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敲窗,噼啪作响,将佛堂内那点长明灯的微光挤压得摇摇欲坠。空气里是浓重的香烛味,混着陈年木料和灰尘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沈清漪,靖安侯夫人,正跪在冰冷的蒲团上,指尖捻过一颗颗冰凉的佛珠。五年了,从丞相府金尊玉贵的嫡女,到靖安侯府这尊表面光鲜、内里早已被蛀空的泥菩萨。五年晨昏定省,侍奉汤药,打理中馈,耗尽心力,用尽我那抬了整整一百二十八箱、价值连城的嫁妆,才勉强撑起这座摇摇欲坠的侯府门楣,养活了这上上下下三十六口人。
膝盖早已麻木,寒意顺着青砖一丝丝爬上来。案几上,除了那尊沉默的菩萨,还堆叠着一摞未曾核完的账簿。这府里,离了我沈清漪,仿佛连算盘珠子都拨不动了。我微微倾身,想将最上面那本散开的账册合拢。
就在指尖触及冰冷书页的刹那——
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裹挟着雨水的腥气,哗啦一声掀开了那本摊开的账册!
长明灯昏黄的光线,如同鬼魅的手指,倏地照亮了其中一页!
我的目光凝固了。
一行墨字,铁画银钩,正是我夫君林承嗣亲随的笔迹:
城南柳巷,娇客月例,纹银五百两。
五百两!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这数额……抵得上侯府一个月的田庄出息!抵得上多少户寻常百姓一年的嚼用!
而就在这行字旁,一抹刺目的朱砂红,如同淋漓的鲜血,清晰地批着一个字:
可。
那字迹,圆融中透着刻骨的世故与凉薄,我熟悉到骨子里——是婆母,靖安侯府的老夫人,孙氏的手笔!
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彻骨的寒意。耳边嗡嗡作响,佛堂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城南柳巷……娇客……
一个模糊却惊心的念头,如同毒蛇,猛地缠住了我的咽喉,越收越紧,几乎令我窒息!
不……不可能……
破碎的声音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微不可闻。
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下的蒲团。膝盖的酸麻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淹没。顾不得仪态,我一把抓起那本摊开的账册,像是抓住一条吐信的毒蛇,跌跌撞撞冲向佛堂紧闭的雕花木门。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我用力拉开,灌进来的冷风夹杂着雨星,扑了我满脸。廊下,一个守夜的粗使婆子正缩在避风的角落打盹,被我骤然拉门的动静惊醒,惺忪着眼望过来。
张妈妈!
我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几步冲到那婆子面前,将那本打开的账册几乎怼到她浑浊的眼前,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死死戳着那行墨字和刺目的朱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这城南柳巷的娇客…是谁!这五百两…作何用途!说!你给我说清楚!
昏黄的灯笼光下,张妈妈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先是愕然,随即看清账册上的字迹,那愕然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副极其古怪的神情——混杂着惊讶、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令人心寒的轻蔑。
她慢悠悠地站直了些,浑浊的老眼斜睨着我,嘴角撇了撇,竟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哟,夫人您…竟还不知道呐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看热闹般的腔调,在这凄风苦雨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娇客’嘛,
她咂咂嘴,眼神瞟向侯府深宅的某个方向,又落回我惨白如纸的脸上,那笑容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不就是咱们二爷…养在外头的那位心尖尖上的柳姨娘么连带着她生的那个哥儿,都三岁啦!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府里上上下下,谁不晓得这事儿呀也就您这位当家主母…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如同在审视一件过时又碍眼的摆设,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供着那外室和野种呢!啧啧,整整五年呐!您的嫁妆银子,流水似的往城南送……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墨黑的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惊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刺目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张妈妈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讥讽,也照亮了我摇摇欲坠的身影。
全府皆知的事……只瞒着夫人您呢!
最后这句话,伴着滚滚雷声,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支撑!
眼前猛地一黑,腥甜的血气直冲喉头!手中的账册再也拿捏不住,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溅起细小的水花。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廊柱,指甲深深抠进木质纹理里,才勉强没有栽倒下去。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我的嫁妆!我的青春!我熬干心血、熬坏了眼睛、熬得十指布满针眼和老茧才绣出小姑子十里红妆的嫁衣!我日日亲自煎药、侍奉汤水,被药罐热气熏得手背上至今留着一块丑陋疤痕的婆母!
他们!他们所有人!
都在看着我!想看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用金山银山供养着他们、供养着夫君外室和野种的、彻头彻尾的蠢货!
冰冷的雨水被风卷着扫在脸上,却浇不灭心头那团骤然燃起的、焚毁一切的业火!那火,烧干了眼底最后一丝水汽,只留下淬了毒的冰!
张妈妈似乎被我这副骇人的样子吓到,那点轻蔑迅速被惊惧取代,缩着脖子不敢再言语。
我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如同被无形的钢索强行绷紧。弯腰,捡起地上那本沾了泥水的账册。
手指拂过那冰冷的、记录着我五年耻辱的纸页,指尖却不再颤抖。
我抬起头,望向侯府深宅那重重叠叠、在风雨中如同巨兽般沉默的屋宇,望向婆母孙氏所居的正院方向,望向小姑林玉娇那绣楼的方向,最后,望向夫君林承嗣书房那一点摇曳的灯火……
唇角,一点点向上勾起。
一个冰冷到极致、也艳丽到极致的笑容,缓缓绽开。
原来,这靖安侯府,早已是座吃人的魔窟。
而我,沈清漪,不再做那被吸干血肉还要被嘲笑愚蠢的祭品。
我要做这魔窟的掘墓人!
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玉石俱碎的巨响,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靖安侯府正院死寂的上空!
正房内,暖阁熏香袅袅,靖安侯老夫人孙氏正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贵妃榻上,阖着眼,由两个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捶着腿。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丝惯常的倨傲和满足。方才喝了半盏燕窝,又听管事婆子回禀了城南柳巷那边新添置的几样精巧玩意儿,用的自然是那懂事儿媳的嫁妆银子,心里正熨帖着。
这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她浑身肥肉一哆嗦,猛地睁开眼!
啊——!!!
紧接着,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她喉咙里爆发出来,瞬间盖过了那碎裂的余音!她整个人像被滚油泼了,从榻上弹了起来,目眦欲裂,手指颤抖地指向暖阁中央——
那里,原本供奉在紫檀木高几上、由重重锦缎簇拥着的、一尊尺余高的羊脂白玉观音,已然粉身碎骨!
莹白温润的玉块、菩萨慈悲的头颅、断裂的净瓶和柳枝……七零八落地溅射开来,滚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滚落在华贵的地毯上。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下,那些碎片依旧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却只衬得眼前这一幕更加惊心动魄、惨不忍睹!
这尊观音,是先帝爷御赐!是她孙氏嫁入侯府最大的荣光!是她半生汲汲营营、逢人必炫耀的命根子!是她压在沈清漪那贱人头上的镇山石!
我的观音!我的御赐观音啊!
孙氏披头散发,状若疯癫,肥胖的身体踉跄着扑向那堆碎片,却被满地狼藉滑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她不管不顾,伸出保养得白白胖胖的手就去抓那些尖锐的碎玉,掌心瞬间被划破,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只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哪个杀千刀的!哪个天打雷劈的敢动我的命根子!我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诛他九族!!
暖阁门口,我静静站着。
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未施脂粉,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着,与这满地狼藉和孙氏的疯狂形成了最刺目的对比。手中,还残留着方才抡起沉重紫檀木小几砸向观音像时的反震感。
看着孙氏匍匐在碎玉与血泊中,涕泪横流,如同市井泼妇般嚎叫咒骂,看着她视若生命的荣耀在我脚下化为齑粉,心中那口淤积了五年的浊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冰冷,且快意。
婆母,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她的哭嚎,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平静,您不是说,这尊观音能保佑侯府百年基业,能镇宅安邦吗
我缓缓抬脚,尖尖的绣鞋鞋尖,毫不留情地碾过一块较大的、沾着孙氏鲜血的玉佛碎片。
咔…嚓…
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如同最后的嘲讽。
怎么今日,
我微微歪头,俯视着地上那个狼狈不堪、满眼怨毒的老妇,唇边绽开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它连自己都保不住了呢
是你!沈清漪!你这个贱人!毒妇!!
孙氏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那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你敢毁御赐之物!你死定了!你沈家满门都死定了!我要告御状!我要让承嗣休了你!把你沉塘!!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扑向我,却被闻声冲进来的丫鬟婆子七手八脚地按住。
告御状
我轻笑出声,眼底却是一片寒潭,好啊。正好,让陛下也看看,靖安侯府是如何拿着我沈清漪的嫁妆银子,月供五百两,豢养外室,还生养了林家血脉的野种!看看这御赐的荣耀,供在侯府正堂,受着林家上下,包括那外室野种日日的香火,是不是更添了几分…讽刺
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狠狠扎进孙氏最心虚的地方!她脸上疯狂怨毒的表情猛地僵住,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只剩下惊恐的抽气声。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的气势瞬间萎靡下去,眼神闪烁,声音发虚。
我是不是胡说,
我冷冷打断她,目光扫过暖阁里那些吓得面无人色的下人,问问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晓得’的张妈妈,不就清楚了
孙氏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方才的嚣张气焰,被这赤裸裸的真相和御赐之物被毁的双重恐惧彻底浇灭,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
我不再看她,转身,裙裾拂过冰冷的碎玉,径直向外走去。身后,是孙氏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和咒骂。
这,仅仅是开始。
穿过回廊,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绣楼那边,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少女清脆得意的笑声。林玉娇,侯府嫡出的小姐,我的小姑子,正在试穿她那套由我亲手设计、耗费无数心血、用了整整三十斤金线并无数珍珠宝石绣成的嫁衣,为即将到来的十里红妆风光大嫁做准备。
我脚步未停,径直走向绣楼。
守楼的婆子看到我,眼神躲闪,想拦又不敢。我视若无睹,一把推开虚掩的房门。
暖阁内,灯火通明。巨大的落地铜镜前,林玉娇正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她穿着那身华美到炫目的嫁衣,正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憧憬。金线在烛火下流淌着奢华的光泽,珍珠宝石折射出璀璨星芒,衬得她年轻的脸庞娇艳如花。
嫂嫂你怎么来了
林玉娇从镜中看到我,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习惯性的颐指气使,正好,快帮我看看,这腰线是不是再收一寸更好还有这凤冠,总觉得不够大气……
她自顾自地说着,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或者说,她早已习惯了对我这个嫂嫂的予取予求。
我的目光,落在她那身凝聚了我五年心血、熬干了无数夜晚、每一针每一线都浸透着我的血泪的嫁衣上。那华美,此刻在我眼中,是如此的刺眼,如此的恶心!
好看吗
我轻声问,声音平静无波。
当然好看!
林玉娇扬起下巴,理所当然地说,这可是用了我未来嫂嫂沈家大小姐的嫁妆银子,由我亲亲嫂嫂你这位京城第一巧手,熬了多少个日夜才绣成的!等大婚那天,我定是京城最风光的新娘子!
她语气里充满了炫耀和对我劳动的理所当然。
风光
我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在林玉娇和满屋子丫鬟婆子错愕的目光中,我猛地抄起旁边小几上一个沉重的黄铜烛台!
啊!你干什么!
林玉娇终于意识到不对,尖声惊叫起来!
晚了!
我举起沉重的烛台,带着积攒了五年的所有屈辱、愤怒和毁灭欲,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她身上那件华美绝伦的嫁衣!
嗤啦——!!!
烛台尖锐的底部划破了繁复的刺绣,撕裂了珍贵的云锦!金线断裂,珍珠宝石迸溅!巨大的破坏力带着林玉娇尖叫着向后踉跄,重重摔倒在地!
我的嫁衣!我的嫁衣啊!!
林玉娇看着胸前被撕裂开一道巨大狰狞口子的嫁衣,看着散落一地的珍珠宝石,发出比孙氏更加凄厉的哭嚎。
我没有停手。
砸!
狠狠地砸!
烛台沉重地落下,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砸在嫁衣的每一个角落!凤冠被砸得变形,金凤折翼;裙摆被撕开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衬着的……刺目的、不祥的白色丧布!
啊——丧布!怎么会有丧布!
有眼尖的丫鬟失声尖叫!
满屋子人瞬间面无人色!大喜之日嫁衣衬里竟缝着丧布!这是何等恶毒可怕的诅咒!
林玉娇的哭嚎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看着那露出的白色,再看看我,如同见了索命的恶鬼!
嫂嫂……你……你疯了……
她哆嗦着,语无伦次。
疯
我停下动作,烛台哐当一声丢在地上。我微微喘着气,看着地上那堆彻底报废的、如同垃圾般的华服碎片,看着林玉娇惊恐扭曲的脸,声音冷得像冰窖里冻过的刀子:
用我的嫁妆银子,穿着我亲手缝制的嫁衣,去嫁你那心上人……林玉娇,你和你那好哥哥,还有这侯府上下吸血的蛆虫,做梦!
我俯视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判:
你的风光大嫁没了。
轰——!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的巨响,猛地从侯府大门的方向传来!不是玉石碎裂,不是烛台坠地,而是厚重门板被暴力撞开的、令人心悸的轰鸣!
紧接着,是杂沓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甲胄的碰撞声,以及一个男人狂暴到失去理智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穿透层层院落,狠狠砸进这死寂的绣楼:
沈清漪——!!!
毒妇!贱人!你给我滚出来!你毁我侯府百年基业!我要杀了你!!!
是林承嗣!
他终于回来了!
绣楼内,林玉娇吓得浑身一抖,连哭嚎都忘了,惊恐地望向门口。丫鬟婆子们更是面无人色,缩成一团。
我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冰雪般的平静。理了理方才因动作而微乱的鬓发,指尖拂过颈间衣襟下那微凉的、半块螭龙血玉的轮廓。
来了。
正好。
我抬步,从容不迫地走出这满地狼藉的绣楼,走向那风暴的中心。
侯府大门洞开!
沉重的朱漆大门,其中一扇歪斜地挂在门轴上,另一扇则被彻底撞倒在地,激起一地烟尘。门外,聚集着闻声而来的仆役和惊惶的邻里,指指点点。
烟尘弥漫中,林承嗣一身朝服尚未换下,却已凌乱不堪。他双目赤红,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额角青筋暴跳,脸上是狰狞到极致的狂怒和一种大厦将倾的绝望!他死死地盯着从内院走出的我,那眼神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沈清漪!
他咆哮着,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喷溅着毒液,你好狠的心!砸御赐观音!毁玉娇嫁衣!断我侯府命脉!你这个丧门星!毒妇!我林家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如此赶尽杀绝!!
他一边嘶吼,一边试图冲破挡在他身前的几个家丁阻拦,像一头彻底失控的疯牛,朝我猛扑过来!
侯爷!侯爷息怒!夫人她……
管家试图劝阻。
滚开!
林承嗣一脚踹开管家,布满血丝的眼睛只钉在我身上,今日我定要亲手了结你这祸害!为我母亲!为我妹妹!为我林家百年基业讨个公道!
他状若疯魔,眼看就要冲到近前,那狰狞扭曲的面孔带着浓烈的杀意!
我站在原地,一步未退。夜风卷起我素色的裙裾,猎猎作响。面对他滔天的怒火和致命的威胁,我脸上没有丝毫惧色,甚至,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
一个冰冷到极致,也艳丽到极致的笑容。
公道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他的咆哮,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林承嗣,你跟我谈公道
我微微侧身,不再看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目光投向那洞开的大门之外。
远处长街尽头,一点灯火由远及近,迅速放大。
不是寻常灯笼。
十八盏明黄宫灯!由身着玄甲、腰佩长刀的宫廷禁卫高高擎着,在深沉的夜色中,如同移动的星辰,散发着无上的威严!
宫灯之后,是一辆由四匹纯白骏马拉着的、通体玄黑、饰以繁复龙纹的华贵车辇!车帘低垂,看不清内里,但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皇家威仪,已让所有围观者瞬间噤声,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林承嗣的咆哮戛然而止!他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猛地转头看向那驶近的龙辇,脸上的狂怒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取代!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车辇在侯府大门前稳稳停下。
一名身着绯袍、面白无须的内侍总管利落地跳下车辕,拂尘一甩,尖细高亢的声音划破死寂:
太子殿下驾到——!
如同沸油入水!
所有侯府下人、围观百姓,哗啦啦跪倒一片,头深深埋下,大气不敢出!林承嗣浑身剧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膝盖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方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
车帘被一只戴着白玉扳指、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起。
一个身着玄色龙纹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的年轻男子,缓步踏下车辇。面容俊朗,眉宇间是天生的尊贵与久居上位的从容,正是当朝太子,萧景琰。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跪了一地的人群,扫过狼狈不堪、面如死灰的林承嗣,最后,落在了唯一站着的我身上。
那目光深沉如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唯有我能读懂的了然与支撑。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在跪地的林承嗣骤然收缩的瞳孔中,我提起裙裾,迈过侯府那象征着百年荣耀的门槛,一步一步,走向太子。
然后,在距离他三步之遥处,稳稳停下。
我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卷明黄的绢帛。那绢帛在宫灯下,流转着淡淡的光晕。
我双手托起绢帛,微微躬身,声音清越,清晰地响彻在靖安侯府的门前,响彻在每一个跪地之人的耳中:
臣女沈清漪,恭迎太子殿下。
我的目光,越过太子肩头,落在那瘫软在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林承嗣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此乃靖安侯府全部地契、房契及一应产业凭据,
我清晰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林承嗣和所有林家人的心上,自今日起,这靖安侯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归臣女所有。
请殿下,为臣女做主。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夜风吹过残破门扉发出的呜咽声。
林承嗣猛地抬起头,脸上是极致的震惊、荒谬和一种被彻底掠夺的、灭顶的绝望!他死死地盯着我手中那卷明黄的绢帛,又猛地看向太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濒死的鱼。
不…不可能…
他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带着最后一丝挣扎,地契…房契…都在母亲私库…钥匙…钥匙只有我和母亲…你怎么可能……
林侯爷,
太子萧景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掌控一切的威压,瞬间碾碎了林承嗣最后的侥幸,沈姑娘所言,便是孤之所见。至于她如何取得…
他淡淡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林承嗣,语气平淡无波,重要吗
来人。
太子声音转冷。
在!
两名玄甲禁卫立刻上前,如同铁塔。
靖安侯林承嗣,治家不严,纵容亲眷,侵占发妻嫁妆,数额巨大,德行有亏。
太子的声音如同金玉交击,带着冰冷的裁决意味,着即褫夺侯爵之位,收回丹书铁券。一应产业,既已归属沈氏,依律而行。将其拿下,暂押宗人府,听候发落!
遵命!
禁卫沉声应诺,如同两座山岳,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连挣扎都忘记了的林承嗣!
冰冷沉重的镣铐,咔嚓一声,锁住了他曾经尊贵的手腕!
这一声,彻底击碎了林承嗣所有的幻想!他终于明白,这百年侯府,完了!毁在了他和他母亲、他妹妹的贪婪愚蠢之上!毁在了这个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发妻手中!
不——!!
他爆发出绝望到极致的嘶吼,如同被剥皮抽筋的野兽,身体被禁卫强行拖拽着,双脚在侯府门前光洁的石板上拖出狼狈的痕迹。就在被拖过我身边时,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扭过头!
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怨毒、不甘和彻底崩溃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似乎想用这最后的诅咒将我一同拖入地狱。
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我颈侧的瞬间——
他所有的嘶吼和怨毒,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他眼睛猛地瞪大到极致!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缩成了针尖!
他死死地盯着我颈间——方才因动作而微微敞开的衣领下,一块半圆形的、温润如血、边缘雕刻着狰狞古老螭龙纹路的玉佩,在宫灯的光芒下,正折射出神秘而尊贵的幽光!
那纹路!那色泽!那睥睨天下的古老威仪!
他曾在皇家秘档的残破图鉴中见过!那是……前朝覆灭后便彻底消失无踪的、唯有前朝嫡系皇室血脉才有资格佩戴的——螭龙血玉!
你……
林承嗣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嗬嗬声,所有的愤怒、怨恨都被这颠覆性的发现彻底冲垮,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你……到底是谁!
他被拖拽着,离我越来越远。那双眼睛,至死都死死地瞪着我颈间露出的那半块血玉,充满了无边的黑暗和彻底崩塌的世界。
我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我的发丝。
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颈间那温润微凉的螭龙血玉,感受着那古老纹路下承载的沉重过往。
看着林承嗣被拖入沉沉的黑暗,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
然后,我缓缓转过身。
面向那巍峨矗立、却已彻底换了主人的靖安侯府。
也面向,那站在灯火阑珊处、目光深邃如海的太子萧景琰。
新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