在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空气有些滞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玻璃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一米七六,轮廓还算周正,只是眉宇间习惯性地拧着,像总在掂量着什么。楼下街道车流如织,汇成一条光河,流向不知名的黑暗深处。人潮汹涌,可那看不见的病毒,就藏在这汹涌的喧嚣里,冰冷地游弋。这念头一起,就像一根细小的冰针,无声无息地扎进了心底的某个角落,带来一丝尖锐的不适。
门铃响了。突兀的声音划破了房间的沉寂。张军愣了一下,这个点
门外站着林娜。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在她头顶亮起,给她微卷的发梢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脸上带着笑,眼睛弯弯的,像盛着星子。路过,想你了,就上来看看。声音带着点撒娇的甜腻,不由分说地挤了进来,带来一阵淡淡的、甜得有些发腻的香水味。
张军侧身让她进屋,顺手按亮了客厅顶灯。光明驱散了昏暗,也让他更清晰地看清了她。林娜很漂亮,是那种带着点侵略性的、毫不掩饰的漂亮。她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里,短裙下两条光洁的腿交叠着。
吃过了吗张军倒了杯水递过去,语气尽量放得自然。
没呢,林娜接过水,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张军的手背,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饿着呢。她抬眼看他,眼波流转,带着一种直白的暗示。
张军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保持着一种礼貌的距离感。楼下新开了家面馆,听说牛肉面不错,要不要去尝尝他提议道。
林娜没接话,小口抿着水,视线却在他脸上逡巡,带着审视的意味。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饮水机加热时发出的微弱嗡鸣。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杯子,身体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慵懒的沙哑:张军…我们去…放松一下找个地方,就我们俩她的目光大胆地锁住他,带着不容置疑的邀请。
张军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随即又沉甸甸地往下坠。他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脊背抵住了沙发坚硬的靠背,隔开了那过于迫近的甜腻香气和灼人的视线。太晚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改天吧。
晚林娜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夜生活才刚开始呢。她站起身,走到张军面前,伸出手,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拽住了他的胳膊,走嘛,我知道附近就有家不错的,很干净。她的语气近乎哄劝,但眼神里却藏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张军被她拉着站起来,胳膊上的触感温热,甚至有些烫人。他微微挣了一下,没挣脱。林娜的手抓得很紧,带着一种执拗的力气。他被她半拖半拽地带到门口。楼道里的声控灯再次亮起,照亮她线条紧致的侧脸和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我得带件外套。张军胡乱找了个借口,挣开她的手,转身快步走回客厅。他拉开衣柜门,手指在几件衣服上胡乱地拨弄着,心却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为什么这么急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手机屏幕上那些鲜红的数字、医生严肃的面孔、冰冷的术语…像失控的幻灯片一样飞速闪过。他抓起一件夹克,深吸一口气,转身。
林娜已经等在门口,脸上带着胜利者的、有些不耐烦的笑意。
走吧她催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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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房间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上,隔绝了走廊里最后一点声响。顶灯没开,只有床头两盏壁灯散发出暖昧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地毯和廉价香薰混合的、过于甜腻的味道,让人有点透不过气。
林娜随手把那个小小的链条包扔在靠窗的圈椅上,金属链条砸在木扶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转过身,脸上那种在楼下时还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热的、毫不掩饰的急切。她直接伸手勾住了张军的脖子,身体紧贴上来,踮起脚,嘴唇就凑向他的下颌。
那过于浓郁的香水味瞬间包裹了他,甜得发齁,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张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偏开了头,同时用手臂格挡了一下。林娜扑了个空,身体撞在他格挡的手臂上,动作僵住了。
怎么了她抬起头,眉头拧了起来,眼睛里那点灼热瞬间冷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愠怒,都到这了,还装什么正经
张军喉结滚动了一下,感觉后背有点发凉。壁灯的光线斜斜地打在她脸上,在她颧骨下方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试图缓和气氛,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是…林娜,你看啊,现在外面情况挺复杂的,新闻天天说…那个,我是说,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对方负责嘛。他停顿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舌头有点打结,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要不…我们先去医院,做个婚检就…就图个安心,很快的…
婚检!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了房间凝固的空气里。林娜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仿佛被这两个字烫到了。她眼睛一下子瞪圆了,瞳孔里燃起两簇难以置信的怒火,死死盯着张军,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张军!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能刺穿耳膜,在狭小的房间里激起嗡嗡的回响,你他妈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有病!
她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因为暴怒而迅速充血涨红,你是不是男人啊裤子都快脱了,你给我提这个!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张军脸上。他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到了冰冷的门板。
不是,林娜,你听我说…
他试图解释,声音却被她更加狂暴的声浪彻底淹没。
听你说个屁!
林娜猛地一挥手,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我看你就是个怂包!废物!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肮脏东西!
她像一头发狂的母狮,在房间中央那点可怜的空地上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毯闷响,嘴里喷射着最恶毒、最不堪入耳的咒骂,从张军的生理能力一直问候到他祖宗十八代。
张军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像一尊僵硬的石雕。那些污言秽语如同密集的冰雹,噼里啪啦砸在他身上,他却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愤怒或者羞辱。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抽离感攫住了他。他看着她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她脖子上那根因为激动而异常凸起的青筋,还有…就在她猛地转头的瞬间,昏黄灯光清晰地映照出她脖颈侧面靠近发际线的地方——几点指甲盖大小、边缘模糊的暗红色斑块,在白皙的皮肤上异常刺眼。
昨天。就在昨天下午,他百无聊赖刷着手机,手指划过一条疾控中心发布的科普短视频。画面里,一个同样穿着白大褂的专家,指着幻灯片上清晰放大的图片,用毫无波澜的语调说:部分感染者进入发病期,可能出现持续性的、原因不明的皮肤红疹或斑块…多分布于…
轰——!
仿佛有一道无声的炸雷在张军脑海里爆开。所有的声音——林娜歇斯底里的咒骂、窗外隐约的车流声、甚至自己狂乱的心跳——都在一瞬间被抽离。世界陷入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那几点暗红的斑块,在昏黄的光线下,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灼痛。
冰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能冻僵血液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麻。
……张军!你他妈哑巴了!说话啊!
林娜的尖啸终于冲破了他耳中的真空,带着撕裂般的破音,像一把钝刀刮过他的神经。
张军猛地一个激灵,从那种近乎冻结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他抬起头,看向林娜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努力扯动脸上僵硬的肌肉。一个极其勉强、甚至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艰难地在他嘴角绽开,比哭还难看。
娜娜…
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是我混蛋,是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
他往前挪了一小步,动作带着刻意的笨拙和示弱,你看你,气成这样,脸都红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却又在半途怯懦地停住,都是我的错…我…我就是太紧张了…我…
他语无伦次,眼神闪烁,努力扮演着一个被吓坏了的、急于安抚女友的窝囊男人。
林娜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他。那眼神里充满了鄙夷、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张军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迫自己避开她的目光,视线飞快地扫过房间。那个小小的链条包,就随意地扔在靠窗的圈椅上,拉链似乎没有完全合拢。
你看你…都出汗了…
张军的声音放得更软,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要不…你先去洗个澡放松一下热水冲一冲…消消气…我去楼下便利店,买点喝的,再…买盒那个…
他含糊地带过关键词语,脸上适时地浮起一层尴尬又暧昧的红晕,等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说…好不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娜的反应。她的眉头依旧紧锁,但那股择人而噬的暴怒似乎稍稍停滞了一下,被一丝混杂着厌恶和算计的复杂情绪取代。她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丢弃的垃圾还有没有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哼!
林娜从鼻子里重重地喷出一股气,猛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算是默许,或者说,是暂时不屑于再跟他纠缠。她踢掉脚上的高跟鞋,赤着脚,带着余怒未消的力道,咚咚咚地走向房间角落的浴室,快点滚!看着你就烦!
哎,好,好!
张军连声应着,如蒙大赦,身体却依旧保持着那种紧绷的、随时准备后退的姿势。
浴室的门被林娜狠狠地甩上,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里面哗啦啦拧开水龙头的声音,水流冲击着浴缸壁,发出空洞而持续的噪音。
那噪音成了最好的掩护。
张军像一头终于等到猎手转身的困兽,所有的伪装在瞬间剥落。他脸上的讨好和懦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窒息的冰冷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猛地扑向窗边的圈椅,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一把抓起那个链条包。劣质的金属链条勒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神经清醒了一丝。他拉开拉链,手指近乎粗暴地在里面翻找。口红、粉饼、一小包纸巾…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的、带着塑封质感的卡片边缘。
找到了!
他猛地将那张卡片抽了出来——一张崭新的第二代居民身份证。卡片上,林娜的照片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微笑,眼神却显得有些空洞。他的视线死死锁住照片下方那串18位的数字组合。
数字。冰冷的数字。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剧痛。
哗哗的水声持续从浴室传来,像催命的鼓点。
不能再等了!
张军将身份证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浴室紧闭的门,猛地转身,拧开房门把手,像一道无声的幽灵,闪身而出,又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动作,轻轻地将门带上。
咔哒。
门锁合拢的轻响,如同隔开地狱与人间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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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张军几乎是狂奔起来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回流,带来一阵阵眩晕。他死死攥着那张小小的、坚硬的卡片,指甲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感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恐惧。
电梯间红色的下行箭头亮着。数字缓慢地跳动着:9…8…7…太慢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猛地转身,扑向旁边的消防通道。沉重的防火门被他用力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楼梯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绿的光。
他一步跨下两级、三级台阶,身体在惯性的作用下踉跄着向下冲去,冰冷的铁质扶手硌着他的手心,带来刺骨的寒意。肺部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抽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林娜脖子上那几点暗红的斑块、她歇斯底里时扭曲的面孔、手机屏幕上那些冰冷的百万数字…无数狰狞的碎片在他眼前疯狂闪回、旋转,构成一幅令人窒息的末日图景。
冲出酒店旋转门,午夜微凉的空气混杂着尾气和尘埃猛地灌入肺腑,让他剧烈地呛咳起来。他弯着腰,撑着膝盖,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他抬起头,茫然四顾。霓虹闪烁,车灯如流,巨大的城市像一个冷漠的怪兽,无声地吞吐着一切。
医院!最近的医院!
他猛地站直身体,像离弦之箭般冲向路边。一辆空载的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红灯,正缓慢驶过。张军几乎是不要命地冲到马路中央,张开双臂,疯狂地挥舞着。
吱——!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出租车险险地停在他身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司机惊魂未定地探出头,破口大骂:找死啊!不要命了!
张军根本顾不上解释,一把拉开后车门,像一袋沉重的沙包般跌了进去。车门被他用尽力气甩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车身都晃了晃。
中心医院!急诊!快!!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喘息而完全变了调,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
司机被他这亡命徒般的架势吓住了,咒骂声卡在喉咙里,下意识地一脚油门踩了下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猛地向前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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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急诊大厅永远灯火通明,如同不夜城。消毒水混合着各种药水、汗液和隐隐的血腥气味,形成一股独特而令人不安的气息。深夜时分,人依旧不少。痛苦的呻吟声、家属焦急的询问声、护士快速移动的脚步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
张军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跌跌撞撞地冲进这片喧嚣。刺眼的白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巨大的电子指示牌在头顶滚动着红色的科室信息。他茫然四顾,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急切地扫过大厅里一台台或蓝或白的机器。
自助服务区!在角落!
他拨开两个正在排队挂号的人,几乎是扑到其中一台机器前。屏幕上显示着报告查询/打印的选项。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冰冷,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按向触摸屏上的身份证查询。
屏幕上跳出一个清晰的输入框,旁边是提示:请刷身份证或手动输入身份证号码。
张军毫不犹豫地将一直死死攥在左手里的身份证拍在感应区上。机器毫无反应。他又用力拍了两下,依旧死寂一片。
妈的!
他低吼一声,声音嘶哑。感应区旁边有个小小的指示灯,是灭的。这台机器坏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转身,充血的眼睛扫向旁边的另一台机器。一个中年男人正慢条斯理地在屏幕上点着。
让开!!
张军一步抢上前,粗暴地将那人挤开,完全无视对方惊愕和愤怒的目光。他再次将身份证拍在新机器的感应区。
滴——
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响起。屏幕闪烁了一下,跳转到信息确认页面。林娜的证件照片和部分信息清晰地显示出来。
张军的手指悬在确认查询的按钮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角滚落,沿着鬓角滑进衣领。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咯咯作响。时间仿佛凝固了。急诊大厅里所有的噪音——哭喊、交谈、广播——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扭曲,变成一种模糊的、令人眩晕的背景音。只有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耳边轰鸣。
那几点暗红的斑块,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冰冷的恶意。
他闭上眼睛,猛地按了下去!
屏幕短暂地黑了一下,随即亮起。一个巨大的、几乎占据整个屏幕的提示框弹了出来。不是常见的白色或蓝色背景,而是刺目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深红!
猩红的背景中央,是两行加粗的、冰冷到极致的黑色大字:
**HIV
抗体检测结果:阳性
(Reactive)**
**检测日期:[日期]**
阳性(Reactive)!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张军的眼球,直刺大脑深处!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头。他死死抓住冰冷的机器边缘,指甲在光滑的塑料外壳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才勉强支撑住没有瘫倒在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拧绞,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冰冷的血液瞬间冲向四肢,又在下一秒被巨大的恐惧冻结。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整个人从里到外被冻成了冰坨。
恶意传播…百万感染者…那些冰冷的科普视频里一闪而过的、形容枯槁的病人影像…瞬间变得无比真实、无比狰狞,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屏幕里爬出来,将他拖入无底深渊。
呃…呕…
他再也控制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喂!你没事吧
旁边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关切地询问。
张军猛地直起身,像触电一样甩开试图搀扶的手。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两行如同死亡判决书般的红字,几秒钟后,眼中所有的恐惧、绝望、恶心,都燃烧成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颤抖着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解锁的光映着他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指尖在屏幕上划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用力按下了那三个冰冷的数字:
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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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110吗
张军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粗重的喘息,我要报案!恶意传播…艾滋病!现在!立刻!她在豪泰酒店…1107房!名字叫林娜!身份证号是XXXXXX…
接线员冷静而快速的询问声从听筒里传来,像一根细微的丝线,试图拉住他即将崩溃的神经。张军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重复着最关键的信息:恶意传播、HIV阳性、酒店房号、身份证号。他背靠着冰冷的自助查询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最终颓然跌坐在同样冰冷的地砖上。急诊大厅的喧嚣似乎被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隔开了,变得模糊而遥远。他攥着手机的手心里全是滑腻的冷汗,话筒紧贴着耳朵,仿佛那是连接着现实世界的唯一通道。警察在问什么林娜的特征她穿什么衣服他机械地回答着,眼睛空洞地盯着对面墙上巨大的红十字标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屏幕上那刺目的猩红和冰冷的阳性二字在不断放大、旋转。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等待中失去了意义。可能只过了十几分钟,也可能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敲打在地砖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张军茫然地抬起头。
两名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警察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他们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张军和他身边那台还亮着红色提示框的查询机屏幕。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警察蹲下身,目光平视着瘫坐在地上的张军,声音沉稳有力:张军是你报的案身份证带了吗
张军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只是木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指了指还攥在另一只手里的林娜的身份证。年轻的警察迅速拿起那张小小的卡片,对着灯光仔细查看,又和屏幕上的信息核对了一下。
确认是她年长的警察沉声问。
张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想说话,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无法言说的恐惧。
年长警察站起身,对着肩头的对讲机快速而清晰地低语:目标确认,身份无误,HIV检测阳性报告已现场核实。位置豪泰酒店1107,目标女性,疑犯警觉性可能较高。行动组,立即控制!重复,立即控制!注意安全防护!
收到!对讲机里传来干脆利落的回应。
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年轻的警察立刻扶起浑身发软、几乎无法站立的张军:跟我们走,去现场指认,配合一下。他们的动作并不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几乎是半架着张军,快步向急诊大厅外走去。
警车就停在门口,蓝红色的警灯无声地旋转着,在深夜的街道上投下令人心悸的光影。车门被拉开,张军被塞进后座。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车子猛地启动,冲入夜色。车窗外的城市光影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带。
张军瘫在后座上,身体随着车辆的转向而无力地晃动。他闭上眼,酒店房间里那昏黄的灯光、林娜暴怒扭曲的脸、脖颈上那刺目的暗红、屏幕上那猩红的阳性…无数画面疯狂地在他紧闭的眼前闪现、交织、爆炸。每一次爆炸,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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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泰酒店1107房门外。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几个便衣刑警悄无声息地占据了门两侧的位置,身体紧贴着墙壁,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为首的队长眼神冷峻如冰,对着耳麦再次确认:各点就位耳麦里传来几声极轻的、代表确认的叩击声。
队长深吸一口气,猛地抬手,用指关节在厚重的房门上敲出三下短促而有力的声响:叩!叩!叩!
谁啊门内传来林娜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和一丝刚刚出浴的慵懒水汽。
客房服务,您点的宵夜。队长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异常。
门内沉默了几秒。接着,是门锁被拧开的咔哒声。厚重的房门被向内拉开了一条缝,带着湿热水汽的暖风从门缝里涌出。一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搭在门框内侧,林娜裹着白色浴袍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
就在这一瞬间!
门两侧的刑警如同捕食的猛虎,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人用身体猛地撞向房门,巨大的力量将门连同门后的林娜狠狠撞开!另一人如同闪电般探手,精准无比地扣住了林娜搭在门框上的手腕,猛地向外一拧!
啊——!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林娜发出凄厉的尖叫,浴袍在剧烈的挣扎中散开,露出大片肌肤。她脸上的慵懒和疑惑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和暴怒取代,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困兽,疯狂地扭动身体,试图用指甲抓挠、用牙齿撕咬控制她的警察。
警察!林娜!别动!
严厉的喝令如同炸雷在她耳边响起。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锁住了她的双腕——手铐!
你们凭什么抓我!放开!救命啊!!
林娜的尖叫声撕裂了走廊的寂静,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她拼命挣扎,浴袍滑落更多,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状若疯癫。但刑警的力量如同铁钳,任凭她如何踢打撕咬,依旧被死死地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她的目光越过警察的肩膀,猛地看到了被挡在后面、脸色惨白如纸的张军。
那双因愤怒和挣扎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凝固了。所有的疯狂动作都停了下来。她死死地盯着张军,那眼神不再是愤怒,而是淬了剧毒的怨毒,冰冷、锋利,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一种要将人彻底拖入地狱的恨意。
是你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嘶哑,像是从地狱裂缝里挤出来的寒风,张军…是你!
张军被她那怨毒到极致的目光钉在原地,浑身冰凉,连血液都仿佛停止了流动。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神,比任何咒骂都更让他毛骨悚然。
带走!
队长一声令下,没有丝毫犹豫。
林娜被两个刑警架着胳膊,强行拖离墙壁。她不再尖叫,也不再挣扎,只是扭过头,那双怨毒的眼睛依旧死死地锁在张军身上,直到被拖进电梯间,消失在闭合的金属门后。那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张军的视网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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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张军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发送者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落款是市公安局某分局。
他点开短信,只有寥寥几行字,却像重锤一样砸在他的心上:
张军同志:经查,犯罪嫌疑人林娜(女,身份证号:XXXXXX)对其恶意传播艾滋病病毒(HIV)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经初步核实,其行为已直接导致感染人数达157人。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感谢您提供的重大线索。专案组。
157人。
冰冷的数字,像一排淬了毒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张军的意识里。
他呆呆地坐在出租屋的旧沙发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157。不是冰冷的统计数字,是157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可能是谁是像他一样被花言巧语蒙蔽的普通人是懵懂无知的学生是肩负家庭重担的父亲157个被骤然拖入深渊的生命,157个可能已经破碎或正在破碎的家庭…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猛地捂住嘴,冲到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这一次,依旧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带来火辣辣的痛楚。他撑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抬起头,镜子里的人双眼赤红,布满血丝,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如同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157。这个数字在他脑子里轰鸣、旋转、不断放大,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猩红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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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满上!都他妈给老子满上!
城中村深处,一个狭窄但还算干净的小饭馆包间里,烟雾缭绕,杯盘狼藉。劣质白酒辛辣刺鼻的气味混合着浓烈的香烟味,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头顶的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光线惨白,照着一张张因为酒精而涨红、情绪亢奋的脸。
说话的是张军的工友,绰号大刘。他光着膀子,露出结实的古铜色肌肉,脖子上挂着的廉价金链子随着他夸张的动作晃来晃去。他手里抓着一个几乎见底的白酒瓶,粗声大气地吆喝着,给围坐在小圆桌旁的几个男人挨个倒酒。桌上摆着几个油腻腻的空盘子,还有几碟花生米、拍黄瓜之类的下酒菜。
军儿!牛逼!真他妈牛逼!
另一个工友,瘦高个、外号猴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叮当响。他端起面前那杯刚被满上的白酒,透明的液体在杯子里晃荡,要不是你机灵,脑子够用,反应够快,嘿!
他冲着张军用力竖起大拇指,舌头因为酒精而有些打结,咱哥们儿今天…嗝…就不是在这儿喝酒了!搞不好就他妈…就他妈…
他就他妈了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只是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后怕和恶心的表情,用力晃了晃脑袋,把杯中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龇牙咧嘴地哈着气。
猴子说得对!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脸上布满风霜刻痕的老李接口,声音嘶哑,军儿,你这回…真是捡了条命回来啊!
他拿起酒杯,没像猴子那样豪饮,只是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慨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那女人…太毒了!一百多个啊!他娘的…这心得多黑!
他摇着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那157人的重量也压在了他的肩上。
就是就是!
太吓人了!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声音里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那恐怖数字的惊悸。包间里嘈杂一片。
张军坐在主位,手里也端着一杯酒。他没像其他人那样亢奋,只是沉默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惨白的灯光下,他眼下的乌青格外明显,嘴角勉强扯着一点弧度,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显得疲惫而僵硬,像是戴着一张不合时宜的面具。工友们夸张的赞扬和粗俗的感慨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有些模糊不清。他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那刺目的157和猩红的阳性提示框,如同水底的鬼影,总在不经意间浮上来。
哥!
坐在张军右手边的小王突然开口了。他年纪最小,平时在工地上话也不多,此刻脸涨得通红,不知是酒劲上涌还是情绪激动。他端起自己那杯几乎没怎么动的白酒,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张军,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认真,我…我小王今天把话撂这儿!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以后!我要是再出去瞎搞,再他妈管不住裤腰带…我…我他妈就不是人养的!我就…我就去公园长椅上约会!保证…保证安全!
他声音很大,带着一种宣誓般的决绝,说完,也不管别人什么反应,仰起脖子,把满满一杯高度白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但他还是梗着脖子,把最后几滴也倒进了嘴里,然后咚的一声把空杯砸在桌上,红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包间里安静了一瞬。
噗——哈哈哈哈!
猴子第一个没憋住,指着小王呛咳通红的脸和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拍着桌子狂笑起来。
长椅哈哈!小王你他妈…哈哈哈…人才!
大刘也笑得前仰后合,金链子哗啦作响。
连一向稳重的老李也忍不住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摇着头:这小子…傻是傻了点…不过话糙理不糙!是这个意思!
哄笑声瞬间充满了小小的包间,冲淡了之前那沉重的气氛。张军看着小王那副又狼狈又认真的样子,看着工友们笑得东倒西歪的模样,脸上那僵硬的面具似乎松动了一丝。一丝极其微弱的、真实的暖意,艰难地穿透了心底那层厚厚的冰壳。他扯了扯嘴角,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也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线,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灼痛感,却也奇异地让他麻木的神经感到一丝短暂的活泛。
行了行了,都少喝点!
老李看气氛差不多了,出声招呼,心意到了就行!军儿也累了。这顿…算是给军儿压惊!也给咱们自个儿提个醒!
他举起酒杯,来,最后一杯!为了…为了他娘的平平安安!
为了平平安安!
众人纷纷响应,声音参差不齐,但那份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平安二字的珍视,却是真实的。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酒液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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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终人散。推开油腻腻的饭馆玻璃门,一股初冬深夜的寒气猛地灌了进来,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远处垃圾堆隐约的酸腐味。瞬间冲淡了包间里那浓得化不开的酒气和烟味,也让被酒精麻痹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走了军儿!早点歇着!
大刘用力拍了拍张军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晃了一下。大刘自己也有点脚步虚浮,在猴子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朝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哼着不成调的歌。
军哥,真没事了…放宽心…
小王凑过来,脸色依旧很红,眼神却比刚才清醒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关切。
张军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
工友们的身影在狭窄、堆满杂物的巷子里渐行渐远,脚步声和低语声被夜色吞没。
只剩下张军一个人站在饭馆门口昏黄的路灯下。惨白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上。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过空荡的巷子,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废纸,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旧夹克,寒意却像是能穿透布料,直往骨头缝里钻。他抬头望向城市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深沉的墨蓝色天幕上,没有星星,只有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
突然——
嘭!啪——!
远处,城市的天际线方向,毫无征兆地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绚丽的烟花。金红色的光芒瞬间撕裂了沉重的夜幕,将一小片天空映照得亮如白昼,也映亮了张军毫无表情的脸。紧接着,更多的烟花呼啸着升空,此起彼伏地炸开,红的、绿的、紫的…交织成一片短暂而喧嚣的光海,伴随着沉闷而遥远的爆炸声。
新年快到了。张军迟钝地想。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短暂的间隙里,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电流杂音的广播声,顽强地穿透了节日的喧嚣,由远及近,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
…预防艾滋病,你我同参与…树立健康意识,洁身自爱…发生高危行为后,请于72小时内前往…获取阻断药物…早检测,早发现,早治疗…
那声音平稳、机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早已刻入骨髓的语句。它来自街道某个方向,可能是一辆缓慢行驶的防艾宣传车,正执着地穿行在庆祝新年的人潮和绚烂的烟花之下。
头顶,又一朵硕大的紫色烟花轰然绽放,将张军伫立在路上的身影,被拉得细长而孤寂的影子,瞬间在短暂而刺目的光芒里闪现。
广播声在烟花的余音中,依旧固执地重复着,如同城市永不停止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