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写字楼,是座被抽空了灵魂的钢铁巨兽。
白昼里鼎沸的人声、键盘的敲击、打印机的嗡鸣,此刻都沉入了死寂的深渊。空气凝滞,带着一种金属冷却后特有的、生涩的冰凉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滞涩而费力。
头顶惨白的荧光灯管,在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大厅里投下僵硬的光块,我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钉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像一具被遗忘的标本。
脚步声空洞地回荡,敲打着无边无际的寂静,每一步都像踩在腐朽的枯骨上。
电梯间那两扇锃亮的金属门,像两面巨大的、毫无感情的镜子,冷冷映出我此刻的狼狈——眼窝深陷,脸色灰败,西装皱得像隔夜的抹布,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工作彻底榨干后的、行尸走肉般的疲惫。
连续熬了三个大夜,大脑早已混沌成一锅粘稠的浆糊,思维迟钝得如同生锈的齿轮。只想一头栽倒,沉入无梦的黑暗。
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了向下的箭头。那一点幽微的绿光,是这死寂深海里唯一活着的信号。
嘀嗒…嘀嗒…
墙上的挂钟指针走动声,在这绝对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冰凉的雨滴,一颗颗精准地砸在我的神经末梢上。
嗬,小李还没走呐
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略显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惊得我浑身一僵,几乎原地跳起来。心脏猛地撞向肋骨,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我猛地扭过头。
是老王。他佝偻着背,裹着一件洗得发白、肩线歪斜的深蓝色保安制服,慢吞吞地从大厅侧面的阴影里踱了出来。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皱纹,眼皮松弛地耷拉着,浑浊的眼珠在昏暗光线下像蒙了层雾。
他手里捏着个磨得锃亮的旧式黄铜手电筒,金属外壳反射着冷光。
他慢悠悠地晃到我旁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和陈旧制服混合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王、王师傅……
我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嘶哑,刚……刚弄完一个急活儿。
老王咂了咂嘴,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目光扫过我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惊魂未定。
年轻人,拼是好事,可也得顾着点儿身子骨啊。这大半夜的……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不易察觉地朝电梯上方那个暗红色的数字显示屏瞟了一眼,那里还是刺眼的18,纹丝不动。
他干咳了一声,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过来人特有的、故弄玄虚的腔调:这楼啊,年头久了,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特别是这深更半夜,一个人坐电梯……
他凑近了一点,那股混合的气味更浓了。我下意识地微微后仰。
老规矩,记牢了没
他盯着我,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门开了,要是停在不该停的楼层……特别是那种灯都不亮的黑窟窿……
他拖长了尾音,像是在强调某种不容置疑的禁忌,甭管外面啥动静,甭管看着啥、听着啥,缩在里头,千万别动!也别让外头那些……‘东西’……进来!明白不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电筒冰凉的金属筒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勉强挤出一点含糊的回应:……嗯。
就在这时,叮——
一声清脆的电子音撕裂了沉重的寂静,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短暂的回响。那两扇沉重的金属门,如同舞台的帷幕,带着轻微的机械摩擦声,缓缓向两侧滑开。轿厢里惨白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刺得我眯了眯眼。里面空无一人,像一个等待吞噬的金属方盒。
老王拍了拍我的肩,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意味。记着我的话,小李。平平安安到家。
他咧开嘴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那笑容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像一张揉皱的面具。
我没再应声,几乎是逃也似的,一步跨进了那冰冷的金属盒子。电梯门在我身后迅速、无声地合拢,严丝合缝,将老王那张模糊的脸和他身后那片死寂的、巨大的黑暗彻底隔绝在外。
轿厢内部狭小而封闭。惨白的顶灯无情地泼洒下来,照亮了四壁光洁如镜的不锈钢板。
我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在金属壁上的倒影——一张失血般苍白的脸,眼周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黑晕,瞳孔深处是掩藏不住的惊悸和过度消耗后的麻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微弱的、带着金属腥味的臭氧气息,那是电梯运行特有的气味,此刻闻起来却莫名地让人心头发紧。
我靠住冰冷的厢壁,努力想汲取一点支撑。目光死死锁住门楣上方那小小的红色数字显示屏。
18。
电梯发出低沉的嗡鸣,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数字开始跳动。
17…16…15…
下降的过程平稳得近乎诡异。只有钢缆在狭窄井道里摩擦发出的微弱嘶嘶声,单调地重复着,像是某种巨兽沉睡中的呼吸。轿厢内安静得可怕,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而紊乱的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疲惫不堪的神经。我用力闭上眼,试图驱散脑中不断翻涌的、老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他压低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嗓音。别停……别停……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如同绝望的祈祷。
14…
数字闪烁了一下,稳稳地跳到了13。
就在这一瞬!
哐当——!
一声巨大而沉闷的撞击声毫无征兆地炸响!仿佛整个轿厢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摇晃!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紧随其后,如同无数把钢锯在疯狂地切割着耳膜!
电梯猛地一顿,像被什么东西在半空中死死拽住!剧烈的震动让我整个人被狠狠掼在冰冷的厢壁上,肩膀传来一阵钝痛。
头顶的惨白灯光疯狂地、神经质地闪烁起来,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明灭不定,将轿厢内的一切切割成无数疯狂跳跃的碎片光影!
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闪烁的灯光下,显示屏上那个猩红的13数字,像一只淌血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
来了!老王说的……来了!
恐惧像无形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四肢,勒紧我的喉咙。我像一尊被冻结的石膏像,后背死死抵住冰冷光滑的厢壁,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直刺脊椎。
每一个关节都僵硬得如同锈死,连指尖都无法移动分毫。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在疯狂明灭的惨白灯光下急剧收缩,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那两扇即将开启的金属门闸。
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扭曲。
嘎吱——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拖得极长,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那两扇沉重的门,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掰开,以一种极其缓慢、极不情愿的速度,向两侧挪移。
门缝一点点扩大……
外面是纯粹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没有一丝光线,没有半点声响。仿佛电梯门外并非大楼的走廊,而是直接连通着宇宙最深邃的虚无。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流,带着浓重的、陈腐的灰尘和铁锈混合的气息,如同墓穴深处吹来的风,猛地从门缝里倒灌进来!
这股冰冷瞬间席卷了整个轿厢,温度骤降,皮肤上瞬间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我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仿佛被无数冰冷的针尖刺中。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涌动。
是错觉吗在那片吞噬一切的漆黑里,似乎有某种更深邃、更凝滞的阴影在缓缓汇聚、流动它们没有具体的形状,却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非人的恶意和窥伺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正从门外的绝对黑暗中,穿透这狭窄的门缝,贪婪地凝视着轿厢内唯一活着的猎物——我。
死寂。绝对的死寂。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仿佛凝固了。只有那股冰冷刺骨的、带着坟墓气息的阴风,持续不断地、无声地涌入,缠绕着我的脚踝,向上蔓延。
我的血液似乎都在这阴寒中冻结了,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的眼球因为极度惊恐和长时间一眨不眨的瞪视而干涩发痛,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模糊的黑影。
神经绷紧到了极限,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钢丝,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断!
不能看!不能动!老王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脑海里。
出去就是死!让它进来……更是万劫不复!巨大的求生本能死死压制着身体本能的颤抖,我调动起每一丝意志力,将自己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钉在原地。
嘎吱——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声再次响起。在仿佛永恒的几秒钟之后,那两扇沉重的门,终于带着同样缓慢而滞涩的动作,开始向中间合拢。它们一点一点地,将那令人窒息的、充满恶意的黑暗重新隔绝在外。
当最后一丝门缝彻底消失,发出轻微但清晰的咔哒锁闭声时,那股冰冷刺骨的阴风骤然停止。轿厢内疯狂闪烁的灯光也猛地稳定下来,恢复了那种令人不适的惨白。
呼——
一声压抑到极限、带着剧烈颤抖的长气,终于从我几乎窒息的胸腔里挤了出来。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脱感。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我整个人几乎瘫软下去,靠着厢壁剧烈地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的巨响在耳边回荡。
结束了……终于……
紧绷的弦一松,那被强行压制的巨大恐惧和死里逃生的虚脱感瞬间反扑,几乎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擦一把额头上冰冷的汗珠。
就在视线离开前方显示屏、向上移动的那一刹那——
眼角的余光,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极其自然地扫向了轿厢右侧那个最深的角落。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我的动作僵在半空,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一股比刚才门外涌入的阴风还要冰冷刺骨千百倍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将我的天灵盖掀开!
data-fanqie-type=pay_tag>
角落里……有人!
那里,紧贴着冰冷的厢壁,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
她穿着一身样式极其古旧、洗得发白、带着明显磨损痕迹的靛蓝色工装,袖口和裤脚都磨出了毛边。一头浓密、油腻、如同海藻般的长发,杂乱地披散下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整张脸,连一丝侧脸的轮廓都看不到。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像一尊被遗忘在这里多年、落满灰尘的旧人偶。
没有脚步声!没有开门声!电梯门关上后,这狭小的空间里,除了我粗重的喘息和狂乱的心跳,绝对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她是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
老王的话,带着一种冰冷的、宿命般的重量,再次轰然砸进我的脑海:
……如果电梯里突然多了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别看他/她的眼睛……也别问‘你是谁’……
别对视!别问!
巨大的惊恐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动作和思维。抬到一半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
我强迫自己转动僵硬的脖颈,如同生锈的轴承,发出无声的呻吟,视线死死地、重新钉回门楣上方那个小小的红色显示屏上。
13。
那个猩红的数字,像凝固的血块,纹丝不动。
电梯……没有动!它没有继续下行!它就停在这该死的13楼!
为什么不动刚才那剧烈的震动和噪音之后,它难道……坏了就停在这个被诅咒的楼层和这个……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起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猛地噬咬住我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绝望。冷汗再次疯狂地涌出,顺着额角、鬓角、后颈,如同冰冷的溪流,蜿蜒而下。
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筛糠般颤抖,幅度越来越大,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在死寂的轿厢里清晰可闻。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厢壁,那点可怜的凉意根本无法驱散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
她……她就站在那里。背对着我,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那身老旧的工装,在惨白灯光下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蓝。油腻的长发垂落,纹丝不动。
老王的话在脑中疯狂回旋,如同紧箍咒:别看眼睛……别问……
对!规则!遵守规则!这可能是唯一活下去的机会!
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这微不足道的刺痛,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不能看!绝对不能看!眼睛必须牢牢锁定在那块小小的显示屏上!那是此刻唯一的锚点!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再次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冷汗流进眼睛,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视野开始模糊。我强忍着眨眼的冲动,眼球因为长时间瞪视而布满血丝,干涩剧痛。神经像被无数根烧红的细针反复穿刺,濒临崩溃的边缘。
电梯……终于……动了!
那猩红的13数字,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向下跳动。
12……
11……
它动了!虽然慢得令人发指,但它确实在动了!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深渊里摇曳着升起。离开这里!只要离开13楼!只要下到1楼!只要……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有的意志力都倾注在那块小小的显示屏上,贪婪地捕捉着那缓慢得如同蜗牛爬行般的数字变化。10……9……8……下降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每一层都仿佛要耗尽我的一生。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如同最顽固的藤蔓,一次次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试图向那个角落偏移。
不能看!不能看!
我在心里疯狂地呐喊,几乎要将嘴唇咬破。但人类那该死的、对未知恐惧的窥探本能,此刻竟如此强烈!
就在数字跳到7的瞬间,意志的堤坝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缝。那控制着眼球转动的肌肉,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极其极其轻微地……向右侧挪动了一毫米。
视线,极其短暂地、模糊地扫过了角落那个静立的身影的下半身。
时间仿佛在那一毫米的偏移中凝固了。
我的血液,在那一瞥之下,瞬间冻结成冰!
工装裤那粗糙的、洗得发白的靛蓝色裤腿下……
没有脚!
或者说……那双同样老旧的、沾着泥灰的黑色布鞋……并没有踏在轿厢光洁的地板上!
它们……悬空着!
距离冰冷的不锈钢地板,只有……几厘米!
就那么诡异地、违背物理定律地……悬在那里!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规则,在这一刻被这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景象彻底击得粉碎!极致的寒意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四肢百骸,带来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痉挛!我猛地倒抽一口凉气,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就在这失神的、魂飞魄散的瞬间!
叮——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电子提示音,如同天籁,又如同丧钟,猛然响起!
电梯……到了!
猩红的数字——1。
那两扇沉重的、象征着生路的金属门,在我眼前,带着轻微的机械摩擦声,缓缓地、匀速地向两侧滑开。
大厅里那熟悉的、相对明亮的灯光,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暖意,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光线驱散了轿厢内一部分令人窒息的惨白,照亮了门外光洁的大理石地面。
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是老王!
他佝偻着背,穿着那身熟悉的旧保安制服,手里依然捏着那个黄铜手电筒。他正微侧着身,似乎刚巡逻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惯常的淡漠。门开的瞬间,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朝电梯里投来。
希望!活生生的希望!就在门外!
呃……呃啊——!
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混合着极度恐惧和狂喜的嘶吼!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理智!我像一颗被压到极限后猛然释放的弹簧,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手脚并用地从那个冰冷的金属囚笼里扑了出去!身体因为过度虚脱和恐惧而完全失去了协调性,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摔倒在老王脚边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救……救命!王、王师傅!有……有鬼!电梯……电梯里有鬼!
我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破碎而扭曲,带着剧烈的颤抖。
冰冷的汗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脸,狼狈不堪。我瘫在地上,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手指死死攥住了老王那洗得发白的裤脚,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我无法控制地、带着巨大的惊悸和指向性的恐惧,猛地抬起剧烈颤抖的手臂,指向身后那敞开的、灯光惨白的电梯轿厢。
里……里面!角落里!多……多了一个人!一个女的!穿着……穿着老工装!头发……头发遮着脸!她……她的脚……悬空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和无法言喻的恐怖。
老王被我突然的扑出和凄厉的嘶喊惊得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茫然和被打扰的不悦,随即浑浊的眼珠里凝聚起浓浓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皱紧了眉头,松弛的眼皮耷拉着,目光在我涕泪横流、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突然发疯的醉汉。
小李
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疑虑和一种刻意的安抚,你说啥胡话呢大半夜的,吓我一跳!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谨慎,重新向前挪了一步,目光越过瘫软在地、狼狈不堪的我,投向电梯内部。
他握紧了手中的黄铜手电筒,拇指用力一推开关。
啪嗒。
一道凝聚的、略显昏黄的光柱瞬间刺破空气,精准地射入电梯轿厢内。
光柱像一把锋利的刀,切割开惨白的顶灯光线,在光洁如镜的不锈钢壁上来回扫动。
光柱扫过右侧那个最深的角落——那个在我眼中站立着她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光洁冰冷的不锈钢壁,清晰地反射着老王手中摇晃的手电光斑,还有门外大厅里的一部分景象。地面上纤尘不染,没有任何脚印,没有任何痕迹。仿佛我刚才经历的一切、看到的那个悬空的身影,都只是过度疲惫和恐惧催生出的、一个荒谬绝伦的幻影。
你看,
老王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甚至有点责备的肯定,他故意将光柱在那个角落停留了几秒,又扫过轿厢的每一个角落,空的!啥也没有啊!小李啊小李……
他低下头,看着瘫在地上、面无人色的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种过来人的劝导,我就说吧!让你别熬太狠!瞧瞧,人都熬傻了!这都出现幻觉了!
他弯下腰,那只布满老茧、带着烟草味和汗味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抓住了我冰冷、依旧在剧烈颤抖的手臂,试图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起来起来,地上凉!赶紧回家,好好睡一觉!睡一觉啥都好了!这大半夜的,自己吓自己,犯不上!
他的手很粗糙,很有力。但那真实的触感和温度,此刻却无法传递给我丝毫的暖意和安慰。我的目光依旧死死地、带着无法置信的惊恐,粘在那个空荡荡的角落。空的怎么会是空的我明明看见了!那悬空的脚!那油腻的长发!那死寂的存在感!那冰冷刺骨的寒意!
幻觉真的是……幻觉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是老王没看见还是……那东西……只有我能看见或者……它根本……就没打算离开电梯它……
老王那带着责备和劝导的话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钻进我的耳朵。我像个提线木偶,被他半拉半拽地从冰冷的地板上拖了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我失魂落魄地被他搀扶着,一步一挪,远离了那扇敞开的电梯门。老王絮絮叨叨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烦人的苍蝇。
……年轻人,听我一句劝,工作是公司的,命是自己的!这么熬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回去洗个热水澡,倒头就睡!明天啥事儿都没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往大楼那沉重的旋转玻璃门方向带。
我浑浑噩噩地点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眼角的余光,在离开前最后一瞥,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那部电梯。
门,正在缓缓合拢。
在最后那道逐渐变窄的门缝里,惨白的灯光下,那个角落……
依旧空无一物。
只有光洁的金属壁,冰冷地反射着一切。
老王把我送出旋转门,夜风带着城市特有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稍稍吹散了一点盘踞在脑海里的粘稠恐惧。他站在灯火通明的大厅内侧,隔着厚重的玻璃,对我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种总算把这个麻烦送走了的轻松,口型似乎在说:快回去吧!
我没有回头,几乎是逃命般地冲进了沉沉的夜色里。午夜的街道空旷得可怕,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将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一个鬼祟的追随者。
偶尔有车辆呼啸而过,刺眼的车灯如同怪兽的眼睛,瞬间照亮又瞬间熄灭,留下更深的黑暗。每一次引擎的轰鸣都让我心惊肉跳,仿佛惊醒了蛰伏在暗处的什么东西。我裹紧单薄的外套,缩着脖子,脚步虚浮地朝着租住的老旧公寓楼方向疾走。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冰凉刺骨,那电梯里灌入的阴冷气息似乎依旧附着在皮肤上,渗入骨髓。
幻觉……是幻觉……
我不断地在心里默念,试图用老王那笃定的结论来构筑一道脆弱的心理防线。一定是加班太狠了,精神透支,加上老王那些神神叨叨的规矩暗示……对,一定是这样!那停靠的13楼、那诡异的震动、那凭空出现的女人、那悬空的脚……全都是大脑在极端疲惫下产生的、扭曲现实的噩梦!
公寓楼那熟悉的、带着点霉味的昏暗楼道,此刻竟让我感到一丝病态的安全感。我几乎是撞开了自己那扇漆皮剥落的房门,反手砰地一声重重关上,又飞快地拧上了内锁。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耳欲聋。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房间里一片狼藉,是连续加班无暇收拾的残局。桌上堆着没扔的外卖盒,地上散落着文件和换下的衣物。空气里混杂着食物残渣的微酸和灰尘的味道。但这混乱的、属于活人的气息,却奇异地给了我一点真实的支撑感。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然而,身体深处却翻涌着一股更强烈的、想要洗刷掉一切的冲动。那电梯里的阴冷、那浓重的灰尘铁锈味、还有那无法言喻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惧……它们像一层粘稠污秽的油膜,紧紧包裹着我的皮肤,让我感到窒息般的恶心。
洗澡。必须立刻洗澡!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啪地一声按亮了顶灯。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斥了这个更小的空间,照亮了斑驳的瓷砖墙壁和那个占了一面墙的、巨大的旧式镜子。镜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边缘有些模糊的黄色水垢。
我甚至来不及脱下那身被冷汗浸透、散发着恐惧和疲惫气息的衣服,就迫不及待地拧开了淋浴花洒的开关。
哗啦——
滚烫的热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带着白色的蒸汽,瞬间笼罩了整个淋浴间。灼热的水流冲刷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强烈的、近乎灼痛的刺激感,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我闭上眼,仰起头,让滚烫的水流肆意地冲击着脸庞、脖颈,试图冲刷掉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恐怖景象——那敞开的黑暗门洞、那悬空的脚、那死寂的角落……
热水的包裹带来一种虚假的、短暂的慰藉。紧绷的神经在高温的熨烫下似乎松弛了一点点。我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水流声哗哗作响,填满了狭小的空间,制造出一种安全的屏障感。也许……老王是对的。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太阳升起,一切都会恢复正常。那只是……一场噩梦。
我挤了一大坨洗发水,用力揉搓着头发,丰富的泡沫在指尖蔓延。泡沫滑落,流进紧闭的眼睛,带来一阵轻微的刺激。我下意识地抬手抹去眼周的泡沫。
就在我抹掉泡沫、准备继续冲洗头发的那一瞬间——
一种极其突兀的、冰冷的异样感,毫无征兆地从背后袭来!
明明被滚烫的热水包围着,整个淋浴间都弥漫着氤氲的白雾,温度高得让人皮肤发红。但就在这一刻,就在我的后背正中央,贴近脊椎的位置,仿佛突然贴上了一块巨大的、来自极地的寒冰!
那是一种穿透皮肉、直抵骨髓的阴冷!与电梯里灌入的那股阴风如出一辙,却又更加集中、更加尖锐!它像一根冰冷的毒刺,瞬间扎进了我的身体!
嘶——
我倒抽一口凉气,猛地停下了所有动作!热水还在哗哗地冲刷着身体,但后背那块巴掌大的区域,却如同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冰冷刺骨!寒意顺着脊椎骨,如同活物般迅速向上蔓延,直冲后脑勺!刚刚被热水驱散的那点暖意和虚假的安全感,瞬间荡然无存!
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猛地缠住了我的脖颈!
我几乎是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抬起头。视线穿过朦胧的水汽,投向正前方——那面巨大的、覆盖了整面墙壁的镜子。
淋浴间没有门,只有一道半旧的防水浴帘,此刻被我随意地拉在一边。巨大的镜子毫无遮挡地正对着淋浴间,清晰地映照出里面的景象。
镜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水蒸气凝结的白雾,像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一切都显得模糊、扭曲。只能隐约看到自己赤裸的轮廓,被水汽切割成模糊的色块。
然而……
在那片模糊的、属于我身体轮廓的影像之后……
紧贴着我后背的位置……
那片浓重的水汽白雾之中……
似乎……多了一团……更深、更凝滞的……阴影
那阴影的形状……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轮廓感……像是……一个人形
它就那样紧贴在我的镜中倒影背后,无声无息,仿佛与我共享着同一个空间,同一个呼吸……不,它没有呼吸!只有那股穿透镜面、直抵现实的、针扎般的阴寒!
嗡——
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极致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尖叫都发不出来!我死死地盯着镜中那片模糊的、紧贴着我后背的、诡异的阴影轮廓,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石头!
不!不可能!是水汽!是水汽凝结的形状!是光影的错觉!
我在心里疯狂地呐喊,试图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对!是水汽!擦掉它!擦掉就看清楚了!
求生的本能和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压倒了转身逃跑的冲动。我猛地伸出手臂,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着,五指张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气,狠狠抹向面前那面巨大的、布满水雾的镜面!
唰啦——
手掌带着滚烫的水珠,在冰冷的镜面上粗暴地划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镜面上被抹开一道清晰的、湿漉漉的轨迹,如同揭开了舞台的幕布。
水痕擦过的地方,水汽被粗暴地抹去,露出下方冰冷清晰的镜面。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脸——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脸色惨白得如同死人。湿漉漉的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下巴不断滴落。
而就在我这张写满恐惧的脸的正后方……
不足十厘米!
紧贴着我的后脑勺!
那个女人,清晰地显现出来!
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样式古旧的靛蓝色工装!依旧是那头浓密、油腻、如同海藻般杂乱披散、遮住了整张脸的长发!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幽灵般地紧贴在我的身后!她的姿态,她的存在感,与电梯里那个角落的身影……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
这一次,她不是背对着我!
那低垂的、被油腻长发完全覆盖的头颅,微微地、极其轻微地……侧着。仿佛……正透过发丝的缝隙,在看着镜中……我的眼睛
不!不是仿佛!
就在我抹开水雾、清晰地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就在我的目光,透过镜子,与她那被发丝遮挡、无法看清的视线产生交错的瞬间!
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恶毒的冰冷,如同高压电流,瞬间从后背那块寒冰区域爆发,席卷全身!那不再是阴风,而是来自地狱深渊的绝对零度!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
而更恐怖的是……
在那浓密、油腻、遮脸的长发下方……
就在她微微侧头的方向……
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发丝之中……
似乎……缓缓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只眼睛!
一只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浑浊的、死寂的、如同蒙着厚厚白翳的……眼珠!从那发丝的缝隙里,显露出来!
它在看着镜中的我!
它在看着我镜子里的眼睛!
呃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完全破音的尖啸,终于冲破了被恐惧冻结的喉咙,在狭小的卫生间里疯狂炸响!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绝望!
不是幻觉!不是眼花!它在这里!它一直在这里!它跟着我!它跟着我回家了!
老王的话,带着冰冷的嘲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濒临破碎的意识上:……别看他/她的眼睛……
眼睛!眼睛!
在电梯里!在那个角落!我……我曾经……我忍不住……用余光……看了她的脚……但……但那不是眼睛!规则是别对视!别问!
我没有对视!我没有问她是谁!
为什么为什么它还是跟着我为什么规则失效了!
巨大的疑问和更深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歇斯底里的动作!我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不顾一切地朝着自己身后——那紧贴着我后背的、冰寒刺骨的位置——狠狠抓去!
滚开——!
双手带着滚烫的水珠和最后一丝残存的勇气,疯狂地挥舞、抓挠!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空气,触碰到弥漫的水汽,却……抓了个空!
身后……空无一物!
只有花洒喷出的滚烫水流,持续不断地冲刷着光洁的瓷砖墙壁,溅起细碎的水花。狭小的淋浴间里,除了我剧烈喘息、浑身湿透、状若疯魔的身影,再没有第二个人!
什么都没有!
冰冷刺骨的寒意,在我转身抓空的瞬间,如同退潮般,诡异地消失了。后背那块寒冰区域,只留下被热水冲刷后的、正常的温热感。
抓空了
我僵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离水的鱼。冰冷的瓷砖透过脚底传来寒意。目光惊恐地扫视着狭小的淋浴间每一个角落——光秃秃的墙壁,湿漉漉的地面,哗哗作响的花洒……确实……空无一人。
刚才……镜子里……那是什么
是水汽是光影是我……精神彻底崩溃产生的幻视
巨大的困惑和残留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我猛地、带着最后一丝求证(或者说自毁)的勇气,再次扭过头,视线重新投向那面巨大的镜子——
镜面刚才被我抹开的水痕正在慢慢消失,新的水汽重新氤氲上来,但速度似乎比平时快了许多。镜中的影像再次变得模糊。
然而,就在那片重新变得朦胧的白雾之中……
我的倒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是惊魂未定、一片死灰的绝望。
而在我的倒影身后……
那片浓重的水汽深处……
那团更深、更凝滞的阴影……并没有消失!
它依旧紧贴在我的镜中倒影背后!轮廓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
那只从发丝缝隙里显露出来的、浑浊的、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珠……依旧在!它透过水汽,透过镜面,死死地……盯着镜子外面的……我!
就在我惊恐的目光,再次与镜中那只诡异的、非人的眼睛对视的刹那!
那片阴影的轮廓……微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身体的移动。
是……嘴角。
在那被油腻长发完全覆盖、本该是嘴巴的位置……
镜中的阴影……那模糊的嘴角轮廓……
极其缓慢地……
一点一点地……
向上……扯起!
拉扯出一个僵硬、诡异、充满非人恶意的……弧度!
她在……笑!
对着镜中惊恐万状的我……狞笑!
轰——!
脑海中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眼前猛地一黑,视野边缘瞬间被翻滚的浓墨吞噬!全身的力气被瞬间抽空,滚烫的热水依旧冲刷在身上,却再也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冰冷的绝望如同剧毒的藤蔓,缠绕住心脏,疯狂绞紧!
不是幻觉!规则……规则真的失效了!或者……从一开始……我就……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的毒牙,猛地刺入混乱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近乎灵魂撕裂的剧痛!
在13楼!
当电梯门在13楼打开,面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和黑暗中无声涌动的恶意时……
当极致的恐惧扼住我的喉咙,让我眼球干涩剧痛时……
我……是不是……因为那无法忍受的刺痛和生理本能……
曾经……极其短暂地……无法控制地……
眨……过……一次……眼!
就在那一眨眼的黑暗瞬间……那个缝隙……那个被规则禁止打开的门……
被……我……自己……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