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毫无道理。
周强蜷在奔驰S级后座的真皮沙发里,暖气开得足,闷得人有点发晕。车窗隔绝了外面零下十几度的酷寒,也隔绝了声音,只看见大片大片的雪片子前赴后继地扑在玻璃上,又被雨刮器蛮横地扫开。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小臂外侧一处微微凸起的旧伤疤,那地方骨头断过,后来接得有点歪,摸起来总有点硌手。车窗映着他模糊的影子,一张被岁月和某种更沉重的东西打磨得过分硬朗的脸,眼神沉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
车子碾过省道和县道的交界处,柏油路陡然消失,轮子底下传来冻土和碎石混合的粗粝声响,颠簸着,像要把这昂贵的铁壳子颠散架。路两边是望不到头的田野,盖着厚厚的雪被,死寂一片。偶尔掠过几棵光秃秃的杨树,黑黢黢的枝桠狰狞地刺向灰白的天幕。他降下一点车窗,冷风刀子似的灌进来,带着雪沫子和北方旷野特有的、冻透了的土腥气。
老板,前面就是柳树沟了,副驾上精瘦的司机老张扭过头,声音带着点小心,路太烂,雪又厚,再往里开,怕陷住。
周强嗯了一声,目光投向远处风雪弥漫中隐约可见的村落轮廓,低矮的土坯房顶积着雪,像一个个冰冷的坟包。就这儿吧,我下去走走。
推开车门,寒气猛地裹住全身,像无数细密的冰针扎进毛孔。他裹紧身上价格不菲的驼色羊绒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没到小腿肚的积雪里。雪粉灌进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冰冷刺骨。他沿着记忆里那条冻得梆硬的土路往前走,风声在耳边呼啸,卷起地上的雪粒,抽打在脸上。世界只剩下单调的白和呼啸的风声,空得让人心慌。
路拐过一道结了厚冰、早已干涸的水沟,前面就是柳树沟唯一的那条河。河面彻底封冻了,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像一条僵死的白蟒。风雪迷茫中,河中央有个小小的、佝偻的黑影在蠕动。那影子跪在冰面上,旁边戳着一把破旧的铁镐,正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又极其用力地抡起来,再砸下去。冰屑和雪沫随着每一次撞击飞溅开来。
周强停住脚步,隔着十几步的风雪,像被冻在了原地。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那破镐头狠狠凿了一下。
那个跪在冰上、抡着破铁镐砸冰窟窿的瘦小身影,是小梅。
她穿着件辨不出颜色的旧棉袄,臃肿而破败,背上用一块褪色发硬的布条紧紧捆缚着一个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娃娃。娃娃的脸冻得通红,在母亲每一次奋力抡镐的震动下,发出小猫似的微弱呜咽。小梅的动作机械而吃力,每一次扬起镐头,整个身体都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落下去时,又伴随着一声压抑到几乎听不见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哼。冰面太厚,铁镐砸下去,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震得她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她不得不停下手,大口喘着粗气,白雾刚呼出就被狂风撕碎。然后,又咬着牙,再次扬起那沉重的家伙。
风雪撕扯着她散乱的头发,露出冻得发紫的侧脸。那曾经饱满如杏核、流转着水一样柔光的眼睛,如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角的皱纹像刀刻斧凿一般深刻,里面盛满了疲惫、麻木,还有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认命般的空洞。曾经红润的嘴唇干裂开几道深深的血口子。
时间仿佛被这北方的酷寒冻结了。周强站在风雪里,忘了冷,忘了呼吸,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这十年是怎么爬过来的。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旧伤疤撕裂般的钝痛。
一个遥远又清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穿透十年光阴和此刻呼啸的风雪,硬生生砸进他的耳朵里,带着土坯房里特有的潮湿霉味和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傻气:
强子哥,等咱俩攒够钱,就上县里开个小铺子!卖油盐酱醋,也卖花布头绳!你说好不好
那是小梅的声音。十七岁的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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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周强,像头憋着一股子蛮劲的小牛犊,顶着七月毒辣的日头冲进柳树沟。汗水在他黝黑结实的脊梁上淌成一道道小河,浸透了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蓝布褂子。他刚从二十里地外的砖厂下工回来,怀里揣着个硬邦邦的纸包,捂得热乎乎的,那是他硬生生从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午饭里省下来的——两个白面馒头。
村西头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在正午的阳光下蔫头耷脑。泥糊的墙面裂开几道长长的口子,像老人干裂的嘴唇。周强熟门熟路地绕到房后,那里墙根下垫着几块摇摇欲坠的破砖。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手扒住那扇同样歪斜的木格窗棂,窗纸早就破得不成样子。
小梅!他压低嗓子喊,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还有奔跑后的喘息。
窗户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张清秀的小脸探了出来。十七岁的小梅,眼睛亮得像夏夜里的星星,脸颊还带着点没褪尽的婴儿肥,被屋里的闷热蒸出两团可爱的红晕。几缕汗湿的头发粘在光洁的额角。
强子哥!她惊喜地低呼,看到他怀里鼓鼓囊囊的纸包,眼睛更亮了,你又带啥好东西啦
周强嘿嘿笑着,献宝似的把纸包递进去:白面的!快,趁热乎!
小梅接过馒头,指尖触到那温热,心也跟着暖烘烘的。她掰开一个,自己只撕下很小很小的一块,塞进嘴里细细地嚼着,把剩下大半个连同另一个完好的馒头一起,不由分说地塞回周强怀里。
你吃!你在砖厂出大力气呢!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固执,我在家又没干啥重活,晌午喝了一大碗糊糊,饱着呢!她拍了拍自己瘪瘪的肚子,努力做出很撑的样子。
周强看着她那点小动作,心里又甜又涩。他拗不过她,只得接过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仿佛这样就能把那股子心酸也一起咽下去。他趴在窗台上,大口嚼着馒头,眼睛贪婪地看着窗内的小天地。
这屋子小得可怜,光线昏暗,只有一铺土炕,一张破桌子,墙角堆着些杂物。但小梅总能把它收拾得……不那么像狗窝。窗台上,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罐里,插着几支刚采来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粉的、黄的,怯生生地开着,给这灰败的空间添了一抹亮色。炕沿边,周强上次偷偷带来的几块城里人扔掉的彩色糖纸,被她细心地展平,压在炕席底下,此刻反射着从破窗纸漏进来的阳光,一闪一闪的。
看!小梅献宝似的,从枕头下摸出一本破旧卷了边的书,封面上印着几个模糊的字——《平凡的世界》,老支书家的二小子借我的!强子哥,等以后咱有了钱,也买好多好多书,堆满一屋子!
周强看着那本书,又看看小梅亮晶晶的眼睛,嘴里塞满了馒头,含糊不清却斩钉截铁地说:买!肯定买!等咱们攒够钱,就去县里!开个铺子,卖油盐酱醋,也卖花布头绳!你想要啥样的花布,咱就进啥样的!
真的小梅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脸上飞起更深的红霞,她兴奋地拍了一下窗台,震得那插着野花的破瓦罐都晃了晃,那我要那种……水红色带小碎花的!做件新褂子!咱俩一起站柜台!
行!你做衣裳好看!周强用力点头,仿佛美好的明天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等铺子开稳了,咱再攒钱,在县里弄个小窝!不要多大,能摆下咱俩的床,再有个小灶台就行!到时候,天天给你蒸白面馍馍吃!
谁稀罕天天吃馍馍……小梅小声嘟囔,嘴角却止不住地向上翘。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框上剥落的木屑,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憧憬,强子哥……你说……以后……咱们……也能有……有个自己的娃儿不
这话像一把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周强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他猛地噎住了,馒头卡在喉咙里,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
咳咳咳……能!咋不能!他好不容易喘匀气,拍着胸脯,眼睛因为激动和咳嗽泛着红,语气却异常坚定,咱俩的娃,肯定……肯定像你,好看!也聪明!我……我让他也念书!念大学!
噗嗤!小梅被他那副又急又认真的傻样逗笑了,清脆的笑声像银铃,暂时驱散了土坯房里的阴郁。她笑着笑着,眼里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她赶紧抬手擦了擦眼角,把那点湿意抹掉,重新换上明媚的笑容。
傻子!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声音却软得像蜜,快吃你的馍!凉了该硬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破窗纸,斜斜地照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他们一个在窗外狼吞虎咽,一个在窗内托着腮,眼里映着彼此的身影,笑得像两个不知人间疾苦、只看得见眼前蜜糖的傻子。破瓦罐里的野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那本《平凡的世界》静静地躺在炕上,书页边缘被摩挲得起了毛。土坯房的霉味、汗味和淡淡的野花香混合在一起,那是属于贫穷、闭塞的柳树沟,也属于他们十七岁夏天独有的、被无限憧憬镀了金边的气味。
那个关于县里小铺子、水红色碎花布、白面馍馍和他们自己娃儿的梦,在那个闷热的午后,被两个少年人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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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像冰冷的雪水,兜头浇下,将周强硬生生拽回这刺骨的河面上。眼前小梅佝偻的身影和记忆中那个窗台上笑靥如花的少女重叠又撕裂,巨大的反差像冰锥,狠狠扎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几乎是踉跄着,一步一步,踩过冰面上的积雪,走向那个在风雪中挣扎的身影。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脚下冰层的每一次细微的断裂声都让他心惊肉跳。雪粉灌进他的鞋口,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心头那股弥漫开的寒意。
距离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小梅似乎终于察觉到有人靠近。她猛地停下抡镐的动作,像一只受惊的、疲惫不堪的小兽,警惕地、缓慢地转过头来。那双深陷的、疲惫到极点的眼睛,带着全然的陌生和一丝本能的恐惧,直直地撞上周强的视线。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骤然掀起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铺天盖地的慌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难堪。她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低下头,试图把自己缩进那件破败的棉袄里,背上的孩子被她这剧烈的动作惊扰,发出更大声的、小猫般的啼哭。她手忙脚乱地去拍抚孩子,那只握着冰冷铁镐的手,粗糙、布满裂口,指关节冻得又红又肿,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周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冰疙瘩,又冷又痛,堵得他几乎窒息。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落在那只冻裂的手上,落在她脚下那个只凿出浅浅一层白印的冰窟窿上。沉默像冰层一样冻结在两人之间,只有风声和孩子断续的哭声撕扯着这片死寂。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羊绒大衣的内袋,那里常年放着一盒软中华。指尖触碰到那硬挺的烟盒,动作却僵住了。他看着小梅背上哭闹的孩子,看着她脚下那个微不足道的冰洞,这个动作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连他自己都觉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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凿……凿冰窟窿周强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多么愚蠢的废话。
小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怀里孩子的襁褓中。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棉袄领子里传出来,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认命:嗯……家里……没水了。井冻死了……抽水机……也坏了。她停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力气,才又补充了一句,每一个字都透着疲惫的麻木,得弄点水……回去……做饭……喂猪娃……
喂猪娃。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周强的耳朵。他几乎能想象出那间破败院落里肮脏的猪圈,臭气熏天,嗷嗷待哺的猪崽……还有小梅那双曾经给破瓦罐插野花、摩挲着《平凡的世界》书页的手,此刻要浸在冰冷的雪水里,去搅动喂猪的泔水。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猛地攥紧了口袋里的烟盒,硬质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风雪更急了,卷起地上的雪粒子,无情地抽打在两人身上。小梅背上的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憋得发紫。她徒劳地摇晃着身体,试图安抚,那佝偻瘦小的背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彻底吹倒、掩埋。
周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冲肺腑,冻得他牙齿都微微打颤。他不再犹豫,猛地弯下腰,一把抓住了那柄插在冰面上的破铁镐。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羊皮手套,直抵指尖。
我来。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小梅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握着镐柄的手,踉跄着后退了小半步,差点摔倒。她惊惶地抬头看着周强,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惊愕,有抗拒,有难堪,甚至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
周强没有看她。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破铁镐,沉甸甸的,镐尖磨得有些钝了。他脱下碍事的羊绒手套,随手扔在旁边的雪地上,露出那双骨节粗大、同样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那是砖窑、工地和十年牢狱共同留下的印记。他往手心狠狠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后,用尽全身力气,高高扬起了铁镐!
咚!
镐尖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坚硬的冰面上!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炸开,冰屑和雪沫像白色的喷泉一样爆射开来,溅了他一头一脸。巨大的反震力顺着手臂猛地冲上来,狠狠撞在他那条曾经断裂过的手臂骨头上。一阵钻心的剧痛瞬间袭来,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左臂旧伤处传来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酸胀感,仿佛那根歪掉的骨头在无声地尖叫。
但他死死咬住牙关,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他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去看冰面被砸出的效果,只是深吸一口气,再次将铁镐抡过头顶!
咚!第二下,比第一下更狠,更沉!手臂的疼痛加剧,像有无数根针在里面搅动。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汗水混着溅到脸上的冰水,从鬓角流下来。
咚!第三下!冰面终于发出一声清晰的、令人鼓舞的脆响!一道深深的、蛛网般的裂纹以镐尖落点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周强像一头不知疲倦、只知疯狂发泄的困兽,完全不顾手臂传来的阵阵剧痛,一下,又一下,抡圆了胳膊,将那把破铁镐狠狠砸向冰面!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他胸腔里压抑到极致的嘶吼,每一次震动都让左臂的旧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屑雪沫疯狂飞舞,迷蒙了他的视线,也迷蒙了旁边小梅惊愕呆滞的脸庞。孩子似乎被这疯狂的动静吓住了,哭声都弱了下去。
咚!咚!咚——咔啦啦!
终于,在不知第多少次竭尽全力的重击下,冰面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碎裂声!一块桌面大小的厚冰彻底塌陷下去,浑浊冰冷的河水瞬间涌了上来,形成了一个黑黢黢的冰窟窿!水面晃动着,映出周强布满汗水、扭曲而狰狞的脸,还有他身后,风雪中呆立如木偶般的小梅。
周强拄着铁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剧烈地喷涌。左臂的疼痛已经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钝痛和灼烧感,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里的神经。他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冰水的液体,看向那个被他硬生生砸开的冰洞。
浑浊的河水打着旋儿,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他直起腰,目光沉沉地转向旁边的小梅。她依旧僵立在那里,背上的孩子安静了,只发出细微的抽噎。她看着那个冰窟窿,又看看周强那条微微颤抖、不自然垂下的左臂,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风雪卷起她散乱枯黄的头发,那张被岁月和苦难侵蚀得面目全非的脸上,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周强没说话。他沉默地弯腰,捡起扔在雪地上的两只羊皮手套。昂贵的皮子沾满了雪沫和冰屑,显得有些狼狈。他仔细地拍打干净,然后,动作有些僵硬地,将手套递向小梅。那双手套在灰暗的风雪背景下,崭新得刺眼,如同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合时宜的符号。
拿着,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手……冻裂了。
小梅的目光落在递到眼前的手套上。那柔软的、光亮的皮子,和她自己手上冻裂的、沾满污泥的口子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那手套烫到了,非但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将那双布满冻疮的手缩了回去,深深地藏进自己破旧棉袄那宽大肮脏的袖筒里。她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手套是什么洪水猛兽。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惭形秽:……不……不用……习惯了……脏……别糟践了好东西……
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周强的手,连同那副崭新的羊皮手套,就那么僵在了冰冷的空气里。风雪打着旋儿,吹拂着他僵硬的指节。他看着小梅深埋的头颅,看着她棉袄袖口处露出的那一点点冻得发紫的手腕,看着那个在她背上终于安静下来的孩子,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比这河面上的寒风更刺骨。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回了手。昂贵的羊皮手套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卷过空旷的冰面,发出呜呜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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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像冰层一样冻结在两人之间,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风声在耳边尖锐地呼啸,卷起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带来麻木的刺痛。周强攥着手套的手指紧了又紧,那柔软的皮子此刻像烙铁一样烫手。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咽下那块堵了十年的冰疙瘩。
他几乎是有些笨拙地,再次把手伸进羊绒大衣的内袋。这次摸出来的,是那盒软中华。金黄的烟盒在灰暗的雪景里闪着突兀的光。他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过滤嘴是精致的白色。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波澜。他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将香烟递向小梅的方向,动作生硬而迟疑。
抽……抽支烟暖和暖和……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里挤出来的。
小梅依旧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脚下那块被踩实了的脏雪。那支递到眼前的香烟,过滤嘴洁白得刺眼,和她袖口露出的污垢、冻裂的皮肤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她猛地摇头,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抗拒。背上的孩子被她这突然的动作惊扰,又发出细弱的哼唧。
不……不会……她的声音闷在棉袄领子里,嘶哑得像破锣,家里……男人……也不让。
男人两个字,她说得极轻、极快,像是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涩然。
周强递烟的手,就那么突兀地停在半空中。风雪卷过,吹得那支细长的香烟微微晃动。他指间夹着烟,僵在那里,像一个被冻住的、姿势怪异的雕塑。指尖传来香烟滤嘴那微凉、滑腻的触感,却让他觉得无比恶心。男人那个屠户那个用八万八彩礼和一纸婚书把她拖进这冰天雪地、猪圈泔水里的男人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味的记忆碎片,伴随着刺骨的寒风,猛地冲垮了他竭力维持的堤坝。
也是冬天。比现在更冷,风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村东头张屠户家那间贴着刺眼红囍字的瓦房,在昏黄的暮色里像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院子里摆着几张油腻腻的桌子,一群穿着臃肿棉袄的村民围着,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白酒和炖肉的浑浊气味,嗡嗡的喧闹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周强像个幽灵,蜷缩在离张家院子不远的一垛麦秸堆后面。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夹袄,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但眼睛却死死盯着那扇贴着囍字的房门,里面透出昏黄的光。他能想象小梅穿着那身借来的、不合身的红袄,像个木偶一样坐在炕沿上。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有钝刀子在割他的肉。
终于,那扇门开了!一个人影被粗暴地推搡出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是小梅!她身上那件红得刺眼的袄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摊凝固的血。她的头发散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她抬起头,目光惊恐地扫过喧闹的院子,像是在绝望地寻找着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撞上了麦秸堆后周强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恐惧、绝望,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求救,瞬间淹没了她!
强子——!!!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啸,像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撕裂了院里的喧嚣!她不管不顾地朝着周强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反了天了!
炸雷般的吼声响起。院子里醉醺醺的男人们瞬间反应过来,像一群被惊动的鬣狗,呼啦啦地围了上去。小梅的爹,瘸着一条腿,脸色铁青地冲在最前面,嘴里喷着酒气,咒骂着: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几只粗糙油腻的大手粗暴地抓住了小梅的胳膊,撕扯着她身上那件红袄子。小梅像疯了一样挣扎、哭喊、踢打,头发散乱地糊在脸上,泪水混着血水往下淌。放开我!强子!强子救我——!
她的声音绝望得能刺穿人的耳膜。
周强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嘣地一声断了!所有的恐惧、隐忍、算计,都在小梅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中化为齑粉!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牛,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从麦秸堆后猛地蹿了出来!
他没有冲向人群,而是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直扑向张家院子对面那间亮着昏黄灯泡的小卖部!木门被他用肩膀狠狠撞开,劣质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柜台后面打瞌睡的老头吓得一哆嗦。周强根本不管,他的眼睛血红,视线里只有货架角落里挂着的那一排刀具!他冲过去,一把扯下最大最沉的那把厚背砍骨刀!冰冷的铁器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生铁的腥气。
周强!你干啥!
老头惊恐的尖叫被他甩在身后。
他攥着刀,转身冲出小卖部,冲向那片混乱的中心!人群被这突然杀出来的、手里拎着明晃晃菜刀的疯子惊呆了,下意识地散开一条缝隙。
放开她!!!
周强的咆哮如同惊雷,盖过了所有的喧闹。他挥舞着菜刀,不管不顾地冲开挡路的人,目标只有一个——那个死死拽着小梅胳膊、把她往屋里拖的瘸腿男人!小梅的爹!
小畜生!你敢!
小梅爹也红了眼,猛地转过身,看到周强手里的刀,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但随即被更深的暴怒取代。他非但没有退,反而把瘸腿往前一顶,另一只手还死死攥着小梅,朝着周强破口大骂:老子是你爹!你敢动老子一下试试!反了天了!
爹你妈!
极致的愤怒让周强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毁灭的本能。他看到小梅爹那只死死攥着小梅的手,那只把她拖向地狱的手!所有的恨意、屈辱、无能为力的痛苦,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根本没有思考,也完全没去想后果,只是凭着胸腔里那股焚毁一切的怒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沉重的砍骨刀,朝着小梅爹那只拽着小梅的手,狠狠地、斜劈了下去!
刀光在昏黄的灯光下划出一道惨白的弧线!
啊——!!!
小梅爹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凄厉惨叫!
刀锋没有砍中手臂,却重重地劈在了小梅爹的左肩胛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一声闷响!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鲜血,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猛地从破开的棉袄里飚射出来!瞬间染红了小梅爹的半边身子,也溅了离得最近的小梅一脸!温热的、黏稠的液体糊住了她的眼睛,她整个人都傻了,连哭喊都忘了,呆滞地看着父亲肩膀上那个可怕的豁口和喷涌的鲜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紧接着,更大的混乱爆发了!人群炸开了锅!
杀人啦!!!
周强杀人啦!!!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惊恐的尖叫、愤怒的咆哮、混乱的脚步声响成一片。有人去扶瘫软在地、血流如注、不断哀嚎的小梅爹,更多的人则像潮水一样扑向呆立当场的周强!
周强握着滴血的菜刀,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刀口上淋漓的鲜血,看着小梅脸上那刺目的红,看着地上痛苦翻滚、叫声越来越弱的爹……巨大的恐惧和茫然瞬间淹没了他。刚才那股同归于尽的疯狂劲头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灭顶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只粗壮的手臂猛地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好几双粗糙的大手死死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腕!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掼倒在地!冰冷坚硬的冻土狠狠撞在他的脸颊上。手里的菜刀被粗暴地夺走。
按住他!
绑起来!
送派出所!这畜生杀人了!
拳头、脚、膝盖……雨点般落在他身上、头上。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但他感觉不到,只是死死地睁着眼睛,透过人群晃动的腿脚缝隙,看向那个方向。
小梅还站在那里,脸上糊满了血,像个破碎的布娃娃。她爹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起来,肩膀处一片可怕的猩红。她似乎被推搡着,要跟着进去。在转身的最后一刹那,她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再次落在了被死死按在冰冷地上的周强脸上。
那眼神……空洞,死寂,里面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彻底的灰烬。
然后,她被人拽着,踉踉跄跄地消失在贴着刺眼红囍字的门洞里。
周强最后看到的,是地上那一大滩迅速凝结变暗的、属于小梅爹的血。还有自己那条被反扭到身后、剧痛钻心的左臂——刚才被按倒时,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咔嚓声。
那声音,和他砍在小梅爹肩胛骨上的声音,一模一样。
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上他手腕的瞬间,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
风雪如刀,割在周强脸上,却远不及记忆里那滩血的温度滚烫。他僵在半空的手,指尖夹着的那支细长的香烟,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烟丝似乎都冻僵了,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死寂的气息。
他看着眼前的小梅。十年风霜,早已将那个窗台上插野花的少女碾碎成眼前这个背着孩子、在冰天雪地里佝偻着凿冰取水的妇人。她深陷的眼窝里,依旧残留着当年被拖进红囍字门洞前那死灰般的空洞。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要咽下卡了十年的刀片。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门轴转动,在呼啸的风声中艰难地挤出来:
还恨我吗
声音不大,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无法呼吸的重量,砸在两人之间冰冻的空气里。
小梅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疲惫到极点的眼睛,第一次直直地、毫无遮挡地对上周强的视线。那里面不再是空洞的死寂,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十年积压的痛苦、屈辱、恐惧、绝望……还有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火山熔岩般在她眼底疯狂奔涌、沸腾!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冻裂的口子再次渗出血丝。
她看着周强,看着他那身与这穷山沟格格不入的昂贵行头,看着他停在半空的手和那支突兀的香烟,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刻下痕迹却依旧能辨认出当年轮廓的脸……十年牢狱,十年挣扎,十年天翻地覆……所有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爆炸!
但最终,那汹涌的熔岩没有喷发出来。她的肩膀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像拉坏了的风箱。然后,她猛地、用一种近乎自残的力道,将那双布满冻疮和污垢的手,更深地、死死地藏进了那件破败棉袄的袖筒里。仿佛要把自己整个缩进那点可怜的遮蔽里。
她避开了周强灼人的目光,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脚下那个被周强砸开的、浑浊冰冷的冰窟窿上。水面倒映着她那张过早衰老的脸和背上安静下来的孩子。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小了。过了很久,久到周强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一个嘶哑的、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才从她低垂的头颅下闷闷地传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冻土上,又冷又硬:
那年……你要真砍死了他……
她顿住了,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她背上的孩子似乎感应到母亲剧烈的情绪波动,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梅下意识地晃了晃身体,动作僵硬而机械。
……谁给我弟换亲
最后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认命的麻木,狠狠扎进周强的耳膜,穿透他的心脏!
换亲。
这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冻结了周强全身的血液。他猛地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小梅爹宁可背上卖女儿的骂名,也要把她塞给那个死了老婆的屠户!明白了小梅眼中那片死灰的根源!那八万八的彩礼,从来不是终点,那只是一个开始!是另一个更肮脏、更残酷交易的筹码——为了给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换回一个同样被当作货物的媳妇!
一股巨大的、令人作呕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握着烟的手指猛地一抖,那支细长的香烟再也夹不住,无声无息地掉落在脚下的积雪里。洁白的过滤嘴迅速被脏污的雪沫掩盖。
小梅说完那句话,再也没有看周强一眼。她只是更紧地搂了搂背上的孩子,然后,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慢慢地弯下腰。她伸出那双藏在袖筒里、布满冻疮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抓住了那个浑浊冰窟窿旁那只破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水桶。
冰冷的河水瞬间浸没了她的手。她像是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寒意,只是咬着牙,费力地将那沉重的、装了小半桶冰冷河水的桶提了上来。浑浊的水面晃动着,映不出任何清晰的倒影。
她提着水桶,佝偻着背,背着孩子,一步一步,艰难地、蹒跚地,从僵立如石的周强身边走过。沉重的木桶勒着她冻裂的手指,每一步都在积雪里留下深深的、歪斜的脚印。她没有回头,径直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风雪很快模糊了她的背影,最终只剩下一个在苍茫天地间艰难移动的、越来越小的黑点。
周强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雪冻透的雕像。脚下,那支被雪掩埋的中华烟,只露出一点惨白的滤嘴。
风雪呼啸着,卷过空旷死寂的冰河,卷过远处低矮沉默的村落,卷过周强僵硬的、微微佝偻的身体,仿佛要将这十年沉重的光阴、无望的爱恨、还有这冰封大地上所有无声的悲鸣,都彻底吹散、掩埋。
雪,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