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与启程的轮回(2022年·春)
春寒料峭的清晨,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吝啬地在不大的出租屋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她惯用的柑橘调洗发水的微涩香气,很淡,却固执地不肯散去。李屿白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刚刚关掉的手机,屏幕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触感——就在几秒钟前,他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对着忙音,说出了那句在喉咙里哽了一路的话。
晚晚,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竭力维持平静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我回到我们一起住的房间了。
他顿了顿,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沙发扶手上还搭着她匆忙落下的一件薄开衫,米白色的,像一团柔软的云。书桌角落,她那个总是有点歪的粉色马克杯静静立着,杯沿还残留着一圈淡淡的水渍。一切都带着她刚离开不久的生活气息,仿佛下一秒,她就会趿拉着那双有点旧的毛绒拖鞋,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来,用带着睡意的黏糊声音抱怨一句屿白,好冷啊。
推开门的瞬间,真的感觉一切平常,什么都没变。
他喉咙发紧,一股酸涩毫无预兆地直冲鼻腔和眼眶,但是下一刻……
声音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他吸了吸鼻子,就发现本来就不大的房间,空了好多。房间里没有你叫我的声音了……
电话那头的忙音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冰冷而规律。李屿白靠在关紧的门板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T恤渗进来。他闭上眼,用力地、深深地呼吸,试图压住胸口那片骤然扩大的空洞。两个月,六十个日夜,像一场过于奢侈的美梦。习惯了每天清晨在厨房煎蛋的滋啦声里醒来,习惯了她把冰凉的手突然塞进他后颈的恶作剧,习惯了小小的书桌挤着两个人各自的论文资料,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偶尔抬头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那些琐碎到近乎平庸的日常,此刻都成了尖锐的碎片,狠狠扎进心里。
觉得很难受。
他终于吐出最后四个字,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坦诚,然后飞快地切断了通话,像是怕再多说一秒,就会彻底失控。手机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金属边框硌得掌心生疼。他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门,头深深埋进膝盖之间。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出租屋里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寂静,以及那缕若有似无的柑橘香气,固执地提醒着他刚刚失去的、触手可及的温暖。
2
狼狈的初遇(2015年·夏)
七年前那个夏天,空气黏稠得如同融化的糖浆,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水汽。广州火车站的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海浪,人潮裹挟着各种行李和浓重的汗味,一波波冲刷着站台。林晚穿着那条新买的、水蓝色的棉布连衣裙,裙摆只到膝盖,露出两截纤细的小腿。她攥着手机,掌心一片滑腻的汗,眼睛死死盯着出站口上方那块巨大、跳动着红色字符的电子屏。
中山—广州,KXXXX次,准点到达。
鲜红的字体跳入眼帘。心脏猛地一撞,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来了!
人流开始涌动,像开闸的洪水般从狭窄的出站口涌出。林晚踮起脚尖,脖子伸得老长,目光焦灼地在无数陌生的面孔上飞快地扫过。是他吗那个只存在于手机屏幕和语音通话里的屿白她想象过无数次他真实的样子,阳光的,干净的,带着温和的笑意。然而,当一个身影有些踉跄地随着人流挤出来时,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个子很高,在人群中有些显眼,但此刻的形象实在与阳光干净相去甚远。简单的白色T恤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头发像是被风狠狠蹂躏过,乱糟糟地支棱着,几缕被汗水打湿了黏在额角。脸上泛着一层明显的油光,眼下带着睡眠不足的淡淡青影,整个人透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疲惫和……狼狈。
林晚认出了他。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也看到了她,隔着攒动的人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抹水蓝色的身影。他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有些傻气,却无比明亮,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他加快脚步,几乎是拨开人群朝她奔来。
没有一丝犹豫,在他冲到面前,还带着火车上特有的浑浊气息和汗味时,林晚张开双臂,狠狠地扑进了那个有些陌生的怀抱。力道之大,撞得他微微趔趄了一下。
真切的体温透过薄薄的T恤传递过来,坚实而可靠。他身上混杂着汗味、火车车厢的泡面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年轻男孩的清爽气息,并不难闻,反而无比真实。林晚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贪婪地呼吸着这真实存在的气息,鼻尖酸得厉害,眼眶瞬间就湿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轻喃,像羽毛拂过他的耳畔:
谢谢你来。
谢谢你跨越这段不算长却足以隔绝两个世界的距离,来到我身边。谢谢你,让虚幻的想象落地生根,变成了此刻滚烫的拥抱。
李屿白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场。他僵了一下,随即那点微小的局促被巨大的欣喜淹没。有力的手臂紧紧环抱住怀里纤细的身体,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他的手笨拙地抬起来,最终只是轻轻地、带着点安抚意味地落在她柔软的发顶,揉了揉,什么也没说。只是收拢的手臂,无声地诉说着同样的心情:我来了,晚晚。终于。
3
笨拙的靠近与遥远的距离(2015年·秋)
初秋的校园,暑气未消,空气里飘浮着新割草皮的青涩气息。林晚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下午三点半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高大的梧桐叶,在她摊开的课本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指尖无意识地划拉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是她和李屿白的微信聊天界面。
最后一条信息,是她三个小时前发的:
【晚晚】:下午实验课结束啦!累瘫了,你呢在干嘛呀(发送时间:12:15)
再往上翻:
【屿白】:上午满课,刚下课,去食堂。(发送时间:11:50)
【晚晚】:吃的啥我们食堂今天糖醋排骨看起来不错!(发送时间:11:52)
【屿白】:嗯,还行。人有点多。(发送时间:11:55)
【晚晚】:那快点吃,吃完还能眯一会儿~(发送时间:11:56)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三个小时。屏幕上冰冷的数字像一根细小的针,一下下扎着林晚的心。她退出聊天框,点开朋友圈,刷新。没有他的新动态。又点开QQ空间,刷新。一片空白。微博也没有更新。
他去哪了吃完饭回宿舍休息了睡着了还是……遇到了别的事别的人无数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腾、发酵,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蜜蜂,搅得她心烦意乱。手里的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写满了毫无意义的线条和李屿白三个字。
她忍不住又发了一条:
【晚晚】:屿白在忙吗(发送时间:15:32)
消息石沉大海。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窗外的阳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林晚强迫自己把视线挪回摊开的《高等数学》课本上,那些复杂的符号和公式此刻却像一团扭曲的乱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猛地合上书页,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引得旁边自习的同学投来不满的一瞥。
她抓起手机,快步走出图书馆。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心头的烦闷,却无法吹散那份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不安。她走到宿舍楼下僻静的小花园角落,背靠着一棵粗壮的香樟树,深吸一口气,终于按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敲打着耳膜,每一声都让她的心往下沉一分。就在她以为又要无人接听,那股熟悉的委屈和酸涩即将冲破眼眶时——
喂晚晚
电话通了!李屿白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喘息,背景音有些嘈杂。
悬着的心咚地一声砸回胸腔,随即又被更汹涌的委屈淹没。林晚握着手机,指尖冰凉,鼻音浓重,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控诉和脆弱:你干嘛去了三个多小时不回我消息!我……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背景的嘈杂声似乎小了一些。
我……
李屿白的声音顿了顿,透着一丝困惑和小心翼翼,下午临时被导师抓去实验室帮忙整理数据了,手机放在包里没顾上看。刚刚才弄完出来,正想给你打电话……
原来是忙正事。林晚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席卷了她,随之而来的是后知后觉的羞赧。她刚才那些胡思乱想,那些隐秘的怀疑,此刻显得多么可笑又无理取闹。可那份委屈,却并未完全消散。
哦……这样啊。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低了下去,那……那你下次去实验室之前,能不能先跟我说一声哪怕发两个字‘在忙’也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不然我会乱想,会担心……会很难受。
电话那端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林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对方略沉的呼吸声。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微微蹙眉,有些无措又有些懊恼的样子。他向来话不多,更不擅长表达这些细腻的情绪。
嗯。
终于,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清晰地透过听筒传来,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提前跟你说。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词句,补充道,对不起,晚晚,让你担心了。
那句对不起像一颗小小的定心丸,瞬间抚平了她心头大半的褶皱。虽然笨拙,但他听进去了。他在努力理解她那份源于距离的不安。林晚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粗糙的树皮蹭掉眼角一点湿润,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微弱的笑意:嗯……那你快去吃饭吧,别饿着了。
好。
他应道,语气明显轻松了些,你也是。
挂断电话,林晚靠在树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初秋的风拂过脸颊,带着微凉。她抬头望向灰蓝色的天空,远处教学楼的灯光已经次第亮起。距离依旧是冰冷的现实,但刚才那通短暂的通话里,笨拙的承诺和那句迟来的对不起,像投入寒潭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温暖的涟漪。他们都在跌跌撞撞地学习,如何在这片名为异地的海洋里,笨拙地划动船桨,努力靠近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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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站台的背影与无声的眼泪(2016年·冬)
寒假结束的日子,空气里还残留着鞭炮的硝烟味和未散尽的年节喜气,却又被一种名为离别的沉重悄然覆盖。广州火车站巨大的穹顶下,人声鼎沸,广播声、行李箱滚轮声、告别的絮语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林晚和李屿白站在相对僻静一点的进站口附近。他背着一个半旧的黑色双肩包,手里捏着一张刚刚取到的、几个小时后的站票——因为缺乏经验,来时忘了买返程票,此刻只能挤在汹涌的人潮中回去。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像无形的砂砾摩擦着神经。
东西都带齐了吧
林晚低着头,盯着自己帆布鞋的鞋尖,声音有些发闷,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车上挤,看好包。
嗯,带了。
李屿白的声音也很低,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顶。他想抬手揉揉她的头发,像上次见面时那样,手臂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沉默再次弥漫开来。周围喧闹的人声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将他们俩包裹在一个充满离愁的真空泡泡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不舍的重量。
那……我进去了。
李屿白看了看入口处越排越长的队伍,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他往前挪了一小步。
好。
林晚飞快地抬起头,扯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眼睛弯弯的,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信息。
她的笑容明亮,眼底却迅速漫上一层薄薄的水光,被她用力地眨了回去。
李屿白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将这一刻的她刻进脑海。他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汇入了排队的人流,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僵硬的孤单。
林晚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检票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越来越疼,呼吸也变得困难。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检票口拐弯处的那一刹那——
林晚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个方向,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与进站口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她不能回头,不敢回头。她怕再多看一眼,那强撑的堤坝就会彻底崩溃,眼泪会决堤而出。
汹涌的人潮迎面而来,她低着头,像一尾逆流而上的小鱼,固执地穿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视线迅速变得模糊,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束缚,汹涌地漫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她抬手胡乱地抹着,泪水却越擦越多。
直到跑出火车站大厅,傍晚带着寒意的风猛地灌进鼻腔,她才停下脚步,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肩膀无声地剧烈起伏。眼前是车水马龙、霓虹初上的城市街道,喧嚣而繁华,却与她此刻的悲伤格格不入。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屿白的名字。
指尖颤抖着划过接听键,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喂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根本无法掩饰。电话那头没有立刻说话,只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仿佛在努力平复着什么。几秒钟后,李屿白的声音传来,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林晚从未听过的、浓得化不开的哽咽:宝……
他叫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近乎破碎的语调,带着巨大的安抚意味,断断续续地说,不难过……不难过啊……下次……下次见面,会很快的……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林晚泪水的闸门。她再也控制不住,蹲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广场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对着手机听筒,失声痛哭。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在爱人哽咽的安抚面前,溃不成军。
隔着冰冷的电波,两个城市,两个站台,两颗年轻的心,都在为这场仓促的离别,无声地、剧烈地疼痛着。原来以为经历过一次就能习惯的分别,每一次,都是新鲜的伤口,痛彻心扉。
5
阑尾的疼痛与电话那端的沉默(2019年·秋)
深秋的校园,梧桐叶铺了一地金黄。研究生宿舍里静悄悄的,室友们一早就去了实验室。林晚蜷缩在上铺自己的小床上,脸色煞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下腹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像有把钝刀在里面反复地割。昨晚以为是老胃病犯了,吞了胃药,结果非但没缓解,反而在黎明前变本加厉。持续的、尖锐的疼痛让她浑身发冷,连呼吸都扯着痛。她艰难地摸过枕边的手机,屏幕的光亮刺得眼睛生疼。通讯录滑过室友的名字,又滑过几个本地同学……手指停顿了一下,最终都略过了。大家都有自己的实验安排,课题压力都大,她不想麻烦别人。她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烈的痛楚,一点点挪下床。脚刚沾地,又是一阵钻心的绞痛袭来,她眼前发黑,扶着床架才勉强站稳。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挂号,缴费,抽血,等待……一个人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穿梭,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疼痛让她思维迟钝,反复询问导诊台和窗口的工作人员,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哼哼。每一次坐下又站起,都像经历一场酷刑。她看着周围被家人陪伴、搀扶的病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异地这两个字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无助。血常规结果终于出来了,白细胞计数高得吓人。医生的表情严肃起来:情况不太好,急性阑尾炎可能性很大,马上拍个CT确认一下。冰冷的检查仪器,更冰冷的诊断结果:急性阑尾炎,炎症严重,必须尽快处理。医生看着眼前这个脸色惨白、孤零零的女孩,建议道:手术是最彻底的,不过考虑到你是一个人……也可以先试试保守治疗,输液消炎加口服中药,但风险是可能穿孔,疼痛也会持续。林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保守治疗!
她无法想象自己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醒来后在空荡荡的病房里连杯水都倒不了的场景。那种无助感,比身体的疼痛更让她恐惧。
躺在留观室的病床上,冰凉的药水顺着静脉缓缓滴入身体。疼痛暂时被药物压制住了一些,但依旧像潜伏的猛兽,在体内蠢蠢欲动。疲惫和虚弱感潮水般涌来。她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全都来自同一个人——李屿白。
她拨了回去,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迅速接起。晚晚!
李屿白焦急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接电话急死我了!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林晚强撑了一路的堤坝差点再次崩塌。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把喉咙里的哽咽压下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还试图带上一点轻松的调侃:没事……就是,中了个小奖。
什么奖
李屿白的声音充满疑惑和担忧。
急性阑尾炎,疼起来要命的那种。
她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描淡写,不过还好,现在在医院输上液了,保守治疗,医生说问题不大。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长久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林晚几乎喘不过气。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紧锁眉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的样子。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快要将她淹没时,李屿白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几乎能穿透电波的焦灼和无能为力:
疼吗
简单的两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林晚强装的平静瞬间碎裂。鼻子猛地一酸,眼前迅速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汹涌的泪意逼回去,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对着手机反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觉得呢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短,却更沉重。她几乎能听到他攥紧拳头时骨节发出的轻微声响,感受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剧烈情绪波动——是心疼,是焦虑,是恨不得立刻插翅飞来的急切,更是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受苦的深深挫败。
很……无助。
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对不起,晚晚……我……
没关系!
林晚飞快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强,像是要说服他,也像是要说服自己,真的,我可以。药水打着呢,一会儿就不疼了。你好好忙你的,别担心我。
她语速很快,生怕自己慢一点,那强撑的坚强就会土崩瓦解。不等他再说什么,她飞快地说了句护士来换药了,晚点说,然后几乎是慌乱地按下了挂断键。手机屏幕暗下去。留观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邻床病人的呻吟若有似无。林晚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一动不动。几秒钟后,她猛地将脸深深埋进还带着消毒水味的白色枕头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枕套,冰冷一片。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挂断电话的瞬间轰然倒塌。身体上的剧痛,远不及此刻心里那份被距离无限放大的、无处安放的脆弱和委屈。她紧紧咬着枕头的一角,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寒风中一片无依的落叶。
6
笨拙的照顾与无声的心疼(2019年·冬)
阑尾炎的阴影好不容易在消炎药和苦涩的中药汤里渐渐淡去,林晚刚觉得自己终于能喘口气,生活这双翻云覆雨的手,又跟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刚下过一场小雨,阳台的地砖湿漉漉的。林晚抱着刚收下来的一叠衣服,准备挂回衣柜。大概是心神还未完全从病弱中恢复,又或者是湿滑的地砖作祟,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左脚踝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狠狠崴了下去。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宿舍里清晰得吓人。剧痛瞬间从脚踝炸开,直冲天灵盖。林晚痛呼一声,手里的衣服散落一地。她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瓷砖上,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低头一看,左脚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像发面馒头一样鼓起一个大包,皮肤被撑得发亮,透着骇人的青紫色。
嘶……
她倒抽着冷气,尝试着想动一动,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眼泪不受控制地飙了出来。完了,动不了了。手机就在不远处的书桌上。她咬着牙,忍着剧痛,一点点用手撑着身体挪过去,短短几米的距离,挪出了一身冷汗。拨通李屿白的视频通话时,她的声音还带着痛楚的颤抖和哭腔。
视频很快接通了,李屿白的脸出现在屏幕里,背景似乎是在实验室外的走廊。看到林晚苍白痛苦的脸和明显红肿异常的脚踝,他脸上的轻松瞬间凝固,眉头拧成了疙瘩。
怎么了脚怎么了
他的声音绷得很紧。
晾衣服……摔了一下……崴了……
林晚吸着气,把摄像头对准自己肿成馒头的脚踝,声音里满是委屈,好疼……动不了了……
屏幕那头的李屿白沉默了两秒。林晚清晰地看到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盯着她那肿得吓人的脚踝,眼神里的担忧浓得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林晚以为他要像上次阑尾炎那样,陷入那种沉重而压抑的沉默时,他却忽然轻轻嗤了一声,嘴角似乎极其短暂地向上扯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极其复杂的表情。那表情里,有一点点无奈,一点点……林晚甚至觉得,有一点想笑但下一秒,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鲜明的心疼,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柔软的棉花:你啊……
他拖长了调子,语气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怜惜,怎么这么不小心平地也能把自己摔成这样蠢不蠢蠢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没有半分刻薄,反而像羽毛一样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无奈。林晚本来还委屈着,被他这语气一说,反而有点想笑,可脚踝的剧痛又让她笑不出来,只能瘪着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别动!
李屿白立刻制止她想尝试挪动脚的动作,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紧张,赶紧冰敷!有没有冰袋用毛巾包着!别直接敷皮肤上!然后抬高脚,高于心脏位置!我看看你们宿舍有没有人能帮你去买点药……
他语速飞快,一连串的指令清晰地砸过来,带着一种临危不乱的沉稳。林晚听着他条理分明的安排,看着他屏幕里紧锁的眉头和写满担忧的眼睛,心里那点委屈和疼痛,好像真的被神奇地抚平了一些。她乖乖地按照他的指挥,单脚蹦着去找冰袋(过程极其艰辛且一步一疼),又艰难地蹦回椅子上,把伤脚高高地架在另一把椅子上。弄好了
李屿白看她安置好,稍微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没松开,疼得厉害明天肯定动不了,赶紧跟你导师请假。吃饭怎么办
室友应该能帮忙带……
林晚小声说,尝试着动了动脚趾,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就是……上厕所……
她有点难以启齿。
视频那头,李屿白显然也想到了那个画面。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林晚看到他的嘴角又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神里的心疼几乎要满溢出来,覆盖了那一点点可能存在的笑意。
自己蹦着去
他问,声音很轻。
嗯……
林晚垂着眼,有点难为情,一步一疼……
……
李屿白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林晚看着屏幕上他英俊的侧脸,紧抿的唇线,还有那双深邃眼眸里翻涌着的、无法跨越空间距离的疼惜和无力感,仿佛能听到他心底无声的叹息。
辛苦我的宝了。
最终,他也只是低低地说出这一句,声音温柔得像叹息,忍一忍,好好休息,别逞强。有事随时打我电话,我都在。
他没有再提蠢字,也没有笑,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这简单的一句叮嘱,沉甸甸的,装满了跨越千山万水的心疼。
7
六十天的烟火与一句迟来的舍不得(2022年·春)
2022年的初春,疫情的阴霾依旧笼罩。李屿白所在的城市率先解除了部分管控,学校要求研究生返校。而林晚这边,开学的通知却遥遥无期。望着日历上被圈出的返校日期一天天临近又作废,一个大胆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念头在林晚心底滋生。
屿白,
视频里,她看着屏幕那头正在看文献的男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我这边……开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不能……去你那儿
李屿白从文献上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来!
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就这样,林晚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忐忑又雀跃地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当她站在李屿白租住的那个小小的单间门口时,看着他打开门,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近乎灿烂的笑容,所有的不安都烟消云散。
小小的房间,一张书桌,一张双人床,一个简易衣柜,几乎就塞满了全部空间。厨房是公用的,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条件简陋,却因为两个人的存在,瞬间被烟火气填满。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流淌着从未有过的安宁与甜蜜。清晨,李屿白会轻手轻脚地起床,在公用厨房里笨拙地煎两个荷包蛋,烤两片吐司,然后端回房间,看着林晚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着眼睛抱怨一句好困啊。
白天,两人各自占据书桌的一角,对着各自的电脑屏幕,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偶尔李屿白遇到难题蹙眉沉思,林晚会悄悄把泡好的蜂蜜水推到他手边。林晚被文献弄得头昏脑涨时,李屿白会默默起身,给她捏捏僵硬的肩膀。
傍晚,他们会手挽手去附近的小超市采购食材,在狭窄的公用厨房里笨拙地合作,油烟味、饭菜香和偶尔的锅碗瓢盆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李屿白负责掌勺(虽然味道时好时坏),林晚负责洗菜打下手。晚餐往往就在小书桌上解决,头顶一盏暖黄的台灯,照亮两张年轻的笑脸和简单的饭菜。
晚上,挤在不大的双人床上,背贴着背,或者他习惯性地把她揽进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白天的琐事、未来的打算,直到沉沉睡去。没有轰轰烈烈,只有柴米油盐的琐碎。正是这些琐碎到近乎平庸的日常,一点一滴地填补着过去七年被距离撕扯出的巨大空白,将异地这个抽象而冰冷的词汇,具象成清晨煎蛋的香气、午后共享的暖阳、夜晚相拥的体温。林晚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在一起本身,就是最大的幸福。这偷来的六十天,美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然而,梦终有醒时。林晚学校的返校通知还是来了。离别的前夜,两人都异常沉默。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低气压。他们默默收拾着林晚的行李,动作缓慢得像在抗拒时间的流逝。谁也没有说太多话,只是偶尔的眼神交汇,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不舍。
第二天,在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林晚靠在他的肩头,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角,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李屿白一手环着她,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下颌紧绷,目光看向车窗外飞逝的街景,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进站口到了。像过去无数次分别的场景重现。人流如织,广播声嘈杂。
到了给我发信息。
李屿白把行李箱递给她,声音低沉,目光深深地锁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嗯。
林晚低着头,用力点了点头,喉咙堵得厉害。她不敢看他,怕一看眼泪就会掉下来。她像往常一样,接过箱子,低低说了声我走了,然后飞快地转身,汇入了进站的人流。
这一次,她没有跑。只是拖着箱子,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重担。她不敢回头,只是挺直了脊背,固执地往前走,直到安检口吞没了她的身影。
坐上火车,找到自己的位置,窗外站台的景象在眼前掠过。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是李屿白发来的一条长长的语音消息。她点开,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筒里先是传来一阵细微的杂音,接着是他有些沉闷的、仿佛隔着一层什么的呼吸声,背景很安静。几秒钟后,他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脆弱的直白:
晚晚,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回来了……回到我们一起住的房间了。林晚的心猛地一揪。
推开门的瞬间,
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巨大的失落,真的感觉一切平常,什么都没变。
短暂的停顿后,是更深的、几乎能让人窒息的寂寥,但是下一刻……就发现本来就不大的房间,空了好多。房间里没有你叫我的声音了……
他的声音到这里哽住了,清晰地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吸气声,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觉得……很难受。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林晚的心上。轰的一声,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瞬间决堤。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模糊了车窗外的风景。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七年了,这是第一次,她如此清晰地听到他亲口说出舍不得,说出难受。不是笨拙的安慰,不是沉默的心疼,而是如此直白、如此脆弱地袒露他的依恋和不舍。这句迟来的、带着哽咽的舍不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离别的阴霾,照亮了七年异地跋涉的意义。原来,他所有的沉默和笨拙背后,藏着同样深重、同样滚烫的爱意。这一刻,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眼泪,所有的独自坚强,都变得无比值得。
尾声
七千公里的奔赴(2023年·春)
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明亮,透过洁净的落地窗,洒满小小的咖啡厅角落。空气里浮动着咖啡豆烘焙的醇香和轻柔的背景音乐。林晚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只喝了一小半的拿铁,已经有些凉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屏幕上是一张刚刚拍下的照片——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搭在深蓝色火车票上。车票上的起点和终点,清晰地标注着两个相隔千里的城市名。照片下方,是李屿白刚发来的信息:
【屿白】:过隧道了,信号差。等我。发送时间:一个小时前。
窗外是城市熟悉的街景,车流如织,行人匆匆。林晚的目光却没有焦点,思绪早已随着那列疾驰的火车,穿越了平原与山丘,飞向了七千公里外的轨道。
七年了。
十八岁盛夏车站里那个头发乱糟糟、笑容明亮的少年;无数次在电话里笨拙地学着表达爱意的声音;阑尾炎发作时电话那头沉重压抑的沉默;崴脚后视频里他心疼到极致的眼神和那句带着宠溺的蠢;还有那短暂却足以照亮整个青春的六十天烟火日常里,他笨拙煎蛋的背影、共享书桌的静谧、以及离别时那句带着哽咽的房间空得难受……
七年的光阴,被距离拉长,又被思念填满。那些每一次离别时强忍的泪水,每一次独自面对的疼痛与无助,每一次隔着屏幕传递却无法真实触摸的担忧与心疼……像无数个细小的砂砾,磨砺着两颗年轻的心。苦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思念的涩味,怎么会不苦。
可是啊……
林晚的指尖轻轻抚过手机屏幕,停留在那张火车票的照片上。冰凉的屏幕下,仿佛能触摸到那纸张的质感,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窗外明媚的阳光里,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带着泪光的、无比甜蜜的弧度。
可是,她的屿白,从来没有嫌弃过她的粗心大意和偶尔的任性。他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却坚定地,跨越着千山万水,朝她走来。她也终于懂得了他沉默背后深沉的爱与付出。两颗心,隔着遥远的距离,却从未有过片刻的分离。
所以,异地恋很苦。苦得像没有加糖的黑咖啡。但为什么能坚持七年因为爱很甜。甜得像他跨越七千公里风尘仆仆奔赴而来的拥抱,甜得像那句终于等到的、带着哽咽的舍不得,甜得像此刻心底涌动的、对未来的无限期待——那列火车,正载着她最爱的男孩,穿过漫长的隧道,冲破信号中断的阻碍,坚定地驶向一个终点:
他们的订婚宴。
林晚端起那杯凉掉的拿铁,轻轻抿了一口。微苦的咖啡液滑过舌尖,却奇异地品出了浓郁的甜意。她放下杯子,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敲击,回复道:
【晚晚】:不急。慢慢开。
【晚晚】:阳光很好,咖啡很香。
【晚晚】:我在这里,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