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凯旋那日,马背上除了赫赫战功,还多了个绝色女子。那女子抵死不从为妾,他竟要将她抬为平妻,与我同尊同荣。
看着这个靠着我娘家铁骑踏平前路,凭着我父兄功名铺就至高位的男人,如今羽翼丰满,倒成了反噬恩主的中山狼。
我缓缓抚上姨娘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他的骨肉。也好,既然他这般不知好歹,那这将军府的爵位,这秦家的权势,便留给他的孩子吧。
至于他……
我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去父留子,便由我亲手来断了他今后的香火。
1
丫鬟夏荷气喘吁吁地冲到花园时,我正和林姨娘在下棋,正是分胜负的紧要关头。
夫人,姨娘,不好了,老爷带着个女人回府了。
我的手一顿,捏在指尖的白子嗒的
一声落在棋盘。只这一步错棋,我便无回旋余地,输了!
林姨娘早没了看棋的心思,腾
地站起身,走,带我去看看!
夏荷没应话,拿眼瞧我。
我端起桌边的茶水浅尝一口,声音平淡无波:你且随她去!
夏荷这才引着林姨娘往前厅去。
将棋盘收了吧!
身边的春梨应声上前,玉色棋子被她拢进棋罐,叮当作响,倒像是在嘲笑这满盘皆输的局面。我抬眸淡淡一瞥,春梨手一顿,连带着紫檀木棋盘一并抱起,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廊下。
我又坐了片刻,估摸着前厅的喧嚣气泄得差不多了,才慢条斯理地起身,慢悠悠往前厅走。
此时的前厅已热闹不凡,却在我踏进门槛时骤然消停。
主位上的男人穿着一身官服,是刚从宫里述职回来,我嫁了五年的丈夫——镇国将军秦彦。他的身边站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眉如远黛,眸似秋水,只是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大约是一路颠簸所致。此刻她正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林姨娘站在另一边,脸上是按捺不住的探究与嫉恨,见我进来,识趣地收了声,垂手立在那里。
秦彦看见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摆出平日里那副威严模样,清了清嗓子:你来了。
我没看他,目光缓缓扫过那女子,声音听不出情绪:这便是将军从边关带回来的姑娘
那女子抬起头,目光撞进我眼里,怯懦地开口:民女苏婉,见过夫人。
苏婉……我轻轻念了遍这名字,倒是个好名字。
秦彦大抵是怕我发难,连忙打圆场:婉婉是名医女,在边关救了许多战士,只是如今她的家人全被敌军杀害,我看她无依无靠,便带回府中安置。
安置我终于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将军打算怎么安置总不能让苏姑娘一直站着说话。
这话像是点醒了萧珩,他立刻吩咐下人:快给苏姑娘看座。
林姨娘在一旁忍不住嗤笑一声,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苏婉却没动,依旧站在原地,脊背虽挺得笔直,声音却止不住的有些颤抖:将军已允诺民女,不做妾室。
这话一出,满室哗然。林姨娘攥紧手里的帕子,开口骂人,谁给你的脸敢在我将军府大放厥词。
林倾,闭嘴!秦彦喝住林倾,一边观察着我的脸色,见并未有所变化,只能硬着头皮道:我与母亲商议过,打算抬婉婉为平妻。
抬为平妻我终于开口,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缓缓走到他面前,仰头望着这个我用萧家铁骑、父兄鲜血捧起来的男人,秦彦,你再说一遍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秦彦被我看得一窒,竟说不出话来。
我转头看向苏婉,女子柔弱得身躯都开始颤抖,心中已是了然:秦彦,你可知,这将军府的一砖一瓦,都是我萧家儿郎的性命换来的你想让人与我同尊同荣,凭什么
秦彦被戳中了痛处,脸色白了白,声音却忽而大了起来:凭我心悦婉婉,我秦彦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是的都尉。
呵!我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前厅里格外刺耳,你当年迎娶我和林姨娘时,也曾说过心悦二字。苏姑娘,你信吗
萧珩猛地拍案而起:萧玲珑!你别太过分!
我抬眸迎上他怒视的目光,眼中再无半分情意:过分比起将军要娶平妻,寒了萧家的心,我这点过分,算得了什么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往外走。
走到廊下时,春梨低声问:夫人,真要和将军撕破脸……
我抬手止住她的话,望着天边渐渐沉下去的日头,淡淡道:备笔墨,我要给父亲写封信。
有些狼,养不熟,便该拔了牙。
2
秦老夫人踏进门时,我正在用晚膳,小厨房做了我最爱吃的清蒸鲈鱼,鱼肉细嫩的鲜味刚漫上舌尖,就被她劈头盖脸的骂声砸得烟消云散。
你个妒妇!她的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自己肚皮不争气生不了,还拦着我儿续弦,是要眼睁睁看着秦家断了香火吗
我缓缓放下筷子,取过帕子擦了擦唇角,抬眼看向她,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这么说,母亲是真心允了夫君娶平妻
是我允的又如何她梗着脖子,理直气壮,我秦家可不能在他这代绝了后!
母亲倒忘了,我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当年我嫁入秦家时,您拉着我的手说,‘玲珑,秦彦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妻。’这话才过了五年,就不算数了
秦老夫人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硬气起来: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是说过只纳侧室,可林姨娘进门两年肚子没动静,指不定跟你一样是块盐碱地!
哦我挑眉,语气里带了点凉薄的笑意,那依母亲的意思,若这苏姑娘也生不出,您还要再为夫君寻个平妻
那是自然!她想也不想就拍了桌子,我儿三代单传,天大的事也大不过传宗接代!
我终于收了笑,将帕子叠好放在桌角,站起身时裙摆扫过凳脚,发出轻响。既如此,这平妻我更不能允。母亲请回吧。
你——你这是要反了天!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外,好!好得很!我这就去找彦儿,看他是听你的,还是认我这个亲娘!
说罢,她甩着帕子往外冲,路过屏风时,裙摆被雕花钩住,踉跄着差点摔倒,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像破锣似的,一路响到了院外。
春梨赶紧端来一碗新沏的雨前龙井,小声道:夫人,老夫人这回去,怕是要在将军面前添油加醋了。
我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指尖在茶盏沿划了个冷硬的圈:让她去。有些话,总得让秦彦自己听清楚。
况且,秦老夫人此刻这般气急败坏地赶来,怕也不是真的只为替儿子出头。她那几步路走得太急,倒像是得了谁的默许,特意来演这出戏。
他们是想试探我的底线。
或者说,他们压根就是想打破我的底线,看我是不是真能容忍这平妻二字,容忍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分走我萧家为秦家挣下的一切。
你去告诉林姨娘,往后那避子汤,不必再喝了!我端起茶盏,将杯底最后一点冷茶一饮而尽,茶味苦涩,倒比心里那点翻涌的寒意更真切些。
既然他秦彦想要子嗣,想要用平妻来打破规矩,那我便给他开枝散叶的机会。
只是这府里的孩子该怎么生,由谁来生,总得由我这个主母说了算。而这代价,他也未必付得起。
春梨见我神色冷定,终究没敢多问,只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爹爹的回信随着次日的暮色一同抵达,信里只寥寥数语,说万事随心,萧家永远是你的后盾,末尾却附了一行小字:已遣墨、影二人护你周全。
我捏着信纸的手微微收紧,嘴角终于牵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不多时,春梨引着两个黑衣人进来,两人身形挺拔如松,单膝跪地时动作利落无声,腰间的佩刀泛着冷冽的光。属下墨、影,参见大小姐。
起来吧。我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点燃,看着火苗舔舐着字迹,直至化为灰烬,你们来得正好。
萧家能在朝堂立足多年,靠的从来不止父兄手中的兵权,更有萧家在暗处布下的棋。当年我嫁入秦家,父亲便说过:夫妻同心是福,但若不同心,总得留几分余地。
如今这余地,正好派上用场。
我看向墨、影,声音压得极低:你们去查下苏婉的底细,她从边关来,到底是真落魄,还是带着别的目的;然后……盯着将军的动向,尤其是外出时与何人接触,还有这秦府下人的情况。
墨、影对视一眼,沉声应道:属下遵命。
记住,我指尖在桌案上轻点,动静要小,别让任何人察觉。
他们悄然退下后,春梨端来一碗温热的燕窝,小声道:老爷还是疼小姐的。
我舀了一勺燕窝,甜腻的滋味漫过舌尖,心里却清明得很。父亲派来的哪里是暗卫,分明是给我递了把刀。
这将军府的隐患,与其等它生根发芽,不如趁早连根拔起。
3
秦彦踏进门时,鬓角已汗湿了一片,玄色常服的领口皱着,竟是出征前那身——这几日府里的下人见我没发话,竟连他的换洗衣物都敢怠慢,想来他心里早已积了火气。
可他脸上偏要摆出平和的模样,只是那紧抿的唇线藏不住紧绷的情绪,刚要开口,目光便撞进卧榻上的景象里。
我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卧榻上,手里捏着本闲书,夏荷正拿着柄团扇慢悠悠地摇,风拂过帐幔,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桌上的冰盆里镇着酸梅汤,瓷碗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一派闲适得与这将军府的暗流涌动格格不入。
他喉结滚了滚,那点刻意压下去的怒意又冒了头:你这几日,倒是清闲。
我翻过一页书,眼皮都没抬:将军有事
你就不想问问我他往前走了两步,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宫里的赏赐、苏晚的事、母亲那边……你什么都不管按照往例,天家早已对秦彦论功行赏,只这次,仅仅在朝堂上夸赞了两句。不用想,秦彦也知道是我父亲的手笔。
将军是镇国将军,府里的事、宫里的事,自有决断。我终于抬眼,目光落在他那身旧衣上,若是以前,我定是在他归家当日,便会为他量身添置当下最时髦的新衣,只是如今……
这话像根针,戳得他脸色瞬间涨红。他大约是没想到,我不仅没服软,反倒连客套的关心都懒得装。
萧玲珑!他攥紧了拳,指节泛白,你非要这样吗为了一个苏婉,闹得府里鸡犬不宁,值得吗
我合上书,坐直了身子,夏荷识趣地退到了廊下。值得不值得,不是将军说了算吗
秦彦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只是……只是同情她。
同情我笑了,笑声里带着寒意,那你可知,你这份同情,是用我萧家的恩义、用将军府的规矩换来的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看着我眼底那片死寂的平静,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大约终于明白了,我不会服软,更不会妥协。这三日的冷待不是赌气,是我亲手划下的界限——要么他退,要么,我们就一起掀了这棋盘。
秦彦走时几乎已经压不住火,袍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连带着廊下的竹帘都晃了晃。
我缓缓抬眼,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梁下,声音轻得像缕烟:跟着他。
没有应声,只有窗棂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风声,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方才隐在梁柱阴影里的墨,已如水滴入池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墨回来时,夜已深,我斜倚在床榻上,手里翻着本兵书。
将军去了三皇子府,墨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夜色,两人在书房喝了一壶酒,说的都是皇城近来的琐事——哪家的公子中了举,哪家的夫人办了赏花宴,再无旁的。
我合上书。三皇子……那个看似闲散,却总在朝堂纷争里隔岸观火的人。秦彦在这个节骨眼上见他,怎会只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他们见面时,有没有旁人在场
没有。属下守在窗外,只听见这些。墨顿了顿,补充道,将军离开时,三皇子送了他一盒糕点,说是宫里新贡的杏仁酥。
杏仁酥我眉峰微挑。秦彦向来不喜甜食,三皇子不会不知。那盒杏仁酥,怕才是你们真正的话头。
知道了。我挥了挥手,下去歇着吧,明日再去盯着秦彦。对了,找人给父亲说下此事。
墨应声退下,屋内重归寂静。
一连几日,秦彦倒像是沉了心,每日进宫述职、营中练兵、入夜回府,三点一线,再无旁的动静,仿佛前些日子要立平妻的风波从未有过。
另一边,查访苏婉底细的影也回来了。他带回的消息,竟与秦彦所说分毫不差
——
自小学医、家人被害,确是个身世可怜的女子。府中上下也查探了个遍,并无任何异常异动。
我捏着影呈上来的卷宗,指尖在
苏婉
二字上轻轻碾过。如此看来,秦彦大约是真的翅膀硬了。仗着军功在身,便想挣脱我萧家多年的扶持与束缚,寻个由头,给自己心里那点不该有的念想正名。
4
秦彦没再来找我,苏婉倒是先踏了门槛。
她依旧是初见时那副模样,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裙。在秦府养了几日,恢复精神头的她,那张脸愈发清丽,眉宇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柔婉,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夫人。
她盈盈福身,声音细弱如蚊蚋。
我端坐在上首,面上瞧不出半分情绪:苏姑娘有何要事
苏婉大约是被我冷淡的态度慑住,垂着眼睑,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好半天才怯怯开口:小女……
小女听闻夫人素有旧疾缠身,小女自幼随师父学过些医术,略懂一些疑难杂症。想着或许能为夫人略尽绵力……
哦
我眉梢微挑,语气里添了几分探究,你是特意来为我诊病的
正是。
她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恳切,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还望夫人应允。
当真是稀奇。
我望着她那双纯澈的眸子,不知这唱的是哪一出。
不必了!
苏婉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几分,像是没料到我会如此不留情面。她咬了咬下唇,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换作寻常人怕是早已心软。可我见得多了,林姨娘争宠时,惯用这些可怜的姿态。
夫人……
她还想再说什么,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哽咽,小女只是一片好意,绝无半分僭越之心。将军常说,夫人的身子是大事……
将军我打断她,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是将军让你来的
苏婉被我看得一哆嗦,先是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又慌乱地摇起来,指尖绞着素色裙角,声音发颤:不……
不是的。小女是医者,想着住在将军府,若能为夫人调理好身子,也算是……
也算是为将军分些忧愁。
为将军解忧
我低低嗤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刺骨的寒意,猛地站起身。苏姑娘倒是贴心。我缓缓踱步,鞋跟敲在青砖地上,笃笃声就像敲在她的心尖上,只是不知,你是想解将军的忧,还是想解你自己的急
苏婉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慌忙垂下眼睑,睫毛抖得像受惊的蝴蝶:小女……小女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不明白我停在她面前,俯身与其齐平,那我便把话说直白些——这将军府的主母是谁,轮不到一个来路不明的医者来指手画脚。回去告诉将军,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他若真为我忧心,就该守好自己的本分,别让不相干的人,扰了府里的清净。
春梨,送苏姑娘出去。我扬声唤道。
春梨应声上前,苏婉踉跄着后退半步,福了福身子,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春梨往外走。
苏婉消失在回廊尽头时,夏荷端着剥好的荔枝进来,小声道:夫人,这苏姑娘被你吓得不轻呢。
吓轻笑,她若是安分,何至于怕
一个刚进府的女子,敢打着为将军解忧的旗号来试探主母,背后若没有秦彦的默许,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
去看看,我对夏荷道,她回房后,有没有立刻去找将军。
夏荷应声去了。不多时,影从暗处现身,属下查到,苏婉的师父五年前曾在三皇子府当过值,后因误诊被逐,至今下落不明。
三皇子府那苏婉此次随秦彦来皇城,到底是何目的秦彦和三皇子搭上关系,是否有她的手笔
夫人很快,夏荷回来了,脸色有些古怪,苏姑娘没去找将军,倒是回房后就关了门,好像在偷偷哭呢。
知道了。我望了眼那剥好的荔枝,如今已全然没了胃口,明早让人备车,我要回趟萧府。
有些事,该和父亲合计下才好。
data-fanqie-type=pay_tag>
5
从萧府回来,我的心情倒是更复杂了些。
原来苏婉的师父宁叙,并非如传闻中那般因误诊被逐,而是撞破了皇家见不得光的阴私,最终落得个抛尸荒野的结局。这事捂得极严,知晓内情的外人几乎都成了刀下亡魂,父亲也是一次与三皇子的舅舅饮酒,对方醉后失言,才漏出些许碎片。
如此说来,苏婉愿意跟着秦彦回这皇城,甚至屈身于他,不过是借他之力,为师父复仇罢了。可笑的是,她怕是看走了眼——秦彦不仅没打算帮她,反倒哄着她拿出能治三皇子母妃头疼的方子,转头便与三皇子搭上了线,谈成了一场各取所需的合作。
想起父亲临走时那句话:宁叙当年可是宫里都抢着要的医术天才,他教出来的徒弟,未必没有真本事。你那旧疾……或许她真能治。
旧疾。
那年我瞒着家里,女扮男装跟着大哥去了边关。腊月里一场突袭,我为掩护伤员不慎坠进冰河,刺骨的寒意瞬间裹住四肢,意识模糊间,只记得有人纵身跃入水中,拼力将我托上岸。
是秦彦。
他跪在雪地里为我做人工呼吸,按压胸口,指尖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烫得人心慌。
只是,这场救命之恩,结了两个果。一是我寒气入了骨髓,怕是难有子嗣;二是那番肌肤相亲,在当时便是天大的事。
我当时只觉得天塌了,又愧又怕,哭着求父亲送我去庙里做姑子。是秦彦,带着他母亲亲自上门,红着脸说要娶我,说会对我好一辈子,绝不会嫌弃我。
如今想来,那些誓言轻得像鸿毛。
又或者,他从一开始看中的,便是我身后的萧家铁骑,是我父亲在朝堂的势力,是能让他平步青云的跳板。
不过,苏婉若真有这般能耐,她那日主动提出诊病,究竟是真心想借此示好,还是另有所图
正思忖着,夏荷进来:夫人,刚熬好的鸡汤。
我接过汤碗,开口问道:苏姑娘今日可有动静
除了去书房见了将军半个时辰,其余时候都在房里待着,听说在捣鼓药材呢。夏荷撇了撇嘴,倒是将军,傍晚让人送了好些珍稀药材到她院里,说是给她补身子的。
知道了。我放下汤碗,去备些点心,送到苏姑娘院里去。
夏荷愣了愣:夫人
就说是我赏的。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这层窗户纸,总得先捅破看看。
送去的点心第二天便有了回音。苏婉遣人送来一小包药粉,说是她连夜调配的安神散,对我夜里时常发作的头疼或许有效。
药包用素色棉纸包着,系着根蓝布条,看着倒像模像样。我捏在指尖掂了掂,粉末细腻,凑近闻时,有淡淡的艾草香,混着些不易察觉的甘松气息
——
确实是安神的方子,太医也曾开过类似的。
夫人,要让李太医看看吗
春梨在一旁轻声问。
我将药包放在案上,指尖在包角轻轻一捻:不必。
若是苏婉真想动手,不会用这么明显的东西。她送这包药来,大约是想缓和昨日的僵局,或是……
想继续试探我的态度。
你去告诉苏姑娘,
我抬眼看向春梨,药我收下了,多谢她费心。只是我近来睡得安稳,暂且用不上,先收着吧。
这话既给了她台阶,也亮了我的底线
——
她的示好我接了,但想借此攀附,还不够。
之后每日苏婉都会遣人送来药粉,或是调气色的、或是健脾胃的,我让春梨都收着,也没有用过。
6
半月后。
丽妃娘娘按苏婉的方子服了三剂药,头疼竟已大好,昨夜安安稳稳睡了整宿。影躬身禀报着。
看来苏婉这手医术,倒是真有些门道。我将手中书翻了页,心中居然生出一丝期待。
三皇子已遣人递话,约将军明日在城外别院见面。
影的声音压得更低。
看样子,是要敲定合作的细则了。知道了。我开口吩咐,
你继续盯着秦彦,他的一举一动,不必遗漏。
那三皇子那边……
父亲自有安排。
我打断他,我们只消看好秦彦这颗棋便够了。
影应声退下。
秦彦自边关回来,便一直宿在林姨娘院里,大约是想借着温存,遮掩些什么。却不知林姨娘本就是我萧家之人,他夜里翻个身,说句梦话,第二日便能一字不落地传到我耳中。当初念着秦彦的救命之恩,不想秦家绝后,我才让父亲安排了林姨娘入门,只是秦彦一直被蒙在鼓里,如今看来,还真是个笑话。
与三皇子会面后的秦彦,果然动作频频。
他连着几日在营中召集麾下将领,回府后书房的灯也夜夜亮至天明;之后几日又换上便服,频繁出入几位文臣的府邸,马车停在巷口,一待便是半日。
而苏婉,借着丽妃的名头,成了他手中最趁手的棋子。
苏姑娘医术通神,连丽妃娘娘的顽疾都能根治——
这话不知何时起,在京中权贵圈里传开了。秦彦借着引荐苏婉
问诊
的由头,倒真拉拢了几个家中有长辈患病的官员,府门前一时竟热闹起来。
随着秦彦的动作,三皇子那边也有了布局,朝堂上开始隐隐浮现出派系的动向
——
几位素来依附三皇子的御史接连上折,或明或暗地提及边防军备废弛,又借着夏汛之事弹劾了两位与秦家政见不合的地方官,分明是在为秦彦铺路。
为此,我让林姨娘那边多上些心。
而父亲那边,也已在朝堂上不动声色地安插了几枚暗棋。三皇子想借秦彦的兵权稳固势力,父亲便让户部的老部下
恰好
在军饷拨付上多了几分
谨慎,又让兵部的旧识在军械核查时多挑了几处
小错,不紧不慢地拖着,正好绊住三皇子急于扩张的脚步。
这几日府里愈发热闹,苏婉的
神医
名声传得更响,连几位国公府的老夫人都遣人来请她看诊。秦彦对此乐见其成,时常陪着苏婉出入权贵府邸,两人并肩而立的模样,倒真有几分
贤伉俪
的假象。
影夜里来报,说秦彦与三皇子的人在城郊密会,谈及要借苏婉的医术,给几位不肯依附的老臣
调理
身体。
把这消息递送给父亲,
我的声音平稳无波,像深潭里的静水,告诉他,我要动手了。
再拖下去,三皇子的网只会收得更紧,秦彦这颗被猪油蒙了心的棋子,迟早要把整个萧家拖进泥沼。
当夜,我去见了苏婉。
她的院落比别处安静些,想来是秦彦特意安排的。窗纸上透着昏黄的烛火,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影在晃动。我没让人通报,径直推门而入时,苏婉正坐在案前捣药,她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惶,随即又迅速掩去。
夫人
她起身福身,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我没回答,目光扫过案上的药材
——
当归、川芎、天麻,都是些寻常的滋补药材,只是角落里那包不起眼的黑色粉末,让我眉峰微挑。
在为丽妃娘娘备药
我走到案前,指尖轻轻拂过药粉,听说三皇子很满意你的医术。
苏婉的身子僵了一下,垂着眼道:能为娘娘分忧,是小女的本分。
本分
我轻笑一声,转身看向她,烛火的光在我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还是说,这是你接近三皇子的本分
她猛地抬头,眼里的惊惶再也藏不住:夫人……
您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我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吹进带来些许凉意,只是想提醒苏姑娘,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能碰的。
苏婉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发白,却依旧强撑着:夫人多虑了,小女只想安稳度日。
安稳度日
我转头看她,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你师父的血海深仇,你能安稳度日
你!
苏婉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里迸发出恨意,你调查我
我不仅调查你,还知道你偷偷给丽妃的药里加了东西。
我淡淡道,那东西能缓解头疼,却也能让人渐渐成瘾,对吗
苏婉的脸色彻底白了,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案几上,铜杵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
你想借丽妃的瘾,拿捏三皇子,为你师父报仇。
我一步步逼近她,声音压得极低,我其实一直很好奇,秦彦到底是怎么诓骗你帮他做事的
苏婉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最痛的地方。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案几里,却死咬着唇不再开口。
不如,我带你去看场好戏吧!
我的声音里淬着笑意,像淬了冰的蜜糖,甜里藏着刺骨的寒。
苏婉刚要开口问什么,眼角的余光已瞥见一道黑影从梁上无声滑落。她没来得及回头,后颈便被人用指尖轻轻一点
,瞬间卸去了她全身的力气。
唔!
她想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轻响,四肢像灌了铅般沉重,连眼皮都抬不起半分,唯有眼珠还能徒劳地转动,满是惊惶与不解地望着我。
墨将她打横抱起,动作利落得像拎起一片羽毛。
放心,不是害你,是带你去看真相。有些戏,亲眼看了,才知有多荒唐。我抬步,对墨道:去别院。
墨颔首,抱着苏婉如鬼魅般没入廊下的阴影里,连脚步声都未曾留下。
7
我带着苏婉推门而入时,屋内还飘着淡淡的酒气,桌上的菜没动多少,两只玉壶倒是空了大半。秦彦歪在床榻边,锦被滑到腰际,平日里紧绷的眉眼都带着松弛的笑意,显然是真喝多了,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酒气。
林姨娘坐在床沿,手里还捏着酒壶,见我推门进来,眼尾的笑意却深了几分,只低声问了句:夫人。
我没看林姨娘,目光落在被墨放好在地的苏婉身上。她穴道未解,只能睁着眼,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此刻见秦彦醉成这副模样,眼里先是闪过疑惑,随即浮起一丝鄙夷
——
大约是没料到,自己寄予厚望的
盟友,竟是这副不堪的模样。
问些要紧的。
我对林姨娘抬了抬下巴,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林姨娘会意,放下酒壶,伸手替秦彦理了理衣襟,声音柔得像水:夫君,白日里见你和三皇子府的人走得近,是有什么好事要成了吗
秦彦的眼皮颤了颤,像是被这问句勾动了什么,含糊不清地嘟囔:好事……
自然是好事……
等事成了……
我就是……
就是朝中重臣……
萧家哼,萧家算什么……
随着一股香薰的味道钻入鼻中,苏婉的瞳孔猛地一缩,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彦醉醺醺地吐真言。
那苏姑娘呢
林姨娘又问,指尖轻轻划过秦彦的手背,夫君待她那般好,难不成真要给她个名分
名分
秦彦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醉后的轻蔑,一个棋子罢了……
等利用完了……
扔了便是……
她还真以为……
我要帮她报仇宁叙那老东西……
死了才干净……
唔!
苏婉猛地瞪大了眼,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呜咽,眼眶瞬间红透
。
我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醉得人事不省的秦彦,他还在嘟囔着什么
兵权爵位,嘴角挂着贪婪的笑。
你瞧,
我转头对苏婉轻声道,声音轻得像叹息,这就是你信错的人,这就是你赌上一切的‘盟友’。
苏婉眼里的怯懦被滔天的恨意取代,死死盯着秦彦的脸,像是要将这副嘴脸刻进骨子里。
林姨娘适时地又问:那三皇子许了夫君什么好处
好处
秦彦咂咂嘴,像是想到了什么美事,等……
等他登上那个位置……
我便是……
开国功臣……
到时候……
整个秦家……
都是我的……
开国功臣
我笑了,笑声里裹着冰,你也配
秦彦似乎被这笑声吵到,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
别吵……,便彻底没了声息,大约是睡死过去了。
我对墨使了个眼色,墨指尖在苏婉后颈一点,她猛地吸了口气,刚能出声,便哑着嗓子嘶吼:秦彦!你这个卑鄙小人!我要杀了你!
她挣扎着要扑过去,却被林姨娘拦住了。林姨娘不知何时已站到床边,眼神冷得像冰:苏姑娘,现在杀了他,你也活不了。
苏婉猛地停住动作,回头看向我,眼里的恨意未消,却多了几分清明和决绝。
你想我怎么做
她问,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
先告诉你和他的交易。
他说……
他说能帮我报仇。他说三皇子的舅舅手握当年师父旧案的卷宗,
苏婉的喉结滚动着,眼里浮起一层水汽,分不清是恨还是悔,他说只要我帮他讨好医治丽妃,让三皇子信任他,他就能趁机拿到卷宗,替师父翻案。
我低低笑了一声,他还说什么
他……
他说知道我恨三皇子一系,说我们目标一致,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对自己复述那些早已漏洞百出的谎言,他还拿出师父当年常用的那支银簪,说师父死前提及我,让他务必护我周全……
银簪
我眉峰微挑。
苏婉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嘴唇哆嗦着:是……
是假的他连这个都骗我
秦彦要的从来不是帮你报仇,
我看着她眼底的崩塌,声音平静得像陈述一个事实,他要的是借你的医术敲开三皇子的门,借你的仇恨让你成为一把听话的刀。等他拿到他想要的权势,你和你师父的冤屈,不过是他用完即弃的垫脚石。
苏婉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衣服架上,架子重心不稳,连带着衣物一起倒落在地上,她捂住脸蹲下身,压抑的呜咽终于泄了出来。
他怎么能……
怎么能这样……
她的哭声里混着咬牙的恨意,我师父待他不薄!当年他在边关重伤,是师父耗尽心血救了他!他竟……
竟用师父的名义骗我!
原来还有这层渊源。我望着她颤抖的背影,心里那点对她的提防淡了些,多了几分了然。秦彦这步棋,走得真是又狠又准
——
他算准了苏婉对师父的爱重,算准了她急于复仇的软肋,连旧恩都能拿来当作算计的筹码。
现在看清了,也不算晚。
我缓缓弯腰,目光掠过苏婉紧绷的侧脸,不过秦彦毕竟是我萧家的女婿……
苏婉猛地抬眼,泪水还挂在睫毛上,眼底却已燃起新的怒火,像是不信我会在此时替秦彦说话。
我没理会她的怒意,继续道:但你师父的冤屈,三皇子府欠宁叙先生的血债,我萧家可以替你讨回来。
苏婉的喉结动了动,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试探:夫人此话……
当真
我萧玲珑向来说一不二。
为什么……
她终于问出那句哽在喉头的话,要帮我
萧家立足百年,靠的不是攀附权贵,是恩怨分明。秦彦想借三皇子撬动萧家根基,便已是在挑衅萧家,这笔账,迟早要算。
其实还有一层——秦彦敢如此笃定地向三皇子投诚,除了依仗苏婉的医术作敲门砖,恐怕还握着些我萧家的把柄。
至于秦彦,
我转头瞥了眼床上醉死的人,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是萧家的女婿,便该由萧家来清算。是打是罚,是留是弃,轮不到外人置喙,却也绝不会让他踩着宁叙先生的尸骨,安稳地往上爬。
苏婉望着我,眼里的震惊渐渐沉淀,化为一丝复杂的动容。她大约从未想过,我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
既认下秦彦这层关系,却也明明白白地划清了底线,甚至将她师父的仇,揽成了萧家的事。
7
镇国将军秦彦在营中坠马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一夜之间飞遍了皇城的大街小巷。
将军府的门几乎要被踏破。太医们提着药箱匆匆进府,又面色凝重地出来;麾下将领们聚在门房外,个个眉头紧锁;连宫里都遣了内侍来问,明里是关切,暗里却藏着打探虚实的意味。
夫人,李太医刚出来说,将军颅内积血,一直醒不过来,怕是……
怕是凶险得很。
春梨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三皇子府也派人来了,送了些珍稀药材。
收下便是。
苏婉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素色裙裾被风拂得微动。她望着我,眼里没了往日的怯懦,只剩一片平静:是你做的
是马做的。
我抬眼瞧她,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马惊了,人摔了,战场之事,本就无常。
苏婉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笑意里带着释然,也带着几分冷峭:他总说自己是天命所归,如今看来,天命也未必总站在他那边。
我没接话。秦彦坠马自然不是意外
——
是影在马厩的草料里掺了些让牲畜心浮气躁的药草,剂量不多,却足够让那匹烈马在疾驰时失了方寸。他要兵权,要借军演拉拢人心,我便断了他的根基,让他躺在病榻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经营的一切分崩离析。
林姨娘在佛堂跪了半日了,
春梨又道,说要为将军祈福。
让她跪吧。
我淡淡道,好歹夫妻一场,这点情分还是要做足的。不过,让她将惜着身子,不要伤了孩子。林姨娘的
情深义重,正好做给外面看。
她怀孕了苏婉大惊。
我却笑而不语。
苏婉望着秦彦所在房间的方向,轻声道:他若醒不过来,三皇子那边……
他若醒不过来,才好。
我打断她,目光锐利如鹰,一个昏迷的将军,比一个清醒的棋子,有用得多。
至少,他再也不能蹦跶着,去做三皇子的刀了。
不过,你也得去秦彦院里走一趟,做做样子。
我端起茶盏,热气氤氲了眉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打趣,不然枉费了你‘能医好丽妃头疼’的神医名号,传出去倒像是见死不救了。
苏婉愣了一下,大约没料到我此刻还有心思说这些,素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自然:我不在意这些虚名。
你不在意,在意的人可多着呢。
我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院外往来的仆妇身上,三皇子在盯着,府里的下人在看着,还有许多已经和秦彦达成协议的人,怕是也等着看你这位‘神医’的反应。
我转头看向她,语气沉了几分:你得让他们看到你的态度
——
看到你对秦彦‘关切’,看到你这枚棋子还在‘正轨’上。
我知道了。
苏婉的指尖动了动,终于明白我的意思,她颔首,声音里没了方才的抵触,多了几分利落,我这就去备些安神的药材,去他院里看看。
父亲的马车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秦彦那边,怎么样了
他步进内院,目光扫过我院中平静的景致,开门见山便问。
还没醒。
我递过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太医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能不能醒来,要看天意。
父亲接过茶盏,三皇子倒是会挑时候。
他呷了口茶,提到三皇子时,眉峰微蹙,你大哥昨日已领了圣旨,带着亲兵往南边赈灾去了。
我心里一动。南边汛情虽急,却还没到需要大哥亲自坐镇的地步,这分明是三皇子借故调走萧家兵权,釜底抽薪。
明着是委以重任,实则是借天灾把萧家的兵权暂时调离京城。
父亲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道,不过这样也好。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长辈的深意:塞翁失马,未必是祸。南边灾情严重,若大哥能稳住局面,这份功勋足以抵消秦彦惹出的麻烦。
天家最忌臣子结党营私,秦彦勾连三皇子的事,总得给陛下一个台阶下。
父亲的声音沉了沉,用大哥的血汗功勋,换秦彦前期的胡作非为,让陛下看到萧家的‘忠’,也看到我们与三皇子撇清关系的决心
——
这笔账,划算。
我望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明白他这话里的深意。大哥远赴灾区,是去挣一份让朝堂无话可说的功绩;而如今秦彦躺在内院病榻上,反倒成了萧家
清者自清
的佐证。
8
与将军府内刻意维持的平静不同,三皇子府此刻正像被捅翻的马蜂窝,乱得不可开交。三皇子在府中大发雷霆,摔了不少东西,想来是猜到秦彦出事并非偶然,却抓不到半分把柄。
秦彦这颗棋子突然
失灵,打乱了他所有布局。没有秦彦在军中牵线,那些靠苏婉名头拉拢的官员便成了散沙;丽妃的头疼虽好,可没了后续的筹码,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毕竟丽妃可不止三皇子一个儿子。
老爷让人递了话,说明日早朝会提一提南边赈灾的事,顺便‘无意’中提一句将军坠马,说军中已暂由副将接管,一切如常。影道。
知道了。
我颔首。父亲这是在给陛下递信号
——
萧家一心为国,绝无二心,秦彦的事只是意外。
影又道:三皇子府后半夜安静了些,只是……
属下看见他的谋士周先生进了书房,两人关着门说了许久的话。
周先生,那个据说心思深沉得很的谋士。
那边的事交给父亲的人去做吧。
我指尖在案上轻敲,三皇子本藏在暗处,借着秦彦这枚棋子不动声色地布局,如今秦彦一倒,他那点心思再也藏不住,只能摆到明面上了。
狗急了会跳墙,
我抬眼看向影,眸底的冷光比案上的烛火更甚,如今被逼到明处,只会比从前更急、更狠。拉拢的官员要催,军中的势力要抢,甚至可能……
对我们动手。
尤其是周先生,
我补充道,此人比三皇子更沉得住气,如今主子急了,他反倒可能在暗处筹谋更阴狠的招。还有,苏婉那边,让墨盯着,越是这时候,越要谨慎些。
影沉声应道:属下这就去安排,加派人手守着将军府四周,再让林姨娘那边也多留意府中下人的动静。
嗯。
我颔首。
三皇子的动作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先是借着几位老臣的寿宴,不动声色地拉拢了兵部和户部的几位侍郎,又暗中给京营的几位将领塞了好处,短短半月,朝堂上便隐约能看出他的势力脉络。
紧接着,他开始在朝上发难。二皇子麾下的一位御史被翻出十年前监考舞弊的旧账,虽罪不至死,却也被罢官流放;五皇子母妃的娘家,因一桩陈年的盐税案被牵连,抄家时搜出的账本直接送到了御前。
最狠的是他翻出的那桩河工贪腐案。案子本是先帝时了结的旧案,他却找到当年的一个漏网之鱼,屈打成招后咬出一串名字,连带着几位早已致仕的老臣都被请去大理寺问话。
一时间,皇城上下人心惶惶,官员们碰面时都只敢用眼神交流,生怕哪句话说错就被卷进这滔天巨浪里。
父亲也未能独善其身。三皇子借着秦彦管教不严的由头——毕竟秦彦是萧家女婿——参了父亲一本,说他治家无方,恐难担国之重任。陛下虽未深究,却也罚了父亲半年俸禄,明着是惩戒,实则是敲山震虎。
消息传到府里时,夏荷气得直跺脚:这三皇子分明是冲着咱们萧家来的!老爷为朝廷操劳半生,凭什么要为秦彦那糊涂蛋受罚!
我正在核对大哥从南边送来的赈灾清单,闻言只淡淡抬了抬眼:罚俸禄事小,失了圣心才事大。三皇子要的,从来不是这点银子。
他是想借这些案子搅乱朝局,让陛下觉得其他皇子派系不堪重用,同时凸显自己整顿吏治的决心。父亲被罚,不过是他计划里的一步,既敲打了萧家,又显得不偏不倚。
这几个月,三皇子的势力像野草般疯长,朝堂上的话语权越来越重,连几位国公都开始看他的脸色行事。
父亲沉得住气。被罚俸禄后,连早朝都比往日更沉默,只在大哥送来的赈灾奏报上,用朱笔圈出了几处需加派粮草的灾区,旁的事一概不问。
事情,很快迎来了转机。
大哥从南边传回的奏报,除了灾情缓解的喜讯,还附带了一份意外收获——当年负责掩埋宁叙先生尸骨的老卒,竟被他在灾区的流民里找到了。
老卒本是三皇子舅舅麾下的兵卒,奉命处理宁叙的后事,却因感念宁叙曾救过他妻儿的命,偷偷留了手,不仅没将人抛尸荒野,还在掩埋时藏了件证物——一枚刻着国舅府私章的玉佩,是从宁叙紧握的手里掰下来的。
玉佩已被送到萧府。影道,老卒也被大少爷的人护着,正往皇城赶。
夫人,这下是不是能为宁先生报仇了夏荷却是没有春梨沉得住气。
不止。我抬眼望了望窗外悬着的圆月,加上父亲手里的证据,能让三皇子多年的经营,顷刻间化为乌有。
三皇子不是想借旧案打压对手吗如今,轮到我们用真正的旧案,送他上路了。
我转头看向影:告诉苏婉,准备好最后一剂‘药’。等老卒到京,便是收网的时候。
影领命而去,屋内的烛火仿佛也因这即将到来的风暴,跳动得愈发急切。
9
后续的事情发展得很快。
父亲既没去拉拢其他皇子,也没在朝堂上与三皇子针锋相对,只在一个寻常的早朝,捧着那枚玉佩、老卒的供词,以及苏婉交出的宁叙手书,平静地站到了金銮殿中央。
陛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臣有一桩陈年旧案,关乎忠良冤屈,关乎国舅府私刑,更关乎……皇家体面。
证据被一一呈上御前,青白玉佩上的魏字刺痛了满朝文武的眼,老卒的供词字字泣血,宁叙手书里记录的三皇子身世秘闻,更是像惊雷般炸响在大殿之上。
三皇子当场脸色惨白,指着父亲嘶吼污蔑,却在看到那枚玉佩时,声音陡然哑了下去——那是他舅舅从不离身的私物,他认得。
天家震怒,龙颜大怒之下,摔了御案上的朱笔。
没有站队,没有拉扯,父亲只用最直接的方式,将所有证据摊开在阳光下。这正是萧家的行事风格——不涉党争,只辨是非。三皇子的罪,是他自己犯下的;宁叙的冤,是时候昭雪了。
接下来的清算,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三皇子被废黜封号,圈禁于宗人府;国舅府满门抄斩,当年参与谋害宁叙的人,一个都没跑掉;那些曾依附三皇子的官员,或被罢官,或被流放,朝堂为之一清。
而秦彦被苏婉救醒了,躺在病榻上听闻这一切时,彻底疯了。
他大概到最后都没想明白,自己费尽心机攀附的靠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崩塌;自己视作筹码的萧家把柄,在绝对的证据面前,轻得像张纸。
苏婉去看他最后一眼时,他还在胡言乱语,说什么我是被萧家利用了三皇子骗了我。
苏婉只淡淡说了句:你和他,本就是一丘之貉。
父亲在朝堂上依旧沉默,只是被罚的俸禄,悄无声息地还了回来。陛下赏了他一对玉如意,说是为国锄奸,功不可没。
大哥从南边回来时,带着满身风尘,也带着平定灾情的赫赫功勋,直接被晋了爵位。
秦彦彻底成了个废人,连子孙根都被废了。圈在府里的偏僻院落,余生只能与药罐为伴,再没机会踏出院门半步。
林姨娘后来生了个儿子,眉眼初开时竟有几分秦彦年轻时的轮廓,偏偏性子沉静得像潭深水,见了人从不咋咋呼呼,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瞧着,倒有几分萧家子弟的稳练。
我同父亲商量时,他叹息了一声:你既做了主,便按你的意思办。于是那孩子被记在我名下,立为嫡子,秦彦头上那点可怜的爵位,也顺理成章落到了孩子头上。
林姨娘来谢我时,眼圈红红的,却什么都没说,只深深福了一礼。我知道她懂——这不仅是给孩子的前程,更是我对她多年隐忍的补偿。
苏婉的医术果然没让人失望。她为我调理旧疾时,总说:夫人这筋骨,原是该在战场上的。一年后,我真的能重新拿起枪,跨上骏马时,风掠过耳畔的瞬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自由。
不愿再被困于内宅。我亲自去御前请旨,要去二哥镇守的云漠关。陛下看着我,沉默半晌,只道:萧家儿女,果然个个都像你父亲。
我在收拾行囊时,苏婉也要一同:边关伤者多,正好有我的用武之地。我看着她素净的侧脸,忽然笑了——原来我们想要的,竟是同一种生活。
云漠关的风,比黄城烈得多,却也干净得多。我披甲上阵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战鼓同频;苏婉在伤兵营里忙碌,素色的衣裙沾了血污,眼神却亮得像星子。
我们终于用自己的方式,活成了想要的模样——她救死扶伤,我护土守疆,在这片辽阔的天地里,再不必为那些阴私算计费尽心机。
夕阳下,我勒马立于关隘之上,看风沙卷起旌旗,忽然明白父亲说的话:所谓风骨,从不是困于方寸之地的算计,而是敢踏遍山河的坦荡。