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的东西擦着我的颧骨飞过,带起一阵锐利的风,最后啪嗒一声砸在昂贵的手工羊毛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是几页纸。
A4纸的边缘比刀还薄,在我脸颊上留下一道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线。火辣辣的疼迟了半秒才窜上来,像被毒虫蛰了一口。
我跪坐在地上,周围全是碎裂的水晶杯残骸,折射着天花板上那盏巨型枝形吊灯冰冷刺眼的光。碎玻璃渣深深嵌进膝盖的皮肉里,细微的刺痛密密麻麻,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钝痛。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气,混合着一股铁锈般的甜腥——那是我膝盖渗出的血,慢慢在浅色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视野里,只有一双锃亮的黑色手工皮鞋,鞋尖沾着一点我膝盖蹭上的血迹,像丑陋的污点,稳稳地停在我面前。顺着笔挺如刀裁的西裤往上,是傅沉砚。
我的丈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双曾盛满过星辰大海、也盛满过对我的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冻得人骨头缝都发冷。薄唇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整个顶层的豪华公寓静得可怕,落针可闻。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低微的、永不停歇的嗡鸣,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流光溢彩,像一条条冰冷璀璨的毒蛇,蜿蜒爬行,将傅沉砚高大的身影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投在我面前这片狼藉的地毯上。那些光怪陆离的光影落在他脸上,半明半暗,更显得他此刻的神情阴鸷得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像手术刀一样刮过我的脸,最终定格在我狼狈跪地的姿势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种被冰水浸透的沙哑,一字一句,清晰地敲碎死寂:
苏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人心胆俱寒,傅氏的核心数据泄露,股价崩盘,合作方集体解约……这就是你精心为我准备的,三周年结婚礼物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攥紧,疼得我瞬间窒息。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只有刺骨寒意的眸子里。
沉砚……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不是我……真的不是……
我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
回应我的,是他嘴角扯开的一抹极冷、极讽刺的弧度。那弧度里淬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憎恶。下一秒,那只穿着昂贵手工皮鞋的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力道,猛地抬起,然后重重地碾了下来!
精准地,碾在了我撑在地毯上的那只手上。
呃啊——!
剧痛瞬间炸开!手指骨节被坚硬的鞋底死死压住,挤压着地毯下那些细碎的玻璃渣。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皮肉被碾磨、骨头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染红了浅色的地毯,也染红了他的鞋底边缘。
钻心的疼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地毯,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却无法撼动他分毫。
不是你他冷笑出声,那笑声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异常瘆人,苏晚,你的演技,真是越来越精湛了。
皮鞋的碾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用力地往下拧了拧。我痛得浑身都在发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丝质睡裙。
监控拍得清清楚楚!就在三天前,深夜十一点,你在‘云顶’私人会所的后巷,亲手把那个装着核心数据的U盘,塞给了林氏集团的林志宏!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狂暴,林氏!傅氏最大的死对头!苏晚,你告诉我,深更半夜,你背着所有人,跑去和林志宏那个老狐狸密会,是为了什么嗯!
他猛地俯身,一把揪住我散乱的长发,迫使痛得几乎晕厥的我不得不仰起头,直面他那张因暴怒而微微扭曲的俊脸。
为了钱还是为了报复我他炽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毁灭性的气息,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告诉我!你究竟是有多恨我,才会选择用毁掉傅氏、毁掉我的一切来报复!
头皮被撕扯的剧痛混合着手背被碾碎的痛楚,像无数把烧红的钢针在身体里疯狂搅动。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心脏深处那片被瞬间撕裂的荒芜。
沉砚……你听我说……我艰难地喘息,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那天晚上……我是去了‘云顶’……但我不是去见林志宏!我……我是……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那晚的任务,是他亲自下达的,绝对的机密。他当时的神情那么严肃,叮嘱我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他最信任的助理陈锋。他说,书房暗格里第三份标着绝密的文件,是引蛇出洞的假饵,我必须想办法不经意地泄露出去,才能揪出傅氏内部真正的蛀虫。
现在,蛇出洞了,饵被吃了,可所有的矛头,却精准无比地对准了执行任务的我。
我该怎么解释说是你让我去的说那份文件本来就是假的谁会信证据呢他亲口下达的命令,没有任何录音,没有任何文字记录,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知道!现在,他显然已经彻底认定是我背叛了他!
我的迟疑和语塞,落在他眼里,无疑成了无可辩驳的心虚。
说不出话了他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刺骨的绝望。揪着我头发的手猛地松开,任由我脱力地重新跌回冰冷的碎玻璃中。
他直起身,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纸,动作带着一种残忍的优雅。纸张被抖开,发出清脆的声响。
白纸黑字,顶头是三个加粗的宋体大字——离婚协议书。
他俯视着我,像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眼神里是彻底的、冰冷的、毫不留情的厌弃。那份协议被他捏着,锋利的纸页边缘几乎要割破空气。
签了它。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死寂,毫无波澜,却比刚才的暴怒更令人绝望,签了字,带着你那些肮脏的秘密,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他顿了顿,冰冷的视线扫过我沾满血污的手和狼狈不堪的身体,薄唇吐出更加残忍的选择:
或者,他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锋,我立刻报警。商业间谍罪,足够你在监狱里……待上一辈子。
选一个。
空气彻底凝固了。膝盖下的碎玻璃似乎扎得更深了,尖锐的疼痛沿着神经一路蔓延,直抵心脏。可比起此刻心口那片被彻底撕裂、血肉模糊的荒芜,这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我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那份冰冷的离婚协议,越过他昂贵笔挺的西装,最终,定格在他随意搭在协议书边缘的左手上。
那只骨节分明、曾经无数次温柔拂过我脸颊、牵着我走过大街小巷的手。
无名指上,套着一个极其朴素、甚至有些磨损的小小银圈。在室内璀璨的灯光下,它黯淡无光,和他腕间那块价值连城的百达翡丽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那是我们的婚戒。
十八岁那年,我们挤在城中村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里,他笨拙地打了三个月零工,省下每一分钱,最后在一个街边不起眼的小银匠铺子里,打了两枚最便宜的素圈。他替我戴上时,眼睛亮得惊人,说:晚晚,等我以后有钱了,给你换最大最闪的钻戒!这个小的,就当我们穷过的见证,我傅沉砚这辈子,绝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声音犹在耳畔,带着少年人滚烫的赤诚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时的他,满眼都是我。
那时的银戒,是我们贫瘠岁月里唯一的璀璨星光。
而现在……
我的目光,从那枚卑微地圈在他指根的旧银戒,慢慢移到他那张冰冷、陌生、写满厌弃和憎恨的脸上。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悲哀,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不留一丝缝隙。
心底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终于彻底碎裂了,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清脆又绝望的声响。
然后,我竟然,不受控制地笑了出来。
声音先是极轻、极低,带着一种破碎的气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微弱地响起。紧接着,那笑声像挣脱了牢笼的困兽,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凄厉和绝望,在空旷奢华的空间里横冲直撞,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撞得我自己耳膜嗡嗡作响。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身下被血染红的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我笑得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连带着膝盖下的碎玻璃更深地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那笑声,像一个失控的阀门,源源不断地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血腥味和心碎的粉末。
傅沉砚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不是哭求,不是辩解,不是歇斯底里的控诉,而是这种……疯了一样的笑。
他那张冰冷阴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名为错愕的裂痕。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乎想穿透我这层绝望癫狂的表象,看清里面早已支离破碎的内核。他捏着离婚协议书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泛出用力的青白色。
你笑什么他厉声喝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这失控场面扰乱的紧绷,那冰冷的厌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撕开了一道口子。
就在这时——
一阵突兀又刺耳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利刃,骤然划破了房间里弥漫的癫狂和紧绷!
是他的私人手机,放在不远处吧台上的。
那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带着一种不祥的急促。
傅沉砚的眉头狠狠拧紧,眼底掠过一丝被打断的极度不耐和暴戾。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按掉,但视线扫过屏幕的瞬间,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眼底所有的阴鸷和冰冷。
是市中心医院急诊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尖锐的疼痛。傅沉砚盯着那个不断闪烁的名字,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骇人的惨白。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一把抓起手机,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死死贴在耳边,声音嘶哑紧绷得不成样子:
……喂……我是傅沉砚。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过听筒隐约传来,带着医院特有的冰冷和程式化,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急促的语调和简短的句子,本身就传递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
我瘫坐在一片狼藉中,笑声早已停止,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麻木的冰冷。看着傅沉砚的背影,那个瞬间挺拔如松、仿佛能扛起整个世界的男人,此刻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肩膀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的姿态,一点点垮塌下去。
他拿着手机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什么他发出一声极其短促、近乎破碎的音节,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你再说一遍……不可能……这不可能!
电话那头似乎又说了什么。
时间只过去了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我清晰地看到,傅沉砚高大的身体猛地一晃,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他猛地抬手撑住冰冷的吧台边缘,手背上青筋暴起,指骨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坚硬的大理石捏碎。
手机,从他骤然脱力的手中滑落。
啪嗒!
一声沉闷的脆响,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屏幕瞬间碎裂,蛛网般的裂纹蔓延开,映着他骤然灰败绝望的脸。
死寂。
比刚才更彻底、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像濒死的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整个宽阔奢华的客厅,只剩下他粗重、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声,沉重地撞击着冰冷的空气。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那双曾经深邃迷人的眼睛,此刻一片骇人的猩红!里面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难以置信的剧痛,是灭顶的绝望,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燃烧成了同一种东西:足以焚毁一切的、指向性无比明确的疯狂恨意!
那恨意,像淬了剧毒的箭矢,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精准无比地射向我!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如同丧钟般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
他停在我面前,巨大的阴影将我彻底笼罩。他身上那股凛冽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气(不知是他手上的,还是我身上的)混合着,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压迫感。
他俯下身,那双猩红的、翻涌着地狱业火的眼睛,死死地攫住我。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手指,带着一股毁灭性的力量,猛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袭来!
苏……晚……他的声音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和刻骨的恨毒,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脖子上的力道骤然收紧!我感觉喉骨在他铁钳般的手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前阵阵发黑,肺部火烧火燎地渴求着空气。
她只是……只是开车想去机场接我……他嘶吼着,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像烧红的烙铁,偏偏……偏偏就在你那条贱命该去死的路上!她为了躲开你们……躲开那些该下地狱的疯子……才……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恨意而扭曲变形,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喘息吞没。那双猩红的眼睛里,滚烫的液体终于失控地涌出,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砸落,一滴,滚烫地砸在我冰冷的额头上。
那温度,几乎将我灼伤。
是你!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掐着我脖子的手因为极致的恨意而剧烈颤抖,却又因为极致的绝望而不敢真的用力掐断,是你把晦气带给了她!是你这条毒蛇……害死了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你满意了!啊!苏晚,你满意了——!!!
他猛地松开掐着我脖子的手,像是甩开什么极度肮脏的秽物。我像断线的木偶一样重重摔回碎玻璃堆里,大口大口地呛咳着,新鲜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还没等我缓过气,巨大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傅沉砚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兽,他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他的眼。他猛地直起身,对着空荡的客厅,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声音震得水晶吊灯都在嗡嗡作响:
来人!!!
几乎是同时,公寓沉重的雕花大门被猛地推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身材魁梧如铁塔的保镖面无表情地冲了进来,动作迅捷而训练有素。
傅总!两人垂手肃立。
傅沉砚背对着我,背影僵硬得如同一块冰冷的墓碑,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他抬起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手背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他用那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一字一句,下达了最后的判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
把这个疯子……给我拖出去。
他顿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声音里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同归于尽的狠绝:
送去‘青山疗养院’!告诉院长,傅氏‘捐’的那栋新大楼,就是她的单间病房!没有我的允许——永远、永远不准她踏出那里一步!
青山疗养院……那个传说中进去就再难出来、专门处理麻烦人物的精神病院!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比刚才的窒息感更甚!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尖叫,想抓住一丝渺茫的希望。
不……傅沉砚!你不能……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
但保镖的动作更快、更冷酷。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架住了我的胳膊,巨大的力量瞬间将我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膝盖上的伤口被猛地撕扯,剧痛让我眼前一黑。
我像一块破布,被他们粗暴地拖拽着,双脚甚至无法沾地。昂贵的丝绒地毯在脚下迅速后退,留下两道刺目的血痕。视线天旋地转,奢华的水晶灯、冰冷的墙壁、巨大的落地窗外那流光溢彩却毫无温度的都市夜景……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成模糊的光斑,飞速地向后倒退。
最后看到的,是傅沉砚僵立在客厅中央的背影。
那么高大,那么孤绝,像一座被绝望和恨意彻底冰封的、正在缓慢崩塌的雪山。他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沾着血污的双手,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公寓厚重的门在身后被保镖用力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隔绝了里面那个曾被我视作整个世界的男人。
隔绝了我曾付出一切、最终却只换来地狱判决的……所谓的家。
冰冷的地下停车场,灯光惨白。我被粗暴地塞进一辆黑色商务车的后座。车门关上的瞬间,世界被隔绝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引擎发动,车子猛地窜了出去,强大的惯性将我狠狠掼在冰冷的真皮座椅靠背上,膝盖的伤口撞在硬物上,剧痛让我蜷缩起来。
负责押送我的两个保镖坐在前面,像两座沉默的黑色石雕,对后座的动静充耳不闻。只有车载电台里,一个女主持人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播报着路况信息。
……城西高架入口处发生三车追尾,请过往车辆注意避让……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流淌,像一条条冰冷的光带。那些曾让我觉得温暖的光,此刻只映照出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狼狈的血污。心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麻木的空洞,风呼呼地灌进去,带不起一丝涟漪。傅沉砚最后那个被恨意彻底冰封的背影,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青山疗养院……那四个字像毒蛇的信子,在空洞的脑海里嘶嘶作响,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
就在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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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
一声极其刺耳、仿佛能撕裂耳膜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巨响!
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向前甩去!安全带瞬间勒进皮肉,肋骨像是要被生生勒断!紧接着,是金属猛烈撞击、挤压、撕裂的恐怖巨响!轰隆!!!
天旋地转!
世界在瞬间颠倒、翻滚、碎裂!
我的头狠狠撞在坚硬冰冷的车体框架上,剧痛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颅骨内炸开!眼前的一切——昏暗的车顶、保镖惊骇扭曲的脸、飞溅的玻璃碎片——瞬间被一片粘稠、腥甜、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知觉,连同那个被恨意填满的名字……都在这一刻,沉入了冰冷的、永恒的寂静。
……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
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破船,缓慢地、一点点地向上浮。每一次试图清醒,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像有无数根针在脑子里搅动。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影在晃动,刺得眼睛生疼。白色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还有一张凑得很近的、陌生的、带着口罩的脸。
醒了!病人醒了!一个年轻的女声带着点惊喜响起。
头痛欲裂。我蹙紧眉头,想抬手揉一揉太阳穴,却发现手臂软绵绵的,根本不听使唤。喉咙干得像着了火,火烧火燎的疼。
水……我艰难地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很快,一根吸管小心地递到了我的唇边。温凉的水流滋润了干裂的唇舌和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
视线渐渐聚焦。
我躺在一张白色的病床上。房间不大,很干净,窗户半开着,外面有鸟叫声。床边站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医生,一个年轻的女护士,都关切地看着我。
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得厉害吗男医生温和地问,翻开手里的病历夹。
我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护士,再看看这间陌生的病房。一种巨大的、空白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依旧嘶哑,……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医生和护士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种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这里是市中心医院,你出了很严重的车祸,昏迷了快一周了。女护士的声音放得更柔,别怕,你现在安全了。
车祸昏迷
我努力地回想,拼命地想在那片混沌空白的脑海里抓住一点碎片。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迷雾,偶尔闪过一些零星的、模糊的光影,却怎么也拼凑不起来。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车祸……我为什么会出车祸
我……巨大的茫然和无助让我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是谁
这句话问出来,连我自己都愣住了。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医生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安抚:苏晚女士,根据检查结果,你头部遭受了猛烈撞击,导致了严重的脑震荡和逆行性遗忘。简单来说,就是……你可能忘记了过去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导致你受伤的那部分记忆。
苏晚……这是我的名字
我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感觉无比陌生。这个名字像一个冰冷的标签,贴在了一个空荡荡的躯壳上。
那我……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摸摸自己空荡荡的脑袋,却无意中瞥见了自己缠着厚厚纱布的左手手腕,还有打着石膏的右腿。膝盖的位置,似乎也隐隐作痛。
我伤得很重我呆呆地问。
非常严重。医生点点头,表情严肃,全身多处骨折,尤其是左腕粉碎性骨折,虽然手术很成功,但后期康复会是个漫长的过程。头部创伤也需要密切观察。至于记忆……他顿了顿,可能需要时间,也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恢复。
永远无法恢复……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空茫的心口。
护士小心地扶我坐起来一些,在我背后垫了个枕头。动作间,我低头,看到了自己身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宽大而陌生。
那……我家里人呢我迟疑着问,心底深处似乎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着什么,却听不真切,有人……来看过我吗
医生和护士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一次,那眼神里的复杂和欲言又止更加明显了。
病房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苏小姐,医生斟酌着措辞,语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疏离,在你昏迷期间,傅先生……也就是你的丈夫,傅沉砚先生,他来过。
傅沉砚……丈夫……
这两个词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空茫的意识里荡开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很模糊,很遥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温暖和冰冷的奇异感觉。
他……我下意识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他怎么样他……还好吗
护士轻轻叹了口气,避开了我的目光。
医生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他推了推眼镜,看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傅先生他……情绪非常不稳定。他来看过你一次,就在你刚脱离危险期的时候。但当时……他似乎认为你的情况……很不乐观。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才能不刺激到我这个刚醒来的失忆病人。
而且,傅先生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打击。他的一位非常重要的亲人,在他来看你的前一天晚上……不幸因车祸去世了。
亲人……车祸去世……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莫名的、尖锐的刺痛毫无预兆地袭来,瞬间攫住了心脏。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剧烈,却又找不到源头。我捂着骤然发紧的心口,茫然地看着医生。
所以,医生看着我的反应,语气更加谨慎,傅先生他……在那种极度悲痛的情绪下,可能……对你现在的状况,做出了一些……不太恰当的判断和安排。他当时留下的话是……
医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旁边的护士,用一种尽可能平缓的语调接了下去:
傅先生说……既然苏小姐‘命大没死成’,就请医院‘务必治好她脑子里的疯病’。护士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本就空茫的心上,他还说……‘青山疗养院’那边,他会随时派人来接。
青山疗养院!
这个名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沌脑海深处的某片黑暗!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猛地攫住了我!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膛,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
我猛地抱住了头,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伴随着无数混乱尖锐的耳鸣!眼前阵阵发黑!
不……不去……我不去那里……我控制不住地低喊出声,身体因为强烈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个受惊过度的孩子,不去……不去青山……
医生和护士连忙上前安抚。
别怕!苏小姐别怕!你现在在医院!很安全!护士按住我发抖的肩膀,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傅先生只是……情绪失控下说的话。你现在需要的是静养和治疗,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你康复。至于其他的……等你身体好一些再说,好吗
在医生和护士温和却坚定的安抚下,那阵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剧烈恐慌和头痛,终于像退潮的海水般,缓缓地平复下去。
我无力地靠在枕头上,大口地喘息,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身体深处依旧残留着恐惧带来的战栗,但至少,那灭顶的黑暗暂时退去了。
谢谢……我虚弱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
医生检查了一下我的瞳孔和生命体征,确认没有大碍后,才松了口气: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记忆的事情急不得,身体的恢复才是第一位的。我们会定时过来看你。
护士帮我掖好被角,又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柜触手可及的地方。
病房的门被轻轻带上。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躺在这片刺目的白色里。
心口那阵剧烈的、莫名的刺痛也渐渐平息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空茫的钝痛。像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却连那东西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
傅沉砚……
我的……丈夫
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钥匙,在空白的记忆废墟里轻轻转动,却只打开了一片更加浓重的迷雾。心底深处那个微弱的声音似乎又响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温暖。
十八岁……傅沉砚……
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萤火,微弱,却固执地驱散着周围的冰冷和茫然。
十八岁……那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闭上眼,努力地、拼命地在空白的脑海里挖掘。头痛依旧隐隐作祟,像无声的警告。
朦胧的、破碎的画面,终于极其艰难地浮现出来。
不是顶层的豪华公寓,不是冰冷的水晶灯,不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摆设。
是光。昏黄的、带着暖意的光。
画面摇晃着,聚焦在一间狭窄、简陋却异常整洁的小房间里。墙壁有些发黄,墙角堆着几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纸箱。一张小小的折叠桌,上面铺着洗得发白的格子桌布。
桌边坐着一个少年。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身形还有些单薄,但肩膀的线条已经有了几分日后挺拔的影子。头发不像后来那样打理得一丝不苟,有几缕不听话地垂在饱满的额前。他低着头,正笨拙地、无比专注地……用一把小锉刀,打磨着手里一个小小的银色金属圈。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动作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仿佛在对待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年轻、干净、带着蓬勃朝气的侧脸上,鼻梁挺直,嘴唇抿得很紧,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
空气里似乎弥漫着泡面廉价调味包的香气,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嘈杂却充满烟火气的市井声。
画面中,少年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来。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光都落进了他的眼底。
明亮,清澈,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不掺一丝杂质的笑意和……滚烫的爱意。那眼神如此纯粹,如此温暖,像冬日里最和煦的阳光,直直地照进我的心底,驱散了此刻所有笼罩着我的冰冷和恐惧。
他举起手里那个被磨得有点发亮的简陋银圈,献宝似的递到我眼前,笑容明亮得晃眼,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晚晚,你看!磨亮了好多!等明天我再去找那老银匠学学怎么刻字,就刻……就刻‘沉砚爱晚晚,一辈子!’好不好
轰——!
一股汹涌的、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我记忆的闸门,瞬间淹没了空茫的心田!
是他!
那个在我空白的废墟里,唯一带着光走出来的身影。
那个十八岁,穿着旧T恤,在昏黄灯光下笨拙地为我打磨银戒,眼底盛满了星辰大海和我的……穷小子傅沉砚!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凉的脸颊,滴落在洁白的被单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不是悲伤。
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委屈和……难以言喻的温暖。
原来,我曾经那样被一个人,如此纯粹、如此滚烫地爱过。
原来,我的过去,并非一片荒芜的冰冷和背叛。
我蜷缩在病床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个光影里笑容明亮的少年。眼泪无声地流淌,浸湿了枕头,也浸润着心底那片因遗忘而干涸的土地。
病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高大、沉默的身影立在门口,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挡住了门外走廊的光线,只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傅沉砚。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穿着纯黑色的高定西装,一丝不苟,仿佛刚从某个肃穆的葬礼上归来。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深刻的眉骨。下颌线绷得极紧,薄唇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
他的目光,像手术台上无影灯最冷的那束光,精准地投在病床上那个蜷缩着哭泣的身影上。眼神里没有波澜,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审视的寒潭。
看着那个抱着自己手臂、哭得像个迷路孩子一样的苏晚。看着那张苍白、脆弱、布满泪痕的脸上,此刻流露出的,是一种全然陌生的、近乎依赖的委屈和……一种近乎愚蠢的、失而复得的温暖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深处,那片寒潭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极其短暂地晃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名为困惑的涟漪。
但仅仅是一瞬。
下一秒,更深的冰冷和一种被愚弄般的戾气迅速覆盖了那丝涟漪。他微微眯起眼,锐利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试图穿透这副脆弱躯壳下的伪装。
失忆
呵。
他无声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讥诮,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将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更显得轮廓深刻而阴鸷。他站在那里,像一座隔绝了所有光与热的冰山,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最终,他没有踏入病房一步。
那扇门,被他轻轻带上,隔绝了里面那场无声的哭泣,也隔绝了他自己眼底那转瞬即逝的、连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复杂情绪。
门外的阴影里,他站了很久。直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助理无声地靠近,低声汇报着什么。傅沉砚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仿佛刚才病房门口那一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过。
他最后瞥了一眼紧闭的病房门,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即将被彻底封存的、无关紧要的旧物。然后,他转过身,皮鞋踩在冰冷光洁的医院地砖上,发出规律而冷酷的哒、哒声,渐行渐远。
……
窗外的梧桐叶从嫩绿染上金黄,又从枝头凋零,最后被一层薄薄的白雪覆盖。病房窗台上那盆小小的绿萝,抽出了好几条新枝,嫩绿的叶子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舒展着。
时间在医院这种地方,既漫长又飞快。
我的身体在缓慢而痛苦地恢复。左腕的石膏拆掉了,换上了更轻便的护具,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在物理治疗师的指导下,每天重复着枯燥而疼痛的抓握练习。右腿的石膏也拆了,肌肉萎缩得厉害,走路需要依靠助行器,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和虚弱的颤抖。膝盖上的伤口早已结痂脱落,留下几道粉色的、蜿蜒的疤痕。
唯有头部,那个最重要的地方,依旧被浓雾笼罩。除了那个十八岁的、带着光晕的傅沉砚,其他的记忆碎片依旧像沉在深海的珍珠,打捞不起。
傅沉砚……或者说,那个傅先生,再也没有出现过。
只有他的助理,一个叫陈锋、永远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会定期出现,处理高昂的医疗账单,带来一些昂贵的营养品,然后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主治医生我的恢复情况。他看我的眼神,和傅沉砚一样,带着一种疏离的、公事公办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维修进度。
苏小姐恢复得比预期慢。有一次,我做完痛苦的复健回来,在病房门口听到陈锋在跟主治医生低语,语气平板无波,傅总的意思是,如果大脑功能确认受损严重,无法恢复‘正常’……‘青山疗养院’那边的VIP病房随时可以启用。
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青山疗养院……那个名字依旧是我挥之不去的噩梦。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傅先生……他最近很忙吗我鼓起勇气,在陈锋又一次例行公事地准备离开时,叫住了他。
陈锋停下脚步,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傅总很忙。集团事务,还有……宋小姐的身后事,都需要傅总亲自处理。
宋小姐……身后事……
那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空茫的记忆里,没有带来具体的画面,却瞬间激起一阵尖锐的、毫无来由的心悸和……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愧疚感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而强烈,让我瞬间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陈锋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反应,微微颔首:苏小姐请安心养病。傅总交代,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联系我。说完,他转身离开,背影同样决绝。
我扶着门框,大口喘息,那种灭顶的愧疚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更深的茫然和无措。宋小姐……是谁为什么听到她的名字,我的心会这么痛
日子就在这种身体的疼痛、记忆的空白和对青山疗养院的恐惧中,一天天捱过。复健的痛苦几乎能摧毁人的意志,但那个十八岁少年温暖明亮的笑容,和他笨拙递过来的银戒幻影,成了支撑我一次次咬牙站起来的唯一力量。
至少,我曾经被那样爱过。这就够了。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有些暖意。我拒绝了护士的陪同,自己扶着助行器,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走廊尽头的露台,想透透气。
露台空无一人。冬日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我靠在冰冷的玻璃上,望着楼下花园里稀疏的人影,努力感受着那点微薄的暖意。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从不远处安全通道虚掩的门后传来。
……傅总这半年来,简直像变了个人……一个有点耳熟的男声,似乎是某个经常来查房的住院医师。
唉,谁能想到呢宋薇小姐那么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另一个女声叹息着,是护士长的声音,傅总当时……你是没看见,整个人都垮了……
宋薇……宋小姐……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关键是,偏偏是在去找傅总的路上,偏偏是为了躲那辆突然冲出来的车……护士长的声音带着惋惜,傅总把宋小姐看得多重啊!青梅竹马,又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一直帮着他……听说宋小姐出事前,刚答应傅总的求婚没多久连戒指都订好了……
求婚!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猛地在我空白的脑海里炸开!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瞬间袭来!我死死抓住助行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十八岁……那个为我打磨银戒、说沉砚爱晚晚一辈子的少年……他向别人求婚了
混乱的碎片像失控的雪花在脑海里疯狂飞舞!十八岁少年明亮的眼……冰冷的水晶灯下甩过来的文件……脖子上铁钳般的手……还有傅沉砚最后那个被恨意冰封的背影……和此刻听到的宋薇求婚……
碎片互相碰撞、撕裂,头痛得像要炸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嘘!小声点!住院医师的声音陡然紧张起来,别说了!傅总严令禁止任何人议论宋小姐的事!特别是……不能让里面那位知道!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讳莫如深的恐惧,傅总觉得……宋小姐的死,跟她脱不了干系!要不是她‘命大’……哼……
后面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冻僵了我的血液。
跟我……脱不了干系
命大
所以……所以他才那么恨我所以他才要把我送进青山所以……他十八岁时的誓言,早已给了别人
哇——
胃里翻江倒海,我终于控制不住,扶着冰冷的玻璃窗,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恶心,是因为心口那片刚刚被那个少年笑容温暖过的荒原,再次被彻底撕裂,露出了下面冰冷、残酷、布满荆棘的真相。
原来……十八岁的傅沉砚,早已死在了过去的某个节点。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被恨意填满、认为我害死了他挚爱的……陌生人。
支撑了我这么久的那点微光,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彻骨的寒冷和绝望。
我像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顺着冰冷的玻璃窗,缓缓滑坐到地上。助行器倒在一边,发出刺耳的声响。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护士闻声赶来。
苏小姐!你怎么了快起来!地上凉!护士焦急地扶我。
我任由她搀扶,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目光空洞地望着露台外灰蒙蒙的天空。
心死了。
比记忆更早一步,彻底死了。
……
出院的日子,天气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仿佛随时要砸下来。
没有鲜花,没有迎接,只有陈锋开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停在医院后门僻静的角落。
傅总吩咐,送您去‘静园’休养。陈锋拉开车门,声音平板,听不出情绪。
静园一个陌生的名字。但总比青山疗养院听起来好得多。我沉默地坐进后座,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身体依旧虚弱,左腕戴着护具,右腿行走不便,需要依靠手杖。但最沉重的,是那颗彻底沉寂下去的心。
车子驶离医院,汇入车流。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繁华而陌生。我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拒绝去看这个已经与我无关的世界。
静园坐落在城市边缘一处僻静的山麓。与其说是别墅,不如说是一座被遗忘的庄园。高高的黑色铁艺大门缓缓打开,车子驶入一条两旁栽满巨大法国梧桐的车道。深冬时节,枯枝虬结,像一只只伸向灰暗天空的绝望手臂。
主宅是一栋三层的欧式建筑,外墙是厚重的深灰色石材,爬满了枯萎的藤蔓,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沉寂和冰冷。几个穿着统一制服、面无表情的佣人早已等在门口。
太太。为首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女人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疏离,我是这里的管家,姓周。房间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太太……这个称呼让我感到一阵荒谬的刺痛。我没有回应,沉默地拄着手杖,在周管家的引导下,走进这座巨大而空旷的坟墓。
内部空间大得惊人,也冷清得可怕。高高的穹顶,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深色的厚重窗帘隔绝了外面本就微弱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和陈旧木料的味道,几乎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昂贵的古董家具沉默地矗立着,像博物馆里的展品,覆盖着防尘的白布。
我被安置在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房间很大,朝南,有一整面落地窗,可惜窗外对着的是后山一片萧索的枯树林。家具齐全,干净整洁,但同样覆盖着防尘布,显然久无人居。
傅总交代,您需要静养,无事尽量不要离开房间,也不要打扰其他区域的工作。周管家站在门口,语调平直地传达着指令,一日三餐会按时送到您房间。有任何需要,可以按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打着护具的手腕和拄着手杖的腿,补充道:另外,康复师明天会过来,继续您的复健。
说完,她微微颔首,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厚重的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
我走到落地窗前,望着外面那片毫无生气的枯树林。灰暗的天光透过玻璃,映出我苍白、瘦削、眼神空洞的脸。
这就是我的余生吗像一件被彻底厌弃、束之高阁的旧物,囚禁在这座华丽的坟墓里,在寂静中慢慢腐朽
心底一片冰封的荒芜。
……
时间在静园,失去了流动的意义。
日升月落,只是窗外光影的变换。复健依旧痛苦而枯燥,康复师专业而冷漠,像在修理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周管家和佣人们像设定好的程序,准时送来三餐,打扫房间,动作轻悄,目不斜视,仿佛我只是房间里一件会移动的家具。
傅沉砚,这个名字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静园仿佛是他的禁地,他从未踏足。只有陈锋会每月出现一次,像例行公事的巡检员,和周管家在书房低声交谈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的身体在缓慢地恢复。手杖换成了更轻便的单拐,左腕的护具也拆掉了,虽然手指依旧不太灵活,但基本的动作已无大碍。只是头痛的毛病依旧存在,尤其是试图用力回想过去时,那种针扎般的刺痛就会毫不留情地袭来。
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幻影,也彻底沉入了记忆的深海。偶尔午夜梦回,那张带着明亮笑容的脸闪过,带来的不再是温暖,而是尖锐的讽刺和更深的寒冷。他和那个叫宋薇的名字绑在一起,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心口。
日子像一潭死水。
直到这天深夜。
我被一阵沉闷的、持续不断的撞击声惊醒。
声音似乎来自楼下,在这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暴躁。
是傅沉砚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我掐灭。他怎么会来就算来了,又与我何干
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恼人的噪音。
可那声音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不再是撞击,更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地上、摔碎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模糊压抑的低吼,像受伤野兽的悲鸣。
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烦躁攫住了我。这死水般的寂静被打破,反而让我更加难以忍受。
我掀开被子,坐起身。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庭院里几盏昏黄的地灯发出微弱的光。我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只照亮了小小一片区域。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拄起了放在床边的单拐。那持续不断的破坏声像魔咒,牵引着我。我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尽头楼梯口透上来一点微弱的光。那令人心悸的摔砸声和低吼声,正是从楼下传来的,方向似乎是……书房
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一些。扶着冰冷的墙壁,我一步步挪向楼梯口。每下一级台阶,那声音就更清晰一分,也更能听出其中蕴含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痛苦和狂躁。
终于,我站在了一楼书房虚掩的门前。
浓烈到刺鼻的酒气混合着雪茄的辛辣味,从门缝里汹涌地扑出来。光线从门缝里漏出,照亮了门外地毯上散落的几片碎裂瓷片——像是某个花瓶的残骸。
我屏住呼吸,透过那道狭窄的门缝,向里望去。
书房里一片狼藉。
昂贵的红木书桌被掀翻在地,文件、书籍、笔筒里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地上满是玻璃碎片、瓷片和撕碎的纸屑。几瓶昂贵的烈酒东倒西歪,浓稠的酒液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污渍。
傅沉砚背对着门口,站在一片废墟之中。
他脱掉了西装外套,昂贵的白衬衫皱巴巴的,领带扯开,胡乱地挂在脖子上。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不堪。他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喘息粗重。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相框,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相框的玻璃已经碎裂,蛛网般的裂痕爬满了照片。
即使隔着裂痕,我也能看清照片上的人。
那是一个笑容温婉明媚的年轻女子,长发披肩,眉眼弯弯,气质娴静。她依偎在一个同样年轻、笑容带着几分青涩却意气风发的傅沉砚身边。背景是阳光灿烂的草地。照片右下角,娟秀的字迹写着:薇
&
砚。
宋薇。
原来她长这样。果然……很美。美得刺眼。
傅沉砚死死盯着照片,身体因为强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下一秒,他猛地扬起手,似乎想将那个破碎的相框狠狠砸出去!
但手臂在空中僵硬地停滞了。
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高举的手臂颓然垂下。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最终,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那片狼藉的地毯上,跪了下去。
双膝落地的沉闷声响,敲在我心上。
他佝偻着背,像一尊瞬间崩塌的沙雕。头颅深深地垂下,埋进拿着相框的手里。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破碎的呜咽声,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悲鸣,压抑地、绝望地从他喉咙深处逸出,断断续续,撕心裂肺。
薇薇……薇薇……他一遍遍呢喃着那个名字,声音沙哑破碎,浸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血泪和刻骨的思念,……为什么……丢下我……
是我……是我没保护好你……是我……该死的人是我……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实质的潮水,从那个跪在废墟中的男人身上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整个书房,也透过门缝,冰冷地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僵立在门外,握着门把的手冰冷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看着他为另一个女人痛苦崩溃,看着他跪在废墟中哀泣她的名字,看着他毫不掩饰的、毁天灭地的绝望……我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竟诡异地……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没有嫉妒,没有怨恨,没有想象中的刺痛。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原来,彻底心死之后,连旁观他人的痛苦,都激不起任何涟漪。
原来,我和他之间,早已隔着宋薇的死亡和我的罪孽,隔着无法跨越的忘川。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沉浸在无边痛苦中的背影,像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悲剧。然后,悄无声息地、缓缓地,松开了门把手,拄着单拐,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却无比决绝地,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悲伤旋涡,重新没入楼梯上方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之中。
那晚之后,静园仿佛又恢复了一潭死水的平静。只是偶尔深夜,书房的方向会传来隐约的、压抑的咳嗽声,有时还会亮着灯,直到凌晨。
傅沉砚似乎并未离开,只是把自己更深地锁在了书房那片狼藉和悲伤里,如同盘踞在洞穴中的受伤猛兽,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和窥探。
我的生活依旧被禁锢在二楼那个房间里。复健,发呆,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枯树林。心死之后,连时间都变得麻木。
这天下午,周管家敲开了我的房门,手里捧着一个半旧不新的硬纸盒,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太太,她的表情依旧刻板,整理三楼储藏室时,发现了这个盒子。标签上写着是您的旧物,您看……她询问地看着我,似乎不确定该如何处理。
我的旧物
我有些茫然。失忆的我,对旧物毫无概念。
放桌上吧。我淡淡地说,没什么兴趣。
周管家依言放下盒子,便退了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深色的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那个灰扑扑的盒子静静躺在桌上,像个沉默的谜。
鬼使神差地,我拄着单拐,走了过去。
盒子没有上锁。我轻轻掀开盖子。
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东西不多,杂乱地堆放着。几本封面花哨的少女杂志,边角已经卷起。几张泛黄的、模糊不清的风景明信片。一个褪了色的毛绒钥匙扣,是个咧嘴傻笑的太阳花。还有……一部款式很老的智能手机。
手机是黑色的,塑料外壳,屏幕不大,边角有几处磕碰的痕迹。它静静地躺在盒子的最下面,像一块被遗忘的黑色石头。
我拿起它。入手微沉,冰凉的触感。试着按了下侧面的电源键,屏幕毫无反应。没电了,或者坏了。
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个老旧的物件轻轻触动了一下。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
我翻找了一下盒子,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同样老旧的充电器。插头样式都显得有些过时。
犹豫片刻,我还是将充电器插在了墙边的插座上,然后将那部老手机连接了上去。
几秒钟的沉寂。
突然,手机屏幕中央,亮起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清的红色电池图标!
它在充电!
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一股莫名的紧张感攥住了我。我盯着那个小小的、逐渐变长的红色电池图标,仿佛在等待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即将破土而出。
漫长的十几分钟过去。屏幕上的电池图标终于变成了绿色。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按下了那个小小的电源键。
嗡……
手机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了起来!
老旧的LED屏幕,分辨率很低,泛着一种冷硬的蓝光。屏幕上显示着熟悉的、早已过时的系统桌面。壁纸是一片深邃的星空。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指尖冰凉。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我,这里面藏着什么。也许是打开我记忆之门的钥匙,也许是……将我推入更深地狱的毒药。
最终,好奇心,或者说一种潜藏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的指尖,轻轻点开了那个绿色的电话图标。
通话记录……短信……都是空的。时间太久,或者被清理过。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点开了那个代表语音备忘录的图标。
里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录音文件。
文件名是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大概是自动生成的日期代码。但文件的创建时间,却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
那日期……那日期……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一行小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那个日期……赫然就是宋薇车祸身亡的那一天!
而且,时间显示……是车祸发生的前一分钟!
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眩晕感瞬间袭来,我踉跄一步,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头痛毫无预兆地剧烈发作,像有无数钢针在颅内疯狂搅动!无数混乱的、尖锐的碎片在眼前飞速闪过——冰冷的水晶灯!甩在脸上的文件!脖子上铁钳般的手!傅沉砚猩红绝望的眼!还有……还有医院走廊里听到的她是为了躲开你们……才……
一个可怕的、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我空白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难道……难道宋薇的车祸……是因为……我们!
不!不可能!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寒意瞬间将我吞没。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部冰冷的手机。
录音……那段录音里……是什么
是真相还是……更深的罪证
理智在尖叫着让我扔掉它!立刻!马上!当作什么都没发现!
但手指,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决绝,颤抖着、缓慢地……点向了那个唯一的录音文件。
指尖落下。
时间仿佛凝固。
手机屏幕的蓝光幽幽地映着我惨白如纸的脸。
短暂的沙沙电流声后,一个极其熟悉、却又因为虚弱和急促而显得有些变调的女声,从老旧的手机扬声器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带着剧烈的喘息,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奔逃,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疲惫、恐惧,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沉砚!任务……任务完成了!东西……东西已经按计划‘给’了林志宏的人……他上钩了!鱼……鱼咬饵了!
声音停顿了一下,喘息声更重,像是在奔跑,或者在躲避什么。
但是……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清楚!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叫的紧迫感,穿透了电流的杂音,你书房……书房暗格!第三份文件!那个标着‘绝密’的……是假的!是假的饵!你千万……千万别用它!重复!暗格第三份文件是假的!绝对不能动!听见了吗沉砚!回答我!……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只剩下电流终止后,一片死寂的沙沙声。
啪嗒。
老旧的手机从我骤然脱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屏幕闪了闪,彻底暗了下去。
房间里死一样的寂静。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战栗!
我僵立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石像。
大脑一片空白。
只有录音里自己那急切到破音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空荡的颅腔内疯狂回荡、撞击!
……书房暗格!第三份文件!……是假的!是假的饵!……
……千万别用它!……
假的……
那晚,傅沉砚甩在我脸上、指控我背叛、导致傅氏崩盘的所谓铁证——那份核心数据文件——竟然是假的!是他自己书房暗格里,那份他亲口告诉我、让我去泄露的假饵!
他让我去执行任务,让我去当诱饵,然后……用这份他亲手安排的假文件,作为我背叛的铁证,将我彻底打入地狱!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冰冷愤怒,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吞没!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揉碎,疼得无法呼吸!
那宋薇呢宋薇的车祸……
录音发送的时间……车祸发生的前一分钟……
她是为了躲开你们……才……
是为了……躲开当时可能正在追踪我的……林志宏的人!
难道……难道宋薇的悲剧……根源竟然是……傅沉砚安排给我的那个……该死的任务!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脑海里引爆!所有被遗忘的、被误解的、被强行压下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惊天的真相彻底点燃,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
冰冷的公寓,碎玻璃扎进膝盖的剧痛,文件甩在脸上的羞辱,皮鞋碾过手背的残忍,掐在脖子上的窒息感,他猩红绝望的嘶吼,保镖冷酷的拖拽,车祸时天旋地覆的撞击和黑暗……
还有……那十八岁少年在昏黄灯光下,笨拙地打磨银戒时,眼底纯粹滚烫的爱意……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痛苦和温暖,所有的背叛和欺骗,所有的爱和恨……交织、碰撞、撕裂!
头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像有无数把烧红的钢钎在脑子里疯狂搅动!眼前的世界瞬间被刺眼的白光吞噬,无数扭曲的光斑疯狂闪烁!
呃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从我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冲出!
我抱着剧痛欲裂的头,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像一根被拦腰斩断的朽木,重重地向后倒去!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涣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
书房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了!
傅沉砚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宿醉的颓唐,但那双猩红的眼睛,却在看到我倒在地上的瞬间,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惊愕、恐惧,还有一种……难以置信的、仿佛世界崩塌般的震骇!
他似乎……也听到了。
听到了那段……来自地狱的……最后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