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镇祟录 > 第10章
雨停了。
空气中的血腥味非但没有被冲淡,反而和湿冷的泥土气息混合在一起,凝固成一种更令人作呕的味道。
顾七安没有回头,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微弱却固执的脚步声。阿梨正努力跟上他,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巷影里,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倒的野草。
责任。
这个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口。
他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个想活下去的仵作。可现在,他身后多了一个拖油瓶,一个……他必须护住的拖油瓶。
“走水渠。”顾七安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干涩。
他指着前方一处被杂物半掩的排水口,那下面是烬都蛛网般密布的地下水道,污秽,恶臭,但能避开靖夜司的视线。
阿梨没有犹豫,只是抓着他衣角的手又紧了几分。
顾七安率先撬开沉重的铁栅栏,一股混合着腐烂与霉变的恶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眼花。他面不改色,利落地滑了下去,双脚踩进冰冷黏腻的积水中。
他回身,朝上面伸出手。
黑暗中,阿梨苍白的小脸一闪而过,她咬着牙,闭着眼,也跟着跳了下来。
顾七安稳稳接住了她。女孩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座山。
水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水流冲击墙壁发出的哗哗声,和他们自己沉重的呼吸。顾七安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微弱的火光仅仅照亮了身前三尺之地。
他看到阿梨的嘴唇冻得发紫,浑身都在打颤。
他脱下自己还算干爽的里衣,粗暴地披在女孩身上,动作不带一丝温柔,语气却不容置喙:“穿着。”
阿梨缩了缩脖子,把那件带着他体温的衣服裹紧。
顾七安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扶着湿滑的墙壁,凭借着过去为官府处理“投河尸”时积累的记忆,在迷宫般的水道中辨别方向。
《镇祟录》里提到,祟气沉郁,喜阴暗潮湿之地。这水道,对普通人是险境,对祟人而言,或许是乐园。
果然,没走多远,前方拐角处就传来一阵“咔哒、咔哒”的异响。
是骨头摩擦地面的声音。
顾七安猛地按灭火折子,将阿梨拽到自己身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黑暗中,那声音越来越近。火光熄灭前的一瞬间,顾七安瞥见了那东西的轮廓——一个人形,但四肢扭曲,正以一种违反人体构造的姿态在地上爬行,每一下,都磨损着它的指骨与膝骨。
游祟。
而且是一只对声音极其敏感的类型。
顾七安的大脑飞速运转。硬闯?找死。后退?会拉开太远距离,而且来路未必安全。
他的手摸向了腰间的工具包,触碰到一串用细麻绳串起来的兽牙。这是他之前解剖野狗时留下的,本想研究动物与祟人的骨骼差异。
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他捏起一颗犬齿,用尽全力朝来路的反方向扔了过去。
“铛啷!”
兽牙撞在远处的石壁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回响。
那“咔哒”声戛然而止。
几息之后,声音在另一个方向重新响起,并迅速远去。
成了!
顾七安松了口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他拉起阿梨,不再停留,加快了脚步。
黑暗中,阿梨小声问:“七安哥,你怎么知道它会过去?”
“狗的听力比人好。”顾七安随口解释,“祟人也一样,它们失去了脑子,只剩下本能。有些本能,变得更强了。”
这当然不是全部的解释。恩师的笔记里猜测,不同祟人会保留生前最强的某种感知,并将其异化。这只游祟生前,或许是个猎户,或者是个乐师。
尸体,总会留下线索。活着的祟人,也一样。
又在黑暗中穿行了近一个时辰,前方终于透来一丝天光。
那是一个通往地面的豁口,看位置,已经到了烬都城北的边缘地带。
顾七安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外面是一片荒芜的广场,广场的尽头,一座宏伟而死寂的建筑,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藏书阁。
到了。
同一时刻,烬都,安王府。
那只在巷口监视顾七安的乌鸦,悄无声息地飞入一间偏僻的厢房,落在一名黑袍人的手臂上。
黑袍人闭着眼,侧耳倾听着乌鸦喉咙里发出的、不似鸟鸣的低沉咯咯声。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情感。
“禀王爷,”他走进书房,对正在擦拭一柄玉如意的安王躬身道,“目标二人,已进入城北废弃书库。”
安王擦拭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眼帘:“哦?藏书阁?”
他的语气有些意外。
在他看来,顾七安不过是个有点小聪明的贱籍仵作,侥幸逃脱,理应像老鼠一样找个地洞躲起来。藏书阁那种地方,显眼,空旷,毫无遮蔽,简直是自寻死路。
“有趣。”安王放下玉如意,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一个仵作,不去药房,不去兵器库,偏偏跑去一个满是废纸的地方……他想做什么?”
【安王视角】
这个顾七安,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他以为那些腐朽的书卷能帮他挡住靖夜司的刀?还是能让他吃饱肚子?
不,不对。
一个能从“墨肺”手下逃生,还能精准判断出阿梨价值的人,不会这么蠢。
书……知识……
难道他认为知识本身,就是力量?
这想法未免太过天真。在这个力量至上的世界里,百无一用是书生。
可万一……万一他不是想“读”书,而是想在书里“找”什么东西呢?
比如,某些被遗忘的地图?机关术的图纸?甚至是……关于“祟”的早期记载?
安王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下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小看了这个仵作。这个人所追求的,并非单纯的活命,而是“答案”。
一个知道寻找答案的棋子,就有了脱离棋盘的风险。
“王爷,是否需要派人……处理掉?”黑袍人声音冰冷。
“不急。”安王摆了摆手,重新拿起玉如意,脸上浮现出一抹智珠在握的笑容,“这只老鼠,比我想象的要肥硕一些。派人盯着,但不要打草惊蛇。本王倒想看看,他能从那些故纸堆里,刨出些什么花样来。”
“另外,”安王的语气转冷,“传令给我们在靖夜司的人,加大对城北的搜查力度,尤其是藏书阁周边。就说有重要逃犯藏匿其中。”
“可是王爷,这……”黑袍人不解。这不等于是帮靖夜司找到他们吗?
“秦无伤是个蠢货,但他手下的刀很快。”安王慢条斯理地解释,“本王想看看,是这只老鼠的脑子转得快,还是靖夜司的刀快。就当是……给这盘无聊的棋局,添点彩头吧。”
他要用靖夜司这把钝刀,去试探顾七安的深浅。
如果顾七安死了,不过是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变数。
如果他活下来了,那他所依仗的东西,就值得自己花心思去夺过来了。
黑袍人瞬间明白了王爷的意图,心中升起一阵寒意。
在王爷眼中,无论是顾七安,还是靖夜司,都只是用来取乐的玩物。
“遵命。”他躬身退下,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藏书阁的宏伟,超出了顾七安的想象。
它更像一座宫殿,而非阁楼。高大的石柱已经斑驳,朱红的正门被数道粗大的铁链锁死,上面贴满了早已褪色的符纸,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里……好大。”阿梨仰着头,小声说。
在她的感知里,这栋建筑内部的“祟气”反而比外面稀薄得多,但那种死寂,那种被时间遗忘的沉重感,同样让她心生畏惧。
顾七安没有理会正门。他绕着藏书阁的外墙走了一圈,像一匹勘察领地的孤狼。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处砖石的缝隙,每一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
最后,他在建筑的西北角停下了脚步。
这里有一棵巨大的槐树,因为无人修剪,粗壮的枝干野蛮生长,几乎搭在了三楼一处破损的露台上。
树下,还有一口枯井。
“你在这里等我。”顾七安对阿梨说。
他检查了一下手臂的伤口,确认绑带没有松脱,然后便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棵槐树。
他的动作并不敏捷,甚至有些笨拙,伤口的疼痛让他每一次发力都扯动着面部肌肉。但他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阿梨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小手紧紧攥着衣角,连呼吸都忘了。
终于,顾七安抓住了露台的边缘,翻了上去。他朝下面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安全,然后从怀里解下一条早就准备好的绳索,抛了下来。
这是他从被毁的义庄里找到的,原本是用来捆尸体的。
现在,却成了他们的生命之绳。
顾七安将绳子在石栏上固定好,阿梨则在下面,笨拙地将自己绑在绳索的另一端。
当阿梨被一点点拉上来,双脚终于踩在坚实的露台上时,她几乎虚脱,一下子跌坐在地。
顾七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靠着墙壁,大口喘着粗气,额头全是冷汗,手臂的伤口又渗出了血迹。
短暂的休息后,两人走进了藏书阁的内部。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灰尘与纸张腐败气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光线从破损的窗棂透进来,在空气中划出无数道光柱,光柱里,尘埃如亿万生灵,无声地起舞。
入眼所及,是无穷无尽的书架。
这些书架由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高耸入顶,层层叠叠,宛如一座由知识构成的森林。只是如今,这片森林已经死去。
无数书籍散落在地,被潮气侵蚀得发霉、肿胀,字迹模糊不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文明逝去后的悲凉。
“我们……住在这里吗?”阿梨环顾四周,眼中满是茫然。
“对。”顾七安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这光芒,比他看到任何金银财宝时都要炽热。
这里不是坟墓,这里是宝库!
他没有急着去翻那些经史子集,而是直奔一个方向。作为曾经有机会接触皇家卷宗的仵作,他依稀记得藏书阁的布局。
他要找的,是“工部”和“太医院”的藏书区。
很快,他们在一排倒塌的书架后,找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小隔间。这里似乎是过去某个校书郎的书房,有一张结实的木桌和两把椅子。
顾七安先用木桌和几个破损的书架,将隔间的门堵死,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供出入。
然后,他才坐下来,处理自己的伤口。
撕开被鲜血浸透的布条,伤口已经有些发炎,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阿梨打来一捧从房檐滴落的、相对干净的雨水,蹲在他身边,用一块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条,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
她的动作很轻,像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疼吗?”她抬起头,眼里水汪汪的。
“死不了。”顾七un安咧了咧嘴,想笑一下,却扯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隔间角落里的一件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被遗弃的铜制手炉,上面落满了灰尘。
顾七安眼前一亮,挣扎着站起来,走过去将手炉拿在手里。他拔开炉盖,里面还有半炉早已熄灭的银骨炭。
他小心翼翼地将炭块倒出,又在附近的书架上翻找起来。
阿梨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
片刻后,顾七安拿着几本纸张已经完全朽坏、只剩下封皮的书回来。封皮是牛皮制的,坚韧防水。他还找到了一些散落的松脂块,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他将牛皮割成细条,和松脂一起填进手炉,然后用火折子点燃。
一股呛人的浓烟升起,但很快,火焰稳定下来,发出噼啪的轻响。
一个简陋的火源,有了。
在这阴冷潮湿的藏书阁里,这点火光,就代表着温暖和希望。
顾七安又从工具包里拿出他那套宝贝银针,借着火光,将其中一根最细的针烤得通红,然后猛地刺向自己发炎的伤口。
“滋啦”一声轻响。
一股焦糊味传来。
阿梨吓得尖叫一声,捂住了嘴巴。
顾七安却闷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是在用最原始的办法,进行高温消毒,防止伤口腐烂。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阿梨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帮他擦汗。
“哭什么。”顾七安喘息着,声音虚弱却依旧强硬,“死不了。去……去那边书架,找……找黄色的标签,拿给我。”
他指的是太医院藏书区的分类标签。
阿梨连忙擦干眼泪,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在一排排书架间寻找。
很快,她抱着一本厚重的《草木百解》跑了回来。
顾七安接过书,靠在墙上,就着微弱的火光,一页一页地翻动起来。
他的眼神专注而贪婪,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几种特定的草药。一种可以替代盐来净化水源,一种能快速处理外伤,还有一种,是《镇祟录》里提到的,可以微弱干扰祟人感知的“迷魂草”。
藏书阁外或许没有,但这座建筑周围,那些被遗忘的皇家园林里,一定有!
看着沉浸在书本中的顾七安,阿梨渐渐停止了哭泣。
她看着这个男人,明明自己都快死了,却还在想着下一步的计划。他的身上有一种让她无法理解,却又无比安心的力量。
她默默地坐回火炉边,将那几块银骨炭重新捡回来,一块块放进火里。
火光,更旺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七-安猛地合上书。
“找到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翻到的,不只是草药图鉴。
在书的夹页里,他发现了一张被遗忘的、绘制在羊皮上的图纸。
那不是普通的地图。
上面用朱砂和墨线,详细绘制了整个藏书阁的内部结构,包括通风管道、排水系统,甚至……还有一条通往地下,用于防火的秘密水道!
图纸的角落,还有一个签名和印章。
签名是:工部司匠,赵德。
印章是:恩师的私人印章。
顾七安的大脑嗡的一声。
这张图,是恩师当年悄悄留在这里的!
他为什么要把一张藏书阁的密道图,藏在一本药草书里?
难道他早就预料到,有朝一日,会有人需要它?或者说,他早就知道藏书阁里,还藏着更深层的秘密?
这个发现,让顾七安浑身的血液都燥热起来。
他以为自己是逃进了一座避难所。
现在看来,他可能是闯进了一个恩师为他准备好的……巨大谜题之中。
他看着图纸上那条通往地下的红线,目光闪烁。
这下面,会是什么?
是生路,还是更恐怖的绝境?顾七安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肩胛骨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毫不在意。
疼痛让他的大脑更加清醒。
这张羊皮图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麻。恩师的笔迹、恩师的私印、恩-师从未提起过的秘密……无数线索在他脑中交织、碰撞,炸开一团团迷雾。
他不是逃进了一座孤岛,而是踏入了一个预设的棋局。
“我们……要下去吗?”阿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る的颤抖。
她看不懂图纸上那些复杂的线条和符号,但她看得懂顾七安的表情。那种混杂着狂热、痛苦和孤注一掷的神情,让她心悸。
顾七安没有立刻回答。他将图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藏入怀中,动作郑重,仿佛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才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阿梨。
“不是‘要不要’。”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是‘必须’。”
外面是死路。游祟,骨吏,甚至可能有更可怕的东西在黑暗中游弋。留在这里,等火炉熄灭,等食物耗尽,等他们的气息最终暴露,结果也是一样。
下面,虽然未知,却有恩师留下的线索。
“万事皆有因,万物皆有理。”恩师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他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条路。
顾七安挣扎着站起来,靠着书架,身体的虚弱让他一阵眩晕。他撕下衣摆,简单地将伤口再次包扎,动作粗暴迅速。
“阿梨,把剩下的肉干和水袋拿上。还有火绒和那几块银骨炭,一块都不能少。”他开始下达指令,简短而清晰。
“嗯!”阿梨用力点头,恐惧被他的镇定驱散了不少。她立刻行动起来,将为数不多的物资打包成一个小小的包裹。
顾七安则拄着一根烧火棍充当拐杖,目光在工具包里逡巡。他挑选出几根长短、粗细各不相同的银针,小心地别在袖口内侧。这些不仅仅是他的仵作工具,更是他在这个鬼蜮里安身立命的倚仗。
准备妥当,两人相顾无言。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出摇曳的影子,仿佛两个即将踏入深渊的魂灵。
“跟紧我。”顾七安说。
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拄着拐杖,根据图纸上的记忆,一瘸一拐地走向藏书阁的西北角。那里是储藏珍本孤本的地方,为了防潮,地面都用青石板铺设,墙角设有排水系统。
图纸上标记的入口,就在第三根承重柱下,一个毫不起眼的铸铁排水栅栏。
那栅栏锈迹斑斑,与周围的青苔几乎融为一体,任谁也想不到这下面会别有洞天。
顾七an蹲下身,忍着剧痛,用手指拂去上面的尘土。他按照图纸角落里标注的小字——“压卯,旋坤位”,找到了栅栏边缘一个微微凸起的铆钉。
他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动声响起。紧接着,他用尽力气,将整个栅栏朝着西南方向转动。
“嘎——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藏书阁内回荡,格外刺耳。
栅栏连带着下方的一块方形石板,缓缓旋开,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泥土和陈年腐朽味道的空气,从洞口里喷涌而出,瞬间将火把的火焰压得矮了几分。
阿梨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抓紧了顾七安的衣角。她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七安哥……”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下面……好黑。”
“黑,才好藏身。”顾七安的回答很冷硬。他将火把伸进洞口照了照。
下面是湿滑的石阶,蜿蜒着通向未知的黑暗。石壁上挂着水珠,在火光下闪烁,像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他没有犹豫,将拐杖别在腰后,一手持火把,一手扶着洞壁,率先踩了下去。
“别怕,我在前面。”
他的背影瘦削而执拗,很快就被黑暗吞噬了一半。
阿梨咬了咬嘴唇,看着那团越来越远的火光,心中涌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她抱紧怀里的包裹,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石阶又窄又滑,布满了黏腻的青苔。每往下走一步,空气就更冷一分,那股混合着霉味和死水的气息也愈发浓重。
阿梨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顾七安沉重的喘息。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小声惊呼:“七安哥,我的皮肤……有点麻。”
走在前面的顾七安猛地回头,火光照亮了他凝重的脸。
“哪里麻?什么感觉?”
“就是……像冬天被冻着了,又像有很小的虫子在爬。”阿梨不安地搓着自己的手臂,她的体质对某些东西异常敏感。
顾七安伸出手,触摸了一下隧道冰冷的墙壁。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顺着指尖传来。
是祟气!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这股祟气非常稀薄,几乎无法察觉,像是被地下水稀释了无数倍。但它确实存在。
这条密道,并非与世隔绝!它连接着外界,连接着那个被祟人占领的世界。
这个发现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让他的眼神亮了起来。有祟气,意味着有气流,有出口!这至少证明,这不是一条死路。
“别碰墙壁,走在中间。”他沉声吩咐道,“跟紧了。”
继续往下走了约莫百十阶,脚下终于踏上了平地。
这里是一条狭长的砖石甬道,高约一人,宽仅容两人并肩。脚下是一条浅浅的水渠,浑浊的黑水正缓缓地向着一个方向流淌。水渠里漂浮着一些腐烂的杂物,散发着恶臭。
甬道向着前后两个方向无限延伸,没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顾七安展开那张羊皮图纸。火光下,代表他们位置的红线清晰可见。顺着水流的方向,通往的是皇城的总排水系统,最终汇入护城河——那无疑是自寻死路,天知道那里面堆积了多少尸体,滋生了多少怪物。
而另一条路,逆着水流的方向,通向皇宫地底更深处。
恩师在图纸上,用朱砂在逆流的方向上,点下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红点。
正常人都会选择顺流而下,寻找出口。但恩师的标记,却指向了更深的黑暗。
“我们走这边。”顾七安毫不犹豫地指向逆流的方向。
“可是,七安哥,水是从那边流过来的……”阿梨小声提醒,在她朴素的认知里,逆流而上意味着走向源头,通常是死胡同。
“所以才安全。”顾七安的解释很简单。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恩师是一个心思缜密到了极点的人。他留下的路,绝不会是寻常路。越是反常识,越有可能隐藏着真正的生机。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水渠边湿滑的石板,逆着水流,艰难地向黑暗深处走去。
甬道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两人“沙沙”的脚步声和水渠里“哗哗”的流水声。火把的光芒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压缩,只能照亮前方数尺之地,更远的地方,是能吞噬一切的浓重黑暗。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顾七安突然停下脚步。
他举着火把,凑近了身旁的墙壁。
墙壁的砖石上,有一些奇怪的刻痕。
那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用利器一下一下划出来的。是人为的。
阿梨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这是什么?”
“计数。”顾七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栗。
墙上刻着一道道“正”字。每一个“正”字,都代表着数字“五”。密密麻麻的“正”字,从墙角一直蔓延到他视线所及的尽头。
而在这些“正”字旁边,还刻着一些潦草的、简笔画一样的图案。
一个图案是只有一个巨大眼球的头颅。
另一个图案,是长着蜘蛛一样节肢的躯干。
还有一个,是口中伸出无数条触须的轮廓。
顾七安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这些图案,他在《镇祟录》里见过!那是恩师根据传闻和想象,绘制出的几种高阶祟人的形态猜想图!
有人在他们之前,就来到了这里。
不,不止是来过。这个人,在这里进行着漫长的、血腥的猎杀与记录!
这些“正”字,记录的不是时间,是命!是祟人的命!
是谁?
是恩师本人?还是……工部司匠,赵德?
顾七an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举着火把,沿着墙壁继续往前走。刻痕越来越多,图案也越来越诡异。
终于,在一片密集的“正”字末尾,他看到了一行字。
字迹潦草而仓促,仿佛是在极度惊恐的状态下刻上去的。刻痕很新,边缘的砖石粉末甚至还未被潮气完全浸润。
“他们来了。赵德绝笔。”
赵德!
那个在图纸上签名的人!
顾七安的大脑嗡的一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赵德死了。那个建造了这条密道,并在这里猎杀了无数祟人的人,死了。
“他们”是谁?
不是指祟人。赵德在这里杀了这么多祟人,他用的词是“他们”,是人才用的称谓。
这条密道,根本不是恩师留下的生路!这是一个陷阱!是一个前人留下的、充满死亡警告的坟墓!
就在这时。
“叮……当……”
一声清脆悠长的金属敲击声,从甬道深处的黑暗中传来。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甬道里,却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响起。
“叮……当……”
又是一下。
声音缓慢而富有节奏,不像是打斗,更像……更像一个铁匠,在有条不紊地敲打着什么东西。
阿梨吓得浑身一哆嗦,死死抓住顾七安的手臂,牙齿都在打颤。
顾七安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他迅速将火把插在墙缝里,从袖中抽出了一根最长的银针,夹在指间。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他现在面临一个比在藏书阁里更绝望的选择。
后退?退路已经被“赵德绝笔”四个字堵死。外面是祟人,这里面,有杀了赵德的“他们”。
前进?
黑暗中那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仿佛是死神敲响的丧钟,正在一步步引诱着他们走向毁灭。
“叮……当……”
声音还在继续,不疾不徐,充满了诡异的耐心。
仿佛,它知道他们来了。
它在等他们。前进。
这是唯一的选择。
一个在理智上疯狂,但在绝境中唯一可能的选择。
顾七安胸膛微微起伏,将涌到喉头的恐惧强行压下。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恩师教过他,未知固然可怕,但放弃探寻未知,就等于放弃生命。
他轻轻拍了拍阿梨的手背,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别怕。”
阿梨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但她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顾七an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拔下墙上的火把,毫不犹豫地按在潮湿的地面上。
“噗嗤——”
火光熄灭,甬道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这一下,不仅阿梨,连顾七安自己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唯一的光源消失,感官被无限放大,那“叮……当……”的敲击声,仿佛贴着耳膜在震动,连带着颅骨都在嗡嗡作响。
黑暗中,他低声对阿梨解释:“有光,我们就是靶子。跟我走,脚抬高,踩着我的脚印。”
他将那根最长的银针换到左手,右手则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剔骨刀。这不是他最趁手的工具,但却是此刻唯一能给他带来些许安全感的冰冷铁器。
他弓着身子,背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像一只在暗夜中潜行的狸猫,一步一步,朝着那诡异的声音挪去。
【顾七安视角】
这声音,太稳了。
稳得不像人。
人,就算是最老练的铁匠,呼吸吐纳间,力道也会有细微的变化。但这声音,每一记敲击的间隔、力度、回响,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这不是活人能发出的声音。
难道是……骨吏?不对,《镇祟录》记载,骨吏是兵卒所化,只保留战斗和巡逻的本能,绝不会进行“锻造”这种复杂的行为。
那会是什么?赵德口中的“他们”?难道“他们”是一群……怪物工匠?
一个荒诞又惊悚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随着不断靠近,空气中的味道也开始变化。除了砖石的霉味和潮气,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开始弥漫。
不,不只是血腥味。
那味道很复杂,混杂着血肉的腥甜、金属的铁锈气,还有一种……像是骨头被烧焦的古怪焦糊味。
顾七安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作为仵作,他熟悉各种尸体的味道,但眼前这种味道,他闻所未闻。
“叮……当……”
声音更近了。
甬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橘红色的、跳跃的光芒从拐角后透出,将前方的黑暗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暖色。
那光芒,不是火把。它比火把更亮,更稳定,还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浪。
顾七安停下脚步,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
下一秒,他瞳孔骤缩。
【阿梨视角】
好黑,好安静。
不,不安静。那声音就在前面,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七安哥的手好稳,可我能感觉到他绷紧的肌肉。他也在害怕。
他把火把灭了。我好怕,可我知道他是对的。那些抓我的人,最喜欢在晚上用火光找人。
前面的光……好热。
血的味道。
还有……一种让我想吐的味道。和以前在那个“笼子”里闻到的一样。那些人……那些“饲祟者”在折磨别的“材料”时,就是这种味道。
他们在这里!
阿梨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想尖叫,想拉着顾七安逃跑,可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
她看到顾七安的身体僵住了,那个探出去的侧影,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座石雕。
他看到了什么?
【第三人称叙事】
拐角之后,并非另一段甬道,而是一个被人工开凿出的、约莫三丈见方的石室。
石室中央,赫然立着一个巨大的、由青铜和黑铁铸成的熔炉。炉火熊熊,将整个石室映照得如同白昼。那骇人的热浪和橘红色的光芒,正是源自于此。
而熔炉边,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们,正站在一个石砧前。
“叮……当……”
他举起手中的铁锤,不疾不徐地敲打着石砧上的“东西”。
那不是铁器。
那是一条……人的手臂!
或者说,曾经是人的手臂。那条手臂从肩膀处被斩断,切口平滑,此刻正被一个巨大的铁钳固定在石砧上。
而那个高大的身影,正用铁锤,将一块烧得通红、不断扭曲蠕动的、仿佛还活着的金属块,一锤一锤地,敲进手臂的骨骼里!
每一次敲击,手臂上的肌肉都会剧烈地抽搐,烧焦的青烟混合着油脂的“滋滋”声,散发出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根本不是锻造!
这是……拼接!是一种闻所未聞、残忍至极的改造!
顾七安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终于明白墙上那些诡异的图案是什么意思了。
那不是猜想图!
那是……组装图!
那个背对着他的“铁匠”,正在按照图纸,将不同祟人的“零件”拼凑在一起,创造一个全新的、更加恐怖的怪物!
顾七安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看清了,石室的角落里,像垃圾一样堆放着好几具残缺不全的祟人尸体,有些是“游祟”,有些甚至是他从未见过的形态。它们的肢体、头颅、躯干被分门别类,像是一个屠宰场的备用零件。
赵德……是被他们当成材料了?
就在顾七安准备将头缩回来时,那个“铁匠”仿佛完成了某个步骤,停下了敲击。
他放下铁锤,伸出另一只手,拿起旁边一盆暗红色的液体,浇在那条被改造的手臂上。
“嗤啦——”
白烟升腾。
也就在这一刻,那个“铁匠”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没有脸。
或者说,他的脸被一张冰冷的、严丝合缝的黄铜面具所覆盖。面具上没有口鼻,只在眼睛的位置,开了两个深不见底的圆孔。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精准地落在了顾七安和阿梨藏身的位置。
“叮。”
一声轻响。
是他腰间挂着的一串铜铃,因为他的转身而发出的。
顾七安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