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公司的那天,是清明节。
一切被我处理干净,所有物品,连半张收据都被我丢进碎纸机碾成粉末。
不留一丝痕迹。
走出大门的那刻我还是给岑照打了个电话,提了离婚。
他的声音清冷,隐隐带了点不耐:我说过,江庭月,你永远也别想。
我可以找律师公证,作废你母亲的遗嘱。
别做梦。他轻蔑地说:我们之间的账算不完,除非你死。
我捏着手里的入院通知书,忽然就觉得轻松,死,多简单的一个字,一切纠葛,都可以随之结束。
1
岑照从来看不起我。
他曾经把天鹅和鸭子混在一处喂,在许多人问起缘由时回答:看了安徒生,想试试能不能养成天鹅。
大家哄堂大笑,而他远远朝我看来,我则安顺低下头。
我本名叫江月,普通的名字普通的人生,父亲早早不知所踪,妈妈去了外地做工,留我在外婆身边长大。
妈妈很少回来,但常给我写信,说一说在雇主岑家的见闻,末了叫我好好读书,考到大城市去。
她走的也突然,岑家的人带着骨灰盒过来,说她的遗愿是接我去上海的好学校念书。
外婆年纪大了,我没有别的选择,拎着旧书包,穿一双旧沓的运动鞋,就这么来到了岑家。
偌大的别墅,客厅装饰华丽,沙发皮都比我身上的衣服光鲜。
我局促地不敢坐下。
好在岑家夫妇都没什么架子,尤其是岑太,和气又温柔,边咳边说:你妈妈为了救我先生去世,是我们欠你的。当成自己家好了。
她握住我的手,手心绵密温软,犹带玉兰香气。
就在我慢慢放松绷紧神经时,有一个声音传来:她配吗
岑照。岑太怒斥:怎么说话的。
我低着头,妈妈在信里说过,岑家的人都好,除了这个骄纵惯的独生子,谁都不敢惹他。
我也不敢。
他锃亮的鞋尖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许久未动,感受到他视线的压迫,我抬起头来。
清俊好看的少年,偏偏吐字刻薄:江月,好土气的名字。真是,人如其名。
2
我拨了岑照数次电话,无一例外是转接前台。
这些年我们很少见面,也没其他联系方式。
我在他常去的酒店公寓连着两天扑空,最终决定去新公司找他。
我选的时间很巧,他刚好开完晨间例会从会议室走出。
许久不见,他倒是风采依旧,剪裁得体的西装,熨帖平整的领带。
整个人是一丝不苟的精致。
我也没败下阵,浓妆遮去憔悴,大钻石显出富贵,笑靥如花地招手:岑先生,好久不见。
在全走廊里惊奇又八卦的目光中,他阴沉着脸把我拉进办公室:江庭月,你想干什么
我把离婚协议书推到他面前,诚恳地说:这段时间我突然想到,生前不和,难道死了还得葬一块吵架
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神经。
如果说我生了重病呢。我语气轻松:这是我的一个心愿。
他薄唇抿起,冷笑出声:江月,你机关算尽十几年才做上岑太太这个位置,现在你说你要放弃,你又想得到什么
他的眼睛里尽是嘲讽提防,我忽然就觉得疲倦。
我和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如同江月和江庭月这两个名字。
迁户口时岑太给我改名江庭月,一字之差,便显出文化意味来,像是个大家闺秀。
我很欢喜这名字,正想出言感谢,偏偏岑照斜来一眼:以为自己是天鹅了
岑太自然是一顿训斥,我却将头低的更低了。
后来岑太嘱咐过我多次,有委屈要说,人都是一样的。
她是好心,可怎会一样,人生来不平等,比如岑照,所有人成天围着他转,听他吩咐,连父母都从无批评责怪。
甚至透露出古怪的讨好。
我也只能讨好他。
他倒掉我打了厚重奶沫的咖啡,把还有细微皱褶的衬衫重新扔进脏衣篓,将初次练习网球的我打的左摔右跌无数次。
无论他怎样刁难我,我既不反抗,也不争辩,只是拼命观察他的习惯喜好。
渐渐地,我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我知道他讨厌牛奶,只喝巴拿马极光手冲,我记住他的衬衫需要熨烫几次,我看他拿起球拍就晓得球将从哪边发出,在心中计算该接住几次。
他对我再难挑出错处。
只剩下那依然轻蔑的眼神。
这日子不好过,我的心告诫我必须在岑家竭力生存,我的身体却挡不住。
起先我以为是个普通感冒,没曾想拖成了肺炎,到第五天连床都起不来。
有人几次三番敲我的门,我没力气应答,躺在空荡的房间里,却萌生出了一个想法。
岑照说我心思深,倒也不全冤枉,我命如浮萍,只能尽力抓住每一根浮木。
即使当时我只有十三岁。
我熬到了岑太来看我,我晕头晕脑地摸索到她的臂膀,哭着说:妈妈,我想回家。
岑太果然对我心生怜悯,不仅常来看我,待我出院后,又带我去乡下呆了段时间。
没有岑照,只有和蔼的岑太,她带我骑马游泳摘水果……
那真是我最快活的时光,以至于回去时心情都有些低落。
进门的时候,岑照正在发脾气:你不知道沸水不能泡茶吗
新来的佣人吓得呆若木鸡。
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杯子重新挟茶注水,温度恰是85度,茶香最浓时。
他转过头来,注视我的举动。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眼中有一丝惊喜或者是开心。
但不过一刹,他的声音响起:江月,我还以为你抱上我妈的大腿,不打算回来了。
日后他说话仍然刻薄,待我却不再吹毛求疵。
甚至在暴雪天大发善心把我叫上车,载我一程去学校。
毕竟从前我们虽同校上学,但他坐专车,我搭公交,是完全不搭的两条平行线。
岑太十分乐于见我和岑照的关系好转,寒假时候非要他带我去聚会玩耍。
我不想去这陌生的场合,指望岑照拒绝。
出乎我的意料,他哼了声,算是同意。
一整个晚上,我缩在角落里,看他和朋友们谈笑风生。
终于熬到聚会结束,他喝了不少酒,我扶着他上车回家。
他有些累了,把头靠在我肩上休息。
他离我太近,近的可以看见他微颤的长睫毛,感受到他鼻下喷薄出的酒气。
我僵硬地坐在那,他忽然就托住我的下巴,直起身来吻我。
陌生而悸动的情动,令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就咬了他一口。
他吃痛,睁开眼睛,慢慢松开我。
他的目光如雪一样扫射我,我想他难道是酒醒了。
他应该是酒醒了,他微凉的手指按着我的脖颈,说的每句话都令我颤抖:
江庭月,这样就受不了,你不如你那个下贱的妈。
放弃攀龙附凤的心思吧。
3
要岑照答应件事很难,他对我极尽嘲讽,末了让我滚出办公室。
但他没有当我的面撕了协议,我猜他是留着去找律师仔细审查。
我这样拂他面子,他日后定会做的非常绝,绝到让我一无所有。
但我都要死了,还在乎钱干什么。
哦,我还得花钱给自己买块墓地。
第二天我就开车回了老家看地,叶落归根啊,还是同妈妈外婆在一起的日子最幸福。
岑家待我不薄,把她们都葬在本地最贵的墓园。
我买了纸钱蜡烛,在墓碑前坐了很久。
碑上贴着年轻时的照片,我和我妈有着相似的漂亮脸蛋,也难怪岑照如此厌憎我。
我对妈妈说:我打算在旁边买块墓地,很快就能团聚了,活着的时候我们难得在一块,希望以后能天天在一起。
我带了墓地购买合同回上海取钱。
我名下存款颇丰,是银行的VIP客户,一向有人单独接待。
没想到会在客厅碰见熟人。
江庭月
我回过头去,一个高挑的红唇美女摘下墨镜,她说:真是你,江庭月。
我想了几秒,终于想起来她是谁,于是皮笑肉不笑:顾小姐好。
她叫顾姝琪,跟我颇有些恩怨。
而这恩怨,还是因为岑照这个祸水。
自打那个莫名其妙的夜晚后,我开始躲着岑照,而岑照似乎也有此意,岑宅那么大,避开彼此简直轻而易举。
再和岑照面对面是个意外。
那天老师让我去琴房取琴谱,琴房一贯没人,我按着门把手想要插钥匙,却发现门没锁,只是虚掩。
透过门缝我看见岑照靠在钢琴边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面前一个女生仰着头:你到底去不去我生日
他垂着眼,一只手从裤袋里掏出来,就在我以为他要去接请柬时,他忽的朝门缝看来,提高声量:你问问门外的人,我要不要去
女孩一声尖叫,扔下请柬落荒而逃,而我在愣住的片刻被他拽进教室:偷看戏有意思吗,江庭月。
我战战兢兢:我只是路过。
他不以为然,我却为目睹这情况感到尴尬,拾起请柬想递给他:人家是真心喜欢你。
他没有接,一动不动的站着,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雕塑般的轮廓,如石膏相般俊美,也难怪有大把迷恋他的女生。
得到偏爱过于轻松,自然也就不在意。
他唇角扬起:哦,你感同身受
我被他噎住了,正在思考如何回答时他已变脸:你懂什么喜欢,少管闲事。
过段时间我才明白岑照那话的含义,喜欢岑照的女生就是顾姝琪,大小姐骄纵惯了,对岑照无计可施,把气出到了我身上。
一些女生开始作弄我,在作业上泼水,剪断书包带子……
事情愈演愈烈,最后发展出举报我早恋写信给岑照表白,直接把我送进了教导处,要约谈家长。
老师在那痛心疾首:江庭月,我们对你有很大的期望。
我很想解释,但是那张信的字迹跟我毫无二致。
我也不想让电话打到岑家去,岑太会如何看我,岑照又会怎样看待我。
我只能说:老师,我真的没有。
物证在,想当人证的人也不少,就在我打算熬到地老天荒时,岑照出现了。
外面一堆看热闹的学生,他径直走到顾姝琪面前。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要不要把你们的书桌全搜一遍,草稿还在第三格的书柜里吧。
他哗地推开门:江庭月,跟我回家。
众目睽睽下,我跟着他往外走去,很多人对我流露出歆羡目光,我当时情感复杂,其实是有些微的感动。
结果下一秒,他经过脸色惨白的顾姝琪身边:是我让你看到她的,别动我家的东西。
一阵惶恐攫住了我。
在他眼中,我是他家的一样事物。
他轻微的一个举动,都有可能让我万劫不复。
4
我和顾姝琪客气地寒暄,多年过去,她看着沉稳了些:你如今倒是判若两人,恭喜坐上岑太太宝座。
我和岑照没办过婚礼,知道这事的人很少,可想她没少关注。
我浮起个微笑:也祝你顾家坐稳地产第一负债之首。
她被我气的表情扭曲,忽的又笑了:江庭月,你知不知道,岑照在相亲。
听到这消息时我有一瞬间的空落,而神奇的事发生在后来,秘书给我打电话,邀我去参加酒会。
秘书在岑家很多年,跟我也曾搭档过,我直言不讳:说实话,是不是你擅作主张。
但小岑总没有阻止我,他的脾气您也知道。
我那天有约。我意兴阑珊:有空帮我问问岑照协议看完了吗
我确实有约,不过是和医生,他想跟我确定下各种治疗方法的最终选择。
我笑问:能改变生死的结果吗
江小姐,我们只能尝试。
给我选一个好受些的,不想走的太难看。
说对死亡毫无动容是假,这些天我已感受到了疾病的痛苦,生命流逝间,我想起秘书的邀请。
这场酒会是城中盛事,很适合和所有的故人做个告别。
我戴着顶大礼帽去了酒会,人影交错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岑照的身影。
他总是这样瞩目,手持酒杯,还帮旁边一个身着红裙的明艳少女拢了拢披肩。
一派谦谦风度。
其实他待人一直和气有礼,只不过我不是那个人而已。
我在边桌坐了会,看新旧面孔纷纷登场。
再过十年,这里谁晓得又是什么情形。
我是看不到了。
我安静地来,安静地离开,惟有顾姝琪发现了我,她追我到门口,得意地向我介绍:
穿红裙的是罗小姐,二十四岁,今年刚从伯克利音乐学院毕业,是新城国际的千金。
我噙着笑意,不发一言。
你在嫉妒她吗,江庭月。
也许。我抚摸着凹陷的脸颊:年轻真好,跳舞真美啊,还记得我们年轻时的那场舞会吗
我人生中的第一场舞会。
大学时候岑照去了美国念书,我平常住宿,还在外兼职。
眼看岑照走了,我不太回岑家,一些女生又开始蠢蠢欲动。
追根溯源,我和她们无冤无仇,她们爱找我碴,不过是见不得有外人进入她们的世界,偏偏这人在学校又颇受欢迎。
这大概是强行与天鹅为伍的代价。
顾姝琪那会收敛了,只干些煽风点火的事,挑唆人到我打工的餐厅使唤我,制造些我逢迎男生的绯闻。
我小心地避让她们,架不住热心的岑太想让我融入。
恰巧年底慈善基金有个派对,她早早开始替我张罗做礼服,买高跟鞋,亲自出面给我说舞伴,希望我惊艳登场。
可惜临了,她又生病了。
没有她,这个派对彻底成了场鸿门宴。
我谨慎了大半个晚上,却忘记了放在储物柜的舞鞋也能被动手脚。
换上鞋起初只觉得脚底略有异样,再走几步,才发现鞋跟那有道新割的口子。
舞伴看我半天不动,略微不耐烦:你跳不跳
尴尬中已有人在朝我指点,那些议论出身的言辞讽刺而毒辣。
就在我想破罐子破摔时,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邀请人时,不该弯腰低头有些诚意吗
是岑照,我不知道他何时来的,也不知道他看见我今晚多少的窘迫。
他穿过人群朝我走来,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单膝跪下,脱掉我断掉的高跟鞋,直接将赤足的我拉入舞池中。
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幻梦,他眉眼含笑,娴熟地带我跳了一支又一支舞。
5
顾姝琪说:那件事不是我干的。
我一哂:你还没蠢到这地步。
她又说:我那会觉得他对你挺上心,提前从美国跑回来。
我颔首,那一瞬间我也有此错觉,毕竟从天而降的岑照如犹如神祇,领我跳完了成年以后的第一支舞。
可水晶鞋是暂时的,十二点后,仙女就要尽数收回。
宾客散去,岑照站在大门口,嘴抿的很紧:江庭月,你把我——我们家当成什么。
我这才发觉这整晚上他其实很生气,但面对他,我一向不知该说什么,脱口而出:对不起。
他显然更恨我的唯诺,砰地关上了车门。
我拎着高跟鞋无措地站在那,夜色沉下来,渐渐没有人了,这儿也不可能打到车,我唯有走回去这一办法。
缎面软鞋只适宜在木地板上不染尘埃,应付不了长而曲折的水泥路。
我走走停停,直到一辆去而复返的车在我身边停下。
他仍然冷着脸,跳下车把我拉了上去:先送她回去,我另外叫车,省的我妈记挂她。
岑太对此晚的事一无所知,而我脱去华服,又住回了学校准备期末。
考试结束我也没回家,跟着学姐在培训中心做课程咨询。
讲起来这工作挺不错,起初很安耽,后来陆续来了些老板报管理课程,麻烦就开始了,往我这一坐,东拉西扯一下午。
到后面我不胜其烦:我还有别人要回复,不如您思考以后再——
小江,你卖课能挣多少钱,我给你。
我气得狠,提高音量:不需要,谢谢。
我没吃午饭,站起来眼前发黑,那人便要来拉我手,我往旁一躲,一个踉跄。
眼看要摔倒,却有人来扶我,手劲极大,触感熟悉。
竟然是岑照。
他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旁观我的狼狈。
对方见岑照穿着昂贵,又年轻力壮,早就溜之大吉。
风波既过,我整了整衬衫,想去食堂,又被岑照叫住:江庭月,你对别人倒还长了张利嘴,怎么,对我连声谢谢都不说吗
我带他去食堂吃饭,他嫌弃的很,夹了两筷子就搁下。
他凝视着我,眼光幽深,有些我看不懂的含义:江庭月,一会做服务生一会做销售,你很缺钱
他倒是打听的清楚。
我妈知不知道你丢人现眼
岑太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试图独立。
末了他说:你要真缺钱,不如陪陪我,我给你开三倍薪水,不然我告诉我妈。
我从来都习惯了听命于他,整个假期他走哪我跟哪。
他这回倒不像从前那般刁难我,也许又是他说的那样:出了国发现,没人像我一样,花费十年的功夫,去揣摩谙熟他。
我总是安静地站在他身旁,有人开玩笑:你家养的童养媳真听话。
他在哄笑中不置可否,我则低眉顺目。
过年时他带我去北海道滑雪,这是我第一次出国,兴奋大于忐忑,美景食物,什么都新鲜。
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快乐在惊叫着冲下雪坡,而他张开手大声说我接着你时;
快乐在他抱着我一起滚到雪地里时,我忘记他是谁,我是谁时;
快乐在我们坐在屋檐下看雪,絮叨起童年的事沉沉睡去时。
但这快乐太短暂,几乎只是人生中的一点不可见的片影。
岑先生突发脑溢血逝世的消息传来,我们迅速结束旅程赶回了家。
家里公司里已经乱作一团,岑太不得不强撑病体出来主持大局。
腥风血雨随之而来,岑照去墓园的路上就遭遇诡异的刹车失灵事故,他命大,司机却躺进了ICU。
岑太当即让他启程回美国念书,那边有他实力雄厚的舅舅照料,可以远离纷争。
岑照当然不肯,话说的露骨:爸爸待你根本不好,你替他守什么家业,他其他的女人呢
岑太气地发抖: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走我才安心。
最终岑照妥协了,他又看向我:那么她呢,江庭月去哪
我想这是我头一回违逆他,我看着虚弱的岑太,本能地说:我决不走,太太,我陪着您。
我至今记得岑照猩红的双眼,他握紧拳头,一拳砸向墙面:江庭月,你这人没有心,你就是为了报答我妈,去他妈的喜欢。
他摔门而去。
就此一别数年。
岑太展现出了令人敬佩的才能,刚柔并济,周游斡旋,在短时间稳住了局势,拿回了岑氏的控制权。
与此同时,是她每况愈下的身体。
她寸步不离地把我带在身边,日常用语都是:庭月,懂了吗,记住了吗
她尽心培养我的用意,我隐约猜到,却不敢细想。
她又一次发病后,把我叫到床前,轻抚我的脸喟叹:我们庭月长得真好看,应该有很多男生追求吧,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艰难启齿:太太,我不配,我配不上岑照。
我早就打听到,我妈生前和岑先生的关系暧昧,她的车祸也发生在和岑先生单独出行时。
也难怪岑照对我有如此成见。
跟你没关系。岑太半闭着眼:我们这种婚姻,一直就没什么感情,你妈妈,当时没得选,也是个可怜人。
岑照的性格被我们害了,他以后身边会没有人的,你可以答应我,永远陪着他吗
这个孱弱的女人接纳了我,养育了我,陪我念书,教我弹琴,她对我恩同再造,我没有任何能够拒绝她的理由。
我将脸贴在她消瘦的面颊上,泣不成声。
6
眼下我也进入与岑太当年相同的生命倒计时,除了吃药,还有样学样地去庙里念佛抄经。
三点一线,朴实无比,没想到还有人能找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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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在我面前的靓丽少女,桃心脸,杏仁眼,扑面的青春气息令人惟有羡慕。
我与她去附近茶室落座,直截了当:是顾姝琪叫你来的
她慌忙摆手:她没说你什么,是我妈妈去查了查。
没毛病,父母对儿女婚事总是万分上心,何况是罗小姐这样的掌上明珠。
我没有父母,是我忘了。
我问:你喜欢岑照吗他对你体贴吗
她的脸逐渐涨红:不是你想的这样,是我爸爸一厢情愿地拉我们一起吃了顿饭。他很有礼貌,对人很周到,还很懂音乐艺术。
面对这样完美的岑照,沦陷一颗心,再寻常不过。
我扶额:我和他曾在加州登记过,但我们早已感情破裂,分居多年。他在国内没有婚姻牵绊,国外的事情我会尽快处理。
年轻的女孩好奇追问:我听说你们青梅竹马,不应该这样啊。
那应该怎样呢。
岑太病危时,岑照从美国回来,及年不见,他不复少年意气,变得沉稳寡言。
但他脾气依然大,驱走几个秘书,轮到我配合他在病房外交接工作,他态度严苛,我滴水不漏,保持了微妙的客气局面。
一日开完会是凌晨,我收拾文件,他靠在窗前抽烟,火星从指尖抖落,他忽然问:江庭月,我妈妈去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思考着回答:继续读书,找个喜欢些的工作,空了去旅旅游。
果然。他按灭了烟头:跟我毫无关系,是知道从我身上得不到什么了吗
我觉得很难同他交流,懒懒回答:小岑先生,我会永远祝福您,富贵万年,子孙满堂。我只要一条活路就好。
非常意外,他死死盯着我,什么都没说。
岑太葬礼后,我乘上去往加州的飞机,换个环境念研究生。
除去岑太离世的悲伤,我过的挺愉快,那两年攒了不少工资,足以支撑宽裕的生活。
我和同伴们一起做项目,玩桌游,甚至还尝试着交了个男朋友。
他名字叫徐骁,打的一手好篮球,我因为在啦啦队,常能打上照面,也说不清是怎样的缘由,我给他递上了一瓶水。
也许是跃起相似的身影,也许是似曾相识的侧影。
后来他常常找我拿水喝,慢慢熟悉起来。
我们一同上课,一同赶项目,在我生病时,他会给我送饭,给我暖一暖因为输液冰凉的手。
平淡至极,却是我不曾得到过的。
这场迟来的绮梦很快被岑照打破。
那天我和徐骁去超市购物,回来已经很迟了,他帮我把购物袋拎到门口就回去了,我摸索着打开门,厅灯忽然大亮。
他就坐在沙发上,以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说话:回来了,江月。
他已经很久没叫过我本名。
我一愣:你怎么来了
不能来他挑眉:这是花了我家钱租的房子,不把你男朋友叫上来坐坐
他在我的公寓住了三天,我们躺在一张床上。
我极力控制才能保证他靠近我而不发抖,他明明知道,却总是搂着我。
我彻夜彻夜地睡不着,第三天他离开,走时亲吻我的头发:江月,不要肆无忌惮,你欠我太多。
我木然点头。
7
我换了房子,没再见过徐骁。
岑照再来看我时,带了枚戒指。
他靠在阳台门上看我洗衣服,夕阳的光让我看不清他表情,只看见他把玩着一只亮的惊人的鸽子蛋。
他说:我们结婚吧。
口气仿佛是叫我顺手洗一件衣服。
我除了说好,也没法说不,因为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我认命就是。
我们在加州登记结婚,连教堂的仪式都没办,就直接飞回了国。
他问过我是否对婚礼有想法,我想他一向最厌烦这些繁文缛节,顺驴下坡地回绝了。
也许我的过分顺从又令他不舒服,很快就连相敬如宾都不成,岑照的花边新闻开始层出不穷。
我忍了又忍,等人电话打到家里,我才和他摊牌。
他抬起头来撇了我一眼:这和岑太太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明明曾经和我说过,你最恨你父亲的行为。
这是我后来觉得做过最没意义的事情,岑照把话讲的很难听。
他抽着烟,我也不知道他从何时起烟不离手,他说:你跟着我妈这么久,迎来送往,看看哪家太太不是这样过的。
你辛苦讨好多年,我们结婚,名和钱你有了,只要做好分内该做的事,就全了我母亲的心愿和要还的恩情,是不是一箭三雕
我没等他再说更剜心的话,只觉全身发冷又恶心,冲进卫生间呕吐。
这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我仔细地回想复盘,联系上了岑太的律师。
他跟我说,岑太加签过一份遗嘱,把她所有的体己赠予了我,又将她手中的股份指明于我未来的孩子。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十五年,我太了解他,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允许有人这样制掣他,哪怕是他的母亲。
他一定觉得其中有我的苦心孤诣,而为了家业,他也不能让我嫁给别人。
可我,明明比他更煎熬。
掉头发,失眠,我日日精神恍惚。
他不大回家,家里人也是各司其职,直到我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滚下,失去了一个我还来不及知道就离开的孩子。
医生安慰我:长期吃安眠药,本来就极大可能会生化掉。
我恍若未闻,一滴眼泪都没落,而闻讯出现的岑照几近暴怒,他说:江庭月,你够狠。
他一定以为我是故意,故意阻挡他全盘掌握岑氏的路。
我无所谓地笑笑:随你怎么想,你就当我故意的。
我望着他,脸部刀刻般的线条愈显冷冽。
十五年,这个男人,成长为我看不懂的样子。
我将遗嘱的复印件砸过去:岑照,不必大费周章,我远不会背叛岑家。
他站在台灯那处的阴影里,站的太远,我只能看见他的肩膀微有塌陷。
我将脸埋进枕头里,眼泪湿透枕套,而后是彼此漫长的拉锯与纠缠。
直到我查出严重抑郁症,屡屡出现幻觉,不得不入院治疗。
等病情好转,我搬出了家,接手了一部分外地业务,只在每年董事会露个脸。
我谨守承诺,保证岑照拥有绝对的表决权,不节外生枝。
如今他羽翼丰满,我却因淋巴癌来日无多,与其互相折磨到死,倒不如彻底放下,干干净净,安安心心地离去。
当我今日在岑太牌位前磕头时,脑中浮起的是她幼年教我读的一句诗,改一改正合我心境。
生当不复归,死当长诀别。
8
我去医院拿药的时候,碰见了徐骁。
也谈不上是狗血意外,他大学学的生物制药,毕业后做细胞免疫,东肿是国内肿瘤治疗的扛把子,他经常回国在这跟踪实验。
隔着漫长的时光,他问我:江庭月,你怎么在这
我朝他晃晃手中的药品袋子。
他不语,憋出了句:你瘦了好多,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我带他去了家私房菜,环境幽雅私密,菜品流水介的端上来,都是价值不菲的珍肴。
他打趣我:这客我请不起了。
我给他挟了只吉品鲍,豪气万丈:吃,我有的是钱。
他埋头吃饭,我胃口不佳,只舀了碗汤喝。
我一直在等待他张口询问。
他开始用毛巾拭手:你家那位呢。
很久没见面了。
你病成这样,他也不管
我扯起个笑容:他不知道,也不信。
于是又陷入沉默,他用银匙搅着甜羹,偶尔撞到碗壁,叮当声在寂静中格外悚人。
他说:你当时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吧,江庭月,不管他们怎么说,我觉得你是个踏实的好女孩,一直都是。
他未对我出一丝恶言,仍如从前那般体恤人。
我木然的心裂出一丝缝隙,仰了仰头,却只能说:是我不好,看你过得好,我很高兴。
世上难有我们这样和气的重逢。
他送我回家,走的时候给了我张名片:不要放弃,有事找我。
我还未答谢,面前跑过一对嬉笑的少男少女,那蓬勃青春触动心弦。
他被触及,问:你爱他吗
夜风拂过我的脸,街上行人稀少,在这空荡的时刻,我才能够直面自己的内心。
爱过的。
是什么时候心动的呢。
或许是高烧时他在耳边喊我,给我量体温时;
或许是月光下他俯身吻我时;
或许是他跪地扶起我脚腕,温柔替我脱下鞋时。
我们曾一起看雪,我们曾共撑伞立在雨中的墓园,我们曾一道坐在灵堂前给岑先生守夜,听他诉说伤心与恐惧。
他攥紧我的手:江庭月,你会离开我吗
我回之以拥抱。
他从不示人的眼泪落在我胸口。
那是我们此生最靠近的时刻。
徐骁建议我去美国治疗,相比国内的新药上市缓慢,那边药品迭代更快。
他连着多日来劝我,我想了又想,觉得去做临床试验也有些意义,打算等这边事处理完就动身。
得花心思催促下岑照。
我晓得他经常找人跟我,但相识多年,我有的是办法只让他知道想他知道的事。
我跟徐骁走的太近,他迟早忍不住。
他的东西,不喜欢,砸碎了也不肯给别人。
终于等来岑照降尊纡贵与我见面。
我拿出最新的协议,用权力地位说服他:我们分居多年,况且你是毫无争议的过错方,起诉一定赢。
就算你手段高超要反诉我,可走一遍法律程序,我不配合,你公司的那帮老家伙也不会让你好过。
他气地笑了:江庭月,最近和你的旧情人厮混的很愉快
比不上你愉快。我不理他的夹枪带棒。
你最近品味不错,罗小姐比顾姝琪这群人好多了,人美心善,你妈也会满意,大家都该有新生活了。
找到新金主,就什么都不要了
我笑笑:没意思,岑照。
我一直不得不讨好每个人,为了生存,为了学费,但是现在觉得,有钱好像也不能使我快乐。
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吧。
他把协议卷起来,指向包厢门:别让我再看见你。
9
江庭月走的那天,岑照去了机场,秘书跟他说,医院说她最近抑郁症反复,所以出国换环境治疗。
他远远坐着,看见她瘦了些,精神却不错,和徐骁有说有笑。
他们有条不紊地办手续,过安检,直到消失在登机口。
他过了很久才起身,寂寞的长夜,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开车绕街转了一圈又一圈,漫无目的。
凌晨时分,他调转车头,开车回到了老宅。
这里已很久无人气,只剩两个维护的佣人,车鸣声惊动她们出来查看,而他却摆摆手,示意她们回房休息。
他爬上二楼的露台,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喝的太多,人便生出幻觉来,到破晓时分,他看见门口的那条小径走来一个少女。
浓密的黑发扎了两条辫子,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有些羞怯。
她朝楼上望来,并没有看见他。
他眨了眨眼睛,又看见她不安地坐在车后座上。
晨光熹微,照见她莹润的面庞。
他晓得他今日是醉了,可那次他并没有醉,不过是借着醉意才能忘却一切靠近她。
他吻了她,却又推开她,可那颗怦然跳动的心,却从此不能由己做主。
作者:周炣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