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酒娘子 > 第一章

一、桂花落
那年的秋意是从巷口第一株桂花树开始浓起来的。
先是零星几朵金黄藏在叶间,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阿娘酒坊的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等阿娘新酿的桂花酒开封时,整条街的桂树都像被谁点了火,密密匝匝的花把枝头压得低低的,连空气都成了蜜色,吸一口能甜到骨头缝里。
我蹲在酒坊门槛上数桂花,数到第七十八朵时,林大娘的脚步声从巷口荡过来了。
她总爱穿件靛蓝粗布褂子,拎着只粗瓷酒壶,壶身上十里香三个墨字歪歪扭扭的,是去年中秋阿娘手把手教我写的。
那时我握着毛笔的手总抖,阿娘就从背后圈住我的手,她掌心的温度混着酒曲的甜香,比桂花还暖。
小秀,帮娘瞅瞅,今儿的酒是不是比昨日更勾人
林大娘笑眯眯地晃了晃酒壶,壶口飘出的酒香裹着她鬓角的桂花,在我鼻尖打了个转。
我正想答比昨日甜三分,巷口突然传来嗒嗒的马蹄声。
铁蹄碾过被秋雨打湿的青石板,溅起的水花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飞起来,撞在酒坊的幌子上,把何家酒坊四个字晃得七零八落。
三个穿皂衣的汉子堵在门口时,桂花正巧落了我满肩。
领头的那个满脸横肉,腰间刀鞘磨得发亮,阳光照上去,晃得人眼睛疼。
他上下打量着酒坊,像饿狼盯着羊圈,嗓门粗得能震落枝头的花:
何寡妇,县太爷有请。
阿娘正弯腰往酒坛里撒新采的桂花,闻言直起身,靛蓝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酒曲白末,像落了场小雪。
她手里的木勺没放,指节却悄悄攥紧了,指腹因用力泛出青白:
官爷说笑了,我一个酿酒的寡妇,除了酒曲和桂花,啥也不懂,哪配劳县太爷惦记。
少废话!
汉子猛地推了阿娘一把,阿娘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在酒缸沿上,发出咚的闷响。
我心一揪,扑过去抱住她的腿,仰着头喊:
我没有阿爹!你们别欺负我阿娘!
汉子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纸边都磨卷了,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像虫子爬。
何翠兰,你男人沈老三十年前欠了我们张老爷五十两银子,利滚利到如今,可是三百两。要么交钱,要么跟我们走,给张老爷当个老妈子抵债。
阿娘的脸唰地白了,比檐下的月光还白。
手里的木勺当啷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我脚边。
我从没见过阿娘这样,她平日里酿酒时总说酒要沉得住气才香,可此刻她的肩膀在抖,像被风刮得摇摇晃晃的桂花树。
林大娘想上前说什么,被另一个汉子瞪了回去,那眼神凶得像要吃人。
她只能急得在原地搓手,粗布褂子的袖口都快被搓烂了。
我没有男人,更不认识什么沈老三。
阿娘的声音发颤,却梗着脖子,下巴抬得高高的,
这酒坊是我起早贪黑,一缸一缸酿出来的,你们不能抢!
敬酒不吃吃罚酒!
领头的汉子使了个眼色,两个手下立刻像恶狗似的扑上来,伸手就去掀酒缸。
哐当一声,最靠墙的那缸新酒被掀翻了,琥珀色的酒液混着碎瓷片流了满地。
甜香里忽然钻进一股铁锈味——阿娘不知何时抄起了墙角的劈柴刀,刀背重重砸在一个汉子的胳膊上,那汉子疼得嗷嗷叫,捂着胳膊直跳脚。
反了!反了!
领头的汉子勃然大怒,从腰间解下铁链,哗啦一声抖开,就要往阿娘脖子上套。
我扑过去咬他的手,牙齿深深嵌进他粗糙的皮肉里,他疼得骂了句脏话,一脚踹在我胸口。
我像片叶子似的飞出去,后背撞在门槛上,疼得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腥甜。
恍惚中,我看见阿娘被铁链拖着走,她的头发散了,沾着地上的桂花和酒液,像一蓬被雨打湿的枯草。
她回头冲我喊,声音被铁链的哗啦声割得支离破碎:
小秀,躲起来!等阿娘回来!
桂花还在落,落在我脸上、嘴里,涩涩的,像掺了沙子的泪。
我想爬起来追她,可身子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拖出巷口,铁链的声响越来越远,最后被马蹄声吞没了。
二、泥里芽
我在柴房的草堆里躲了三天。
草堆里有股霉味,混着晒干的桂花香,是阿娘前几天刚收的,她说要留着酿冬酒。
我把自己埋在草堆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柴房的木门,盼着阿娘推门进来,笑着说小秀,娘回来了,给你带了桂花糕。
第一天夜里,巷口传来林大娘的哭声,她边哭边说造孽啊,我捂着嘴不敢出声,眼泪把草都浸湿了。
第二天清晨,木门被轻轻推开条缝,林大娘探进头来,眼圈红肿得像核桃,手里攥着两个窝头,窝头还带着余温。
小秀,你阿娘被关在张家的柴房,每天要舂米到半夜,听说手都磨出血泡了。
她抹着泪,塞给我一把碎银,银角子硌得我手心发烫,
你快跑吧,往南走,去找你远房的表舅,他在镇上开杂货铺,能给你口饭吃。
我攥着碎银,趁夜溜出了巷子。
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青石板上,像条没头的蛇。
走到城门口时,两个守兵正缩在城楼底下烤火,见我衣衫褴褛,把我拦了下来。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守兵搜走了我的碎银,捏在手里掂了掂,又踹了我一脚:
哪来的小乞丐,滚!再敢靠近城门,打断你的腿!
我没滚。
我沿着城墙根蹲了三天,饿了就捡别人扔的菜叶子,渴了就喝城墙缝里渗出来的雨水。
第四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城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家的马车从里面驶出来,车辕上绑着个人,头发乱糟糟地沾着草屑和泥,不是阿娘是谁
她的脸肿得老高,嘴角还凝着暗红的血痂,左眼被打青了,像蒙了块脏布。
可当马车经过我身边时,她忽然挺直了背,像株被狂风压弯又猛地立起来的野草。
车轮碾过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啃咬什么。
我看见阿娘藏在袖管里的手慢慢抬起来,对着我站的方向,极轻极快地比了个口型——是活字。
那手指骨节分明,指腹上还有常年酿酒磨出的厚茧,我认得,那是给我梳辫子、教我写字的手。
那天起,我成了县城里的小乞丐。
白天在酒楼后门捡骨头,骨头缝里偶尔还沾着点肉,我就蹲在墙角慢慢啃,像只没人要的小狗。
晚上缩在城隍庙的供桌下,供桌上的蜡烛油滴下来,落在我手背上,烫得我一哆嗦,却不敢出声,怕惊动了神像。
有次我好不容易捡到半个馒头,还没来得及咬,就被两个大乞丐抢走了。
他们打得我鼻青脸肿,把我推倒在泥水里,踩着我的手说:
小叫花子,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我躺在地上,泥水混着血往嘴里流,腥腥的。
迷迷糊糊中,忽然想起阿娘说过,野草被火烧了没关系,只要根还在泥里,等春雨一落,就又能冒出芽来。
我开始学着偷。
第一次偷了个包子,是从街边的蒸笼里抓的,刚出炉的包子烫得我手直抖,老板举着擀面杖追了我半条街,边追边骂小贼。
我咬着滚烫的包子跑,眼泪和汗水一起往嘴里流,咸咸的,可心里却有点亮,至少这口热乎的,能让我活下去。
后来渐渐摸到了门道,专偷那些衣着光鲜的少爷小姐。
他们穿着绫罗绸缎,腰间挂着香囊,钱袋鼓鼓囊囊的,就算丢了也只会骂两句晦气,很少真的追。
我把偷来的钱藏在城隍庙的香炉底下,用块破布包着,每天摸一摸,心里就踏实点——等攒够了钱,就能去张家赎阿娘了。
攒了三个月,终于攒够了二十文钱。
我跑到张家附近的茶摊,给说书先生塞了钱,那先生呷了口茶,眯着眼说:
张家啊……张财主最近在给儿子张少爷纳小妾,听说新纳的那个,是从十里店抢来的寡妇,酿酒的,性子烈得很,前几天还把张少爷的脸挠破了,抓出好几道血印子。
那寡妇命苦啊,
先生摇着头,手里的醒木啪地拍在桌上,
听说张少爷有虐待人的癖好,府里的丫鬟被打死好几个了,尸体都偷偷扔去乱葬岗。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渗出血珠来也不觉得疼。
那天晚上,我趁着月色摸进了张家后院,趴在墙头看了半夜。
柴房的灯亮到三更,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映出来,像只睁着的眼睛。
忽然,里面传来一声惨叫,凄厉得像被宰的猪,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哐啷哐啷的,在夜里听着格外疹人。
第二天天没亮,张家就抬出了一口薄皮棺材,棺材板薄得能看见里面的影子,四个家丁抬着,脚步匆匆地往乱葬岗去。
我疯了似的跟在后面,脚被石子磨破了,渗出血来,沾在地上的枯草上,像开了朵小红花。
乱葬岗的土是黑的,堆着大大小小的土坟,野狗在坟堆间窜来窜去,眼睛在暗处亮得像鬼火。
我看着他们把棺材扔进土坑,挥起锄头填土,棺材板被砸得咚咚响,像里面有人在敲。
有个抬棺的家丁啐了口唾沫,骂道:
这娘们真晦气,死了都不安生,还想咬主子,活该被活活打死。
我没哭,只是觉得眼睛里像进了沙子,磨得生疼。
我在坟头捡了块尖锐的石头,在手心狠狠刻了个张字,血珠渗出来,和泥土混在一起,变成了暗红色。
风刮过坟堆,呜呜地响,像阿娘在哭。
我对着新填的土坑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硬邦邦的地上,发出咚咚的响:
阿娘,我会报仇的。
三、假面皮
五年后,城南的怡红院来了个清倌人,名叫翠姑。
翠姑总穿件月白衫子,坐在窗边弹琵琶,手指纤细,指尖却带着薄茧,像常年做粗活的人。
她眉眼间有几分像当年十里店的酒娘子,尤其是低头调弦时,眼尾微微下垂的弧度,像极了。
客人们说翠姑姑娘性子傲,一杯酒也不陪喝,只肯弹琵琶,可听她弹曲的人却越来越多。
听过她弹琴的人,说她的琴声里有股子说不清的劲儿,像桂花酒,初听清冽,回味却带着甜,甜里又藏着点涩。
只有老鸨知道,这翠姑是半年前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当时她在码头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浑身是伤,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会弹琵琶。
老鸨给她取了翠姑这个名字,想着她能像翡翠似的,慢慢养出成色来。
没人知道,翠姑就是何小秀。
当年在乱葬岗守了三天,被路过的人贩子捡走,一路卖到江南。
我故意装作受了惊吓失忆,因为人贩子说失忆的丫头好卖,没那么多念想。
这些年在烟花巷里摸爬滚打,我早就学会了把刀藏在笑靥里,把恨埋在琴声里。
琵琶弦是新换的,可指尖的茧却换不掉,那是当年在酒坊帮阿娘劈柴、酿酒磨出来的,是刻在骨头上的印记。
张财主的儿子张少爷,是怡红院的常客。
他总爱点我弹琵琶,每次来都穿着锦缎袍子,腰间挂着个玉佩,走路摇摇晃晃的,满身酒气。
他喝醉了就拍着桌子说:
翠姑,你这眉眼,像极了我家当年那个不听话的贱婢。那贱婢也会酿酒,酿的桂花酒,甜得发腻,跟她的人一样,看着温顺,骨子里野得很。
我低着头调弦,指甲在琴弦上轻轻一划,发出刺耳的声响,像铁器摩擦。
少爷说笑了,贱婢哪配和本姑娘比。
我的声音柔得像水,眼底却结着冰。
他笑得更欢了,从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啪地拍在桌上:
说得好!赏你的。
银子白花花的,晃得人眼睛疼,像当年阿娘被抢走时,地上碎瓷片反射的光。
我弯腰去捡银子,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手腕上戴着个玉镯,成色普通,是最常见的青白玉,却在烛光下泛着奇异的光。
那玉镯的内侧,刻着个极小的何字——是阿娘的陪嫁,阿娘说过,这是何家祖传的,传给女儿,再传给孙女,是念想。
当年阿娘总把它戴在左手腕上,酿酒时玉镯碰着酒缸沿,发出叮叮的轻响,像在唱歌。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琵琶弦勒住了,喘不过气。
面上却笑得更柔了,指尖轻轻拂过银锭的边缘:
少爷的玉镯真好看,不知是哪位姑娘送的定是位心细的,不然怎会选这么合手的镯子。
呵,一个死人送的。
张少爷摸着玉镯,眼神发飘,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当年那贱婢临死前,死死攥着这镯子,指甲都嵌进肉里了,我好不容易才撸下来。
嘣的一声,琵琶弦断了。
断弦弹起来,扫在我的手背上,留下道红痕。
我顺势捂住手,蹙眉道:哎呀,手被划破了。姐姐们,扶我下去包扎吧。
张少爷色眯眯地凑过来,呼吸里带着酒气:
让爷看看,划得深不深爷给你吹吹。
我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的手,声音依旧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距离:
不敢劳烦少爷。
转身时,衣袖下的手已经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张字旧疤里,那里的皮肉早就长硬了,可疼还是钻心的。
从那天起,我开始刻意讨好张少爷。
他爱听《醉花阴》,我就每天练,练到指尖磨出血泡;
他爱喝陈年的花雕,我就偷偷向老鸨请教品酒的门道,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甚至在他打骂丫鬟时,我也只是低眉顺眼地递上醒酒汤,轻声劝少爷消消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老鸨啧啧称奇,拉着我说:
翠姑这是转性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只笑不语,心里清楚,毒蛇要露出毒牙时,总得先蜷起身子,把自己藏得好好的。
半年后,张少爷果然提出要为我赎身。
他在怡红院的花厅里,当着老鸨的面说:
翠姑,跟我走吧,我娶你做正房夫人。
老鸨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忙说:
恭喜少爷,恭喜翠姑姑娘。
data-fanqie-type=pay_tag>
可张财主那边却卡了壳。
他派人来说,一个烟花女子配不上张家的门楣,要我去乡下的庄子上住一年,断了和怡红院的所有联系,证明自己是安分守己的良人,才能进门。
我知道这是鸿门宴。
张家的庄子在偏僻的山坳里,前几年有个得罪了张财主的秀才,被送去静养,不到半年就病死了,尸体抬回来时,浑身都是青紫色的伤痕。
但我还是答应了,我得靠近张家,靠近那把能揭开真相的钥匙。
临走前,我把这些年攒下的银子,悄悄塞给了林大娘的儿子——
当年那个总蹲在酒坊门口,等着喝阿娘新酿桂花酒的少年,如今已是县衙的捕快,叫林忠。
四、故人影
庄子藏在山坳深处,一条泥泞的土路蜿蜒着通向外面的世界,雨天里像条翻肚皮的泥鳅,滑得让人站不稳脚。
管事的王婆子是个矮胖的妇人,三角眼总是眯着,看人时像在掂量块头大小,仿佛随时能把人拆成几两肉、几两骨头。
我到的第一天,她就丢给我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指着院角的水井:
从今天起,你就住东厢房,每日挑满十缸水,纺够半斤线,少一滴、差一钱,就别想吃饭。
东厢房是间漏风的土坯房,墙角结着蛛网,炕上铺着层薄薄的稻草,躺上去能硌得骨头疼。
同屋住的春桃比我早来三个月,梳着两个松垮的发髻,见人总是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头几日,我几乎是在眩晕中度过的。
挑水时扁担压得肩膀生疼,夜里躺下来,整条胳膊都麻得像不属于自己;
纺线时线头总缠在一起,手指被麻线勒出一道道红痕,血珠渗出来,染红了雪白的线团。
有次王婆子来查纺线,见分量不够,劈手就抢过线团扔在地上,用脚碾着骂:
浪蹄子,在怡红院养出的懒骨头,到了这儿还想偷懒
我没作声,只是默默捡起线团,重新坐在纺车旁。
心里清楚,这不是怡红院,眼泪换不来怜悯,只能换来更重的磋磨。
就像阿娘说的,野草在石缝里扎根,先得学会忍。
春桃总在夜里偷偷帮我。
她纺线的手艺极好,手指翻飞间,麻线就像流水似的涌出来。
她会趁王婆子睡熟后,把自己纺的线匀给我一些,小声说:
翠姑姐,我手脚快,多纺点不打紧。
我问她犯了什么错被送来这儿,她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半晌才挤出句:
我……我打碎了少爷的玉扳指。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张少爷房里的丫鬟,因为撞见张少爷偷偷变卖库房里的字画,被故意寻了个由头发配到庄子上,名为思过,实为灭口。
翠姑姐,你真的是张少爷的人吗
一个月色好的夜晚,春桃啃着我偷偷藏起来的半块窝头,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浸在水里的星星,
他们说,你是少爷从怡红院赎来的,要做少奶奶的。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我望着窗外的月亮,圆得像面铜镜,和当年城墙上看见的那轮一模一样,只是照在身上,没了那时的寒意,
他要的是个听话的摆设,我不是。
春桃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那你想离开这里吗我听说,下个月会有商队路过这儿,往南去的,他们要雇个烧火的丫头,管吃管住。
我的心猛地一跳。
往南去,就能离县城远些,或许能找到表舅的踪迹。
可转念又想起林忠,想起临走前他攥着银子说小秀姐,我信你,脚步便像被钉住了。
我不能走,我得等,等林忠查到些什么,等一个能靠近张家核心的机会。
再说吧。
我摸了摸春桃的头,她的头发枯黄,像秋天的野草,
先把眼下的日子过好。
转机出现在一个暴雨夜。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像有无数只手在敲打着瓦片。
我刚吹熄油灯,就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婆子满身酒气地闯进来,手里还拎着个空酒坛,说话舌头都打了结:
翠……翠姑,少爷让我……替他验验货,看看你这身子骨,配不配……配不配做少奶奶。
她扑过来时,我闻到了她嘴里的酸腐酒气,像变质的米糠。
我顺手抄起桌上的油灯,想也没想就泼了过去——滚烫的灯油溅在她脸上,她嗷地一声惨叫,捂着脸在地上打滚。
混乱中,院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院门口。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几分不耐烦:
王婆子在这儿闹什么
是张少爷。
他披着件油布雨衣,站在廊下,灯笼的光映着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看见屋里的狼藉,他先是愣了愣,随即一脚踹开还在哭喊的王婆子:
废物!谁让你动她的
王婆子哭得更凶了,指着我喊:
少爷,是她……是她泼我热油!
张少爷却没看她,只是盯着我,眼睛在暗处亮得吓人:
翠姑,跟我回去。
我站在原地没动,雨水从破窗缝里钻进来,打湿了我的衣角,冰凉刺骨:
少爷不是要我在这儿安分守己吗
安分守己个屁!
他忽然笑了,笑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狰狞,
我爹不让我娶你,我偏要。等我继承了家产,第一个就把他赶去庄子上养老,让他也尝尝挑水纺线的滋味!
那晚,我坐在张少爷的马车里,看着窗外的雨帘。
车轮碾过泥泞的土路,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像在吞咽什么。
路过当年阿娘的酒坊时,那里已经改成了杂货铺,老板正站在门口收幌子,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照在杂货两个字上,模糊不清。
这铺子是我爹买下来的,
张少爷掀开车帘,语气里带着炫耀,
当年那个寡妇的东西,早就扔光了,连院里那棵桂花树都刨了,看着碍眼。
我望着铺子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忽然想起阿娘酿桂花酒时,总爱在酒缸里放一小把当年的新桂花,说这样酿出来的酒,才有家的味道。
原来有些东西,不是想刨就能刨掉的,就像桂花香,哪怕树没了,风一吹,还是能从记忆里钻出来。
回到张家的第二天,张少爷就病倒了。
高烧不退,胡话连篇,请来的大夫都摇头,说脉象紊乱,像是中了邪。
张财主急得团团转,不知从哪儿请了个道士,那道士围着张少爷跳了半天。
说他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需要找个属虎的女子做替身,去乱葬岗烧纸谢罪。
府里查了生辰八字,属虎的丫鬟,只有春桃。
我找到张财主时,他正坐在太师椅上唉声叹气,鬓角的白发比上次见时又多了些。
老爷,让我去吧。
我垂着眼睑,掩去眸中的冷光,
我这条命是少爷救的,理应为他分忧。再说,春桃年纪小,怕是镇不住邪祟。
张财主盯着我看了半晌,眼里闪过一丝算计,最终点了点头:
也好,你若能救回我儿,之前的事,我便不追究了。
乱葬岗的夜晚比庄子上更冷。
风卷着纸钱,在坟头间打着旋,鬼火忽明忽暗,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我按照道士的吩咐,摆上三牲祭品,点燃香烛,火光跳跃着,映得周围的坟包像伏着的怪兽。
忽然,远处传来拐杖拄地的笃笃声,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那是离开庄子时,春桃塞给我的,说翠姑姐,防身用,是把锈迹斑斑的小刀,却比任何武器都让我安心。
黑影慢慢走过来,佝偻着背,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
月光一寸寸爬上她的脸——满脸深刻的皱纹,像被刀刻过似的,右眼的地方凹陷下去,结着厚厚的疤,像块凝固的血痂。
可那抿紧的嘴角,那即使佝偻也透着倔强的背,分明是阿娘!
我手里的匕首当啷掉在地上,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些日思夜想的呼喊,那些压在心底的委屈,忽然都变成了滚烫的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小秀。
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旧风箱,却像惊雷般炸在我耳边,
娘回来了。
五、
阿娘没死。
火堆噼啪地燃着,映得她脸上的疤痕忽明忽暗。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晒干的桂花,还带着淡淡的甜香。
当年张家抬出去的棺材里,装的是个病死的丫鬟。
她捻起一撮桂花,撒在火边,青烟腾起,带着熟悉的味道,
是你表舅买通了看守,趁夜把我换了出来。
表舅是阿娘年轻时的师兄,在城外的山里种药。
当年阿娘被抓进张家,他就一直想办法搭救,却苦于张财主看守严密。
直到那天张少爷打死了个丫鬟,要偷偷抬去乱葬岗,表舅才找到机会——
他在半路截住抬棺的家丁,用一筐银子和几包救命的草药,换了棺里的人。
你阿爹不是赌徒。
阿娘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溅起来,落在她的袖口上,她浑然不觉,
他是个银匠,手艺在县城里数一数二。当年张财主找他打一批官银,他熔开银料才发现,里面掺了铅,足足少了三成成色。
沈老三,原来这才是阿爹的名字。
阿娘说,阿爹发现假银后,连夜抄了账本,想天亮就去报官,却被张财主派来的人堵在了银铺里。
他们打死了你阿爹,把尸体扔进了河里,对外就说他欠了赌债跑了。
阿娘的手抚过我的脸颊,指尖粗糙,却带着熟悉的温度,
我守着酒坊,一是为了糊口,二是为了等机会,等一个能为你阿爹翻案的机会。
我这才明白,为何阿娘从不提阿爹,为何她对沈老三这个名字反应如此激烈。
那些被我当作没有阿爹的难堪,原来藏着这样一段血债。
当年我把玉镯塞给你,是想让你知道,咱家不是不清不白的人家。
阿娘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
后来在柴房,张少爷见我总摸那镯子,以为是什么宝贝,就来抢……我不给,他就用烟杆戳我的眼睛……
她的右眼,那只总爱笑着看我数桂花的眼睛,就是这样瞎的。
我摸着她脸上的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响。
那你这些年在哪里
在山里养伤。
阿娘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饱经风霜的菊花,
你表舅教我认草药,我还学会了针灸。本来想等你长大了,就去找你,没想到……
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地方重逢。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阿娘擦干我的眼泪,从怀里掏出个更厚实的油纸包,里面是本泛黄的账本,纸页都脆了,边角卷得像浪花,
这是你阿爹当年留下的,记着张财主打假银的数量、时间,还有他送银的门路。明天是张财主的生辰,他要大摆宴席,县里的官都会来,咱们就在那天……
她的话没说完,远处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张财主那标志性的、带着戾气的喊叫:
人呢给我仔细搜!那贱婢肯定藏在这附近!
是张财主带着家丁来了。
他大概是放心不下,竟亲自追来了。
我和阿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决绝。
阿娘忽然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往地上一摔,白色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草药味。
小秀,走!
我们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家丁们的怒骂声和咳嗽声。
乱葬岗的路崎岖不平,我扶着阿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跑。
阿娘虽然少了只眼睛,脚步却稳得很,想来这些年在山里早已走惯了夜路。
跑到悬崖边时,再也没路了。
下面是黑漆漆的山涧,风声呜咽,像有无数冤魂在哭。
张财主喘着气追上来,手里拿着把刀,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跑啊!我看你们往哪跑!
他一步步逼近,我把阿娘护在身后,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攥得指节发白:
狗贼,你害了我爹,伤了我娘,今天我跟你拼了!

他笑得更欢了,嘴角的肉堆在一起,像条肥腻的蛆,
就凭你还有你这个瞎眼的老虔婆
就在这时,阿娘忽然动了。
她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动作快如闪电,我甚至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只听张财主哎哟一声惨叫,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刀当啷掉在地上。
你以为我这些年在山里,只学了草药吗
阿娘的声音带着冷意,像山涧里的冰,
我还学了怎么对付你们这种畜生。
她的另一只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好几根银针,闪着幽幽的光。
我扑过去捡起刀,架在张财主的脖子上。
家丁们想上来,被阿娘喝住:
谁敢动,我就废了他!这针要是扎在他心口,神仙也救不活!
那些家丁果然不敢动了,一个个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就在这僵持的时刻,山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火光像条长龙,蜿蜒着爬上山来。隐约能听见有人喊:
都不许动!
是林忠!他带着捕快们来了!
林忠跑在最前面,身上的捕快服被露水打湿了,手里举着火把,照亮了他年轻却坚毅的脸:
张财主,你涉嫌谋害沈老三,私铸假银,跟我们走一趟吧!
张财主脸色惨白,像张浸了水的纸,还想狡辩:
你……你们有什么证据敢污蔑我张家!
林忠没理他,示意手下拿出两样东西——一本是阿娘交给我的账本,另一块是块发黑的银锭。
这是当年沈师傅藏在酒坊地窖里的,
林忠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小秀姐,我找到的时候,上面还沾着桂花呢。
那银锭边缘刻着个极小的沈字,是阿爹的记号。
张财主彻底瘫了,嘴里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家丁们见主子落网,也都乖乖缴了械。
后来我才知道,林忠这些日子没闲着。
他拿着我给的银子,买通了张家的老仆,查到了当年负责掩埋阿爹尸体的人;又在酒坊的地窖里,找到了阿爹藏着的假银样本和账本副本。
这些证据,加上阿娘手里的原件,足够让张家万劫不复。
张财主家倒台了。
抄家时,从他床底下搜出了好几箱金银珠宝,还有几封与贪官往来的书信,里面不仅提到了假银案,还牵扯出这些年强占民女、草菅人命的累累罪行。
张家倒了那天,县城里的百姓放起了鞭炮,有人端着酒碗跑到街上,说要敬沈师傅在天之灵,敬酒娘子的不屈。
我听说,张财主在牢里疯了,天天对着墙喊酒娘子饶命,喊得嗓子都哑了。
我和阿娘回了十里店。
原来的酒坊被林忠赎了回来,虽然里面的东西都没了,但地基还在。
院角那棵被张财主刨掉的桂花树,竟从老根上冒出了新芽,嫩嫩的,像个倔强的惊叹号。
我们重新盖了酒坊,还是用原来的名字——何家酒坊。
阿娘的右眼虽然看不见了,但酿出来的桂花酒,还是和当年一样香甜。
林大娘还是每天来打酒,只是不再给丈夫儿子喝了——她丈夫前两年病逝了,儿子成了捕快,她总说要多攒点钱,给儿子娶个好媳妇。
那天我在酒坊门口晒桂花,金黄的花瓣铺满了竹匾,像摊开的阳光。
阿娘坐在屋檐下纳鞋底,银针在布面上穿梭,留下细密的针脚。
其实,当年救我的,不止你表舅。
阿娘忽然开口,手里的针线没停,
还有张少爷的生母。
我手里的竹匾猛地一晃,几片桂花飘落在地。
她是张财主的原配,当年被他用卑劣手段抢来,娘家也被他害得家破人亡。
阿娘叹了口气,针尖在阳光下闪了闪,
她在张家忍了二十年,偷偷给我送药,帮我传递消息,甚至在我被换出棺材后,把自己的贴身衣物给了我,让我能扮成她的远房亲戚,在山里藏得安稳。
阿娘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桂花,
她说,她对不起你阿爹——当年若不是她胆小,没敢把张财主掺假银的事说出去,你阿爹也不会遭此横祸。
原来张少爷的生母,那个深宅大院里沉默的女人,一直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她看着张少爷长大,看着他继承张财主的暴戾,心里该有多痛。
六、旧事温
阿娘的话像檐角滴落的桂花露,顺着青石板的纹路漫开,晕出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我手里的竹匾轻轻晃了晃,半干的桂花簌簌落在脚边,带着晒干后的暖香,混着阿娘纳鞋底的麻线味,缠得人心里发潮。
张少爷的生母
我蹲到阿娘身边,看她捏着银针穿过厚实的棉布。
针脚密匝匝的,像她酿酒时码得整整齐齐的酒曲,
她……怎会帮我们
阿娘的指尖在布面上轻轻摩挲,针尾的线头随着动作轻轻颤动,仿佛在触摸那些蒙着尘埃的陈年纹路。
当年你阿爹在县城里开银铺,就在首饰铺隔壁。她那时还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学徒,笨手笨脚总被掌柜骂,你阿爹见她可怜,常偷偷教她辨银料的法子。
阳光斜斜落在阿娘的手背上,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后来她被张财主强娶,听说那天花轿从银铺门口过,她还掀了轿帘看了一眼——你阿爹说,她眼睛里的光,像被掐灭的烛火。
我忽然想起张少爷手腕上的玉镯,青白玉的底色里藏着几丝浅褐的纹路,像桂树的年轮。
想起他醉酒后拍着桌子说死人送的,想起那玉镯内侧极小的何字——原来不是被抢的。
那玉镯……是她故意让张少爷戴的
是她偷着塞给张少爷的。
阿娘点头,银针穿过布面,留下小小的孔洞,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她说这镯子是何家的念想,得留在张家,总有一天能让你看见。她知道张少爷混账,爱在人前炫耀,却没料到他真敢日日戴在手上招摇——这倒省了我们不少事。
风从酒坊门口溜进来,卷起几片落在地上的桂花,打着旋儿飘过新酿的酒缸。
缸口蒙着的粗布微微起伏,甜香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混着屋檐下燕子的呢喃,竟藏着这么多未曾言说的牵绊。
就像阿娘酿的酒,初闻是桂花香,细品才觉出米香、曲香,还有藏在最深处的,那些熬过岁月的甘醇。
入秋时,表舅踩着满地桂花来了。
他头发白得像新落的霜,背也驼了,走在巷子里,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段弯弯曲曲的枯木。
可脸上还是当年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眼角的皱纹里像盛着阳光,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老远就喊:
翠兰,小秀,看看我带啥好东西了!
布包里是山里新采的野蜂蜜,装在粗陶罐里,揭开盖子就有股清润的甜香漫出来,混着巷里的桂花香,勾得人直咽口水。
这蜜是崖上的野蜂酿的,拌桂花糕最好,甜到心里头。
表舅把罐子往桌上一放,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酒坊里的酒缸。
阿娘从缸里舀了碗新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粗瓷碗里轻轻晃,映着她鬓角的白发。
师兄,这些年辛苦你了。
表舅接过酒碗,仰头喝了一大口,咂咂嘴,眼睛亮得更厉害了:
还是这个味!当年在山里,我总说你该把方子教给我,省得我嘴馋时没处挠痒。
你呀,还是老样子。
阿娘笑着骂了句,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被阳光晒开的菊花,
当年偷喝我新酒,被师傅罚抄方子的事,忘了
表舅挠挠头,嘿嘿地笑,露出两排被酒泡得有些黄的牙。
我在灶房烤桂花糕,面团在手里慢慢舒展,混着磨碎的桂花,香气从灶膛的缝隙里钻出来,勾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听着外间阿娘和表舅絮叨当年的事,像听一场隔着岁月的雨,淅淅沥沥落在心上。
原来表舅年轻时和阿娘、阿爹是同门,在城里的三和坊学艺。
阿爹性子细,学了银匠;阿娘手脚巧,学了酿酒;表舅识得百草,就跟着师傅学草药。
后来阿爹出事,表舅连夜卷了铺盖躲进山里,不是怕事,是怕被张财主抓去当把柄,连累阿娘。
我在山里挖药,每隔三个月就往县城跑一趟,悄悄把药放在林大娘家的柴房——她是个实诚人,知道该怎么给你阿娘。
其实当年,我也怕过。
表舅的声音低下来,像被风吹散的烟,
张财主势大,县太爷都得看他脸色,我一个山里人,能做的实在有限。好几次想闯进去把你阿娘抢出来,都被你表舅妈死死拉住……
要不是张夫人找到你。
阿娘接话,手里的针线穿过布面,声音里带着感激,
她找到你的时候,浑身是伤,胳膊上还有被张财主打的青紫印子,说再不动手,等张财主把假银运走,就再没机会了。
张少爷的生母,那个被囚禁在深宅大院里的女人,终究是用自己的方式,在黑暗里点燃了复仇的火种。
她在张家覆灭后,没要任何赏赐,只带了个小包袱,去了城外的慈云寺,削发为尼,法号了尘。
我和阿娘去看过她一次。
寺里的银杏黄得正好,落了满地,像铺了层金箔。
她穿着素色僧袍,跪在佛前敲着木鱼,手腕上戴着串普通的木珠,敲出的声音笃笃的,像在数着光阴。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那些年的苦,都被木鱼声敲碎了,混着香火味散了。
因果循环,自有定数。
她没回头,声音轻得像烟,飘在满殿的香火里,
你们好好过日子,酿好你们的酒,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离开寺庙时,山风吹起满地银杏叶,打着旋儿掠过石阶。
阿娘忽然握住我的手,她的掌心粗糙,布满老茧,却带着熟悉的温度,像小时候她牵着我走过青石板路那样。
小秀,你看这山,看着碍眼,像堵过不去的墙,其实藏着路呢。
我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阳光落在山尖上,镀着层金边。
忽然明白,阿娘说的路,不是脚下的路,是心里的。
七、新酒熟
酒坊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先是十里店的老主顾,每天提着酒壶来打酒,说阿娘酿的酒比以前更有滋味了;
后来县城里的酒楼也派伙计来,赶着驴车,一次就要装好几坛,说客人们就认何家酒坊的桂花酒,喝着踏实。
我跟着阿娘学酿酒,看她如何选米——得用当年的新米,颗粒饱满,咬在嘴里能尝到清甜;
如何制曲——得用三伏天的艾草和桂花,晒得干透了,磨成粉,混着老曲种,在瓦盆里捂出毛茸茸的白霉;
如何发酵——酒缸得埋在地下半尺,温度高了要掀开布散热,低了要盖厚草帘,像伺候孩子似的。
酿酒和做人一样,急不得。
阿娘蹲在酒缸边,用木勺轻轻搅动着发酵的米浆,白花花的泡沫顺着勺沿往下淌,
得等,得熬,熬过了那些苦,才能出甜。你看这米,泡得发胀,蒸得熟透,再在缸里闷上几十天,才能变成酒。
我学着她的样子搅动米浆,指尖沾了点,放在嘴里尝,酸酸的,带着点涩。
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变甜啊
阿娘笑了,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
等你闻到酒香钻鼻子,就快了。
有天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酒坊门口晒的酒曲泛着淡淡的金黄色。
林大娘提着酒壶来了,打了酒却没像往常一样转身就走,而是站在门口,看着我把晒好的酒曲收进竹筐,手指在壶把上磨来磨去,脸上有些局促。
大娘,有事
我停下手里的活,把最后一把酒曲倒进筐里。
林大娘搓着手,嘿嘿地笑了两声,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被风听见:
小秀,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您说。
我搬了个小板凳给她,自己也蹲在旁边,看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当年你阿娘被抓走那天,
林大娘的声音更低了,眼睛瞟着地上的桂花,
张财主的人来过我家,穿得人五人六的,说只要我到县衙作证,说你阿爹欠了他赌债,就给我十两银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下,闷得发疼。
十两银子,在当年能买两石米,够寻常人家吃半年了。
我没应。
林大娘赶紧摆手,手背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了,眼睛也红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水光,
我男人当场就骂我傻,说十两银子能买多少米,能给儿子做身新衣裳,可我总想起你阿娘给我尝新酒的样子——她总说‘林嫂子,你先尝尝,不够再添’;想起你蹲在门槛上数桂花的样子,小辫上还系着红绳……我做不出那缺德事。
她从蓝布褂子的兜里掏出个布包,层层叠叠裹了好几层,打开来,里面是几块碎银,边缘都磨得发亮了,显然是被摩挲了无数次。
这是当年他们硬塞给我的,说‘你先拿着,想通了随时来找我们’。我一直没动,藏在床底下的瓦罐里,现在还给你们。
阿娘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了,手里还拿着块刚纳好的鞋底。
她接过碎银,掂量了一下,又塞回林大娘手里,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娘的手粗糙,林大娘的手也不光滑,两只手碰在一起,像两块饱经风霜的老木头。
拿着吧,给你儿子攒着,娶媳妇要用。
阿娘的声音暖暖的,
当年你肯站在那里急得搓手,脸都憋红了,就比这银子金贵多了。
林大娘抹着泪走了,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根温暖的线,一头牵着她家,一头牵着我们的酒坊。
那年冬天来得早,刚过重阳就下了场小雪,酒坊的屋檐下挂起了冰棱,像一串串透明的珠子。
地窖里却暖融融的,堆满了新酿的酒坛,坛口都蒙着粗布,上面用红绳系着,写着酿酒的日子。
阿娘说要封一坛女儿红,等我将来嫁人时开封。
阿娘!
我红着脸摆手,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在地上,
说这个干啥。
她却执意要酿,从缸里舀了最清亮的酒液,倒进一个细颈的陶罐里,又往里面撒了把刚晒好的干桂花。
这是何家的规矩,我嫁你阿爹时,你外婆就给我封了一坛。
她蹲在地窖里,抚摸着最角落的一个旧酒坛,坛口蒙着厚厚的布,上面落了层薄灰,
其实你阿爹在时,就酿过一坛。
阿爹
我凑过去,看着那个旧酒坛,坛身是普通的陶土色,上面用墨笔写着个秀字,字迹有些模糊了,却透着温柔。
嗯,
阿娘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个字,声音低得像梦呓,
他说要是生个女儿,就叫小秀,秀美的秀。等她嫁人那天,咱们一家三口,就着你蒸的桂花糕,喝这坛酒。
我的眼泪吧嗒掉在酒坛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像落在心湖上的雨。
原来阿爹不是模糊的影子,不是别人口中那个不存在的人,他在我出生前,就为我取好了名字,酿好了一坛满满的期待,藏在这幽暗的地窖里,等了这么多年。
八、桂花又开
开春后,县里来了个新县令,据说是个读书人,为官清廉,刚到任就查了好几桩旧案。
听说了阿爹的案子后,亲自带着师爷来了趟酒坊,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听阿娘和表舅讲当年的事,听得眼圈都红了。
没过多久,他就派人送来块义士之家的匾额,黑底金字,挂在酒坊门口,风一吹,木框吱呀作响,像在唱歌。
揭牌那天,十里店的百姓都来道贺,有的送了红绸,有的送了新摘的青菜,把小小的酒坊挤得满满当当。
林大娘的儿子林忠也来了,穿着崭新的捕快服,腰里佩着刀,站在那里,比当年蹲在酒坊门口喝桂花酒的少年挺拔了不少。
他身后跟着个怯生生的姑娘,穿着件浅蓝色的布衫,梳着双丫髻,是春桃。
小秀姐。
林忠挠着头,脸红红的,像被太阳晒过的苹果,
我娘说让我带春桃来认认门。她从张家出来后,没地方去,我就……我就把她接我家去了。
好啊。
我笑着往屋里让,掀开布帘时,一股桂花糕的甜香涌了出来,
正好阿娘蒸了桂花糕,尝尝
春桃怯生生地跟进来,眼睛里还带着点怕生的惶恐,看见阿娘时,忽然扑通跪了下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响。
何大娘,当年是我不懂事,张少爷让我监视您,我……我就照做了,还跟他说您偷偷藏了药……
阿娘正端着桂花糕从灶房出来,见状赶紧放下盘子,扶起她,拍了拍她的背。阿娘的右手不太方便,动作有些慢,却很稳。
都过去了。
阿娘的声音轻轻的,
你也是苦命人,在那种地方,不由己的。以后好好跟着小林过日子,往前看。
春桃点点头,眼泪掉下来,砸在衣襟上,却带着笑,像雨后初晴的花。
日子像酒坊里的流水,不急不忙地淌着。
我学会了阿娘所有的酿酒手艺,知道什么时候该添水,什么时候该控温,也学会了她的泼辣和温柔。
有次隔壁巷的无赖来闹事,喝得醉醺醺的,倚在酒坊门口,说要娶我做小老婆,给我吃香的喝辣的。
我当时正站在缸边舀酒,听了这话,想都没想就抄起酒勺,舀了满满一勺刚酿好的酒,劈头盖脸就泼了过去。
酒液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哎哟叫了一声,愣在那里。
阿娘从屋里拎着扁担出来,站在我身后,嗓门亮得整条街都听得见:
我何家的女儿,要嫁也嫁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你这种偷鸡摸狗的东西,也配再敢胡咧咧,我打断你的腿!
无赖被阿娘的气势吓住了,嘟囔了两句,灰溜溜地跑了。
林大娘在隔壁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看,笑得直不起腰:
小秀这性子,跟你阿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年你阿娘为了护酒缸,敢跟张财主的人动刀呢!
阿娘也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
转眼又是秋天,桂花落了满地,像铺了层厚厚的金毯。
我和阿娘在院子里晒桂花,她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个竹筛,慢慢晃着,筛掉里面的碎叶。
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沾了几朵金黄的桂花,像落了场永远不化的雪。
小秀,你看那棵桂花树。
阿娘指着院角的老树,树干粗壮,枝桠向四周伸展着,遮了大半个院子,
当年你阿爹亲手栽的,说等枝繁叶茂了,就能替我们挡住风雨。
我望着那棵桂花树,叶子绿得发亮,上面缀满了金黄的花,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忽然明白,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的坎,那些以为熬不过的夜,其实都在时光里慢慢发了芽,开了花。
阿娘的泼辣是花,表舅的隐忍是叶,张夫人的决绝是根,林大娘的善良是阳光雨露,甚至是我自己那些在泥里打滚的日子,都像酿酒的原料,苦的、辣的、酸的,最后都酿成了坛里的甜。
有客来打酒,是个背着行囊的书生,青布长衫,手里拿着本书,闻着酒香停住了脚,眼睛里满是惊喜。
店家,这是什么酒好香。
他的声音带着书卷气,像被清泉洗过。
桂花酒。
我拿起酒勺,从缸里舀了一勺,酒液在勺里轻轻晃,映着他惊讶的脸,
自家酿的,尝尝
书生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灯笼。
好酒!甜而不腻,后劲却足,像极了……像极了历经风雨后的回甘。
他咂咂嘴,又喝了一口,
这酒里,藏着故事吧
我笑了,阿娘也笑了。
阳光穿过桂花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我们身上,暖融融的。
远处传来林大娘的声音,隔着满巷的桂花香飘过来:
小秀,打酒喽——
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声音,却又好像不一样了。
当年的声音里带着焦急和担忧,如今却满是踏实和欢喜。
我转身去拿酒壶,阿娘已经站起来,帮我扶着壶口。
桂花还在落,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肩膀上,落在酒壶里,漾起小小的涟漪。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天。
阿娘在酒坊里酿新酒,我蹲在门槛上数桂花,林大娘拎着酒壶走来,巷口的燕子在檐下筑巢,一切都那么安静,又那么充满希望。
那些骨肉分离的痛,那些泥淖里的挣扎,那些在暗夜里咬牙的坚持,终究在桂花的甜香里,酿成了最绵长的岁月。
就像阿娘说的,酒要熬,日子也要熬,熬过了那些苦,剩下的,都是甜。
我舀起酒液,看着它顺着壶口缓缓流下,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里面仿佛盛着整个秋天,盛着我们走过的所有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